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明:守望台湾文学三十年

来源 :南都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uen37018140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从木栅山中的台北政治大学台文所图书室望去,101像是待寻访的古塔,氤氲于台北梅雨季的山岚之中。陈芳明的书桌就摆在这方天然取景框前,背后满排满架是1895年以来台湾岛内出版的文学珍本。
  他捐献的这两万多册台湾文学藏书,每一册在什么位置,都像是在他心里有一幅精确的地图。书架上露出一本杨牧的诗集初刻版,让他的眼光骤然停驻,“这本不该放这里”。图书馆工作人员一核实,果然没错。
  近年两岸来往频繁,面对大陆来客,他笑指架上一套地下翻印的1973年版《鲁迅全集》(当时在岛内是禁书),“这套《鲁迅全集》我读过好多遍,尤其是《南腔北调集》、《且介亭杂文》这几册,那是我最革命的时期。”
  陈芳明早年师从将台湾文学推向英语世界的教母级人物齐邦媛,此后受左翼思想浸染,在上世纪70年代因反对台湾地位操于大国之手,一度走出读书室而投身政治运动;文学观也随之一变,继而为“本土派”宗师叶石涛(著有《台湾文学史纲》)的入室弟子;待到1992年从美国学成重返故土,以学人身份入幕的陈芳明,出任过台湾民进党首任文宣主任(宣传部长),在岛内身份一时显赫。
  曾经心怀改造民进党“过度的意识形态气息”的他入仕未久,经历前后两任党主席许信良与施明德之后,终敌不过对现实政治的失落,“我知道那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就选择离开。”此后十年山中寒窗,著成一套五十万言的《台湾新文学史》,乃三十年来首度系统地为岛内文学立传。做文学评论的他,笔下是迂缓柔软的,全然不同于做政论时的快笔,敛藏起了批评的锋芒。
  如今已年过六旬,陈芳明仍保持着年轻人一般通宵工作、白日迟起的习惯;时而可在校园的枫树大道上见到他的身影,健步如飞犹在壮年,只有俯下身捡拾树叶时,头顶露出的一圈白发,才让人意识到这位台湾文学守护者已近暮年。

一笔三十年的欠债


  落叶夹藏在籍册之间当作书签,是陈芳明束发读书时即养成的习惯。翻开早年珍藏的初版陈映真早期小说《我的弟弟康雄》,书里掉落的一瓣枯叶。书幅的空白页上,还粘了一张剪报,那是《中报》1986年9月刊载的黄碧云对作者的访谈。
  彼时尚在海外求学的陈芳明,已开始酝酿一桩宏大的文学工程。在《联合文学》上发表的《台湾新文学史的建构与分期》提出的“后殖民”史观较之传统“本土派”更能兼收并蓄,是他为这项书写计划的投石问路之作。岂料文章甫一刊登,即招来久已淡出江湖的陈映真的猛烈抨击。
  熄灭了二十年的“乡土文学”之争一夜间重燃,而论敌则从平辈之间,转到了师友辈。那是陈芳明成长于斯的年代,美国介入中南半岛的越战终结与蒋介石的去世同年,岛内的政治体制出现松动,一夜之间生出遭遗弃的羞愤,夹带着被松绑的快感。
  对于陈芳明来说,陈映真对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造成的惨剧选择性盲视,和台湾自五十年代以降所受的全盘西化的强制,都是同样地难于接受。这种充满悖论的挣扎甚至渗透进了他这一辈人的审美取向,在陈芳明与同学高信疆(后主持《中国时报》副刊)创立的“龙族诗社”里,他们既倾心于现代诗浓烈、大胆的意向,又想要摆脱瘂弦、洛夫诗歌中西化的烙印。
  这样的困扰一直延续到文学史的书写中,支配着陈芳明对台湾文学与社会互动的思考,“虽然在成长过程中见证了现代主义的发展,但当这个新世代能够独立思考时,台湾的政治环境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如何寻找精神出口,就成为重要课题”。
  时至今日,触抚陈映真旧作的书页,仍能感到陈芳明历久的纠结,“他的每一本书我都太熟了。他也是我这辈子仅有的、可敬的论敌。战后三十年来,还未有过一场论战能够如此放胆触探思想的禁区。”
  岛内左、右思潮的分途,使得文学品评标准的差异变本加厉。陈芳明始于三十年前的书写宏图,“两度遭遇现实政治的打击”。第一次是1979年美丽岛事件发生,使得这个从书面习得的自由主义者,一度怀疑起文学的“现代主义”背后的政治操控;第二次是在2006年,陈水扁当政时被曝贪腐案件,又使得这位长年的民主追求者,反思过度强调“现实观照”,反而强化了政治对文学价值的绑架。
  直到 “乡土文学论战”二十周年纪念会上,他愕然发现同在台上就坐的,右边是时任《文讯》杂志主编(国民党主办文学杂志)李瑞腾,左边是历来被视为“统派”文论家的吕正惠。当堂主持人则是他的英文老师齐邦援,昔日的恩师再次向这位弟子张开了臂膀,动情地说:“芳明,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们一个是国民党的,一个是民进党的,一个是统派的,三个不同的政治主张的人坐在一起,如果是十年前或者是二十年前,这样的场景是不可能出现的。齐先生讲到那席话,真的让我突然就惊醒了,是什么让我们坐在一起的?就是文学本身。”

