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风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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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表兄。我说。
  表兄在电话里打哈哈,啊啊啊,有事吧?回头我打给你。
  我就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挂了电话,我靠在墙根上,给自己点了根烟。我平时不抽烟,今天特意在兜里装了一盒。我和表兄是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小时候,姑姑、姑父都在城里上班,表兄跟我一个被窝滚了好几年,轰都轰不走。表兄大我一岁,凡事我却让着他。我的生日,娘给煮了俩鸡蛋,我俩一人一个。我把鸡蛋囤在袖子里,拿到外面给他吃。他吃着,我看着,虽然口水咕噜咕噜往下咽,但我能忍。表兄八岁的时候才进城,上小学一年级。下了学就哭着喊着来我家。这个局面到他中学毕业才好转。我们村是个小山村,一共就两百多口人。村里人没有不认识表兄的,哪家的门槛子表兄都踢过。
  我把烟抽完了,电话果然滴滴响了起来。我慌忙把手机捂到耳朵上,激动地说,表兄啊……表兄响声大气地说,是长山啊,有事吗?我噎了一下,小声说,我的事表兄不知道?表兄大概是仰着脑袋想了想,嘴里说,啊,是那个事啊,我想着呢。我赶紧说,家里的败家娘们催得紧,否则我不敢麻烦表兄……表兄说,不就是你舅子那辆三码车吗?小事一桩,你就放心吧。
  表兄这么说,我立马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这一阵子蔡金花天天紧逼,搞得我头皮发麻。表兄是做大事的人,败家娘们总想把人家当自己的娘家兄弟,以为随便就可以使唤。我有三个小舅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但凡争点气,这点小事也不至于劳驾姐夫我,我求人也难哪!
  骑上电动车,我哼着小曲回家了。春天的小杨树刚绿上来,柳叶长成了小鸡黄,在夕阳里贼晃眼。来一次埙城不容易,我顺道拐了趟农贸市场,买了四两肚丝烂蒜,四两猪头肉,晚上喝点小酒,犒劳犒劳自己。今天把大事办成了,败家娘们总不能再抢我酒瓶子。七八里地的柏油路在车轮的奔驰中越缩越短,进了村,就有人不断跟我打招呼。
  进城了?
  进城了。
  找大国了?
  找了。
  事儿办妥了?
  办妥了。
  我表兄就叫胡大国。村里人没有不佩服他的,他跟县长在一个楼里办公。
  小舅子蔡培从屋里蹿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肚丝烂蒜和猪头肉都买少了,这个小舅子吃瞎食,只要有他在,我甭想吃得顺心顺意,我老婆恨不得把筷子长到蔡培的碗里,如果东西少,她就往兄弟碗里拨,唯恐她兄弟少吃一口。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来了?蔡培一歪肩膀,算是跟我打招呼。他跟在我的屁股后头进屋,他姐指头缝里夹满了鸡蛋从厢房里走出来,我扫了一眼,就数出有七八个。他姐说,刘长山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她把鸡蛋飞快地放到盆里,抢先一步接过了我手里的吃食,又给我打帘子。这娘们就是这样好,只要心气顺,那叫有眼力见儿。我坐到家里唯一的一把“太师椅”上,他姐立刻给我端来了水,把脸凑近了问我,见着表兄了?我喝了一口水,见着了。蔡培也拉了把椅子凑过来,一副听我详说的模样。他姐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让我从头到尾细致点说。我怔了一下,从头到尾?他姐启发我说,你不是见着表兄了吗?第一句说的啥,第二句说的啥,在哪说的,旁边都有谁,一个字不许漏,说。
  我这才意识到还有麻烦。蔡培的三码车扣了好几天了,我每天都给表兄打电话,表兄嘴里应,可就是不办事。今儿一早蔡金花就跟我磨叽,说光打电话不行,你得亲自去见表兄。人怕见面树怕剥皮,一见面说不定啥都好解决。那个政府大院,我一次也没进去过,咱一个庄稼人,跟人家那个大院也不匹配,人家不嫌咱寒碜,咱也嫌自己寒碜。今天晃到了政府的大门外,先被保安拦了一下,问我找谁。我说找表兄。问我表兄是谁,我说胡科长胡大国。我以为我报出表兄的名字人家会忙不迭地把我让进去,不料,那个嘴上还没长毛的保安晃着手说,你先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说完把笔扔给了我,让我在一张表格上写来访登记。我哆嗦着手把表格填完了,表兄却没接我的电话。没毛保安用不信任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在骗他。
  后来表兄把电话打过来,我已经在墙根底下蹲半天了。他如果问我在哪,我会说就在大门口,他说不定马上就下来接我。可表兄一句“有事吗”把我噎住了,话不能按着我的设想往下进行,只能拣要紧的说。好在表兄这次答应得爽快,不像过去那样拖泥带水,这让我在蔡金花和蔡培面前拔起了腰杆。
  姐俩一边一个催我快说,难为死我了。我是个能编谎话的人,有事没事爱写个豆腐块的新闻稿。可没见着表兄愣说见着了,这谎话不太好往下编。关键是,我不知道人家楼里什么样。所以这谎要编得圆,否则蔡金花一耳朵就能听出意外来。我脑子拐了个弯,故意虎起脸说,瞧你们这鸡毛脾气,就不能边吃边唠?我买的肚丝烂蒜油盐醋都放好了,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蔡金花拍着手说,对对对,我这就去炒鸡蛋,回头你们哥俩喝两盅。小舅子满脸崇拜地看着我,哥你真行啊,县长待的地方也敢去。我满不在乎地说,县长有啥了不起,不也是一副肩膀上边扛个脑袋?小舅子问我见没见着县长本人。我哪能说没见着?胡扯说七个县长我一共见着四个,其中三个都给我递了烟。
  小舅子“嗷”地叫了一声,没提防在我脑门子上啃了一口,边啃边说,这下我的三码车有救了!車座底下还藏着两千块钱呢。
  蔡金花端了一大盘子黄澄澄的炒鸡蛋进来了,你又藏钱,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蔡培说,我卖了两个井盖和一匝铜管线。
  我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辈,绷起脸说,又去偷井盖?你缺德不缺德!你要不是我小舅子,打死我都不管你。
  蔡金花把盘子往桌子上一蹾,冲我说,凭啥当你小舅子,还不是你死乞白赖!
  2
  我对蔡金花多少有点理亏。当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心里又苦闷又寂寞。高中有个怪不错的女同学,人家考上了南京财院,顺理成章就把我蹬了。又落榜又失恋,我真想一死了之。有一天,我到山上逛野景,正碰巧蔡金花在嫁接柿子树。黑枣嫁接能长大柿子,这个我是知道的。但如何嫁接,我从来没留过心。蔡金花是个贫寒人家的女儿,这么说吧,村里没有比她家再穷的,因为她父母都是残疾人。可她又是贫寒人家的一只凤凰,村里的姑娘数她漂亮。我走过去说,嫁接柿子树啊?蔡金花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双太阳黑子似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白,眼角是张开的,弧线非常美丽。蔡金花原本是蹲着的,看见我就站了起来。她的身材还挺好,腰细得就像长着两个大肚子的葫芦。她说是刘长山啊,别人都说你见了凡人都不理,今天怎么想起理我了?我没想到蔡金花的嘴这么厉害,过去我没跟她说过话。我知道她顶多也就是初中毕业,就决定杀杀她的威风。我踢了下那棵黑枣树,说这是君迁子吧?蔡金花果然听不明白,说这是黑枣树,你别是读书读傻了,连黑枣树也不认识吧?我轻蔑地笑了笑,说黑枣树的别称就叫君迁子,不信你到网上去查。蔡金花愣了一下,突然脸红了。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的脸红却让我心里一动。此刻我恨不得把眼睛钉在她脸上,她脸红的样子可真好看。可我突然没了勇气。我的眼神都打了弯,放出去很远,再往回勾。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夕阳的光线里,她粉白的皮肤毛茸茸的,就像水蜜桃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就想咬一口。地上摆满了接穗的生枝、剪刀、胶条等一应物件。我小声说,我帮你干活吧!蔡金花突然大笑起来,你也会干活?刘长山要是会干活,日头还不打西边出来?   反正我追蔡金花追得很辛苦,用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一年半过后,蔡金花嫁接的黑枣树都长大柿子了。蔡金花明白地告诉我,她不会在村里搞对象,她得嫁到城里去,找大款。我说,大款也不是天生的,也得有个由穷变富的过程。谁能保证几年以后我不是大款呢?你如果现在找了个大款,几年以后也许就破产了。蔡金花到底单纯,在我的甜言蜜语下没守住自己的底线。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非但没成为大款,而且成了村里离大款最远的一个人。这些年,我自修了法律和中文两个大专文凭,却没有哪个文凭能让我吃口现成饭。我还得四处找野食,除了打些零工,还当自由撰稿人,经常走村串巷去找社会新闻。鸡上树,狗生猫,大鹅救主人。有的是真的,有的就是听人那么一说。报社也挺有意思,他们也不管真假,只要读者喜欢看,就能登出来。
  好在蔡金花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家里日子紧巴,她也从来不抱怨。我几十块、一两百的稿费单寄过来,蔡金花比我还高兴。她哗啦哗啦拿着稿费单从村东走到村西,逢人就显摆,我們家刘长山又有稿费了!
