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北方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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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博客上阅读G留下的手记,我已经原谅了他。从G的文字可以看出来,他已不是原来的那个G了,简直判若两人。那时候,G曾梦想着当一个作家,我也是。我们的启蒙来自一个女孩。可是,我们都没成为作家,只是偶尔在博客上写些随笔。至于G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不愿去想。
  G在这个冬日,离开了。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归于尘土。
  屏幕上像起了水雾似的,我用手指抹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是眼睛的幻觉。站起来,我找出烟点了一支,深深地吸一口,仿佛一直吸到脚底,再慢慢任它从脚底开始向上,经过五脏六腑,最后从嘴和鼻孔里出来。我竟然有种眩晕感,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一看烟已经被吸了一半,我整个人就像要飘起来似的。
  这些年,我除了在轧钢厂开吊车,再就是靠业余时间写写作来给生活和生命找一个出口。我需要靠写作这种东西来把玩生命。是的,把玩,让生命慢慢包浆,有了亮光。我也曾尝试过投稿,可是几次退稿后,我就丧失了信心。
  我曾经的生活也许只有G知道。现在,G死了,如果我不去回忆的话,那么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可能都会被抹去,就像盐消融于水。我又吸了一口烟,坐下来想,也许我可以记录一下那曾经的过往,记录一下那曾经的北方苍茫。G死了,还有春望,但春望早已不在红尘之中。
  只有我,还在这个薄凉的尘世里坚守着……
  我猛然想起这些来,身子一凛。这样坐了不知道多久,左腿压在右腿上,右腿都有些麻木了。我站起来去卧室,活动活动胳膊和腿脚,伸了几次右腿,麻木多少得到了缓解。透过卧室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小区下面的一条河,一条穿过这座城市的河,一条叫太子的河(传说是荆轲刺秦王失败后,燕国太子流落到这里)。当初决定买这个小区的房子,就是因为看上这条河。尽管很贵,方岚不赞成买,但我还是贷款五十万买了,至于怎么还,总会有办法的。
  现在,河面封冻,白色的冰面反射着白光。早上,冰面上还没人。我盯着冰面想起我曾在某个深夜写过,冰河三千尺,立起来做墓碑。但我没想过,春暖花开的时候,那墓碑融化为水,随水流逝……
  我屁股落在落地窗前的藤椅上,藤椅发出吱嘎的响声,像一个患了风湿性关节炎的病人,随时都可能在骨骼的響声中碎裂掉似的。微小的响声让我想起睡梦中冰河炸裂的声音。那声音很大,令整个宇宙为之颤抖,整个大地都跟着裂开,接着是大地上的建筑,大地上的人……都炸裂开来……炸裂开来……炸裂在梦境中给这个世界一种启蒙……但更多人仍在沉睡,是的,沉睡……在炸裂声中醒来的人只觉得肉身之疼……骨骼疼痛,近乎从地狱归来,又要回到地狱里似的。那冰河的炸裂声更像是对天空的反抗……从宇宙上俯瞰下来,一条冰河,以及那些被冰河囚禁的灵魂们……是他们的呐喊声,令冰河炸裂……炸裂声直抵宇宙……那声音汇聚成洪流,犹如横空出世的孙悟空,大闹天宫……
  透过眼泪的光线变得五颜六色。是的,五颜六色了,整个河面,被五颜六色的光笼罩。眼看着光变成巨大的光圈,扩漫着,从河面开始上升,上升,越来越大,直抵整个天空……整个天空都……像一个美丽的幻境。在光圈里,佛陀高高在上。我没有信仰,但在那一刻,我对神明充满敬畏。我屏住呼吸,仰望着光圈之上的佛陀,我是木然的。佛陀沉默着,端坐在光圈之上,目光俯瞰着下面的世界。这样的时刻只维持了一会儿,十几秒钟后,海市蜃楼般地消失了。天空恢复原来的天空。天,空,那空占据了我的肉身,我找不到可以填满它的东西。我没有懊悔,因为在那一刻,我把那幻境装在大脑里了。我看到那个我常常遇到的在河边散步的轮椅先生,他出现在冰面上。轮椅打滑,他没能深入到冰面中央,又回到岸边,坐在那里望着冰面。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刚刚出现的幻境。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河边散步,看到轮椅先生坐在河边,突然身子一纵,像一个跳水运动员,跃入水中。当我看到他在水中挣扎的时候,我知道他是求死的,我连忙跳下去,把他搭救上来。他湿漉漉地坐在岸边喃喃着什么,我没听清,后来从厕所方向跑过来一个女人。女人冲过来,看到轮椅先生坐在地上,一把把他抱在怀里,两人抱头痛哭。女人的出现,让我可以安心离开了。女人抬起头对着我说,谢谢。
  我回到电脑前继续阅读G的手记,企图从里面窥看到他离开蓝镇之后的生活。

G的手记之一


  雪覆山。卡尔里海也封冻了。2017年12月22日。冬至。
  气温却突然上升到零上五摄氏度左右。
  反常啊!反常。

G的手记之五


  几天前的那场地震,卡尔里海一带受到微小的影响。凌晨两点多钟,只觉得床在摇晃,楼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几秒钟后消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睡不着了,从床上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心想,如果刚才震动剧烈的话,整座楼房倾塌(脑海里浮现出以前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地震画面),那么,此刻连坐在马桶上的机会都没有了。也许能侥幸逃到楼下,但那样的概率不大。哎,坐在马桶上,享受活着的美好。如果再有一支烟,就更美好了。想等结束排泄后,一定要美美地抽一支烟。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擦拭,提上内裤。身体是赤裸的,只有一条内裤遮羞。看见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那中年的臃肿,还有肚子上的赘肉。突然厌恶起这具臭皮囊,如果刚才……那么此刻的自己是否就是一个悬浮于半空的魂灵?这么想,身子战栗一下。生命随着皮囊的死亡而逝去,而魂灵游荡。质疑是不成立的,周围的一切都依旧如初。没有感觉到来自冬天的寒冷,没有感觉到寒冬冻死人,置身在有暖气的房间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臃肿。伸出一只手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流淌,确信刚刚过去的那场地震只是一场虚惊,还活着。对于很多人也是吧?很多人可能还沉浸在梦乡,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一场地震。有时候,胆怯是因为清醒。
  回到卧室,披了件衬衣。回到书房,仪式般点了支烟,双腿跷在书桌上,喷云吐雾,仙人似的。
  墙上,镶在镜框里的佛祖画像,在看着我。
  在翻开书阅读的时候,我们是在看书中的人物,此刻,主角坐在这里,被书中的人物窥看。   抽着烟,盯着书架,还是发现了异常。其中一本小说《蛇》从书架里掉在地板上,这是进书房前没发现的,那个时候过于专注地想抽一支烟了。那么多书,为什么是这一本?把书从地板上捡起来,翻到最后一页,看到这样的句子:我疲惫不堪,多么愿意待在黑暗中,待在寂静中,待在一个没有噪音,即使有噪音但也听不到的隐蔽所中。我多么愿意就这样闭着双眼,横卧在黑暗中。我多么愿意没有任何愿望,没有演说者,也没有听众。
  盯着字词读完,把书插进书架里。
  蛇。
  喜欢被蛇缠绕,在某一刻窒息,死亡,重生。
  冬日,蛇是冬眠的。
  蛇没有任何隐喻。中年的情欲已死。
  又点了支烟,闭上眼睛,沉浸在肉身的黑暗之中。内视,看到五脏六腑,看到骨骼,看到血管……
  一切,在枯萎。骨骼像一件艺术品,呈现在椅子上。
  一滴雨从天上落下来,变成了人,在人间经历几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自然死亡或意外死亡,这个人又变成了雪,从天上落下来,变成另一个人。
  哀莫大于心死。
  心死,也许就是另一个人了。
  那么此刻,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G的手记之十三


  来寺庙已经一个多月了。来时已是深秋,山野遍黄,近枯。如今已枯。梦中说,会有一场大雪降临。从天亮就开始憧憬着,坐在屋子里看天,眼皮跳得厉害。
  寺庙里诵经的声音响起。我好几天没过去诵经了,我在等着那场雪降临。梦中说,那场雪将覆盖我。我听了竟然是欣喜的。对于死我早已淡泊,来到这个寺庙也是我的选择,我放弃医院的治疗。现在,如果真的像梦中说的那样,来一场大雪覆盖我,那么对于我该是庆幸的。春望和尚是我兄弟。当年,他意外失踪后,杳无音信。我和何冬都以为春望被人杀害了,再没追问他的下落。这么多年,我偶尔还会想起他。直到我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想找个地方隐居起来的时候,在网上,我看到这座寺庙愿意接纳我这样的弥留之人,没想到寺庙竟然是春望在主持着,他会为我们这些弥留之人超度,最后送走我们。我没有信仰,我只是想找个清净的贴近自然的山野,悄悄地告别这个世界……
  回想起当年离开的時候,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来。