“往前看”的文学史


  退而入山中著书的陈芳明,于今交出上下两编的《台湾新文学史》(2011年初版,2013年修订版),终算清了一笔与自己的旧账。这部积三十年之功完成的大书,从体例看却是一部难以入类的“非典型”著作,有一副“既像理论论著,又像教科书”的面貌。
  说它像理论著作,因全书骨架沿袭自三十年前那场论战的宏大叙事,显示出全景式的强硬逻辑整合力。诸如对朱天文、朱天心姐妹的品评,不仅被置于1949年后两岸分途的写实主义语境中,更上溯至林海音、琦君开启,李昂、陈雪等下承的女性书写谱系中加以检视,兑现了他当年发愿“要为女性作家翻案”的支票。
  说他像教科书,在巨细无靡地辟出不同时期“女性文学”、“流亡文学”等文章下,几乎以辞书条目般的方式,遍举了上百位台湾文学作者和多达千数的书目罗列。哪怕是身份偏僻、在国内认知不足的马来西亚华人文学,也被梳理为上中下三代。
  如此宽泛的书写谱系,也引致了另一种质疑的声音。作家唐诺就生怕这一做法可能殃及全书品质,“芳明老师的书写充满善意,但写史为什么要写到现在,那些本身价值未有定论的作品值得立传么?”   讲到文学标准的争议,陈芳明翻转着手中叶柄,如初愈之人谈论一场尚不遥远的疾病。而在这部一再延搁的文学史书的写过程中,他的文学原则和品位也几经颠覆,“我想文学应该是往前看的,而不是往后看的,往后看是看前人的经验,可是往前看是看到新的尝试,新的灵魂的诞生,那才是重要的。”
  返台后常年担任《联合报》、《中国时报》等各大文学奖评委的陈芳明,常常为了年轻作者的“出头”而与其他评委争得火花四溅,他自言“一部让人眼目清亮的作品,你忍不住为他‘拉票’,评委之间的意见不一,其实也是文学观点的碰撞”。他在政大的同事、台湾文学批评家尉天骢说,“陈芳明原具有诗人的性格,一旦落到现实中,便像波德莱尔所描写的信天翁那样笑骂由人”。
  在文学体制内扮演一言九鼎的角色,也迫使他在学院重拾文学研究时,几乎恢复了年少时期的“大运动量”阅读,现在仍保持着每周10本、每年逾500册的当代文学阅读量。平日最喜挨个把同一作者各个时期的作品在案头一字排开,进行“全集式地扫荡”;常常以浩瀚的阅读,换回书写中的一个小节。
  每遇拍案好文,一激动起来,他就忍不住技痒,信笔为那些初露头角的年轻作者在杂志上鼓噪。甚至一位1989年诞生的年轻诗人凌宇轩也被收入了《新文学史》,提及初读时的战栗,陈芳明如今一头稀疏的白发也随着轻晃的脑袋而摇曳生姿起来。
  以政论的直言快口著称的他,下笔文学则显示出温柔长者的敦厚。陈芳明自解,“对于当权者,你批评他、骂他永远不会太快,等他下台你再表彰其功勋,也不嫌迟;但对于作家就相反,他好的时候就赶快鼓励他,他不好的时候就不要讲话,因为我相信一个作家,不是一天造成的,他是慢慢累积的。以他24岁写出的东西,如果我们再给他24年,到48岁,他也还很年轻,那可能是一个作家最好的时候。”