  三天五天过去了,十天八天过去了,表兄那里还是没个消息。小舅子急,他姐急,我比小舅子和他姐都急。别人急可以挂在嘴边上,我却什么都不能说。我再显出着急的样儿,这家还不得塌天?这天一大早,蔡金花就把我从被窝里薅了起来,刘长山!你还有心思睡懒觉,我们都要上吊了!蔡金花的声音像刀子割玻璃一样尖剌剌的,能让一身鸡皮疙瘩叽里咕噜往地下掉。我使劲扒开眼里的眵目糊,转着圈地问,谁上吊了?蔡金花说,你个败家爷们,我们一家子都要上吊了!迷瞪了会,我理解了蔡金花说的是形容词。可即使是形容词,我也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了。她兄弟蔡培娶了个女人,平时啥也不会干,就会抽羊角风。家里两个双胞胎丫头读小学,他买了辆三码车在城里搞出租。太平沟离城八里地,一水的柏油路。蔡培平时也跟我吹,别看他是三码车,一点也不比轿车差。他们的收入都在夜深无人之时,顺点这个,顺点那个。蔡培一人养着全家,日子紧巴点,但能过得去。前些日子,蔡培因为走了禁行,被警察扣了车,这日子一下就断了链条,三天两天还觉不出什么,时间一长,全家可不就得把小脖儿扎起来?
  早餐的棒子面粥能照进日头影儿,老咸菜切得比锄杠还顸,我就知道蔡金花要出幺蛾子,她这几天的温柔都用到头了。我拿起一块馒头,她用筷子敲我的手,刷牙去!我一碗粥喝下肚去,见蔡金花斜着眼仁看我,嘴里说,喝粥还吧唧嘴,你咋这大毛病!我有些尴尬地吸溜下鼻子,溜出了屋子。再不出去,她还不定说我啥呢。
  屋檐底下放着一篮子鸡蛋和两只公鸡。鸡蛋是柴鸡蛋,个小,皮薄,颜色白。在市场上现在卖十二块钱一斤。两只公鸡被拴成了并肩腿,大劈叉样朝两边卧着。两只冠子头警惕地四下撒目,肉下巴颤悠悠的。公鸡是我家的,一只花,一只黑。鸡蛋却不可能都是我家的。我家就养了五只鸡,几个月也攒不了这样一篮子。
  我回屋问蔡金花,买这么多鸡蛋干啥?
  蔡金花吃了火药似的,给你表兄送礼!
  我说,你这是干啥呢?都是自家兄弟,不需要闹这个。
  蔡金花说,你是他兄弟,蔡培也是他兄弟?
  蔡金花这样一说,我的心里就毛躁起来。联想到这么多天表兄那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分明是有啥想头也说不定。
  要真是这样,表兄也忒操蛋了!
  我问鸡蛋是在谁家买的。蔡金花说一大早跑了三家才凑齐十斤鸡蛋。我问,十二块钱一斤?蔡金花用鼻子哼了声,早长到十五了。我有点心疼地咧了咧嘴,心底狠狠骂了句卖鸡蛋的人,你们家的鸡屁股都镶金边啊?我问今天星期几,蔡金花没好气地说,连星期几都不知道,活着干啥!
  我从厢房找了根绳子,把鸡蛋篮子往电动车的后座上绑定,把两只公鸡挂到了车把上。蔡金花穿戴整齐出来了,还在头发梢上抿了些水,梳子印清晰可见。快四十岁的人了,蔡金花还是挺好看,与年轻的时候相比,腰身和皮肤都没怎么变。只是手比那时候可糙多了,往大腿上一抹,就跟小钢锉似的。
  我问,你也去?
  蔡金花说,跟你一起去。
  我皱着眉头说,你以为打狼啊,人越多越好?
  蔡金花说,因为我兄弟的事求人家,我总得亲自见个面才说得过去。
  我承认蔡金花说得有道理,可我打心眼里不愿意她去。那晚我跟她和蔡培白话了半天,说县政府大楼的事,说县长的事,说表兄办公室的事。不是我非要说谎,是他们求知欲太强,我不愿意冷了他们的心。编了一个谎,就得连环编下去,这也需要智慧和才华。我当时边编边想,蔡金花见到表兄的日子,三码车肯定已经找回来了。既然三码车找回来了,蔡金花即便知道我说谎,也构不成啥问题了。
  但这个时候不能让她戳破了。戳破了我面子上下不来。
  我说,我今天还有事,要去你一个人去吧。
  我这是在将军。我知道蔡金花不愿意见我表嫂,表嫂是中学英语教师,经常眼仁朝天说话。我不在乎她的卫生眼,但蔡金花不行,哪次见了表嫂都会不舒服好几天。
  蔡金花果然犹豫了,她把声调降了下来,问我为啥不愿意让她去。我推心置腹地说,我不是不愿意让你去,你去人家就要客气,又沏茶又倒水的。咱是去求人办事,不能给人找麻烦,你说是不是?这是从他们那个角度考虑,再从咱这个角度一想,你就知道去两个人得不偿失了。这大半天的你能干多少活?况且我的车子驮不了你,你又要坐公交又要打出租,咱又增加不少开支,你说是不是?
  蔡金花就这样被我说服了,她动手解新衣服的纽扣,衣服从肩上开始往下扒。但嘴上还不老实,嘟囔说,不是我不想去,是你不让我去。表嫂如果挑我的理儿,你可得给我说清楚。
  我暗暗笑了笑,说放心吧,她挑你啥啊?一大早就去给她买柴鸡蛋,她自己的兄弟媳妇都未必做得到。
  蔡金花被我逗笑了,说刘长山就是张鸭子嘴,肉烂嘴不烂。人家自己的兄弟媳妇还用买鸡蛋?等着吃就行了。
  3
  表兄家住的小区叫金水花园,挨着一大片人工湖,这片人工湖有四十公里长,其实就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修的大水库。那时修的大水库,这时可发挥作用了。高楼和云彩一起倒映在水面,这里的房价就高了去了。表兄家新房装修时,木工、水暖工都是我从村里找的,活干得精益求精,价格却比别人家便宜三成。我在这里监工三个月,活干完那天,我一屁股坐在锃亮的地板上,不愿意走了。四四方方的大客厅,随便一个角度就能看见大水库,这简直是我梦中的生活啊!   所以金水小区那样大,我闭着眼都能摸到表兄家的二十六号楼。电梯四壁都能当镜子照,我许久没刮胡子了,一张清瘦寡淡的男人的脸,年轻的时候还有几分清秀,现在却是任何好话也贴不上去了。破皮鞋五十块钱买的,梆硬,因为不透气,鞋窝里的脚丫子总像在游泳。回想我和表兄小时候,弹弓打鸟,尿尿和泥。表兄干啥啥不中,就吃饭还中。没事就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像应声虫一样。我奶奶(也就是他姥姥)那时就经常说,大国也就长了个城里人的命,其他哪样能顶上我孙子?胡大国就是不如刘长山,这种“不如”一直到了高考那年,我高考落榜,离分数线差两分。胡大国却差了三十分。后来姑姑不知用了什么法,胡大国去了一家轮船大学读文凭。当时我奶奶还跟我姑姑吵,说她管自己的儿不管我。我姑姑说,管一个已经很吃力了,你还让我管两个,你以为我们家开着银行哪!
  按响了表兄家的门铃,表嫂在门里说,是谁啊?这么早!我说,表嫂,我是长山。我提着鸡蛋和公鸡要进门,表嫂堵在了门口。表嫂跟我说话从来不客气,就像对待家里的兄弟一样。表嫂说,这是柴鸡蛋吗?我说蛋是家里的鸡下的,鸡是你表弟妹养的。我把公鸡往表嫂手里递,表嫂后退了一步,没接。我问,表兄没在家?表嫂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瞅着那两只公鸡,都什么年月了,送鸡还送活的,你快提回去自己吃吧,我可不会收拾。我赶紧说,不用表嫂收拾,表嫂就给我烧壶热水就行,你连厨房都不用进,几分钟就得。表嫂尖声说,什么!你还想在厨房杀鸡?你不能把我家的厨房变成屠宰场,我膈应血腥气!
