2013年是日本昭和时期著名作家堀辰雄逝世60周年。同年9月，日本动漫大师宫崎骏宣布引退，与堀辰雄小说同名的动画电影《起风了》，也就成了大师的封笔之作。这是一部向堀辰雄和零式战斗机设计者堀越二郎致敬的作品，将堀越二郎的生平与堀辰雄的爱情小说融为一体。宫崎骏在儿童时代就很迷恋零式战斗机，他一直将堀越二郎视为自己尊敬的人，同时他也非常欣赏堀辰雄的小说《起风了》。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和纪念堀辰雄，大师灵感喷涌而出，完成了这部第一次让自己落泪的电影。从这一点来讲，宫崎骏确实是位名副其实的动漫大师，但他是否成功将这两点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呢？笔者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电影中爱情与战争这两大主题互相冲突，而且关于战争这一主题的表达更是自相矛盾。本文将深入分析在电影中零式战斗机是如何喧宾夺主的，即宫崎骏过多地描绘零式战斗机，从而使原作的爱情变得多余，使反战思想变得暧昧、无力。
　　一、电影《起风了》的违和感
　　看完这部电影之后，笔者总感觉心中有种莫名的疑惑。首先，零式战斗机是二战时期日本海军航空兵的重要战机和主力机型。而堀辰雄创作这部小说时正值战争时代（1936年-1938年3月），但他将平静的山中生活作为故事背景，远离战争，在纯粹的时空中追求着最为纯洁的东西。宫崎骏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主题放在一起，本身就不协调。菜穗子对二郎说“活下去”，正是来自堀辰雄小说中的生死观。堀辰雄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死观，即死的意义在于让人们有生的意志，生与死并非对立，因此在小说中面对未婚妻菜穗子的病逝，主人公选择勇敢活下去。但是，这句话在电影里被用来鼓励沉迷于零式战斗机的二郎，使之似乎变成了励志电影。地震、战争、空袭这一切灾难都将过去，我们唯有活下去。在笔者看来，宫崎骏似乎只是被小说中的爱情故事感动，但是未能了解小说的真正内涵，却又硬要将“活下去”这句话安放在电影中，所以显得有些生搬硬套。其次，二郎最后看到的仅仅是自己设计的战机化为残骸，却未看到战机背后血淋淋的尸体和战争的残酷。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飞机，零式战斗机喧宾夺主，成了这部电影的焦点。下面，笔者就从两个方面具体分析零式战斗机是如何消解了这部电影的爱情与反战两大主题的。
　　二、零式战斗机喧宾夺“爱”
　　（一）小说《起风了》的“生死爱”主题
　　堀辰雄是典型的心理主义作家，写作手法细腻，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更是透彻深刻。他创作《起风了》时，并未受外界的战争的影响，只是以高原疗养院为中心，描写静谧的二人世界，探索着对死的困惑、生的广度和深度、爱情与生死的关系。
　　作者没有过多地设计故事情节，而是花大量笔墨描写主人公与未婚妻面对死亡时的内心感受。主人公的未婚妻身患当时的绝症——肺结核。面对死亡，他们并不是陷入压抑、悲伤、绝望中，反而更加平静、温馨。他们渴望生，但绝不逃避死。作品充满诗意，没有悲情色彩，有的是温情、浪漫。山中生活静谧，风景怡人，在这美丽的自然环境中，男女主人公平凡的对话和温柔的动作都散发着一种积极的力量。作者运用“意识流”和“内心独白”的手法，将“生”、“死”、“爱”这三大主题完美地融为一体。作者将生与死并非对立这一观点融入所有细节描写中。诚然，是“爱”的力量让“生”更有意义，让“死”成为“生”的延续。正如谷田昌平评论的那样，“超越死亡而永存的‘生’，是‘爱’孕育的结果。同时，在注定死亡的命运中，这种孕育‘生’的‘爱’，更加美好，值得赞扬。”（笔者译）在痛苦中，超越死亡的宿命去寻找生的意义，才是坎坷人生的真谛。因此，作者将故事的结局设定为男主人公回到阔别3年的那个村庄，追忆与未婚妻的过往幸福，勇敢地活下去。