南都周刊 陈芳明
  “没有革命的条件,我们就应该从人文”


  南都周刊:你当初抱着参与台湾社会民主化进程的雄心回到岛内,在短暂的从政生涯后迅即转投入文化领域,出于怎样的考虑?
  陈芳明:我回到台湾已经知道台湾社会改变了,可是我人还没有改变,我好像还是被压迫,还是被放逐的那个读书人。流亡的那个状态,我那时候还怀抱着革命的梦,那是最幼稚的时期,所以我一看到现在喊革命的人,就知道他们很幼稚,我曾经就是这样子过来的。我写过一本散文集叫做《梦的终点》,就是很强烈地告诉我的朋友,我那个革命梦已经到达终点了,因为我知道台湾没有革命的条件。因为没有革命的条件,我们就应该从人文。我想文化并不是用口号呐喊,也不是用党的政策去规范,它是自然而然从民间生长出来的。
  我常常讲一个社会文化会到达某一个高度,并不是由某一个人或者某个刊物来主导的,更不是一个政党就可以去左右的,它是点点滴滴非常琐碎的,可以是慢慢累积起来到达一个高度。如果有一个机缘到了,需要解决某个问题的时候,这个文化高度就可以跟它对话。
  南都周刊:在你的那段从政生涯中,是否曾试图把个人的文化抱负投入到政治身份的运用当中?
  陈芳明:我正式回到台湾是1992年,担任民进党文宣部的主任。那个时候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社会整个的变化不可能只是政治文化,如果文化不能解决这个社会的问题,恐怕政治问题一定会很麻烦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民进党的时候,希望能够改造党的形象,它不可能是一个永远在街头运动的党,我想它能不能改造成一个有文化意图的党。
  在1993年,我举办了民进党第一次所谓的文化会议,那大概也是民进党唯一的一次,我邀请了当时主管国民党文化政策的李瑞腾先生。我要他来的时候,他也吓一跳,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像民进党这样很意识形态的党,怎么可能会邀国民党去参加文化会议。那次座谈,我还跟李瑞腾有过一次辩论。那个辩论很小,但是交锋以后就知道两个人都很善辩,跟我接近的人慢慢了解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所以对各种思想我都能够接受,也愿意接触。
  南都周刊:你以一个同时身兼过文化政策制定者和文学批评家的角度来看,社会制度剧烈变动的背后,在台湾的文学体制延续下来的积极因素是什么?
  陈芳明:台湾的文学奖有公正的地方,评审的过程是公开的。像大陆很多奖项的过程就不是这样的。这个和台湾是不一样的,台湾是很开放的。而且我们台湾的文学奖每个县市都有,每个学校都有。所以你可以看得出来,有些比较大的文学奖,比如说台北文学奖,那些得奖者一定是在最为重要报纸里面得过奖,而且其实他们都已经是各个基层奖项的获得者,他可能是高雄的,可能是某一个学校的。所以这个是不断筛选的机制。参加评审的人要讲出道理,为什么投他,他的优点在哪。这就是一种博弈。每个评审会讲出我为什么喜欢他,或者不喜欢他,都要说出来。所以我想在台湾,一个新生代的作家诞生的时候,他是经过筛选才出来的。这个是台湾的文学基础。

陈芳明作品


  《台湾新文学史》(上)
  2011年11月
  (台湾)联经出版社
  《台湾新文学史》(下)
  2011年11月
  (台湾)联经出版社
  《昨夜雪深几许》
  2008年8月
  (台湾)印刻文学
  《现代主义及其不满》
  2013年8月
  (台湾)联经出版社