  我说,我会把厨房收拾干净的。
  表嫂说,那也不行!
  我苦笑着说,你看,我都提来了,总不能再让我提回去吧?
  表嫂长出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市场有专门宰鸡的地方,只要几块钱。你要是不愿意提回去,就先到那里宰了吧。
  不容我再说什么,表嫂就往外推我。她说鼻子里都刺痒了,鸡把屋子里的空气弄污浊了。我从门口退出来时,让地下铺着的垫子绊了一下,别住了一只鞋。
  我赤着一只脚站在门外笑,那样子肯定是傻巴巴的。
  表嫂也笑了,说快去快回,我中午还熬雞汤呢。
  等我提着两只白光光的鸡回来,就见表兄坐在沙发上翻报纸。表兄明显是刚洗漱完,头发还是湿的。表嫂给我踢过来一双女人穿的拖鞋,我不想换,犹豫了再三,还是换上了。这房表兄搬进来三年多了,过去的那种新气象早就没有了。表嫂就是一个假干净的人,身上穿得溜光,电视机上的土都有铜钱厚。这要换做蔡金花是这里的女主人,地板能擦得像镜子。我歪着嘴角七想八想,表兄和表嫂都皱着鼻子吸溜。啥味?哪里来的死耗子味?我把两只脚使劲往沙发缝里藏,还是被表嫂发现了。表嫂捂着鼻子说,你这是几天没洗脚了,咋这么臭啊?表兄也用报纸扇了扇,好像臭味长着翅膀一样。我赶忙又把自己的破皮鞋套上,说,我是臭汗脚,没法。表嫂说,咋没法?你勤洗两遍脚就啥法都有了。我说,我每天都洗脚的,不洗脚蔡金花就不让我上炕。表嫂说,你骗谁啊?就你脚上这个味,十天没洗也是有的。
  表兄看着我俩打嘴仗,他又开始看报纸。我本来还想强调一下鸡蛋的事,不全是家里鸡下的。蔡金花跑了一个早晨,跑了三家才买到十斤柴鸡蛋。那三家都住在山根下,鸡每天都到山上捉虫子吃,它们下的蛋,营养成分能抵得上中草药。这话正要说出口,忽然想起刚才说过蛋是我家鸡下的,就赶紧把嘴闭上了。言多语失,言多语失啊!我惊出一脊梁冷汗。
  表兄忽然用报纸拍打了一下沙发,对了,你舅哥那个三码车的事,还有些麻烦。
  我惊问,咋个麻烦?
  表兄说,过去像这种情况,找找人就可以放出来的。可这段时间县里下大力度从严整治交通,得局长批条子才行。
  我说,那就找局长啊。
  表兄看了我一眼,你以为公安局长是你们村长啊?人家是常委,一般人套不上近乎。
  我立时就有些激动,表兄,就算我求你了,无论如何帮帮忙吧,金花她弟弟家还指望这辆三码车过日子呢。
  看得出来,表兄让我说得有些心软,他用手搓了搓后脖颈,说不是我不帮忙,确实有难度。表嫂本来在厨房,此刻用围裙抹着手走了出来,对表兄说,事情办不了就早告诉人家,别让人家指望着。
  我赶忙说,表兄办得了,表兄办得了。
  表嫂说,刘长山,你表兄不是县长,别啥事都指望他!
  我说,我不指望表兄指望谁?
  表嫂说,关键是你指望他也没用,他就是个废物!
  我无言地看着表兄,表兄的宽脸盘子汪着一层油水。我不相信汪着一层油水的表兄指望不上。我恳求说,帮帮忙吧表兄,你就当我小舅子是你小舅子,行不?
  表兄这回笑了笑,这要是我小舅子,我早就让他买一辆新车了,几千块钱的事,旧的弄出来,还不够人情钱。
  我听出了弦外之音,慢慢收拢了表情。我突然涨红了脸,表兄……
  表兄连忙摆了摆手,你千万别误会,我说的是实情。现在办事情,跟谁张嘴都不能白张,最次也要请顿饭……
  我憋了一口气,拦住他的话,你直接说吧,多少钱!
  表兄瞪了我一眼,窝着脖子不说话了。我忽然连耳朵都是热的,所有的汗毛孔都要往外冒水珠。我盯着表兄看,直到把他看得不自在。
  表兄说,你误会我了。
  我说,我咋误会你了?
  表兄说,我说的是这世道的行情,我没管你要这要那!
  我说,这个事你到底管不管?
  表嫂忽然雷管一样炸了,不管!你爱咋的咋的吧!
  我逼视着表兄,看他是点头还是摇头。表兄却不看我,把头扭到了一边。
  一秒钟都不迟疑,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迈着两条腿往外奔,凭感觉我知道,表兄在沙发上坐着,纹丝没动。奔到门口,我回头说了句,车座底下还有两千块钱,是不是兄弟,你看着办吧!
  电梯载着我,飞快地落到了地面。我出了楼道口,就见天空飞翔着两只女拖鞋。有一只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脚边。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表嫂让它们飞下来的。   我骑上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4
  西山的几棵枣树要描肥,肥要一筐一筐往上背。这样的力气活我素来不让蔡金花干,女人干这些,还要男人干啥?可蔡金花这败家娘们有点逞能,我背一筐,她也背一筐。我这两天没有出去找新闻,我在想心事。从表兄家回来,蔡金花就说我抑郁了。我两个晚上没有睡觉,饭也吃得少,火气也大,女儿半夏让我熊哭两回了。她刚读初一,那天拿了春季运动会的奖状回家来,两把就让我撕碎了。我说,这样的奖状能当吃还是能当喝,还是能考大学?你不好好学习,将来跟你爹一样没出息!我一发火,蔡金花就老实了。她也没问去表兄家的事。问啥啊?脸上都写着呢!但是她也跟我耍心眼,做熟了饭,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呼噜呼噜地吃,招呼也不打一个,弄得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走到半山腰,正碰上村里的赵福田给柿子树剪枝。赵福田在树上喊我,刘长山,你小舅子的三码车要回来没?我看了他一眼,说没。赵福田说,我小舅子的三码车也没要回来,估计是要不回来了。听见这事我就闹心,我背着筐继续往前走,赵福田又说,你个大记者要不回来,我们小老百姓就更要不回来了。
  蔡金花大概是觉得我冷淡了人家,就停下脚步说,你小舅子的车也让人扣了?
  赵福田说,可不咋呢,比你兄弟还扣得早呢。
  蔡金花说,有要回来的道儿,告诉我们一声,也帮衬我们一下。
  赵福田说,这话说的,你家好歹还有亲戚在政府做事,我家连个吃公家饭的都没有。
  赵福田的话,说得我心里一跳一跳的。表兄这条道怕是指望不上了,我想起一句老话,求人不如求己,可是,怎么求呢?
  枣树周围开出了树垵,蔡金花嗵地把筐撂在地上,把一筐粪通通倒在了树根上,我知道她在砸筏子。她气不顺的时候,就爱砸筏子。我说,下次你吃饭别吃嘴里,直接吃肚脐眼儿就行了。她眨巴眨巴眼睛,没听明白我的话。我指着那些粪说,你堆在树根底下,跟吃饭吃到肚脐眼儿有啥区别呢?败家娘们扑哧笑了,说刘长山,你也就说个俏皮话能耐,有本事把车要回来啊。我说,你还别瞧不起我,我要使出招法来,说不定一要一个准。蔡金花拉我坐在山坡上,你快说说,你都有啥招法?我看着她满脸期待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跟我结婚十几年,除了受穷也没沾过我啥光,我是该豁出颜面做点事了。
  山里的春天一天一个样,今天树枝冒芽了,明天叶子舒展了;今天花骨朵粉丹丹的,明天花海一片白生生的。这天,我们去山上给果树浇水。所有的活干完,天空就灰起来了。天空有大鸟扑棱棱地飞,暮色就像被它们的翅膀打湿了一样,越发深沉。不知什么时候,有几朵细密的枣花落在了蔡金花的头发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她刚要往山下走,我说,你等等。我给她去捏那几朵枣花,顺便在她的脸蛋上掐了一把。我这个动作没啥目的,就是下意识的。这段日子她总跟我凿饥荒,都好些日子没温柔了。蔡金花瞪了我一眼,说德性。我小声说,啥德性?蔡金花突然脸红了,说臭德性。蔡金花这一红脸,我心里就痒得不行。突然想起了我高考落榜那年,她在附近的山坳里嫁接黑枣树,就是脸一红让我动了心。我扯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往山下走,而是引她往山的背面走。她一边挣脱着,说干啥干啥,一边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我的引领。夫妻做了十几年,路数和招法都知己知彼,要不咋叫默契呢。山背面有一大片隔年的松针叶子,很松软。我把她横起来一抱,就放到了树叶毯子上。蔡金花的身下,发出了松针叶子细碎的咔嚓声。我一边忙活一边问,你有啥说的没?她抿嘴一笑说,青天白日的,你流氓。我说,我流氓也没人看见。她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我小心地在她的眼睛上吹了口气,蔡金花突然说,刘长生,想要你就快点来吧,等会儿就没机会了。
  我说,咋没机会?机会都是我的。
  蔡金花说,你听,半夏喊你呢。
  我侧耳一听,远处像是隐隐传来了喊爸喊妈的声音,像半夏,又有点不像。我说,不管她,放学也不好好写作业,跑山上来干啥!迟疑的空儿,蔡金花突然像兔子一样把身子卷了起来,逃跑了。她边跳边喊,刘长生,我说你没有机会你就没有机会了!