  我没想到春望会给何冬打电话,如果春望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离开,也许就不会打这个电话。他可能是看在当年兄弟的情面上,现在,我要死了,所以他想让何冬知道。兄弟一场……我确实不希望何冬出现在我面前。春望领着他出现在寺庙里的时候,我正站在院子里,在雪地上用一根木棍默写《心经》。我全身心投入在默写中,根本没注意有人进来。当春望说,二哥,你看谁来了?我吓了一跳,停下来,看了眼春望,还有他旁边的人。那人是何冬,我盯着何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睛盯着雪地上的字,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着。我背叛了当年的誓言,没脸见何冬。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抽搐着。我不知道怎么办。春望说,你们聊,我还有事。他说完就走了,把我们晾在院子里……
  我就是G手记里面的何冬。在我几乎忘记了过去那段狼狈不堪的生活的时候,是春望的一个电话让我再次见到了G。G背叛了当初的诺言,他竟然回来了。这么想,我还有些生气。
  那天,我刚下夜班,在家里睡觉。也许是夜班太累了,在吊车上坐了一宿,回到家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了似的。回家简单吃了口饭,就开始睡,觉没睡踏实,稀里糊涂地做着各种噩梦。那些轧钢厂的机器都有了生命似的,集体罢工了。我被悬置在半空中,倚靠在椅子上,拿出随身携带的《严密监视的列车》,借着厂房上面的灯光,翻看着。看着看着,我竟然跟小说主人公一样阳痿了。在梦里,我是那么沮丧。在梦里,我看到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很夸张的那种,像动画片,我听到我的哭声。
  这时候,手机响了。除了快递,很少有电话找我,在望城我没有朋友。我喜欢特立独行。在工厂里更没有朋友,只是工作关系,人与人之间,近乎冷漠。再加上我是招聘来的,那些正式职工更看不上我,但他们从来不敢小瞧我。我颧骨上的那道疤痕,带着瘆人的气息。下面干活的职工,有时候骂骂咧咧的,但看到吊车上是我,都连忙闭嘴。这疤痕是为了G跟人打架,被人用刀砍的。当时,颧骨都裂了,肉翻着,差点儿面瘫,还好,经过多次针灸治疗,逐渐恢复知觉了,但还是留下那道伤疤。也许这道伤疤让很多人惧怕,不敢接近我。我也不稀罕,这样孤独地活着,那伤疤更像是我的面具。
  如果我不在网上买书的话,连快递员的电话也没有。我的手机常常是安静的。我抓过身边的手机,迷迷糊糊地问,快递吗?给我放楼下超市吧。对方说,不是快递。我问,你是谁?有事吗?对方问,你是何冬吗?我警惕起来,问,你是谁?对方说,我是春望。我好像没听清,我又问了一句,你说你是谁?对方说,我是春望啊。我这次听清了,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头上,手碰倒了床头柜上的一摞书,哗啦一声散了一地。我没有管它们。我说,我是何冬。春望叫了声,大哥。那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我心里面也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大哥,好久没有人这么喊我了。我说,春望啊,你在哪儿?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春望说,我在乒山寺。你过来一趟,有一位故人,你过来见一下好吗?我问,什么故人?春望说,你来就知道了。我说,三弟,你咋也学会卖关子了呢?说话吞吞吐吐的。春望说,大哥,你来一趟吧,就当小弟求你了。我问,乒山寺在哪儿啊?春望说,就在望城乒山脚下。尽管这些年,我待在望城,偶尔和方岚去爬爬乒山,但并不知道在乒山脚下有一座乒山寺。我想,春望突然出现,而且还在寺庙里,他让我去见一个人,会是谁呢?我警惕起来。春望失踪这么多年,这不能不让我警惕。如果要见的人是我的仇人,或者春望背叛了我……这时候,春望在电话里近乎哀求地说,大哥,你来一趟吧。你到乒山脚下,有一个煤气大罐,到煤气大罐下面,你就能看到不远处的乒山寺了。要不,我派车去接你。我说,我应该能找到。这么说,我是留个心眼儿。如果春望背叛了我,他让车来接我,我可能会被绑架。我说,我刚下夜班,我起来收拾一下就过去。春望说,好的,大哥,我等你。   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抽了支烟。我在想,春望让我見的人会是谁呢?想得我头都疼了,也没想出来会是谁。十多年了,春望突然打来电话,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呢?那年,他失踪后,我们都以为他被人杀害了。我们找遍蓝镇的河沟、山谷、垃圾场,还有那些被扒掉的废墟,都没找到他的尸体。我又点了支烟,想,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归要来。我竟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的一句话,“掉在地上的都要捡起来”。我笑了,我竟然笑了,我把什么掉在地上了呢?我听见我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我多少年没有这样笑了?春望他妈的竟然还记得我是他大哥,就冲他念着我这个大哥,我也得去。刀山火海,无所谓了。我必须承认我叫他三弟的时候,有些心虚。我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喃喃着,你他妈的老了。是啊,能不老吗?岁月是把杀猪刀啊!我用剃须刀刮了胡子。颧骨上的刀疤是明亮的。方岚多次劝我,让我去美容院把这个刀疤修复了,说看着太凶了,我都拒绝了。我放下剃须刀,用食指在刀疤上抹了一下,仍有凹凸感。我在马桶盖上坐了一会儿,从卫生间出来,找了张白纸给方岚留言说:
  我去乒山寺,春望和尚找我。如果我回不来了,有一个存折在书架上方的一本1991年的《花城》5期的杂志里夹着。你可以考虑找个好人嫁了。如果能找到我的尸体,火化后,骨灰撒在山野之间就好,不要墓地。我的藏书捐给图书馆。冬。
  我看了看我写下的文字,突然有些留恋这个尘世。好像我大惊小怪了,不是,我知道其中的险恶,或者说我知道那些年我干了什么。我把纸条放到餐桌上,用钢笔压住,盯着那些汉字。多年不写字了,手生得僵硬,那些字看上去也是僵硬的,笔画犹如黑色的断枝,倒有几分像我的性格。桌子上有方岚洗的一个梨,我伸手抓过来吭哧就是一口,梨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我连忙抹了一把,几口把它吃掉,连梨核都吃了,吐出几粒黑珍珠似的籽儿。厨房里满是中药的味道。方岚身体一直不太好,从中医院开了几副药回来,熬好后药味挥之不去,把厨房挤得满满当当。回到书房,坐到椅子上,我又抽了一支烟,瞅着多年来积攒的这些书,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我把椅子调平,躺下去,闭上眼睛。我在接受那些书对我的哀悼,接受那些书瞻仰我的遗容,就差奏响哀乐了。我仿佛听见那些书在呜咽,我变得脆弱起来,眼泪噙在眼眶里,躺在椅子上。这么多年,是它们陪着我,并救赎了我。我曾经希望将来我老了,死了,能用这些书堆砌我的墓坑,砌在我的骨灰盒周围,在另一个世界伴着我。但后来想,人死就是他妈的灰飞烟灭,这样的仪式感太他妈的荒诞了。矫情,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找出钥匙,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那把尘封多年的匕首,在手里掂了掂,有陌生感。从鞘里拔出来,锋刃仍旧明亮刺眼。我攥在手里,向空气中刺去,它复活了一般,发出哧哧的声音,要脱离我的手心,飞出去撒欢儿。它已死了很久。现在,它像有一种要重出江湖的亢奋似的。我连忙把它收回到鞘内,别在后腰裤带里,仍能感觉到它的躁动。我在后腰上拍了拍,给它点安慰,然后出门了。
  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地白茫茫的,撒了除雪剂的马路却格外脏,雪水洗过的沥青马路,看上去更黑,更亮,都刺眼了。我的车停在路边,上面覆盖着雪。我拿出工具清理车上积雪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开车去。等清理完积雪,我还是决定开车去。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自己的车才是最好的交通工具。我坐进车内,打着火,等车内暖和起来。我点支烟,车窗上的霜开始缓慢融化,水滴滑落,依稀可见窗外的事物了。车座上,方岚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丝袜,半挽着,像个用过的避孕套。可能是那天下夜班,方岚开车去接我的时候,我们离开厂门口,路过河边,方岚把车停下来,说,我们做爱吧。我听了,一愣,坏笑着问,你咋啦?方岚说,没咋,就是想做,在车里。结婚这么多年,她不能生养,让她时常感到愧疚,有时候,说着说着还眼泪汪汪的。我就安慰她说,有,又能咋的?这样两个人不是很好吗?少一份牵挂,也少一份负担。后来,我们就在车里做了,看来她是早有准备的。黑暗宇宙的那个空间里,我和方岚释放着人类的本能。好像从买车的那天起,我们更喜欢在车里,而不是在床上。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做完,汗津津的,摇开车窗,躺在车内抽烟,可以看到窗外的萤火虫飞来飞去,像一盏盏小灯,在黑暗中飞进车内,引领着我们。吸过烟后,我们将再来一次。