　　（二）电影《起风了》中“生死爱”主题的错位
　　从电影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宫崎骏不仅沿用了小说《起风了》的情节和题目，也表现了“努力活下去”这一生死主题。但是，原作中的“生死爱”主题与战场、零式战斗机能碰撞出什么样的效果呢？笔者认为宫崎骏并未能将两者完美地融为一体，多次出场的零式战斗机成为电影的焦点，弱化了“生死爱”的真正含义，使这一主题变得生硬、多余。
　　“Le vent se leve，il faut tenter de vivre”是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海滨墓园》中的诗句。电影中，二郎第一次遇见菜穗子的时候，读过这句诗。同时，二郎在梦中与卡普罗尼相会时，卡普罗尼反复问道“日本少年，风还在吹吗？”“你要努力活下去啊！”在二郎看来，不管是自然灾难也好，人生的坎坷也好，他都应该克服一切苦难，努力地活下去。他没有从这些人生体验中寻找真正的人生意义，因此他才盲目地将自己置身于技术革新和战斗机设计中，从不去思考爱情的真谛。
　　电影中二郎与菜穗子的感情似乎显得苍白无力。相对菜穗子，二郎更在意自己的零式战斗机，投入了大量精力在自己的事业上，但最终他一无所有。这真的是极大的讽刺，这都是因为他没有将自己的人生、爱情、事业摆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身患结核病的菜穗子因思念二郎，毅然选择逃离疗养院去找他，并和他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然而婚后的二郎也是早出晚归，菜穗子经常要陪他工作到很晚。菜穗子病情加重，而二郎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菜穗子离开他时也不知。宫崎骏对“爱”的理解仅仅停留在爱情的伟大和爱情的力量上，但他没有看到“爱”赋予“生”的意义。若二郎细心呵护、陪伴菜穗子，那么他应该能收获更多，但是他根本没有心思照顾菜穗子，他最重视零式战斗机的成败。因此，在笔者看来，死后的菜穗子对二郎托梦时说的“活下去”这句话，更像是鼓励二郎继续投身于自己的零式战斗机设计事业。二郎的梦想再次占据了电影的主题，也将零式战斗机再次拉到主线上，从而零式战斗机成功喧宾夺主。
　　笔者认为，宫崎骏对“生”、“死”、“爱”的诠释是肤浅的，他没有完全领悟堀辰雄对于这三大主题的思考。死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是生命的意义来源于爱。因此，宫崎骏虽然想融入堀辰雄的“生死爱”主题，但是没有平衡零式战斗机和菜穗子的关系，从而“活下去”这句台词没有承担起点题的作用，显得生硬而无意义。宫崎骏嵌套式的思维模式没有灵活地表达“生死爱”这一主题，导致爱情与反战这两大主题出现了矛盾。 　　三、零式战斗机喧宾夺“战”
　　（一）反战思想的不明确
　　电影从头到尾都有战斗机在空中飞翔的情景。宫崎骏本人是反战派，创作了许多反对战争、主张和平的动漫电影。在这部写实性的电影中，宫崎骏以零式战斗机的设计者堀越二郎为原型，而零式战斗机正是二战时日本军方的主力武器。但是，宫崎骏想将他设定为单纯的、不懂政治的飞机爱好者，因此他花费大量笔墨描绘战斗机的设计、试飞、成功，借此弱化战斗机在战争中的作用，从而表明自己的反战立场。遗憾的是，零式战斗机多次喧宾夺主，让反战主题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可以说，电影中体现反战思想的情节少之又少。宫崎骏没有一个系统的反战主题引导观众去思考，只是刻意虚构一些情节避嫌，表明自己绝非好战派。