  我急得抓耳撓腮,小声喊,快过来,败家娘们快过来!
  蔡金花笑得咯咯的,朝山下滑去,把我气得够呛。我恨恨地说,蔡金花,我看你是不想要那辆车了。蔡金花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仰起脸来对我说,我想通了,让蔡培干点别的吧,车我们不要了。
  为啥不要了?
  蔡金花说,世上的路有千万条,也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跑出租的活也不安全,总干这行对他也没啥好处。
  我想起蔡培偷井盖的事,点了点头,认同了蔡金花的话。但认同不意味着赞同,车是蔡培的,说出大天去,车也该归到蔡培名下,砸了卖铁也应该是蔡培的。只是这话我现在还不能说,从表兄家出来,我就与这件事牛上了。
  穿着校服的半夏在小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立着,她长得越来越像她妈了,瓜子脸,大眼睛,皮肤又细又白。半夏说,赵福田大爷说你们就在山上,可我看不到你们,你们去哪淘气了?蔡金花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们在山上干活呢。半夏说,你都栽跟头了,头发上都是树叶子。蔡金花更不好意思了,狠狠剜了我一眼。半夏走过来给蔡金花摘头发上的松针,蔡金花说都是你爸干的好事,嫌我干活慢,把我推了个大跟头。半夏看看我又看看她妈,半天才说出一句,我爸不是那种人。
  你们快回家吧,我表大爷来了。半夏接过了我手里的铁锨,说我表大爷给你打了半天电话,就是打不通。我急忙去摸口袋,才发现手机没带在身上。你们娘俩慢慢走吧。说完,我心急火燎地下了山。
  离老远,就看见表兄的灰色轿车横在我家门口。表兄的车很打眼,在暮色中闪着幽亮的光。赵福田正跟表兄说着什么,看见我,他就跟表兄告别了。我让他进家里坐,赵福田说,他得回家吃饭了。
  见了表兄,在他家惹的那一肚子气都跑得无影无踪。我问表兄,赵福田也说他小舅子的车了吧?表兄说,说了。我连你的小舅子都管不了,他小舅子就更管不了。表兄把裹紧的一个塑料袋递给我,说求人找到了那辆车,在车座下真找到了两千块钱。表兄是专门来送钱的,这让我很感动。我把表兄往屋里让,问他吃饭没有,表兄说,下班就直接过来了,我爱吃表弟妹烙的饼卷小葱。   一盘炒蘑菇、一盘花生米、一盘小葱蘸酱,我和表兄你来我往地喝起了小酒。表兄说起那天表嫂扔拖鞋的事,说不是针对我,是他打了表嫂一拳头。我在心里乐,他敢打表嫂?但我假装着信。男人都好这口儿。表兄告诉我,他在公安局讨了底,这批罚没的三码车一共三十多辆,一辆都不会物归原主。他们实在是把交警气坏了,也没牌照,也没驾照,见缝就钻,也不管红灯绿灯,哪天都得有几起交通事故。我直瞄蔡金花,听到没有?这哪是出租啊,纯粹是作孽呢。蔡金花给表兄倒了杯酒,说为我兄弟的事表兄没少费心思,找不回来就不找了,干啥都能养家糊口。现在路上车又多又乱,我还真怕他总在路上跑出点啥事。
  表兄喝得连脖子都红了,晃着大手说,这回整治交通就相当于“严打”,谁说情都不好使,除非你跟公安局长是亲戚。表兄瞪着通红的眼睛对我说,表弟,实话对你说,为了你家的事,我还真是张嘴求人了。我们主任一担挑,是110指挥中心的指挥长。人家亲自给我打电话,说得局长批条子才能把车领出来。事实是,谁去找局长批条子谁就会被骂得狗血喷头,还得在全局大会上做检讨。你们说,因为你们家一辆破三码车,人家值当去犯错误吗?
  蔡金花不失时机地表态,三码车就不要了。表兄认识的人多,能不能给我兄弟蔡培找个事做?
  我怕表兄为难,赶紧抢先说,败家娘们瞎说啥啊,蔡培又没学历又没技术,他去城里能干啥?
  岂料表兄探过身子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瞪着通红的眼珠子说,表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找个事不难,你就放心吧!
  5
  我自己有间书房,其实就是家里的仓储间,一些过时的农具和粮食都囤在里面。书房里有一张三屉桌,还有一个简易书架,是我自己用木板钉的。里面的书真不少,从文学名著到法律读本,从养鸡常识到电工手册,应有尽有。家里什么破烂都卖过,但凡是有字的书,我一本也不卖,哪怕是孩子的小学、中学课本,当废品卖我也舍不得。当然,还有如何写作的书。我喜欢写作,除了写新闻,还写通讯和报告文学,还写快板、相声、表演唱、大鼓书等等。过年村里的庄户剧团排演新节目,戏词儿都是我写。我一拿起笔来就全神贯注,就文思泉涌。我也知道我写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可走进我的书房,坐在木板椅上,我就通体舒泰,就心满意足,就觉得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也就是像我这样,在一盏没有灯罩的台灯底下,用钢笔写墨水字。不过最近两天我一直进入不了状态,人坐在这里,心神却都飞了。小舅子的那辆三码车,让我有了许多想法。表兄要不回来,我却有点异想天开,我总在琢磨这辆车,能想个什么法子要回来。仿佛是个心结,我得把它解开。
  交警队的院子西侧,隔出了一块空场,杂七杂八堆着各种车,我在大门口往里探了一眼,发现东旮旯是几辆三码车。我数了又数,远没有表兄说的三十多辆。大门口有个人在折叠椅上坐着,六十几岁年纪。我先把烟掏出来,给了他一支。他对着太阳照了照牌子,然后夹到耳朵上,笑着对我说,这么好的烟我可不能糟蹋了,得嘴上没烟味的时候再抽。我像大人物那样宽容地笑了笑。这盒烟是我的门面,是表兄掉在我家的,平时我会用塑料布把它包起来,防止变干。
  看大门的问我来这里干啥,我说没事,转转。我今天穿得有点像个人物,夹克是表兄送的,胸前有品牌标志;裤子也是表兄送的,说是一千多块呢。
  我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这让老冯产生了错觉,以为我是城里人。对,这个看门的姓冯,下里庄人,在这儿工作还不到仨月呢。老冯说,你是在学校当老师的吧?我摇头,说我不是老师。老冯又猜我是当干部的,我也摇摇头。人是衣裳马是鞍,我稍微一捯饬就有效果,这也是本钱。我指着院子里的车问是咋回事,老冯说,扣的呗。我问,不还给人家?老冯说,有的还,有的不还。我问啥样的不还,老冯说,快要报废的不还,因为不够手续费。我问手续费要多少钱,老冯说,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你要是想弄清楚,就去问交警队的人吧。
  老冯突然说,你是不是……记者?
  我含蓄地笑了一下,不摇头也不点头。
  老冯却明显把我当记者了,说吃这碗饭好,干坏事的人都怕记者。
  这话说得我心满意足。我突然想到那两千块钱,就问老冯,前几天有人从一辆三码车的底座下面拿走了两千块钱,你知道这个事吗?