  这时候,手机响了,吓得我身子哆嗦一下,连忙掏出手机,看是方岚的电话,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方岚在望城一家商场里帮人卖化妆品。我问,有事吗?方岚说,今天我心里慌慌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似的,你在家吗?我连忙捂住话筒,把车熄火,撒谎说,是的。我安慰方岚说,我没事,你下班早点儿回来。方岚说,好的。饭菜在锅里,你多睡一会儿,起来热热,别不吃饭。我说,好。撂了电话,车内因为熄火,很冷。我瑟缩着,再次打火,又点了支烟,仿佛在给自己积攒力量似的。我打开车窗,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出窗外,炙热的烟头把雪地烫了个洞。我关上车窗,开车向乒山驶去。
  方岚是我来到望城后,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我已经在职业学校学会开吊车,经考试取得了特殊工种操作证,并被招工进轧钢厂。之前在蓝镇的时候,我就是开挖掘机的,这些机器都大同小异。介绍人是我的工友老裴,方岚是老裴的表妹。我比方岚大五岁,方岚家兄妹五个,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老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方岚就被我脸上的刀疤吓坏了,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低着头不敢看我。那时候两人见面第一件事叫“轧马路”。介绍人走后,我们没有“轧马路”,而是沿着一条铁路来回走了好几趟。铁路的一边是大片的葵花。我先开腔说,我就一人,在望城轧钢厂开吊车,也算有口饭吃,将来不会让你饿着。你看行,就处;不行,就算了。方岚在一条铁轨上走着,没掌握好平衡,身子倾斜着,要从上面栽下来似的,我连忙把她抱住,就那么抱着,再没松开。方岚挣扎着说,你干吗?你干吗?松开我。我就像没听见她的话,就那么野蛮地抱着,抱着,直到她喘息都困难了,我才松开一些,让她喘口气。她小脸红扑扑的,在我怀里,既没有主动拥抱我,也没有逃走。   这之后,一切都水到渠成似的,我们在一起了。
  G帶着黎小曼离开蓝镇后,我失落了很长时间,鬓角的头发白了些,眼睛陷坑儿里,成瘦猴了。黎小曼曾是我的女友。他们走后,我像一条野狗在蓝镇游荡了几个月。最后,还是我妈把我赶出蓝镇的。我妈说,是个男人不?是个男人就出去闯吧。你舅舅已经进去了,当初我就不让你跟你舅舅干,你偏不听,现在,你舅舅这样了,我不得不说你,从蓝镇滚蛋吧。这里注定没有你的出路,让你妈这老棺材瓤子在这里守着吧。我妈说她是老棺材瓤子,其实,我妈那时候才四十多岁。我哭着坐在我妈面前,答应她出去闯一下。我妈说出去学点儿手艺啥的,不要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有口饭吃,找个媳妇儿,过平常人的日子就好。我死那天,你回来给我披个麻戴个孝,也算我没白生养你一回。我妈抽着烟,文过的眉毛像两条僵死的虫子。她抽烟的嘴唇发紫。我说,少抽点儿吧。我妈说,是男人就别把儿女情长的放在心上,不就是一个黎小曼吗?你妈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不是一路的。好女孩有的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你爱的,一种是爱你的。你爱的不一定就会成为你媳妇。我妈说着,把烟蒂吐在地上,又点了一支。我们眼前已经烟雾茫茫了,舞厅看上去像一个黑暗的洞穴。
  我和我妈坐在她开的舞厅里。经济不景气,这里面空荡荡的。原来煤矿没倒闭的时候,生意那叫一个火,人都要在舞厅外面买好票,排队。现在,每天晚上还是有些人来玩,但不那么火,多是些中年男女。男的两块钱门票,女的不要钱。在蓝镇,我妈开的舞厅叫“小百合舞厅”,但很多人管这里叫“穷鬼乐园”。原来这里是矿工俱乐部,还放电影录像什么的。现在,一楼是舞厅,二楼是台球室。扫黄打非不紧的时候,二楼有十几个包间。被派出所扫了几次,我妈干脆把二楼变成台球室了。年轻人都跑到外面打工,台球室也不景气,我妈琢磨着改成麻将馆。那些穷人花个两块钱,来“穷鬼乐园”也能解解眼睛的饥渴,过过手瘾什么的。没钱,就只能这样浮皮潦草地意思意思了。如果你肯花十块钱,跟女人跳三支舞曲,在这三支舞曲里有一支是在黑灯下进行的。男人的手在那时候就长了眼睛,亮灯的时候,是看不见的,黑灯下,都可以看见了,仿佛女人的身体像一个迷宫,他们的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面,要去探寻和深入,至于探寻和深入到什么程度,这要看女人的。再说,十块钱想太深入,也不可能。钱的多少决定深入的程度。要是跳着跳着两情相悦了,身体需要了,那就另当别论。找地方把该办的事情办了,也是可能的。至于很多酒鬼吹嘘怎么怎么样了,只是吹嘘而已,没有几个女人喜欢酒鬼的。再说,在蓝镇,一般来这里的酒鬼,也多是穷鬼。有钱人都去洗浴中心和会馆了。我妈这舞厅倒也是那些穷鬼的一个出口,在这里释放了,也就不会去社会上闹事了。
  我站起来给我妈倒了杯水,我想她一定口渴了。我妈说,你能出去闯闯,就是心疼你妈了,不用端茶倒水献殷勤。我笑了笑。我妈就是这性格,刀子嘴豆腐心。我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放在手心里焐着。我有些冷。我说,舅舅进去了,我再走了,这舞厅你一个人能行吗?我妈说,你不要忘了,你妈可是这蓝镇上的二姐。你舅舅当年出来混也是靠着二姐的威名。我妈抽了口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放心吧,不是还有老边吗?我心里不高兴,但我没办法。自从父亲在我八岁的时候突然失踪后,我就知道我妈跟老边有一腿。老边是我妈的铁子。铁子在东北就是情人儿。老边是蓝镇城管大队的队长,我对他充满了敌意和仇恨,甚至想过暗害老边,但几次都没得逞。
  有一天晚上,舞会散场后,几个酒鬼还在门口恋恋不舍地转悠,嘴里喷着酒气,色眯眯的,目光粘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娘们。眼睛随着她们的离开,失落了,掉在地上,沾了灰土。再捡起来,灰颓了,整个人也跟着灰颓了。我看见老边进了舞厅,我挤过那几个酒鬼,跟进去,四处找着,没看见老边的身影。后来听见舞台后面有我妈的喘息声,我愤怒地拔出后腰的匕首,就要冲进去。我妈的说话声拉住了我。我妈说,老边啊,你就是我的命啊!我手里紧紧攥着匕首,咳一声,气冲冲地从舞厅跑出来。
  在街上,我到处找人喝酒,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接的也说有事儿,出不来。我找了家路边的烧烤店,独自喝起来,喝着喝着,突然就泪流满面,发出动物般的哭声。烧烤店外面,有一个挂起来的灯泡,苦胆似的,发着昏黄的光。我想黎小曼了,想她嘴角的两个酒窝,想她看过的书,想她的身体,想她肚脐上方那块蝴蝶形状的胎记。可是,这个小婊子跟G走了。我坐在那里喝酒,一口气喝了十几瓶啤酒,直到老板打烊,我才埋单。老板说,你是锤子的外甥,我知道你,不用给钱了。我说,别,你一定得收钱,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要钱,就是瞧不起我。我说的时候,舌头都不利索了,打着卷儿。老板说,好,那你给三十块钱吧。我给了钱。老板问,要不要给你叫辆车?我说,不……用……不用……我没……喝多……这点酒……酒……算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进了一家洗浴中心,冲了个澡,去休息大厅躺下来。有小姐过来问我需要服务吗?我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就被小姐连拉带拽,搀进包房。她给我脱衣服,我恍惚觉得她是黎小曼。我喊着,小曼,小曼。小姐也脱光了,用嘴给我戴上避孕套,坐在我身上……等我意识到她不是黎小曼的时候,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她揪下盈满着白色液体的避孕套,挽了个结,用手纸包起来,放到随身携带的小手包里,看过我的手牌号后,说,先生,好梦。
  第二天中午,我妈给我打电话我才醒来,浑身酸疼。我兜里没钱了,我让她过来给我结账。洗浴中心的经理认识我妈,说,二姐来啦,既然是你儿子,账就算了。我妈说,别,你二姐可不是那样的人。我妈给了钱,拉着我走出洗浴中心。经理送出门来说,欢迎二姐常来。我妈拉着我,来到一个胡同里,上来就给我一个耳光。我委屈地说,你打我!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信不信哪天,我把老边给劁了?我妈愣了一下,把我抱在怀里。我呜呜地哭起来。我妈带着我回家,给我弄饭吃。吃过后,我又睡了。我梦见黎小曼骑在我身上,又骑在G身上,醒来后,整个人都空虚起来。我妈临出门的时候还说,就在家待着,别出去乱跑,你舅舅刚进去,很多当年被你们欺负过的人都在盯着呢,如果他们知道你舅舅出不来了,他们会复仇的。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叫你妈咋活?   我妈看出来我的不高兴,说,其实,老边人挺好的。对我好就行呗,疼我,我就知足了。你不要老瞅着他不顺眼,像个狼崽子,要吃人似的。你再咋的,这蓝镇上也都知道我跟老边的关系,你妈也心苦啊!我双手抱着杯子喝了口水。我妈说,老边找看守所的朋友打听了,你舅舅不可能出来了,这次彻底折了,他是替他后面的人背黑锅呢。至于你的事情,他是我弟,是你舅舅,他会扛下来的。现在,面都不让见,连东西都送不进去,说是上面有话。我说,哦。我拿过我妈的烟,点了一支。我妈说,这些年有你舅舅和我罩着你,在蓝镇没人敢动你,你飞扬跋扈惯了,到外面可不比这里,要学会忍耐,学会动脑子,不能冲动,不能意气用事。外面的世界不比蓝镇这旮旯儿。我说,知道啦,二姐。我妈怔了一下,扑哧笑了。一道光照在她染过的红头发上,露出的发根已经泛白。二姐老了,我想。这么想的时候,我心里面酸酸的,愣在那里,目光呆滞。我妈问,咋啦?发什么呆呢?我说,没事。我妈说,收拾东西,走吧。我嗯了一声,坐着没动。对于望城我仍旧充满恐惧,那陌生让我心生抵触。我妈看着我,又说了句,是男人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就不能是个孬货。如果我生出的儿子是个孬货,那我宁愿没这么个儿子。我当然知道我妈开始用激将法了,但听了她的话,我心里还是很难过。我说,别说了,二姐,我走,还不行吗?我妈说,这还差不多,我就说蓝镇二姐的儿子不是孬货嘛。我妈拉了我一把,说,起来儿子,收拾东西去。我说,我出去一趟,回来就收拾东西,走人。我妈看着我,问,去哪儿?干什么?我說,别问了,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妈说,要我陪你吗?我说,不用,我的事儿,我自己解决。我妈看了看我说,那你注意安全,东西带着。我妈指了指我的腰间。我说,带着呢。我妈说,不要再给我惹事了。我说,不会的。我从舞厅走出来,售票处里面的婷婷喊我,去哪儿,冬哥?她是黎小曼离开后,我妈又雇的卖票员。我没理她,出了舞厅,骑上摩托车,来到大街上。
