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何莫学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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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人有言,好的政治,要如衣鞋系带,带子系得好,却不觉得有带子。
  教育,不也如此?
  这个九月,薛朴刚上小学。早先,我笑着提过几回,教他甭去学校,继续在家陪陪我,如何?他没答应,只因两个姐姐都在上学,理所当然,他也该去才是。这事,我本信口说说,多是虚问;但闻听他的应答之后,还是笑着装得有些失望。
  其实,他上不上小学,我无可,无不可。制式的学校教育,当然问题重重;尤其教改以来,更是每下愈况。教改二十年,恰好,我多在基层学校待着,因“躬逢其盛”,故深知其弊。然而,毕竟我住乡下,托“城乡差距”之赐,这儿的学校,还勉强算是波澜不惊,作意无多。不像城市里,各级学校焦躁浮动,难得清安;整天会议无穷无尽,成日活动没完没了。结果,大人带头,个个浮躁忧郁,真不知,又该如何教出心平气和的下一代?
  本来,所谓学习,就是有样学样;教育,也不过是树立一个个的人格典范罢了!台湾的下一代,说来可悯,亦是可怜;因为,在成长过程中,能看得到的自在安然的榜样,着实,已然不多。
  教育之要,“简静”二字。大人朗然清安,小孩才可能吉祥止止。今天教育之崩解,部分原因,正是被大人急坏的。小孩还没变坏,大人就先急出了躁郁症。结果,越急越坏,越坏越急。在这急成一片的躁郁时代里,令人格外想念“简静”岁月里的天清地宁,也让人怀念“简静”时日中人应有的自在与安然。
  话说回来,我这儿乡下,虽说没有台湾数十年前依然可见的那种简静,但相较于都市,还是淡泊宁静许多。这儿,学校没有成日举办活动,也不太要求家长参与配合;学校与家长,多少,仍可相忘于江湖。有这份相忘,就好。早些年间,我夫妇二人多半轮流请假,偶尔均有上班,家中小朋友因此也得上学;那时,一向选择的,就是那种最无标榜,最“没特色”,最可与之相忘的托儿所。
  这种托儿所,学费低廉,于我,更是相宜。但半年多前,过完春节,我还是没让薛朴继续上托儿所。究其原因,当然是可以省下虽不算多但毕竟仍是一笔数目之学费;反正,我多半在家。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我想自己也来教上一教。
  说要教,其实大言不惭,因为,也没什么教。美其名在家“留学”,说穿了,多半也只是他在自学。
  那半年,每天七点过后,用毕早餐,小朋友洗了碗,有时也擦过地板,又与南部的阿公阿嬷讲完电话,再等姐姐上了学,多半,我便先与薛朴到外头溜达一圈;早上鸟儿多,花草香气也浓。一圈转回,神清气宁,便开始“留学”;意即,我做我的事,他看他的书。头一两天很不习惯,因为,较诸两位姐姐,薛朴以前极少阅读。早先在家,他竟日抡枪舞棒;一枝木剑,半截竹棍,已然舞弄了一两年,尚且把玩不尽。这会儿,真要偃武修文,他实实不惯;于是,凭借着注音,盯着书本,才念了十分钟,便昏昏欲睡,呵欠连连。所幸,小孩心性柔软,最可勉而学之;才稍稍勉强,三天过后,他已然可以安坐半个小时。又数周,常常我做事情稍告段落,忽觉四下悄然,转头一看,只见他专注读着书,连理都不理我。我望一望时钟,倏忽,已然过了两个小时。
  他看书,我鲜少闻问。通常是,抬头一望:“今天念哪一本书?”他回:“《封神榜》。”我应,“噢,好!”另日再问:“现在又看哪一本?”“《隋唐演义》。”“噢,好!”改日,“《西游记》。”“噢,好!”说来惭愧,除了“噢,好!”我似乎也变不出其他字眼。于是,好几个早上,我们父子遂各自安坐,彼此相忘。屋内寂寂,唯外头鸟声,新透纱窗,依然宛转。又隔数日,我心血来潮,突然又再问起,他依然回说“《西游记》”。“怎么又是《西游记》呢?”“因为,嗯——《西游记》很好看呀!”
  是呀!《西游记》的活泼,《西游记》的万千变化,最可读之不尽。但是,薛朴更爱看的,还另有一册,曰,《中国笑话全集》。我不让他老看,但每回,若一声不响,闷着头,目不转睛盯着书本,猛不防地,乍然连声咯咯或是呵呵又偶尔哈哈,那么,准是又与此君相晤;笑罢,他还言道,下午要讲给姐姐听。
  读书读乏了,他说要“练武功”。所谓“练武功”,多半是他看京剧学来的套式;抡枪舞棒之外,还练翻滚,也学劈腿。动作都不地道,我也没能力指导,但是,反正他乐着呢!久而久之,倒也还有些架式。此外,他也“骑马”,老在客厅厨房两处跑;手拿竹棍,权充马鞭,边跑边垫步;垫步时两手紧握,如握缰绳;起跑时,还先喊个“驾!”