  老馮想了想,说没听说。
  我问这里是不是就他一个人看门,老冯说你如果问的是三个月以内的事,就我一个人。
  我把表兄的模样又说了个仔细,老冯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没老糊涂,如果有这样的事,我会记得的。
  我说,真的呢,就是三天前的事,也许没有通过你,找了别人直接进去了。
  老冯从兜里拿出把大铜钥匙,说就是公安局长来,也得过我这道门。
  我心里存了个疑,跟老冯挥手告别。
  我在交警队的三层楼里转了好几圈,到处都是人,解决纠纷的,换驾驶执照的,都像赶大集一样。我在一间办公室刚探了下头,有个穿制服的女的就走过来问我,什么事?我突然挺了下腰板,说我找你们队长。制服女说,队长在三楼,门外有牌子。在制服女的注视下,我只得往三楼走。队长的门在走廊的最里边,敞开着,里面有一屋子人,个个叼着烟卷,屋里云山雾罩。我瞅准了坐在老板椅上的黑胖子,把自己的名片递了上去。我的名片上写着:自由撰稿人刘长山,下面是电话、地址和邮箱。我家里还没有电脑,但我在网吧的电脑上申请了邮箱地址,这让我的名片显得有内容。有个靠窗户坐着的人来跟黑胖子握手,说李队长我先走一步。一个人先走一步,别人都跟着走,一大屋子的人齐刷刷都走了。李队长送客送到走廊,手里还捏着我的名片。他问我,你有什么事?我说,我想调查一下三码车被扣的事。李队长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名片,说你去稽查科吧。我说,我是来找队长的。说完,我把一沓子剪报从挎包里拿了出来,递给他。
  他说,这是什么?
  我示意他自己看。
  他把简报摊在桌子上,刚看一眼,就变得全神贯注了。   我得说一说我的这本剪报。这是我的五大本剪报之一,是我这些年发表的各类文字作品的集成,以新闻居多。我经常当选报社的优秀通讯员,每年的发稿量比报社记者都多。毫不客气地说,只要常看报纸的读者,几乎都会对我的名字有印象。这本剪报登载的是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作品,比如前段,我到一个山村采访,听说村里有个草药王,采到了小孩胳膊粗的野人参,这件事被我写成了新闻稿发表在报纸上,被许多媒体转载,连凤凰卫视都来了。
  队长专心致志看剪报的时候,我从他桌上的名片盒里拿了张他的名片,知道他叫李成。
  李成翻完剪报,又看了看我的名片,抬头问我,你是太平沟的吧?
  我说,我是太平沟的,李队长。
  他把剪报折起来还给我,又问,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
  我拿出昨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的一封“读者来信”,放到他办公桌上。
  上面是规规整整的一页钢笔字:
  编辑同志:
  我叫蔡培,城关镇太平沟人。家里妻子有病,一对双胞胎女儿正读小学。农村生计艰难,我买了辆二手三码车拉脚。有一天因为疏忽走了禁行道,车子被交警队查扣,至今没有返还。我多次索要,都没有结果。据说他们这批查扣的三十多辆三码车都不会物归原主,请问,他们这样随意罚没公民的财产有法可依吗……
  李成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蔡培是谁?
  吓了我一跳,我紧张地脱口而出,是我小舅子。
  李成说,别让他有事没事胡说八道。谁告诉他我们查扣了三十多辆三码车?李成摁了电话免提,又唰唰唰地摁了几个号码,通了。里面有个女的喊了声李队。李成说,你过来一下。
  工夫不大,就见那个制服女走了进来。李成劈头就问,查扣的三码车里有没有叫蔡培的?
  有。
  他有没有来办理领取手续?
  没有。
  一次也没来过?
  一次也没来过。
  李成转头问我,听到了?
  我迷糊了。
  李成说,告诉你小舅子,别瞎耽误工夫写“读者来信”,赶紧到交警队来,该交罚款交罚款,该提车提车。以后别乱造谣,谣造大了可要负法律责任。
  我问要交多少罚款。李成说,既然是你小舅子,罚款就免了,把车牌子上上就行了。黑车在路上跑,出了事故找谁?
  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事闹的,怎么像做梦啊?
  6
  我来交警队的事,回家没透给蔡金花。我让蔡金花跟她兄弟去要身份证,蔡金花一个劲问我要身份证干啥,我还是掖着。蔡金花颠颠地走了,回来时喜气洋洋,说蔡培去上班了。表兄这回办事雷厉风行,从我家走的第二天,就把蔡培招到一家玩具厂去做保安了。我却有点回不过神来,在蔡培这辆三码车的问题上,表兄说的显然不是事实,不知道他为啥要说谎。
  蔡培下班回来把身份证送来了。他问我要身份证干啥,我只说为那辆三码车的事,具体没详细说。蔡培告诉我,车子要回来他也不准备跑出租了,忒辛苦。这个企业效益好,还有保险啥的,听说是胡大国的舅子开的。
  我把表兄送来的那两千块钱给了他,蔡培把塑料袋扔到一边,数钱。我问,是你那两千不?蔡培这才拿起塑料袋看了看,说我那是个方便面的袋子。蔡金花显然不明白,说甭管啥袋子,够数就行。蔡培起身告辞,说明天一早还要去上班。我也没送他,把塑料袋拿起来看了看,是个超市的购物袋。我把塑料袋叠好放进口袋里,拍了拍,去了书房。
  转天又去交警队,手续简单,车牌照也拿到了手,我就去提车了。老冯在远处站着,看着我用纸擦车座上的灰尘,又把手伸到车座底下,这边一摸,那边一摸,一个光滑的、扁扁平平的东西就到了手。我看了一眼,果然是个方便面的袋子,红的。把车从院子里往外推,我故意推得趔趔趄趄,老冯在旁边看着呢。我告诉老冯,这是我小舅子的三码车。老冯说,看你也不像开狗骑兔子的人。我笑得很开心。出了大门,就要拐上马路了,突然有人喊了声,刘长山!我一回头,见高中时的同学金明喊我呢。我扔了车就奔过去,想和金明拥抱,到底没抱起来。金明也穿着制服,跟那个制服女穿得一模一样。
  我打了他一拳,你小子在这儿上班哪!
  金明说,我一直在这里上班。
  我說,在这儿上班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老子为一辆三码车求人。
  金明说,你不找我,这可怨不得我。
  金明让我到他办公室聊聊,我哪有不去之理?读高中时我们年级办文学报,我是主编,他是副主编。到高三时,金明就把副主编辞了。他也让我辞,我舍不得。这张报纸从高一就在我手里办,我对它有感情。事实证明我的感情都是白瞎,高考就差了那么一点分,要是把办文学报的精力多分一点给高考,我也不会受那么多的磨难。
  金明给我倒了杯热茶,香喷喷的。我说,你们多腐败啊,这茶都不用自己花钱买吧?金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盒子,说都是极品铁观音,你喜欢喝就送给你。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舞文弄墨,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怎么又开三码车搞出租了?
  我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对他说了,夸李成队长人不赖,没架子。
  金明说,敢情,那是我领导,也是我铁哥们。赶明儿你给他写个报告文学,表扬表扬他。
  我对这个还真有兴趣,就问,他乐意吗?
  金明说,你乐意写就行。
  我说冲你我也乐意啊!回头我跟报社联系联系,看写成个什么样的稿子好。
  金明说,那就说定了啊,你中午也别走了,咱们在一起坐坐。
  说完他就给李成打电话,看得出他们关系真不一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搞定了。
  时间还早,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回忆峥嵘岁月,回忆老师同学。都没啥话题了,我突然想起了表兄。当然我没提表兄跟我说的那些有关三码车的事,我已经确定了,表兄根本没因为这个事找人,否则我就不会跑交警队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自己垫了两千块钱。   我掐了一把大腿,告诉自己这不是唐朝。
  7
  我把三码车开回了家,在这之前我吃了好几千块钱的席面,采访了李队长,还从他们单位拿回来两盒子铁观音。这一天过得太不真实,就像在演电影一样。回家看见半夏和蔡金花,我才转了方向似的突然又转了回来。半夏早就写完作业了,她在等我回来。听见三码车突突响,半夏跑到院子里,说爸,你回来这么晚,就不怕我们担心吗?
  我眯缝着眼笑。我现在只会笑了。
  半夏给我沏茶,蔡金花给我端热水洗脸,我在太师椅上坐定,跟她们说起今天一天的经历,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半夏始终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到采访那段,半夏认真地问我,那个叫李成的,真有资格上报纸吗?
  我晃了晃手。采访的这半天,其实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可我坐在他们的会议室里,李成坐在我的对面接受采访,这种感觉我喜欢。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名副其实的记者。我当时就想把这篇文章做好,做不好实在对不起那条河豚啊。
  采访本子是李成给我的,厚厚的皮面,差不多都被我记满了。二十多年的采访经历让我的提问既专业又有水准。我总是在关键问题上不厌其烦,尽可能挖掘人性中闪光的东西。比如,山里的一个孩子考上大学却交不起学费,面临着辍学的危险。李成号召单位所有的人捐款,然后冒着大雨把钱送了过去。山里崎岖,泥泞难行,李成亲自驾车闯过了很多艰难险阻,终于把钱送到了孩子的手上。我问,为什么要顶着大雨去送钱呢?李成答,就那天有空。我提示说,你早送过去一天,那家人就少着一天的急。李成连连点头,是这样,是这样,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换了制服的小肖负责倒水,她总是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我只有一会走神了,想小肖要是半夏该有多好啊……我是说,半夏将来要是能有这么体面的工作该有多好啊!