  天灰蒙蒙的,随时都可能下雨的样子。
  我骑着摩托车,看着那些已经盖好的楼房和正在建设中的楼房。它们都带着血泪。我,G,还有春望,当年跟着舅舅,在这些没有盖起高楼之前的棚户区,用各种手段逼着那些人离开他们的房子。开发商的时间有限,我们只能使用非常手段。比如:在住户门口点燃轮胎,把他们熏出来;趁他们家里没人,开着挖掘机,把房子掏开;绑架房主的妻女,要挟他们搬离……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个韩国人要在一片棚户区开地板厂,有几户不愿搬走,其中有一户是一个又聋又哑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孤身一人。他外号叫嘎巴。我们用尽各种手段,他就是不搬,直到有一天夜里,我们在嘎巴睡熟后,几个人闯进他家,把他蒙到一床被子里,抬到外面的车上,拉到离蓝镇几十公里远的山里,把他扔下去。我们在办这件事的同时,那边已经开始扒房子了。过了一个星期,我们看到嘎巴回来了,衣服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像一个乞丐。看到自己的房子没了,变成一堆瓦砾,他先是站在那里哭,眼泪从脸上流淌到赤裸的胸脯上。好像这样哭还不过瘾似的,他又躺在地上哭。从那以后,他看到我们就扔石头,我们恐吓他,在地上画个圆圈往里面吐唾沫,骂他。还有一个老人,在老屋子里面用裤带吊死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春望在我们处理完那个老人的尸体后,整个人都变了。在处理老人尸体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好看。处理完后,舅舅开着车在蓝镇等我们,请我们喝酒吃饭,还给我们发钱,但春望说身体不舒服,没去。舅舅从车窗给春望扔过去一沓钱。春望没接住,那钱啪一声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在裤子上抹了抹沾在钱上的灰,又抖了抖,才扭头走开。舅舅问,这个春望怎么回事啊?我说,可能是真的不舒服。舅舅说,要不你再物色一个兄弟吧。我说,哪有那么够哥们的人啊!舅舅说,我们有钱,还怕找不到人吗?很多人只认钱的。我没有反驳舅舅。G坐在车内沉默不语。其实,每次行动,我也是充满恐惧的。恐惧像种子一样,种在我们心里。舅舅当然知道这样的恐惧,他领我们去喝酒,去洗浴中心找女人。我们在女人身上释放着我们的恐惧。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们不想,也不相信明天。我和G对于女人是那么贪婪,好像没有女人我们身体里的恐惧就会膨胀爆炸似的。有时候,一晚上一个不够,还要找两个。女人让我们的恐惧消失,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有一次,G竟然染上性病,偷偷去临镇的小诊所打了一个礼拜的吊瓶。直到黎小曼出现,我们才开始收敛。或者说,那段时间扫黄打非很严,我们无处释放恐惧。就在这时,黎小曼出现了,我刚开始只把她当成一个恐惧的出口,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爱得越深,伤得也越深。
  我骑着摩托车路过地板厂旧址的时候,把摩托车停下来,找个墙根撒了泡尿。这几年经济不景气,韩国人投资的地板厂也黄了。在地板厂的鼎盛时期,有五百个镇上的人在地板厂打工。韩国人还免费教人跆拳道,镇上的孩子都去学,我也去学过几天,混了套免费的练功服。教练是韩国老板的儿子,听懂韩语的人说,他是为了躲避什么运动的追捕,才来到中国的。地板厂停工之后,教练回国了。那块地仍属于韩国老板,他们在地板厂的旧址上盖起了一座教堂。我点了支烟,望着那高耸的十字架,上面落了只乌鸦,像一个剪影。蓝镇煤矿被卖给外市的一家大型企业后,很多人都失业了。失业的人们处于生存的恐慌之中,在勉强糊口的情况下,他们想找个精神寄托,纷纷皈依了。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骑着摩托车继续向垃圾山开去。几年前,这里成了望城垃圾的倾倒处。每天都有二十几辆垃圾车轰隆隆地从望城开过来,把垃圾倾倒后,再轰隆隆地开走。在垃圾车轰隆隆开过的时候,一股强烈刺鼻的酸臭气味呼啸袭来。蓝镇第一个发现垃圾山效益的人外号叫小六,他承包了垃圾山,雇一群人把垃圾分类,有用的拣出来归类,再卖出去。小六在一次酒后吐露出垃圾山的效益,一年有几十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传到了王武的耳朵里。王武原来是煤矿工人,出了一次事故,失去一条腿,拄着一根拐杖。他找小六,要和小六共同开发垃圾山。小六当然不会同意,那就是从小六的口袋里往外掏钱。两人没谈拢,就掐起来了。小六小看了瘸子王武,以为一个瘸子能把他怎样。没想到,瘸子王武把小六打住院了。王武不是狠,是不要命。他已经在矿井里险些死过一次,现在这命更贱,贱得连路边的野草都不如。为了活着,只有用命去赚。所以,小六折了。小六找到我舅舅来摆平这件事,在八万饭店摆了一桌。瘸子王武在舅舅面前哭了,说像他这样的残疾人,只想讨口饭吃。他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最后经过谈判,还是决定给王武三分之一的垃圾山的效益。舅舅出面,自然王武和小六每年都要给舅舅进贡。至于多少,我不知道,但舅舅每年也从这里面给我们三到五万块钱。我们也都喜欢垃圾山这个地方,没事的时候,就会开车过来看看。来的时间长了,我们发现在垃圾山附近有一个好玩的地方。那里当年是煤矿的一个什么车间,还有瓷砖破败的澡堂子,看上去好像不能用了。我们也会因为某些事,把人带到这里来施以惩罚。这里面充满人和动物的粪便,有陈年灰尘的土腥味,以及机器锈蚀后的铁锈味,里面管道纵横。有一次,我们把一个人吊在管道上拷打的时候,竟然有一只刺猬闯进来,被春望抓住。我们在外面挖了黄泥,把刺猬包裹起来,放到火上烤着吃。吃了刺猬肉,我们好像变得更有力气了,又开始折磨那人,把刺猬的刺往他的脚趾盖里面刺。那个被吊起来的人经受不起我们的折磨,屈服了,答应搬离棚户区。下雨了,我们把那人放下来,看着他跑进雨中,狼狈地在垃圾山五颜六色的垃圾中跑动着,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好像死神在后面追赶他似的。我们坐在废弃厂房的门口,隔着雨帘,抽着烟,看着那人动物般地逃命,我们张狂地笑着。在蓝镇,我们就是三头野兽,随时都会去撕裂那些挡我们财路的人。瞅着垃圾山那些披着白色塑料布捡垃圾的女人,我们的情绪也变得湿漉漉的。G曾留意过其中一个女人,年龄不大,相貌姣好,皮肤很白,胸部丰满。在抽烟的时候,G跑出去。过了一会儿,G扛着那个女人回来。那女人在他肩膀上挣扎,G把她扔到地上,扑上去,用腿压着女人,挥手扇她嘴巴。只听啪啪的扇嘴巴声,直到女人不挣扎了。G把女人拖进废厂房内,把那个女人办了。女人由反抗,到发出近乎哭嚎的呻吟,癫狂起来。G系上裤带的时候,女人还沉浸在刚刚过去的云雨之中,脸上挂着泪,看不出一丝痛苦。G问我和春望是否要继续,我们摇了摇头。G扔给那女人一百块钱,女人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钱,趔趄着走出厂房,慢慢爬上垃圾山。雨停了,我们透过厂房窗户看到一道光线落在女人疲惫的身体上。G说,你们看,那个女人是不是很美,尤其被我滋润后。我和春望都摇头说,没看出哪美。G说,你俩啊,不懂审美。他抽着烟,也许因为疲惫,在暖暖的日光里面,他睡着了。有一次,G有事没来,那个女人还跑过来问,G咋没来?我仔细观察过这个女人,还化了淡妆的。她的目光掠过我们,悻悻地回到垃圾山上。   从那之后,只要我们到这里来惩罚那些我们认为需要惩罚的人,G都会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当着我们的面,把事儿办了。我和春望宁可背过身去手淫,也没动过那个女人。我们认为那是G的女人。女人跟我们也熟了,有一次他们完事后,坐在那里抽烟。她说她叫毛丽娟,来自外乡,跟男人来蓝镇煤矿打工,男人在矿上因为瓦斯爆炸,死了,没拿到几个抚恤金,还要拉扯两个孩子。她从嘴里吐出一口烟,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似的。毛丽娟还说起捡垃圾的人里,有一个老女人,叫丁梅,是个独眼,是在监狱里服刑的时候跟人打架,被人用牙刷把刺瞎的。当年她因为丈夫外遇,在水盆里溺死了自己的孩子。人们在休息的时候,会让她把假眼珠子拿下来,像观赏宝贝似的,有时候,不小心碰掉在地上,滚动起来,里面映射着她们变形的脸孔,像变魔术。每次她们干活累了,歇息的时候,都要丁梅把假眼珠子拿出来,给大家开心。那里面好像藏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像做梦。除了丁梅的假眼珠子给她们带来很多乐趣,她们还喜欢看飞机。当飞机从垃圾山上空飞过的时候,她们这些身上带着垃圾臭味的人,仰头看着天上的飞机,幻想着另一個世界。毛丽娟的烟抽完了,说,我得回去干活了,计件工资,捡得多就挣得多,要活着只能竭尽全力。她走的时候,伸出手指,把G嘴上叼着的半截烟拿过去,深吸一口。