  “驾”累了,时近中午,他嚷饿。我做中饭。除了米饭,通常荤素两菜,多半,还有一汤。吃饭之事,他多少遗传我,因出身寒微,故而好养。尝到菜,便喊:“好好吃喔!”啜口汤,又嚷:“好好喝喔!”如此二菜一汤,其实清简;但因神旺,便胜似佳肴丰馔。
  饭毕,我们到外头闲步。那时春天,中午不热,故可以在外头散步许久。说是散步,其实还是我走我的,他走他的;我看我的,他玩他的。虽然偕行,多半时刻,也依然是相忘。走走停停间,他蹲在路边许久。“看啥?”“看蚂蚁。”“大的小的?”“大的!”“好不好看?”“好看!”又一会儿,树上有攀木蜥蜴,有墨绿,有宝蓝;菜园里有蝴蝶,有白,有黄,有凤蝶;阴雨天,路边蜗牛多;近夏时日,偶尔路上有被辗过的蛇尸;水圳边,有个大池子,里头鱼极多,有只大鸟,会忽地从池中飞起,双翅展开,三尺有余,每回奋然起飞,薛朴都好大一声:“哇!”
  散步途中,稻田多,菜园多,果树也不少。过完年,梅花早已开过。先是李花,随即又有桃花;春风桃李花开后,不久又青梅累累;梅才转黄,桑葚就新红乍紫。而后,李子熟后桃子熟;桃熟甚香,颗颗绿底透红似胭脂。过阵子,莲雾花开,龙眼花开,有群蜂飞舞;再下来,盛开时犹似昙花的火龙果,也初初新有花意。于是,夏天到了。
  如此一路观瞧,沿途顾盼,虽赏之不尽,但也终该转回家去。下午功课,是看京剧。薛朴年纪虽小,却颇有戏龄。从孙悟空看到赵子龙,又从武戏晋入了文戏。这回,他开始看杨延辉,也听诸葛亮。偶尔,我陪着看;多半,仍是他自己找光碟放映。那阵子,他看《四郎探母》,最常是头折《坐宫》,看着看着,学裴艳玲哼了起来:“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遂言道:“等这个唱段学会了,就比以前的《三家店》、《甘露寺》又晋了一级,“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思忖了好一会,总算答道:“因为——比较难唱呀!”
  接着,他也看了孙岳的《坐宫》。我问道:“喜欢哪个杨延辉?”“都喜欢。”“有什么不一样?”“裴艳玲比较好看,现在这个(孙)比较好听。”结果,他继续学唱,却依然学着裴艳玲。后来,他看《空城计》。头一回,嚷着无聊!再一回,静静看着不讲话。隔阵子,我听着杨宝森的歷史录音,他过来问,听什么?我答:“《空城计》呀!”他应:“真的?”遂抢着看戏词,也要听;结果一听,也说要学。我笑道,如果把《空城计》的摇板和慢板也都学会,那就是真正的高手了。“知道为什么吧?!”“因为——这个超难唱的!”
  同样难的,是他背唐诗。看完京剧,我要求也背段书。他背书晚,姐姐同此年纪,早已腹有诗书;薛朴这“一介武夫”,却几乎才刚刚开始。头一天,要他背诗,简直痛不欲生!闷着头半个小时,哭丧着脸,直说背不出来。我笑着说:“你不是很会背戏词吗?”“因为戏词很简单呀!”我只好说:“唐诗也不难啊!”
  确实不难。三天后,他就进入状态了。有时挺快,转眼工夫,便已琅然成诵;偶尔较慢,磨蹭了许久,都还原句踏步。但总之,已不再边读边哭了。于是,他先五绝,后七绝;再来五律,接着七律;一路背将下来,便也五古、七古了。背久了,再看京剧,听到戏词,会突然惊呼:“这好像唐诗喔!”而白天看花,晚上望月,也偶尔会乍然想起某些诗句。更有趣的是,听戏听久了,自然他跟着唱;但背诗,明明几个月前才刚刚哭过,却忽有一天,兴致满满,说他也要作首诗。“喔——你要作诗?”结果,只听他口中喃喃,很认真念了三句,又戛然而止,问他,再来呢?停了半晌,答道:“我忘记了!”
  (选自2012年2月29日台湾《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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