  我不愿意回答半夏的问题,就轰她回屋睡觉。关于李成有没有资格上报纸,谁说了都不算,我写的文章才算。当然我不能这样告诉半夏,我不能污染她纯洁的心灵。
  喝了茶,又泡了半天脚,我的眼前清亮了些,头不那么晕了。蔡金花给我去倒洗脚水,无论怎么说,三码车能开回来她挺高兴。两个人躺在床上,手自然就不老实。心情舒畅,活也干得舒服。舒服也意味着更加劳累,我闭上眼睛,都要睡着了,蔡金花突然捅了我一下,嘻嘻笑着说,表兄办不了的事你都能办,看来你比表兄一点也不差。
  提起表兄,睡意一下子没了。上午跟金明聊天的时候,得知表兄出了事,我恨不得一下子见到表兄。下午一直没得空闲,这件事情就淡了。现在想起表兄,又觉得莫可如何。即便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又能帮表兄什么呢?表兄不主动告诉我,就证明他不想让我知道。既然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让表兄知道我知道呢?这样想着,睡意又来了,却是一个接一个的连环梦,都是我和表兄小时候一起玩的情景,在水库边上跳崖,大家都不敢跳,我敢跳,我抽冷子拉着表兄一起跳,表兄在空中喊,我活不了啦……砰一声,身子横砸在水面上,水花激起两丈高。
  蔡金花睡觉从来不老实,总是折跟头打把势。快天亮时,她把大腿抡圆了砸在我的下身,一下把我疼醒了。她的一条胳膊也绕了上来,像蛇一样盘住了我。我看了看窗玻璃,外面肯定已经鱼肚白了。我一动没动,就那样硬撑着。我一动她就醒,醒了再睡着不容易。我也闭上了眼睛,给报告文学打腹稿,就见夕阳西下中,一只大鸟从崖畔飞了起来,却像中了枪弹一样朝水面落去。我回身正好看见这一幕,急得大喊:表兄!表兄!
  我的四肢都急促地抽搐起来,似乎是想奔跑。蔡金花摇着我的脑袋把我弄醒,长山,长山,你怎么了?我怔忡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做噩梦了:就在我和表兄跳水玩的那個水库,表兄表演了自杀游戏。蔡金花躲进我的被窝里,我抱紧了她。我没告诉她我梦见表兄的事,可我脑子里盘旋的都是梦见表兄的场景。我嗤地笑了下,从小到大,表兄总是一顺百顺,即便表兄因为犯事把工作丢了,人家还有房有车,人家的女儿在市里的重点中学读书,比我好上多少倍呢!想到这一点,我就把蔡金花推开了。蔡金花问干啥?我说,干你。蔡金花打了一下我的脸。我说,起来,干活。
  这篇报告文学我写得异常痛苦,笔提起来,好半天落不下一个字。除了又黑又胖,李成的形象也不咋鲜明,故事又少,很难让我串成珠链。但我还在坚持,不坚持还能咋样呢?春天日头长,春天变化也大。蔡金花去给果树打药,自己推着水还要背着喷雾器,我实在看不下去,给她往山里送了一趟。蔡金花恐怕打断了我的灵感,坚持不让我送她上山。其实我干点活灵感来得更快。下山看见赵福田正撅着屁股翻土,看情形是想要种点什么。他没看见我,我喊了他一声。
  赵福田,你这是想种啥啊?
  赵福田直起腰来,转了一圈才看见我,说,这几棵树间隔大,我想种点花生。你小舅子的车要回来了没?
  我说,早要回来了。你们也快去领吧。
  赵福田说,我们也早要回来了,我小舅子都跑好几天生意了。
  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
  有电话。我把手机摁通了,是金明。金明说,长山你干啥呢?我说,在山上呢。没想到金明一下急了眼,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在山上逛?队长还等着你的稿子呢,耽误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啪一声,电话挂断了。
  操!把我闹迷瞪了,这是哪跟哪,我没揽事,咋就能耽误事呢?我很郁闷,真是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啊,就这么一条河豚、两盒子铁观音,我就变成了孙子!
  8
  金明每天早晨都给我打电话,我都有点怕他了。有时候故意不接,不接他就总打,不依不饶。电话铃音响得我心惊肉跳,我就把电话放到最东边的屋子里,跟我的书房隔着一个堂屋、一个西屋。这样它无论再怎么闹,我也听不见了。
  几天以后,稿子终于写完了,我感觉自己都瘦成大眼灯了。过去写字让我愉快,只有这篇文章,让我觉得便秘似的痛苦。我先给蔡金花读,蔡金花一边听一边说好,这个李队长,真是好人哪。文章里还提到了金明和小肖,这是满足他们上报纸的基本要求。我俩正在研究切磋呢,外面有人摁汽车喇叭,我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以为是表兄来了。出去一看,才发现是金明。金明手里抡着车钥匙往院子里走。蔡金花不认识他,紧张地扯我的后衣襟。我跟金明握了下手,说你咋来了?金明说,我不来行吗?见天找不到你。我这才给他介绍蔡金花,你嫂子。金明也握了下她的手,蔡金花胳膊扭着花,握得很别扭。金明说,怪不得哥哥总金屋藏娇,原来嫂子是个大美人。一句话把蔡金花的脸说得通红。蔡金花说,啥大美人哪?就是个农村妇女。蔡金花说着就出去做饭,金明听见哗啦哗啦摆弄柴火的声音,挑起门帘说,嫂子别忙活,我接哥哥进城。   路上,金明告诉我,这件事虽然都是偶然动议,但李成认了真,志在必得。局里那个副局长的位子,他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几个候选人都在动用各种关系运作,这样写文章的事,不单是独辟蹊径,也可以产生巨大影响,警察在社会上反响好,说不定就能给李成加很多分。他今天来接我,就是想让我进城去写,他怕我在家干活受干扰,在单位特意给我腾了个间房。
  金明用手拍了下方向盘,说谁想到你这么够意思,居然写完了。稿子一边改,一边赶紧找地方发表,一天都不能拖,否则人家把候选人定了,你拿到中央发表也没用了。
  我说,你们找地方发表吧。
  金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上哪找地方?谁也不认识。你发表了那么多文章,还愁多这一个?
  我说,这个和那些不一样,不是一个类型。
  金明说,我不管啥类型,就是要发表!
  我们本地有个文学刊物叫《芳草地》,我跟那里的人熟,就说,我拿到《芳草地》发表行不行?
  金明说,你拿我们打嚓是不?我告诉你,最次也得拿到省市级报纸上发表。
  我说,你这不是害我吗?
  金明说,谁害谁还不一定呢。
  稿子进了李成的办公室,我在外面忐忑不安。我倒希望李成觉得稿子写得狗屁不是,就地枪毙了,也省得我麻烦。煎熬了两个多小时,李成把我叫了进去。他一个人抽的烟,顶得上一大屋子的人,屋里都有点睁不开眼睛了。李成坐在云雾里,凝重地对我说,写得很好,很真实,很符合我的性格。就是局领导班子提得不够,一定要把我们局长的名字写进去。我说,没法写啊,里面没有他们的事。李成说他们春节慰问的时候,局长曾经握着他的手说,李成同志,你们辛苦啦!
  我只得把这一段加了进去。李成把小肖喊进来,让她去打印,越快越好。我说,我要是有电脑,就不用辛苦小肖了。李成说,你没电脑?对,你还用钢笔写字呢。这样吧,等这篇文章发表了,我奖励你台电脑。我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真的?我说。李成说,什么真的假的,奖励你台最好的!