  雨停了,但那些垃圾山上的人们仍披着白色的塑料布,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白色的幽灵。我们偶尔也会问起王武和小六的情况,回去告诉舅舅。女人说,小六和王武干过那一架之后,就伤了元气,在家养病,垃圾山的事务由小六的一个亲属管理。照目前来看,早晚有一天,王武会吞掉整个垃圾山。舅舅知道这事儿后,让人传话给王武。王武竟然没给面子,没来。直到有一天,我们看到王武拄起了双拐出现在垃圾山上。他的另一条腿也废了,我知道是舅舅找临镇的高唐干的。临镇的经济也不行,招商引资建什么“药都”,投进去很多钱,也不见效益,倒是把当地的房价炒起来了。人们说,临镇的“药都”就是马桶,不能揭盖的,要是揭盖了,臭不可闻不说,还有很多屎条般的贪官会浮出来。高唐我见过一次,看上去像个女人,细皮嫩肉的,据说下起手来凶狠残暴。一些危险的触及法律的事情,舅舅是不让我们干的,毕竟,在舅舅眼里,我们还是孩子。
  那个澡堂子竟然被垃圾山上的人发现了,他们不知道从哪根管子里放出水来,把澡堂子里面的泥土、粪便、老鼠尸体之类的脏物清理干净,放上水,下班之后,可以在里面洗澡。一天,我们赶到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声音。我们从门缝发现水池子里有十几个女人赤身裸体地说笑着。G兴奋了,吸了吸鼻子,一脚踹开大门,闯进去,把水池子里的女人吓得连忙捂住下面,从水池子里出来,抓起旁边的衣服,跑出去。地面上因为积灰太多,留下她们湿漉漉的脚印。十几个裸体在五颜六色的垃圾山上奔跑,千姿百态,可谓壮观。她们就像是垃圾山上的舞者,但不是,她们是垃圾山上的囚徒。有的女人慌乱中掉了手里的衣服,弯腰捡起来,再跑。我们站在废弃的厂房门口瞅着,等她们爬到垃圾山上,都已经穿好了衣服,我们也燥热地脱光衣服,跳进水池子里。池水臭臭的,春望说。他从水里面出来,寻找着水管子的开关,找了一会儿,发现了。他兴奋地喊我们出来,把水池里的水放干净了。池子里的泄水口,就像是人的肚脐眼儿。春望放水把池子冲洗一遍,连池子里面女人掉落的头发也一根根捡起来。直到他满意了,又放了一池子干净水,清澈见底,我们这才跳进去。在刚刚因为惊慌逃走的女人队伍里,没有G的那个女人。G身子沉在水池子里,开始手淫。这事儿,我也干过,但那是在煤矿的澡堂子里,黑乎乎的池水下面。结束后,感觉包皮里有什么东西刺疼,到淋浴头下冲洗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细小的煤渣。
  没想到这里后来竟成了我的伤心之地。
  初中毕业,我们没考上镇里的高中,就开始跟着我舅舅在社会上闯荡。蓝镇就是我们的社会。
  垃圾山那里有我,不,有我们三个,不,是四个人的秘密——还有黎小曼。其实,在春望失踪和G带着黎小曼离开之后,那已经不是秘密。骑着摩托车,我仿佛感觉黎小曼没有离开,她还在我身后,搂着我的腰。我载着她几乎到过蓝镇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在那些角落里谈情说爱,也做爱。我听她讲着《包法利夫人》《简·爱》《巴黎圣母院》《茶花女》《呼啸山庄》等小说里面的故事。蓝镇无数个角落里的黎小曼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黎小曼,呈现在蓝镇的天幕上。我从摩托车上仰头看着天幕,那影像只是昙花一现,天空上一片空洞。是啊,黎小曼和G离开了,从蓝镇离开,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失去了我的“小鸽子”。黎小曼在和我好的时候,喜欢我叫她“小鸽子”。我常常说,我喜欢吃小鸽子,而且是烧鸽子。说完我就笑,黎小曼问我笑什么,其实,我在心里面把“烧”字改成了“骚”,没想到,这想象后来变成了现实。黎小曼果然是只骚鸽子。我说,做爱的时候,你就是外酥里嫩的烧鸽子呀。黎小曼伸手打我说,你坏,你欺负人家还说人家是烧鸽子,惩罚你,晚上去吃真的烧鸽子。我说,啤酒、烧鸽子,我的最爱啊!做爱后的黎小曼不那么忧伤,反倒变得开朗起来。平常的黎小曼是忧伤的,但当初恰恰是她的忧伤,让我感动。一开始,出于怜惜,我才搭理她的,没想到,接触几个月后,我竟然离不开这个平时看上去忧伤的小婊子了。后来,我想,也许是看书看多了,她脸上才有那种忧伤的。
  黎小曼是林姨领来的。林姨跟我妈说,二姐,你看这孩子挺可怜的,初中念完没考上高中,本来要出去打工的,没想到她妈又病了。再说,现在出去打工的女孩,我总是担心。我看二姐这儿缺个卖票的,就给你领来了。林姨是一个抽烟很凶的女人。黎小曼低着头看着鞋尖,牙齿咬着一侧的嘴唇。我妈看了眼黎小曼,说,既然是林大美人带来的,我只好留下了。林姨说,二姐,真给面子。林姨连忙捅了一下黎小曼,说,叫二姐,这就是远近闻名的二姐。黎小曼羞涩地看了看林姨。林姨问,咋了?黎小曼说,我叫你姨,叫她二姐,这不是不尊重人家吗?林姨和我妈都笑了。林姨问我妈,你说叫什么吧?我妈说,镇上的人都习惯叫二姐,就叫二姐吧。黎小曼怯怯地叫了声,二姐。当时,我坐在舞厅的沙发上,一直打量着她,我也笑了。她脸上的那种忧伤感染了我,我随着她喊的一声二姐之后,也跟着喊起来,二姐,二姐。我们几个人都笑了。她却笑得很矜持,笑容也被忧伤掩盖了似的。但我还是看见她嘴里右侧的一颗虎牙。就是这颗虎牙,在以后的日子里,没少咬我,尤其在做爱的时候,镶嵌在我肩膀的肉里。   从那天之后,我每次来我妈的舞厅都会向售票处里面瞟一眼。没人买票的时候,她就在里面专注地看书。如果她发现我在看她,目光会有对视,但时间很短,她就撤回她的目光,莞尔一笑,继续低头看书。G和春望也注意到了她。她就像舞厅的一道风景,常常有一些酒鬼都不进舞厅里面了,就喜欢在售票处门口跟她搭讪。她会像驱赶野兽似的,喊着他们离开,影响卖票了。酒鬼们眯着眼,龇牙笑,目光仍粘在她的脸上,胸上。这时候,我会去把那些酒鬼赶走。她在售票处里对我笑笑,我感到很满足。
  临镇的高唐被碎尸,零散的尸体在蓝镇运输煤的火车上被发现。一时间,风声鹤唳,警察和高唐的兄弟都出现在蓝镇,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我舅舅让我们最近收敛一些,就在我妈的舞厅里待着,不要出去惹事。我、G、春望就泡在我妈的舞厅里,打扑克,贴纸条,百无聊赖。G脾气暴躁,常常玩着玩着,就摔扑克说不玩了,说这样下去要憋死了。春望就安慰G说,忍一时风平浪静。G说,忍个屁。我看那高唐就该是这样的下场,死有余辜。我没吭声,目光瞪着G,G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我说,继续打牌,要不你去舞池里玩玩兒。G说,没意思,还是打牌吧。我能看出来G憋疯了,他差不多半个月没去洗浴中心找女人了,也没去垃圾山。某天下午,趁我们睡觉的时候,G偷着跑出去,骑上我的摩托车去了垃圾山。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被警察拦住,在派出所里关了一宿,才被舅舅领回来。舅舅气急败坏地给了G一个耳光说,再他妈的憋不住,就把你的鸡巴割下来。舅舅说完,甩上门,走了。G在派出所里被拷打过,手腕上还留有手铐磕破的伤口。这回他不吭声了,也不打牌了,更多时间在睡觉。
  碎尸高唐的人被抓到了,是当年高唐手下的一个小弟,因为贪钱,被高唐撵走,一直怀恨在心。他去外地混了几年后回来结果了高唐,在逃往深圳的路上被抓了回来。
  我们又开始复活一般出现在蓝镇的街头上。
  某一天晚上,我骑摩托车送黎小曼回家,看着路边的烧烤摊,我说请她吃烧烤。她开始拒绝,像个淑女似的矜持着。我干脆把摩托车停在烧烤摊旁,她也跟着下车了。在等肉串上来的时候,她借着烧烤摊的灯光从挎包里拿出《茶花女》翻看着。我说,咋的,还要继续考高中吗?黎小曼说,我喜欢阅读。我说,哦,好看吗?给我看看。她把书递给我。我翻了翻,说,借我回去看吧。黎小曼答应了。现在想想,《茶花女》这本书才是我的文学启蒙。我们要的烤串上来了,我要了瓶啤酒,黎小曼只喝了一杯。突然,有人向我们这桌扔过来一个酒瓶子。我站起来,问,谁他妈干的?我看到几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是被我们从棚户区驱赶出去的。我看他们人多,又坐下来。没想到那个扔酒瓶子的男人醉醺醺地走过来。我摔碎一个酒瓶子,握在手里,就要冲上去,黎小曼拉住我,跑到摩托车旁边,说,我们快跑。那男人拿着酒瓶子追我们,最后,他扔出手里的酒瓶子,差点儿打在后座上的黎小曼身上。酒瓶子掉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黑夜中消弥。黎小曼双臂紧紧地抱着我的腰,头贴在我的后背上,我加大油门,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我把黎小曼带到垃圾山的那个废弃厂房。黎小曼问,你把我带哪儿来啦?你要干什么?我说,一个好玩的地方。黎小曼说,这有什么好玩的啊?黑黢黢的。我要回去,你是坏人,我回去要告诉二姐。垃圾山有一盏灯,照射在那些垃圾上,但辨不出颜色。我把黎小曼抱在怀里,在她的脸上亲吻着。她先是挣扎,脖子扭来扭去的,躲避我的嘴唇,但还是被我吸住了她的嘴唇,直到把她的舌头噙住。我感觉到她柔软的舌头慢慢屈服了,开始变得主动起来,和我的舌头厮磨着,碾压着,缠绕着。口腔里仿佛藏着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我们在那个春天里,羽化成仙。我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是春天里两头小兽唤醒了我们的身体。我们要在春天里耕种。我们挪动着身子来到厂房内,在我们结束做爱后,黎小曼说,你耍流氓,你强奸我,你是个粗鲁的人,你弄疼我了,我要告诉二姐。我没吭声,陷入做爱后的虚无之中。这种虚无很强大,不同于以往我跟那些小姐做爱。我突然想保护她。或者说,在我进入到她身体的时候,我的恐惧得到了释放。如果在烧烤摊,她不拉着我,我也许会……我感谢她。她让我感觉到温暖。我找了些垃圾,点燃,火光映在她的脸上,闪烁着做爱后的光泽。我盯着黎小曼,说,你真美。黎小曼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说,都是你,耽误了我给我妈熬药。我们整理落在地上的衣物,她一条腿伸进三角内裤的时候,我说,还说我坏,内裤不是你自己脱的吗?黎小曼说,是你,是你脱的。我们穿好衣服裤子,我骑着摩托车载着黎小曼,从垃圾山下经过,摩托车的大灯让前面黑暗的道路一片光明。离开垃圾山,公路两旁都是稻田,透着水汽的湿润,四周是开阔的。无边际的黑暗像深夜里的海,荡动着。黎小曼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多美。我停下车,点了支烟,仰望星空。我还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看夜晚的天空。那些星星像一只只眼睛在注视着我,看出我的恐惧和脆弱,还有骨子里那些邪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有黎小曼在身边,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两个人,也是一个人。这是我的想法,还是我们两个人的想法,我不知道。即使是我一厢情愿也好,在收割她身体的时候,我仿佛找到了我自己,或者说,我找到了另一部分的我。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好。我贪婪,像一头猛兽,在深入她身体的时候,我看到我柔软的部分。那是爱吗?我不敢确定。