　　宫崎骏为了表明自己的反战立场，特意安排了德国人的出场。之所以选择德国人，就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德国是法西斯战争的主导者。在轻井泽认识的这位德国人公然批判德国纳粹主义，声称“日本会灭亡，德国也会灭亡”。容克斯博士由于反对希特勒的野蛮政策而被逮捕，而二郎很尊敬容克斯博士，因为容克斯博士曾在他访问德国时给予他一定的帮助。二郎内心也应该很清楚日本军部的所作所为，他明白自己在为军部效力，但是电影中的二郎只是将自己视为一个单纯的飞机设计者，认为自己并没有亲自参与杀戮，所以他不会像容克斯博士那样与政府划清界限。他曾想逃避战争，但又没有那个勇气。这种自相矛盾的心理多次出现，这只能说明二郎根本不承认自己是日本军部的帮凶，实际上他已经默认接受军部的控制，他没有正面看待战争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很明显，宫崎骏是借德国人之口来表明自己对战争的排斥，但在潜意识里他认为堀越二郎没有战争责任。从这一点来说，笔者认为宫崎骏虽然没有像《永远的“零”》那样美化侵略战争，但是他的反战思想并不明确，通过德国人来表明自己的反战思想本身就是暧昧的。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对日渐保守的日本观众有所顾忌。
　　（二）受害者战争观
　　在电影结尾部分，二郎在梦中看到零式战斗机全都化为惨不忍睹的残骸后，再次见到了意大利设计师卡普罗尼，他对卡普罗尼说：“一架都没能回来。”这与第一次在梦境中卡普罗尼对年少的二郎说的“这些飞机一半都不会回来”相呼应。这句台词暗示日本的侵略战争终将失败，这些军用飞机最终只能灰飞烟灭。二郎应该很明白自己设计的飞机迟早会成为杀戮的工具，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按照军部苛刻的要求设计飞机，标榜自己只是一名工程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不是逃避战争责任吗？二郎看到的只是自己辛苦努力的成果化为泡影以及日本军民的伤亡。这确实表明这场战争给他及日本国民带来了伤害，但是他没有看到这场战争给被侵略国家带来的巨大灾难。从这点来看，宫崎骏反对战争的主要原因在于战争摧垮了日本年轻人的梦想，以及给日本国民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因此，笔者认为宫崎骏的反战思想有局限性。正是由于二郎始终最关心的只有零式战斗机，从而使这部电影的反战思想变得暧昧、无力。
　　从这部电影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日本国民心中占主导地位的战争观——受害者战争观。二战后，日本国民受日本政府及社会的影响，刻意回避侵略历史和战争责任，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立场，推卸自己作为加害者的责任。“日本政府一次也没有站在反省和谢罪的立场上清算过去……至今仍试图抹杀日本对亚洲国家所犯下的侵略罪行，使其变得模糊不清和不让日本国民了解真相”。因此，很多日本人对战争的理解局限于受害意识，片面认为军事力量和科技的落后使自己成为失败者和受害者，所以他们励志重建家园。而日本反战派谈及战争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东京大空袭、原子弹轰炸等。他们只看到战争给日本本国人民带来的伤害，他们拒绝战争也是因为害怕再次经历这些人为灾难。他们往往忽略加害性、强调受害性。这种片面的受害者战争观也体现在这部电影中。二郎从未反思过自己的战争责任，他最终还是执迷于自我，看不到战争的残酷本质，将自己也视为战争的受害者。宫崎骏也没有借二郎这_人物正确看待历史，直面战争带给被侵略国家的灾难。因此，“努力活下去”这样的台词只能成为生硬的励志话语，有可能让二郎这样的日本人重蹈覆辙。
　　综上所述，笔者品味不出这部电影中“生死爱”的力量，领悟不到“起风了”的真正意义；看到的只是在冰冷的机械世界中追求技术革新的励志故事，感受到的是莫名的违和感，察觉到的是宫崎骏刻意拼凑故事的失败。这部电影打动不了笔者，笔者也无法给予其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