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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林家朝西的房子,夕阳余晖从视窗泻满了客厅一地,为冬季的寒冷增添少许暖意。林家夫妇都明白,过了这一夜,能够再搬回来住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了。
林家夫妇大忙了两三天,此刻,望着空荡荡的客厅,坐在用了二十几年、残旧不堪的沙发上微微喘气,不时默默对望。
林先生说,反正是出租给人,又不是自家住。你何必收拾得那样干净?
林太太道,平时习惯了,让新住客入住时印象也好一点啊。
林先生忽然望着那个在整理好的、竖起来的小皮箱上面的入住安老院的手续档案,叹道,明天我们就两个人搭的士去?
林太太苦笑道,望儿、媳妇一家常驻上海,小希做老师早起晚归,女婿日夜加班。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来看我们,加上也没有开车子……我看在微信里说一声就可以了。
林先生点点头:也是,我们到安老院去的意向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皮箱从两个轮的换成四个轮的,又从四个轮的先进到六个轮的,推起来不吃力了,我可以两个一起推,你就拎一些零碎的包包。
林太太道,对了,怎么衣服还没整理几件,皮箱就那么快装满了?
林先生道,你忘了?你说过什么都不需要多带,但那些年望儿在上海读大学时写给我们的好几扎信就很珍貴,一定要带,有空时再读都不错,还有小希每年你我生日、父亲节、母亲节、新年写满了字给我们的贺卡,还有我们俩的衣服,差不多装满一个皮箱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下楼,到快餐厅解决晚餐吧。
吃过晚餐,夫妇俩在海滨大道散步了一会,海风凉,他们又走回家。林太太坐着看电视,林先生望着客厅发呆,视眼朦胧间看到客厅望儿、希儿姐弟俩满屋跑动嬉戏的影子,也满屋响着他们欢笑嬉叫的声浪,他还看到小时候的他们坐在地板上堆叠着积木,他一时看得痴了,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情景?然后好奇怪,他又仿佛看到有一股风出入,风速非常快,开始在客厅里旋转、旋转,望儿和希儿就在旋转的风里奔跑、奔跑,慢慢、慢慢地长大,十几岁、二十几岁……到了三十几岁,忽然间就消失了。不知怎的,林先生内心里感到一片惆怅和空虚。
林太太又不安地问,我们住安老院的事到底要不要通知他们?
林先生说,迟点吧,反正他们一年也只是看望我们一次,今年刚在春节看望我们一次,我们早说晚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林太太说,说得也是。
林先生此时搬了张凳子垫高自己的身体,自言自语说,就剩下望儿和希儿以前那些照片了,我取下来整理。他说完,就看到大柜最上层摆了十几本旧年代那种笨重的相册,竟是那么多,他顿时吓了一跳。他使了一个眼色,太太马上走过来,将相册一本一本从他手里接过来。
好不容易搬下来,两人坐着分别翻看,沉浸在二十余年前儿女还小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里。从孩子满月到四五岁带他们到东南亚旅游,从和好友的小孩一起到郊外小游到他们高中毕业典礼,当时洗出来的照片都贴满了大相册。有几本,每页约可贴五六张,不需要浆糊黏,每页上面都有一层透明纸,一旦覆盖上照片就粘合固定了:有几本是每页六个透明胶套组成一页,4R的照片塞进去就可以了,无论哪一种,不但占空间,而且沉甸甸的。
夫妇俩跌进幸福岁月的漩涡里,不可自拔。
你看,你看,当时望儿多么瘦小,多么顽皮。丈夫翻到其中一页,递过去与老婆分享:希希胖胖的,好可爱哟。林太太也把手中翻看到的,与丈夫交换。最后,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丈夫看到老婆在用纸巾抹泪,老婆看到丈夫眼睛闪动着泪光。
林太太问,相册我们都带走?
先生说,当然,我们到安老院后,可以慢慢全部扫描,然后在平板电脑里制作成电子相册,每天欣赏起来就方便了,我也给你制作一套。
接着,老婆协助丈夫把十几本笨重的相簿装进小皮箱,装不下,丈夫换了一个大皮箱。老婆说,明天拉到附近的的士站,你要小心点哟,你再摔一跤,我们住的就不是安老院,会是医院了!丈夫道,我知道了。老婆说,像上次你突然中风,我急得昏倒,直直地躺在客厅,幸亏只是关铁门,没关上木门,邻居看到马上打九九九,双双被送急诊室,我们才逃出生天,要不然啊……
林先生说,我们都自身难保,我俩任何一个再跌一跤,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会变成你住医院这房,我住那房,从此一墙之隔,生离死别了。
林太太也听得蓦然心惊,嘴上却是连说,呵呵,那是!那下次望儿、希儿回来,不是到养老院、医院找我们,只好到墓园了,呵呵!
次日,林家夫妇俩又慢慢收拾了大半天,再将几件寒衣、外套,主要证件、身份证、长者证、八达通等等,往满是儿子早期书信、女儿贺卡、儿女小时候十几本厚相册、两部平板电脑的一大一小皮箱塞之外,再也不带任何东西了,所有日常用品安老院都会供应。
傍晚时分,林先生拉着大皮箱、林太太拉着小皮箱,沿着海滨附近一条隐蔽小径慢慢走到的土站。林先生抬头望,一轮浑圆的大红日正徐徐沉下一栋大厦背后,他等着落后的老婆说,我们还是一起走好。老婆道,好的,我们一起走,遂加快了脚步。
(选自2018年9月2日香港《大公报》文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