  我把黎小曼送到她家门口,一条幽深的巷子,从黑暗中延伸开去。我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厮磨着。这样过了一会儿,她推开我说,馋猫,一会儿又想了。她没让我进去,但我已经闻到屋子里飘出来的中药味了。看着她开门进院,她转身对我说,你是坏人。我傻笑着,心里面像喝了蜂蜜似的。空气里都充满了甜味,轻盈的甜,我再次想起那个口腔里的春天,山花烂漫。从口腔里的春天到身体的仙境,我更沉浸在那身体的仙境之中。我整个人都美滋滋的。我咂巴着嘴,仍在回味置身在她身体仙境的美好,这是那些洗浴中心里的女人从来没有给过我的。从来没有。
  我骑着摩托车,出了巷子,一个人来到稻田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躺在地边,仰望着星空。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宇宙的一部分。蓝镇的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犬吠。蓝镇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这么美好过。我的身体也是轻盈的,仿佛能感觉到灵魂在里面荡动。那一刻,即使我死了,也知足了。我对着夜空微笑着,竟然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我躺在那里,被噩梦惊醒。我梦见一阵风把天上的星星吹走了。天空是黑的,沉沉地压在我身上。
  那天之后,黎小曼竟然两天没理我,就像我俩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慌神了。后来,她说,她妈妈的病加重了,也许挺不过这个秋天。她变得更加忧伤。没事的时候,我让G帮着卖票,我带着黎小曼出去散心。去河边,去荒野,去垃圾山,我们还去了望城的书店,我给她买了很多书。在蓝镇的那些山野河流之间,都留下过我们爱的芳泽。黎小曼的母亲果然没活过秋天,但秋天的戏剧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停止。葬礼上,我还是找了很多人去捧场,很是风光,甚至可以说喧嚣了。她父亲是个爱哭的中年男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葬礼后,黎小曼变得更加疯狂,她母亲的死亡像一剂春药似的,她都让我有些力不从心了。她的身体、她的目光随时都想抓住我,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赤裸相见。
  有一次,她竟然说她在高潮的时候,看到她妈妈在天堂里看着我们。当时,我浑身惊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二姐看出我和黎小曼的关系了,旁敲侧击地问过我。我只是笑。二姐说,注意身体。我还是傻笑。二姐还说,谁都有过云里雾里的时候,但是,从高空掉下来,会摔得很疼很疼。我仍旧傻笑。后来证明二姐的眼睛是雪亮的,犀利的,洞悉了黎小曼骨子里的水性。二姐不愧是二姐。
  我们常常带着黎小曼一起,甚至把舅舅给我的钱分她一份。我们几个人把钱藏在那厂房的一个废弃管道内,说,等有一天我们不干了,一起用这笔钱做些事情。
  G那次被带到派出所之后,变了个人似的,胆小怕事起来。他喜欢帮黎小曼卖票,偷偷地看黎小曼的那些书。我们去垃圾山旁边的那个废弃厂房惩罚人的时候,他也不再找那个捡垃圾的女人了。倒是那个女人来过一次。见G蜷缩在草堆里看书,女人沮丧地离开了。没想到的是,一个小时后,警察来了。我和春望从窗户跳出去,爬上垃圾山。两个警察在后面追我们,捡垃圾的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在观看着。我因为摔倒被警察抓住了,春望兔子般跑得飞快。在派出所里,我见到了G。我们被拷在暖气管子上,站不起来,蹲不下去。我们被关了两天,才被舅舅接出去。等我们出去联系春望的时候,春望失踪了,就像人间蒸发似的。从那以后,这个废弃厂房除了我们过来藏钱,再也不用它来做我们惩罚人的地方了。春望失踪后,我们决定把他的那份钱归我们三人所有。考虑到黎小曼没做什么,她拿了很少的一部分。G没意见。
  我骑着摩托车来到垃圾山下。垃圾山看上去更大,更高,仰头看上去,都要抵达天际了似的。上面捡垃圾的人也多了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不久前,我就听说,垃圾山被王武吞了,还说是小六主动让出来,只要每年给他两成红利,就可以。小六把垃圾山让给王武后,去了海南三亚,再没在蓝镇露过面。
  好久没来,废弃厂房门口的蒿草疯长着,都齐腰深了。
  事情就像商量好的似的,G和黎小曼离开后,舅舅也出事了。这之间并没有联系,只是巧合。
  我把摩托车停下来,扒拉着蒿草,惊动了几只肥硕的大老鼠,从我脚边逃窜过去,吓了我一跳。我进入废厂房内之后,在一個管道里找到那个放钱的盒子,里面还有五万块钱。我拿着钱,瞅着这个空荡荡的厂房。那个澡堂子里面也长出野草了,像死人的头发。突然,我感到阴森森的冷气包围着我。我身子瑟缩着,点了支烟,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空厂房。从里面出来,我心情沉重,是啊,这是我们的天堂,也是我们的地狱。再见了!我心里说。我把钱放到摩托车后面的箱子里,听到垃圾山上的那些人在喊着口号,看上去他们在从垃圾堆里拉一个大件的东西。我好奇,坐在车座上盯着,想看看他们到底会拉出来一件什么东西来。他们就像拔河似的,那大件东西慢慢挣脱垃圾的包裹,慢慢出来了,他们停下来喘了口气。
  是一头死牛。他们沮丧地坐在垃圾堆上。我在那些人里面寻找着G当年的那个女人,没找到。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次十几个女人被我们发现在澡堂子里洗澡,她们裸体在垃圾山上奔跑的情景……甚至还恍惚出现G第一次把那个女人扛回来的情景。那个女人竟然幻化成了黎小曼。
  我的心疼了一下,扔掉烟头,骑上了摩托车。回到蓝镇已经快下午了,其间,二姐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回去了。行走在蓝镇的路上,那些盖起的高楼,在我眼里一点儿都不高大,我看到的是当年那片土地上破败的棚户,那些散发着臭味的沥青烫过的屋顶,还有那些面容愁苦,为了生存而挣扎着的人们。我们野兽般强迫他们离开,驱逐他们。
  那些动迁的人家住进劣质的楼房内。那些企图卖掉的房子也因为经济不景气变成了一座座空楼,像被野兽掏空了内脏似的,等待着被风干……
  天有些阴,好久没下雨了。
  我看到路边新开的一家摩托车修理铺,就骑过去。老板是个外地人,问我,哪儿出了问题?我说,没问题。老板诧异地看着我说,有事吗?老板好像认识我。我说,这个摩托车卖给你,我要离开了,它对于我没用了。老板问,你要多少钱?我说,随便给个价钱,我骑了三年多了。老板又看了看我说,五百块钱吧,我只能出这么多了。我说,成交。老板给我点了五百块钱。老板看上去很高兴,给我一支烟,并给我点上,随口问,要出门吗?我说,嗯。我没有多说,把后备箱里的盒子拿出来,夹着,从摩托车修理铺出来,往舞厅走去。我看了下时间,去望城还有最后一班长途汽车。我突然连一分钟都不想在蓝镇待了。我回到舞厅,二姐已经给我收拾好了行李箱。我把盒子放进去,拎起行李箱就往外走。二姐说,吃过饭,明天再走吧。老边知道你要走,在饭店订了一桌,还说晚上要和你喝一杯呢。我说,不了,你替我谢谢老边。二姐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送我出门。我知道,我离开后,这蓝镇只有老边是她最亲近的人了。舞厅门口就是去往望城的长途汽车站,蓝镇竟然没有一个人进城。二姐站在我身边抽烟,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我说,嗯。远远看见长途汽车扬起的灰尘,我觉得空气中有了一丝凉爽,雨也许即将来临。我说,回吧,二姐,保重。二姐说,保重。我说,拥抱一下。我把二姐抱在怀里,叫了声,妈,保重。二姐说,再怎么样都要活着,儿子。我说,嗯。长途汽车停下来,我拎着行李箱上车,找了个座位。我看见二姐在下面冲我摆了摆手,我也摆了摆手。那一刻,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等车开动的时候,我还是没控制住,任眼泪涌出来。前座的一个小孩趴在椅背上看着我,问,叔叔,你哭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把头扭向窗外。路边的景物在飞跑着,渐渐模糊。那是一个倔强的小孩,他又一次问我,叔叔,你哭啥?你还没回答我呢。他被他母亲拉回去。是啊,我哭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仅仅是离别的感伤吗?这时候,我看到车窗上落着雨滴,先是几滴,然后越来越多,聚着从车窗上往下淌。下雨啦,车内很多人都喊起来。前座的小孩脆生生地说,老天爷哭了。很多人为孩子的童真笑了。   就这样,我被长途汽车载着,在一场雨中,离开了蓝镇。