  我兴奋地搓了搓手,一下子就被家里有台电脑的场景感动了。
  可一摇脑袋,我就冷静了,人家不是送我电脑,人家是有条件的。一想到这,我就心灰意懒了。
  9
  我分别给报社的人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平时经常发稿的地方,一个是日报,一个是晚报。他们叫我老刘,我叫他们小陈小李,他们跟我都不见外,去年麦收的时候到我家来,骑到我家树上摘香白杏,挑大的好的摘,装了好几个箱子。当时香白杏批发都要两块钱一斤,邻居都说,刘长山你可真舍得,这几箱子香白杏值不少钱呢。我是真舍得,我给他们什么都舍得。人家稀罕咱山里的果子,那是咱的福分,人家大城市啥没有?能来这山旮旯子,是因为不小瞧咱。
  我知道,他们其实也得了我别的好处。每一篇新闻稿见报,我的名字前边,总署着他们的名字。知情人告诉我,他们每年的任务就是这样完成的。稿费的大头,其实让他们拿走了。我无所谓,我写新闻是因为喜欢,不是想挣钱。要真是想挣钱,我到工地做个小工,一天就能挣七八十。
  小李一听我的文章有八千字,恨不得把脑袋晃悠掉,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小陈说,老刘你也是老通讯员了,让我说你啥好,怎么连报纸的规矩都不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看我们的报纸除了书记市长的讲话,发过整版的东西没有?
  我坐在西山坡上,像个呆瓜。日报和晚报都拒绝了我,我对晨报就更不抱希望了。人家是发行份额最大的报纸,都是靠读者自己掏腰包订阅。常跟我联系的记者叫杜小丽,是个女孩子,冬天也穿着丝袜露大腿,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寒。我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情给杜小丽打电话的。杜小丽也说不行,说我们报纸虽然有人物版,也能发一整版的东西,可你看看我们发表过的那些人物,袁隆平啊,杨利伟啊,哪个不是重量级的?你们小县城的书记县长加在一起,也未必够分量。我无路可走,只得央求杜小丽,帮帮忙吧,帮了我这个忙,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杜小丽让我逗笑了,说我一分田也没有,要你这老牛老马有什么用?我说,有用的,有用的,杀了还可以吃肉。杜小丽说,这样老的肉烀得烂吗?我说,烀得烂,烀得烂。烧旺火,时候长些自然就烀烂了。杜小丽说,那我就烀了啊。我说,先给我帮了忙,完了随便烀。
  贫了一回嘴,杜小丽就把电话挂了。我躺在一棵桉梨树下一筹莫展。桉梨就是酸梨,我们这里叫细皮小酸,咬一口酸甜适度,解渴化痰,比中药都管用。也不知道杜小丽家有没有爱咳嗽的姥姥、奶奶、爸爸、妈妈。想到这里,我又给杜小丽打了个电话。
  不等我说话,杜小丽先说,老刘,你别跟我磨叽,这样的事我做不了主,你直接找我们主任吧。说着就要挂电话。
  我赶忙说,我不是想跟你说稿子的事,你知道桉梨吗?《本草纲目》里都有记载,我现在就在桉梨树下边呢。
  杜小丽说,不就是能生津止咳吗?
  我喜出望外,说今年桉梨下树我给你留着,你家里有老人吧?
  杜小丽说,你家里才没老人呢,你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我说,我今年给你留一筐,一直可以吃到转年五一节,不得坏。
  杜小丽说,我说你是有毛病,树刚开花吧?
  我赶忙说,长梨了,都有枣子大了。
  杜小丽说,麻烦等梨长熟的时候你再找我。
  我说,稿子的事你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我都要愁死了。
  杜小丽说,让我愁死的稿子多了,你以为我就不发愁啊?
  但我还是死皮赖脸让她帮忙。杜小丽突然板起脸说,刘长生,你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我本来想起誓发愿,可一想起那台电脑,就心虚了。
  杜小丽说,你拿了人家好处却把难题推给我,老刘你行啊。
  我突然有了勇气,干脆地说,杜小丽,你还不了解你老哥吗?我哪里会拿人家的好处,我不就是长着写字的虫子么!
  这面山坡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全村尽收眼底。从我这里看得真真的,一辆灰色轿车开进了村,就停在我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我瞅了瞅手機,没人给我打电话。可我还是怕这是表兄的车,颜色很像。果然,我在山脚下碰见了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她刚从我家门口过来。她说你表兄胡大国来了,蔡金花推着麦子去加工厂了。我赶忙抄近道跑回来,表兄正靠在墙上吸烟。我问表兄咋这么闲?表兄说,领导都去市里开会了,闲着没事出来逛逛。若是过去,听了表兄这话我会心生羡慕,瞧人家公务员,工资拿着,还有忙有闲的。可眼下表兄这样说只会让我难受。我让表兄到家里坐,回头让蔡金花烙饼吃。表兄说,咱去吃酱肘花吧,到那儿喝点酒。我想了想,说也中。我给蔡金花留了张字条,坐上了表兄的车。   表兄盯着前方,我则有意无意地盯着表兄。表兄说,你老看着我干啥?我笑了笑,说你今天咋想起我来了?表兄说,我们兄弟谁跟谁,我想起你有啥奇怪的?表兄说完这话,轻叹了口气。我说,你最近有啥烦心事吧?脸都小了一圈。表兄摸了摸有点下垂的腮帮子,说他总睡不好觉。我问因为啥,表兄说,昨天又给领导赶稿子,熬了一个通宵。
  我不说话了,摸口袋里的烟。我平时不抽烟,但此刻想抽一支。我特别想对表兄说,你和表嫂工资都高,咋还想揩公家的油呢?公家的钱是老虎,一伸手老虎就要吃人的。我的手伸到裤兜里,没摸到烟,却摸到了一个塑料袋——小舅子的方便面袋里裹了两千块钱,我在外面又裹上了表兄的那个超市购物袋——我把它掏了出来,放到了前挡风玻璃下面。表兄问我那是什么,我说,上次用了你两千块钱,还给你。
  表兄咧了咧嘴,啥都没说。
  这个叫“得胜”的酱肘花店是一幢孤零零的二层小楼,坐落在外环边上。院子里一辆车也没有,显见得生意不太好。我们的到来让看店的小姑娘很兴奋,大张旗鼓地喊,来客人啦!表兄选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坐下。我说,咱去阳面那张桌子吧。表兄说,这里安静。我心说,这里都没有第二拨客人,有啥不安静?表兄不动,我也只能坐下了。表兄开始点菜,我一愣神的工夫,他就点了一大桌菜。我说,咱够吃就得,点太多吃不了。表兄不理我,问服务员有啥酒。服务员说,有10年水藏的、20年泥藏的、30年洞藏的老窖。表兄说,来瓶30年洞藏的。
  我说,你疯了?谁不知道洞藏的年头越久价格越折跟头似的往上翻,其实都是骗人的。
  表兄滿不在乎地说,没事,我能报销。
  我说,你……还上班吗?
  表兄愣了一下,说不上班我干啥?
  我看着窗外说,你的事我听说了。
  表兄握着酒瓶子的手一下顿住了。
  我说,三码车我们也找回来了。我就是在交警队里听说了你的事。
  表兄用牙咬开酒瓶盖,咕嘟咕嘟给自己倒满了,一仰脖先喝了一大口。表兄说,这件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是冤枉的。
  我说,谁冤枉你了?
  表兄说,说了你也不懂。又喝了一大口酒,眼珠子就红了。
  一桌菜眨眼就上齐了,凉热共有八个。我握着酒瓶子,不再给表兄倒酒,表兄却不依不饶,说你今天就让我痛快喝一顿吧,再不喝我就没机会了。我心里陡然一沉,小心地问,事情……到底有多大?
  表兄晃着手说,有人说给我兜着,现在事情到这份儿上了,兜着的人一个都不见了。表弟,这个世界就人不可信,你记好了。
  我默默地看着表兄。表兄用纸巾很响地擤了把鼻涕,絮叨说,长山,你比我幸福,我经常觉得你比我幸福。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裤,说我穿的衣服都是你穿剩下的,我幸福啥了?
  表兄说,你说不幸福你就是不知足。你以为穿新衣新裤就幸福了?
  我说,日子好,总是好事。
  表兄的头像是临时长在脖子上的,晃得有气无力,长山你不懂,长山你不懂。
  我没喝酒,就进入不了表兄的状态。我把酒瓶蹾在桌子上,我不懂什么?表兄你要说就说明白些,这样云山雾罩的,让我怎么懂?
  表兄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跟我抢酒瓶子。我哪里肯给他,可表兄力气比我大,他用力一薅,酒瓶子就到手了。
  电话突然响了,我手忙脚乱找电话,任由表兄把一杯子酒又倒满了。杜小丽劈头说,老刘你说话方便吗?我赶紧说,方便,方便。杜小丽说,你的事我找主任了,主任那里有了活话。我问,怎么说?杜小丽说,正好有一篇稿子要往下撤,他让我临时堵上一篇。我说你手里有稿子,却被他一口否决了。
  我急了,这怎么叫活话?