G的手记之十五


  熄灭的肉身
  将成为山野中的肥料
  石头发芽,我的灵魂
  紧紧依附在石头上
  跟随苔藓一起
  枯与生

G的手记之十六


  看到何冬那一刻,我怔住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怔了很长时间,我含泪叫了声,大哥,你来啦。我扑通一声跪在何冬面前,膝盖砸起地上的雪。我举起手里写《心经》的木棍,递给何冬。他表情严肃地问,干什么? 我叫了声,大哥。何冬说,我早就不是你大哥了。我说,你是,你永远是我大哥。何冬说,起来吧,过去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尝试着卸下过去,才能活得轻松一些。我想你也一样。起来吧,叫人看到寻思我怎么你了似的。我还跪在那里。何冬说,还要我搀你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再次透露出过去的威严,还有他颧骨上的那道伤疤,在雪光中,格外明亮。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一个多月前。他说,哦。他看着雪地上的字问,写的什么?我说,《心经》。他问,你皈依了吗?我说,没。他说,这个地方不错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你和春望不够意思,找了这么个好地方,这么久才通知我。我笑了笑,体内的胰腺疼痛着。我一只手顶在胰腺的位置,仰头看见寺庙东侧的山头上,已被白雪覆盖。山顶上,有我几天前背上去的一个石佛像,是观音,半米高,端坐在山顶上。他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要问,却没问。山门口扫雪的人向里面看了看。何冬眼睛亮了一下,问,那个扫雪的人我怎么看着眼熟呢?我说,大哥的眼光还是那么毒,这个人你认识的。他看了看我,说,我认识吗?我说,是的。他问,谁?我说,嘎巴。他睁大眼睛,哦了一声。我发现他变得紧张起来。从他进到寺庙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紧张的,警惕的。而且,从他身上,我闻到那把匕首的味道。在嗅到那匕首味道的时候,我也紧张了一下,但想自己是一个将死之人,也就不紧张,不恐惧了。为了缓解气氛,我说,没想到刚回来,就赶上一场大雪。何冬说,是啊,好久没下这样的一场大雪了。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留恋似的。我眼睛再一次望向山顶的那个被佛光笼罩的观音像。我看着出神。何冬说,既然回来了,哪天去家里坐坐。我说,嗯。我知道我的回答很敷衍,我不会去的。不会。我看出何冬有些冷,我把他让到屋里,给他倒了水,让他坐下。何冬问,春望干什么去了?我说,早上起来的时候有一个病人去了极乐世界,他在举行超度法会吧。何冬说,哦。我看出何冬在屋子里坐着很不自在,总想说什么,却没说。我心照不宣。在眼睛的余光中,我发现何冬也老了,鬓角多了许多白发。两人都不愿提起过去的那段生活,更多时间是沉默着。
  何冬喝了杯水,站起来说,那我回了。
  我說,不等春望回来吗?
  何冬说,既然我知道你们在这个地方,我还会来的。
  我说,好吧。
  我送他出了山门,看着他开车离开。我在门口,扶着门框站了很久,身体有些不适,但我还是看着他的车消失在楼群尽头的拐弯处,才转身回屋。回屋后,我来到桌案上对着青花瓷瓶说,何冬来了,相信你也看到了。他也早已不在蓝镇,来望城了。对于过去,他说,都过去了。看来,他是原谅我们了。看到他的瞬间,我竟然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丝留恋,你说为什么?这只是说说,你等着我。我这身体,相信很快,我们就可以见面了。那天,我在书里面看到这样一句话,我背诵给你听:人生在世本为幻觉,昼夜之分亦是如此(所谓夜,不过是黑气凝成的秽物)。死亡是终极的幻觉,明智的人不应畏惧。我从来没有畏惧,有你在那边,我会欣然前往。
  我身体不舒服,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刚才送何冬离开,在山门,风冷,风硬,是凛冽的,扎着骨头。突然,我觉得何冬的身体里有一把火……把风焚烧了,这冬天,似乎变暖了,奇怪的感觉。
  床边的那本《日瓦戈医生》快看完了,我想把它看完,再离开这个世界。但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还要看老天爷是否成全我。

G的手记之十七


  我是在何冬阑尾炎手术住院的时候,和黎小曼搞在一起的。第一次是在舞厅里,那天,二姐不在,出去喝酒了,让我帮忙照顾舞厅。我承认从黎小曼来到舞厅的那天,我就喜欢上她,可是她跟何冬好上了,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在何冬住院的时候,我就像发情的公猫,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都是绿的。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反正我们在一起了。我们被发现是何冬出院后的某一天,我骑着摩托车载着黎小曼去垃圾山下的那个废弃厂房里。当时,我们正快乐着,何冬闯了进来。何冬掏出匕首,我和黎小曼紧紧抱在一起,有一种一起赴死的决心。我们甚至在何冬面前表演起来,直到我从黎小曼身上下来。何冬握着匕首,站在那里愤怒地瞅着我们。黎小曼穿着衣服,还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她并不惧怕何冬,甚至挑衅地看着他。我还是给何冬跪下了,说,大哥,随你怎么处理吧,我爱上你的女人了。何冬气得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抖,他目光恶狠地盯着黎小曼,命令她也跪下,但黎小曼倔强地在那里站着,就是不跪。直到何冬把匕首扎在自己的大腿上,血溅了他一脸,也溅到我身上,黎小曼吓得一下子在我身边跪下。何冬说,这一下是你的,G,从此我们兄弟情断义绝。他拔出匕首,又在腿上来一下,说,黎小曼,这一下是给你的,你是一个婊子,算我瞎了眼。他坐在一个铁架子上,腿上的血直冒。他的身子颤抖着。我还想说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接下来何冬会做什么。他把匕首从腿上拔出来,撕了衣袖,扎上。我看到黎小曼也害怕了,身子哆嗦着。我跪在那里,身子僵硬。我说,大哥,你放了她吧,都怪我,我一个人承担。黎小曼说,不,怪我,你惩罚我吧。我呵斥着黎小曼说,闭嘴。何冬点了支烟,坐在那里,能看到因为疼痛,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落。他盯着我们就像猫盯着两只老鼠。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吐掉嘴里的烟,说,滚,滚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再看见你们,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我们的钱,你拿出属于你和黎小曼的那部分,滚,立马从我眼前消失,从蓝镇消失!只要我在蓝镇一天,就不要看到你们。滚得远远的,滚出东北,不要让我在东北再看到你。   跟何冬这么长时间,我当然知道他的手段。我和黎小曼当天就离开了蓝镇。黎小曼要去她妈坟上看一眼,被我拦住。我们没在蓝镇上车,而是坐出租车在临镇上的长途汽车。在长途汽车上,我说,小曼,从今以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了。黎小曼依靠在我的怀里说,嗯。那一刻,我相信我们是爱了。我们就像是一对亡命鸳鸯。我问,我们去哪儿?黎小曼想了想,说,这东北也没什么发展,再说,何冬也不让我们在东北待着。我们去卡尔里海,我有一个同学在那边打工。我说,听你的。长途汽车到了望城,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去卡尔里海的车票。因为仓皇逃走,我们连饭都没吃,坐在候车大厅里的时候,饥肠辘辘。我去候车大厅里的小超市买了些吃的和饮料。我从小没爹没妈,是奶奶把我养大的,在火车站里的这一刻,我突然伤感起来。黎小曼问,咋啦?我说,我奶奶还在蓝镇。黎小曼说,等我们到了卡尔里海,安顿下来,派人把你奶奶接过去。我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说,嗯。黎小曼说,我看何冬和他舅舅不会蹦跶多久的,我这话撂这儿,你看着吧。黎小曼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毕竟何冬是我十几年的兄弟,要不是因为黎小曼,我是不会……
  黎小曼的话像是诅咒,又像是预言。后来,在卡尔里海碰到一个蓝镇的人,我向他打听何冬和他舅舅,那人说他舅舅被人抓进去了,何冬也从蓝镇消失了,只有二姐还在经营着那个半死不活的舞厅。根据时间判断,就是我和黎小曼离开不久的事儿。这事儿,我没跟黎小曼说。我担心着我的兄弟,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怎么样了。
  我偷偷回过两趟蓝镇。一次是去接奶奶,可奶奶不跟我走,我只好把她送到温泉养老院。第二次是奶奶去世,我回去参加养老院给奶奶举行的葬礼。我还去二姐的舞厅对面,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回忆起我们兄弟三个的青春岁月。我没看到二姐,我离开了。从那之后,对于蓝镇,我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但心里面还是惦念着我从蓝镇消失的兄弟。何冬和春望,我的两个下落不明的兄弟。黎小曼曾经问我,你后悔过去在蓝镇的那段生活吗?我说,不。如果没有那段生活,我也许就不会遇到你。人与人的相遇也是在某一个命定的轨道上的。黎小曼就笑。那时候,黎小曼已经不看书了,而我却开始真正的阅读。
  我和黎小曼到了卡尔里海,找到她的同学。那个同学叫美娜,在一个批发市场干活,看上去像一个农妇。她忙完,我们去她家。那是一个简陋的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仓库。美娜说,男人得肠癌死了,我总得自己养活自己。黎小曼眼睛一亮说,那你咋不回蓝镇呢?美娜说,蓝镇也没什么人了,回去干什么呢?美娜说着,眼泪汪汪的,去厨房给我们弄吃的。黎小曼小声跟我说美娜的事情。说美娜是上初中的时候,在火车上被一个老男人看上,就把她绑走了。这人是卡尔里海一带的老流氓。美娜几次想逃走,都被老流氓给抓回来,并警告她,如果再逃跑,就灭了她全家。美娜从此不敢逃走,除了做饭吃饭睡觉,都在老流氓的控制中。就是买菜,让你二十分钟回来,你就得二十分钟回来,不回来就拳打脚踢。黎小曼说着,美娜从厨房洗了水果端过来,黎小曼才中断。美娜问我们来卡尔里海干什么,我们说,谋个活路,看看能干点什么。美娜说,卡尔里海还好,靠着旅游,再怎么都比东北强。美娜说,他死后,我回去过一趟,看到东北那个样子,还是回来了。他活着的时候,在卡尔里海还有些势力,死后,就什么都没了,我也没能力帮你们。不过,在你们没找到活干之前,可以在我这里对付住下,不嫌弃的话,可以打地铺。我说,谢谢。美娜说,大海就是这里的财富,外来游客很多,只要你们肯吃苦,挣钱吃饭没问题。
  吃过晚饭后,美娜领着我们去海边一带转悠。有一条街叫海星一条街,很是热闹,各种店面,美食、卡拉OK、足疗、美容,一应俱全。这些都不是我们想干的。后来,我们去海边闲逛,发现有一艘废弃的大船停在海边。夜晚的海边人很多,有在大船上拍照的游客。我們也爬上去,坐在上面看着大海。
  我和黎小曼在卡尔里海游荡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决定把那艘废弃的大船承包下来,做一个酒馆之类的娱乐场所,名字就叫“我的乌托邦”。但找地方承包这艘废船还是费了许多周折,没想到最后还是美娜出面才摆平。镇长当年跟她男人混过,给了她一个面子。我们答应镇长,如果盈利的话,会给他两成红利。我想,是这个条件让镇长动心的吧。有镇长做后台,以后的事情都好办。黎小曼说,不让美娜去打工了,就跟我们干,也给她一成红利。美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择了吉日,“我的乌托邦”开业了。
  “我的乌托邦”在卡尔里海渐渐立住了脚,生意日益好起来。镇长私下里想再要一成红利,我们也答应了。一晃五年过去了,“我的乌托邦”成了卡尔里海的地标。外地人只要来卡尔里海,就会到“我的乌托邦”,即使不喝不吃,也要拍照留念。一切都上了轨道,我就把酒馆交给黎小曼和美娜打理,去北京和上海学习。对于只有初中文化的我来说,尽管吃力,但我努力。就在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美娜来电话说,黎小曼住院了。我连夜坐高铁从北京赶回来,去了医院。美娜悄悄告诉我,是子宫癌。我被这当头一棒打晕了,愣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我平复了很长时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才进病房见黎小曼。没想到我在北京一个多月,她竟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我说,咋不早告诉我?美娜说,小曼不让。美娜说完出去了。我把黎小曼抱在怀里,她脸色苍白,说话有些吃力,但还在坚持着。黎小曼说,我怕再见不到你了,才让美娜给你打电话。我说,你不该这样,你会没事的。黎小曼说,我看到我妈了,我妈说要带我走了。让你回来,我只是想告诉你,将来我们的骨灰也要在一起。我用手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说了。但她轻轻拿下我的手说,你不让我说,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了。黎小曼说,我看美娜也是本分人,我死后,你就把她收了吧,可以照顾你的生活。我摇了摇头,说,你好好养病,我再也不出门了,就在家守着你,你会好的。黎小曼一脸病容,但还是微笑了一下,说,你天真得像个孩子,这也许就是我当初喜欢你的原因。我选择了你,而不是何冬,我选择的是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她拿过我的手放到被子里,放到她的下面,说,再摸摸,就像我们在一起时一样,以后都不可能了……我的手在被子里抚摸着,我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我回来半个月,黎小曼就走了。我把她的骨灰裝到一个青花瓷瓶里,保存着,等我走后,再放到一起。黎小曼走后,我更无心打理“我的乌托邦”,完全交给了美娜。我开始四处旅游,几乎转遍了整个中国,直到我也发现身体不对了,才带着黎小曼,在网上找到望城的那座寺庙。没想到,我竟然在寺庙里遇到了春望,他成了这家寺庙的主持。我们说起当初他的失踪,他说他有一天遇见个和尚,就跟和尚走了。我说,这也许就是命吧,最后还是要由我的兄弟来为我超度。
  何冬的出现对于我是个意外,也让我心里面放下一块石头,我可以和黎小曼去会面了。我给美娜留下遗嘱,让她把酒馆的盈利拿出来一部分在卡尔里海黑礁石区建一座“悬空图书馆”。我没什么文化,但我喜欢文化,在我有这个能力的时候,我要给人们和这个世界启蒙。我还留遗嘱给何冬,如果他愿意经营“我的乌托邦”的话,我可以留给他,或者他愿意主持那个“悬空图书馆”也可以。

G的手记之十八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爬山了。我爬到那个我从山下背上来的观音石像面前,跪拜在她面前。
  这个冬天少有的冷啊!
  我跟春望要了何冬的电话,我给他留言说了我要托付他的事情。他这种人是不会接受施舍的,但如果是托付就不一样了。有着情义在里面,他一定会答应的。这样,他也可以从那个狗屁的轧钢厂里解脱出来。开什么狗屁吊车,他是干大事情的人……
  何冬果然答应了我的托付。
  我可以瞑目了,黎小曼来接我吧。
  看着G的手记,我流泪了。坐在电脑前,我控制不住地哭起来。那天,从乒山寺回来,我陷入深思中。我要忏悔,对谁忏悔?我不知道。我把留给方岚的纸条烧了。又过了几天,我回了一趟蓝镇,看看二姐。她还是那个样子,看上去老了很多,头发是染过的栗色,脸上尽管常做面膜,皱纹还是不能抹去。我劝说二姐跟我进城去住。二姐说,不去。之前,我听说老边得睾丸癌去世了。我说,二姐,在蓝镇,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吗?二姐说,没有,可是,只要有那些穷人在,他们就需要“穷鬼乐园”。既然二姐这么说了,我无话可说。
  从蓝镇回来后,一天傍晚,又下雪了。春望来短信说,G走了,很安祥。当时,我正在轧钢厂吊车上那个悬于半空的驾驶室内。我停下手里的活,任下面的工人喊叫和谩骂。我点了支烟,怔在那里。足足有半个小时,下面工人的电话都打到厂调度室了,我仍旧坐在那里。后来,班长上了车,替我干了一会儿活。我说,我的一个兄弟死了。班长麻木地哦了一声,说,你影响生产,这个月扣你一百块钱奖金。我没吭声。我穿着劳动服,走出厂门,沿着冰河往家走。河面上空荡荡的。我在茫茫落雪中走到家,天已经黑了。方岚还没有回来,她打电话说,晚上要清点货物,晚点儿回来。我说,嗯。
  那天去乒山寺回来,我没有告诉方岚我去看了G,更没说后来G托付给我的事情。如果我告诉她的话,她会高兴吗?但在心里我还是憧憬着G留下的在卡尔里海的那座“悬空图书馆”。在那图书馆里,我接待着那些需要图书的人,需要启蒙的人,我甚至陶醉其中,笑了笑。会不会只是做了一场梦,等梦醒来,那些痛苦的人们仍旧痛苦。
  我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冰河。我看到有人在河面上烧着什么,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风都被点燃了,火苗像一座巍峨的山峦了。在火光中,我看到了G。我是孤独的,那种侵骨的孤独,眼泪在脸上流淌。泪光中,那山峦般的火焰让世界变得温暖起来,山野开始烂漫起来,冰河融化,世界变得透明澄澈起来。G隐没在山野之中。火焰将息之时,黑暗还是给冰河带来无边无际的可以蔓延的恐惧。是的,恐惧,在这个凉薄的世界。火焰总有熄灭的时候,只有燃在身体里的火焰,只要生命不息,那火焰就会存在。我回到书房内,点了支烟,盯着那些书。我在那些书里面寻找可以点燃我生命的一根火柴。我书写着,我想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是有这么一根火柴的。找到它,把冬天的风点燃,这个冬天就不会那么冷了。即使日落之后,仍旧有光,有温暖留给这个世界。
  那个轮椅先生再次出现在河边,像一个冬天的守灵者。春天即将来临,河面上的冰已变得柔软,冰面的光都是钝的。偶尔,我会在深夜听见冰河裂开的声音,响彻茫茫深夜。
  我不禁想到春望的乒山寺。
  春望有春望的庙堂,我有我的庙堂,我的庙堂就是这个世界。春望度人,我也度人。我应该考虑一下以后的生路,去G托付我照顾的海边“悬空图书馆”看看。
  这么想的时候,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头也亮堂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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