  杜小丽说,你别急啊,我这不是一直在做工作吗?你知道我们经费一直都很紧张,要不你们就过来公下关,亲自找他本人。我这里用稿子拖住他,报纸总不能开天窗。你还真是运气好,有个天大的机会。
  我明白了杜小丽的意思,直截了当问,你们要多少钱?
  杜小丽怒气冲冲地说,我要一千万,你有吗?
  杜小丽说完把电话挂掉了。我再打,却怎么也打不通。我知道我把话说白了,人家难堪了。我只得给金明打电话,说报纸那边有活话了,但人家发稿不能白发……我话刚说了一半,金明说,你无论在哪,都马上给我赶过来,这边事情有变化了!
  我问,啥变化?
  金明说,你过来就知道了。
  我急忙吃了两口菜,这半天我还没怎么吃菜呢。表兄茫然地看着我,他眼下就像个无辜的孩子那样让人可怜。我说我有点事得先走一步。表兄指着那一大盘子肘花说,你走了,谁吃?
  我说,对不起了表兄,我有重要的事。你少喝点,没事就早点回家吧。
  表兄无力地摆了摆手,我连跑带颠地下了楼。
  10
  吉普车风驰电掣地上了高速公路。我没坐过这么高大的吉普,上去的时候得爬。我离开表兄去了交警队,金明和李成都在等我。局里通知明天要民主测评,推荐后备干部,让李成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意识到眼下已经到了冲刺阶段,再不加把劲,机会就永远错过了。他跟金明正商议的时候,正巧我把电话打了过去。李成问我报社那边要多少钱,我说人家没说具体数,但让过去找主任公下关。李成对金明挥着手说,快去准备。金明就小跑着出去了。李成闷头抽了口烟,仰起脸来对我说,去趟市里,这件事不管能办不能办,必须得办。
  我猫到厕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蔡金花有点不放心,说这么急去市里,有事吗?我说,天大的事。金明在外面满楼道地喊我,刘长山哪去了?我用肩膀夹住电话,提着裤子冲了出去,才想到这不是自家院子,到外面系裤子不雅观,又提着裤子回了厕所。
  蔡金花问,表兄呢?你不是跟他一起出去的吗?
  我怔了一下,你咋知道?
  蔡金花说,你给我留了字条呢。   我说瞧我这记性,他在外面一个人喝酒呢,借酒浇愁。
  蔡金花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没坐过这样快的车,路边的树木彼此撞着似的往后闪。谁也不说话,车里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偷偷给杜小丽发了个短信:已在高速路上,一个小时以后到达,请约好主任一起吃饭。过了很久,杜小丽才发过来一个字:好。过会儿又发过来一条:就在附近的玫瑰餐厅见面。我把短信拿给李成看,李成哼了一声。我不放心地说,他们要狮子大开口可咋办呢?李成轻蔑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在玫瑰餐厅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杜小丽才像只戴胜鸟一样姗姗而来。我之所以说她像戴胜鸟,是因为她身上的色彩太显眼了,红绿黄三色搭配,比大自然都神奇。我急忙迎了出去,说主任呢?杜小丽不回答,却往我身后看。我给她介绍说,这位是李队长,这位是金主任。杜小丽眼珠都不转,说两位好。分宾主落座,杜小丽说,主任本来也要来,我一直在部里等,可他剛才临时被社长叫去市政府了。我一听就急了,说不是让我们来公主任的关吗,主任不来我们攻谁?李成拍了我一下,示意我安静。李成亲自给杜小丽倒了杯茶,轻言慢语地说,我们这次来,也不是来看主任的,也不是来看社长的,我们是专程来认识杜记者这位朋友的。我觉得李成这话说错了,报社也是一级管一级,上这么大的稿子,杜小丽肯定说了不算。我刚要说话,金明在下面碰了我一下。李成又说,我经常听老刘说起你,虽然是个女孩子,人却仗义,把我们乡下人当朋友。乡下人别的没有,就是有个牛脾气,谁瞧不起我们,我们指定瞧不起他;谁若瞧得起我们,我们能把他供到祖宗牌位上,杜记者你信不信?
  看得出,杜小丽被李成的气势镇住了,多少有点蒙。杜小丽慌忙说,让你们大老远跑过来,我特别不好意思。可谁让我人微言轻办不了大事呢。我也就是个小记者,跟主任还隔着好几层呢。
  李成说,不管隔着多少层,我们只认你。这件事不管办得了办不了,你这个朋友我交了。看上去你比我妹子还小,我叫你声老妹不算高攀吧?
  杜小丽那么爱耍贫嘴的人此刻却显得拙嘴笨腮,她说那我就叫你李大哥……
  李成挥了一下手,说把那个“李”字去了。
  杜小丽略一思忖,恢复了大报记者的模样,好吧,既然大哥不是外人,我也就不拐弯子了。这块人物版,是报纸最有影响力的一块版面,上至市委书记,下至普通市民,没有不关注的。就是因为关注的人多,我们更要格外小心,不单稿子要严把质量关,还要严把人物审核关,不该上的人物一律不能上,哪怕是市长家的亲戚也不行。
  听到杜小丽这样说,我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事实上我也清楚杜小丽说的是实话,此时我特别想说,既然你觉得我们不够条件上这个版块,还让我们来公关个啥?
  李成把身子匍匐了一下,看上去姿态很低。他盯着杜小丽说,自古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你哥我想上报纸,妹子一定有办法,对吧?
  杜小丽说,我凡事不求人,为了大哥我就求一回试试。
  李成说,大哥有条件,妹子卖艺不卖身。
  杜小丽突然站了起来,豪气干云地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大哥!服务员,点菜!今天我请大哥吃饭,谁埋单我跟谁急!
  俩人在那里点菜,金明捅了我一下,我跟在他后面去了趟洗手间。我说,还没说具体钱数呢,一会喝多了可别让杜小丽给哄喽,当记者的都鬼头着呢。
  金明说,看你写了那么多文章,也就是个傻狍子。你看杜小丽的大皮包,来的时候是空的,从这里出去一准是鼓的。
  尿完了我想出去。金明说,再等五分钟,多给人家点时间。我俩站在厕所的墙外面聊了会天。我说,你小子看上去混得不错。金明说,也就比你强那么一点点,跟人家混得好的差远了。我说,我这一阵折腾都是因为你,你能得啥好处不?金明看了看左右没人,小声说,李队长要是能当副局长,我就有可能当队长。按说我不是嫉妒心强的人,但金明这话让我不舒服。我说,上高中的时候也没看出你比我聪明,怎么现在成人精了?金明笑了笑,说你如果在我这个位子上混,会比我更精。
  起初高调喊着埋单的杜小丽,真到埋单的时候却醉了。但我知道她多少有点装,她是酒量过人的人,有一次在我家喝夜酒,把男的都喝倒了。金明过去埋单,我和李成把杜小丽送到了外面的出租车上。李成千叮万嘱,嘱咐完杜小丽又嘱咐司机,真像对待自家妹子一般。我注意了一下杜小丽搂在怀里的包,确实比来时鼓了许多,不知得多少钞票才能让那么大的包鼓起来。
  李成像是嫌手上有灰似的拍了拍两只手,说我们走。
  我担心地说,她要是办不了可咋弄呢?
  李成说,屁话,办不了她敢拿我的几万大洋?办不了我办她!
  这话让我起了冷痱子,心里疙疙瘩瘩的极不舒服。我只好顺着李成的话打哈哈,这个杜小丽年龄不大,但在记者中还是非常有能量的。
  11
  这天,我给杜小丽打了个电话,问她事情的进展情况。没想到杜小丽吃了枪药似的嚷,求求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行不行!你这次找的麻烦已经够大了!刘长山,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一点分寸都没有,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我气蒙了,不知道杜小丽为啥说这番话,她和李成俩哥哥妹妹的不是谈得很好吗?现在倒打我一耙!我气急了,有点不管不顾地说,你嫌麻烦可以把稿子撤下来,我没意见。撞了南墙我情愿,要你操哪门子心?杜小丽的脸肯定绿了,她说刘长山你个没良心的,我刚帮了你的忙,你就翻脸不认人。我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句话。我说,你没帮我,谁帮谁还不一定呢!
  放下电话,我好半天心里不舒服。与杜小丽也认识十来年了,平时人家没少帮我发稿子,我能当优秀通讯员人家也有功劳。就这样吵生分了不值当,连原因都不知道。我突然激灵了一下,心想,莫非稿子出了问题?到主任那里给毙了?到主编那里给卡了?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六神无主。我还是在乎这篇稿子的,其实是在乎自己的劳动,在乎这一大块版面署上我的名字。我马上拿出手机,想跟金明打听一下。电话拨了出去,我又掐断了,还是跟他见个面好,不用我张嘴,他自己就会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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