  陈芳明
  (1947.6.10 - )
  当代台湾文学研究学者、现任“国立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专任教授,“施敏辉”是他众多笔名中的一个,作品有《台湾新文学史》、《掌中地图》、《昨夜雪深几许》等。
其他文献
韩瑞玲用一套汉代风格的茶具泡普洱。圆润的瓷碗,一柄长长的茶勺。她慢慢用茶勺沿着茶碗内缘在水面刮圈,让茶水顺着茶勺的小孔流进勺子,两三圈之后半勺茶满了,便分倒到前面的茶杯。她也抿了一口,“我没有试过用这个器皿泡普洱,还是很好喝的嘛。”  韩瑞玲说一边泡茶一边说。她的茶室“撒拉亭”,位于广州金贵的CBD中心,多少闹中取静。在傣语里,“撒拉”是“水”的意思。  很多人想开一家吸引年轻人的茶馆,但是只有胆
尤利娅·弗拉迪米洛芙娜·季莫申科  53岁,曾任乌克兰总理。  1960年出生在乌克兰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农村,三岁时父亲便离家,此后与母亲相依为命。19岁时,她与苏联共产党终极官僚亚历山大·季莫申科结婚,1980年生下独女叶夫根尼亚。  1984年,季莫申科毕业于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大学经济系,随后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在苏联经济改革中,季莫申科先后担任了乌克兰石油公司的总经理和私人中介公司“乌
1987年,美国威斯康辛制药公司高管安·里普发现了一项她认为“会改变世界”的新产品,为此,她特地飞到大洋彼岸的哥本哈根去跟设计者面谈。她没想到,这个新产品竟然是从一个旧烟盒里拽出来的。  她去见的人是丹麦医生兼发明家拉塞·哈塞尔。作为一个医生,哈塞尔实在不是个讲究的人,他叼着一根香烟来给里普开门,然后把烟盒拿出来,一把拽出他的“革命性创新”。“里头什么都有,塑料,金属颗粒,各种各样的东西,”里普回
明人所绘《入跸图》(局部)中的士兵。  明朝中后期,军纪松懈,士兵在训练中偷闲取巧、弄虚作假的事情比比皆是,军中有钱者可以“买闲”,比如搞急行军几十公里之类,太累体能吃不消怎么办?没事,只要你交钱就可以免于训练,呆在军营里睡大觉,或是逛窑子都可以。  不要说“买闲”,就是买荣誉也可以耶,你说你当兵想拿个什么荣誉证书,向父老乡亲炫耀一下,可是自己又没有做出什么成绩、立过什么军功怎么办呢?没事,只要你
雾霾,又见雾霾。这几年来,雾霾屡屡现身神州大地,而今年的雾霾和往年不大一样。以往雾霾只是集中在淮河以北区域,但是今年雾霾大举南下,从11月中旬以来,上海的空气污染指数已经明显比北京高。事实上,不只是上海受到雾霾的笼罩,一直被视为空气治理典范的香港在入冬以来也出现了雾霾天气,而这是以往所难以想象的。  如何治理雾霾?加强监管,减少污染源是大家经常提及的。不过从国外的经验来看,目前这样的状态估计得持续
他不断创造出不同的人格,分担他年轻的生命中出现的各种痛苦与孤独。这里面有纯洁的孩子、孱弱的少年、邪恶的罪犯、渴望性爱的女同性恋者。某种程度上,他就像上帝一样,重新发明了自己。  1979年8月4日,阿森斯医院的电梯坏了,一个正在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的小女孩被困在了电梯里,尖声哭叫。门外的配电器冒出了火花,伴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这时候另一个在医院接受精神治疗的病人比利,突然沿着缆绳滑到下面,打开通风口跳
假设你坐在桌前,面前有一杯水、一袋白糖和一把小勺。你往水里加上一勺糖、再加一勺、再加一勺……直到加满20勺。你还想喝这杯水吗?  就算是最爱吃甜食的孩子,恐怕也会摇头。但这恰恰是许多人一天摄入的糖量总和。事实上,你可能正在抱怨减肥难以成功,却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摄入了远超过20勺的糖量。  你可能会说,不见得吧,我不爱吃甜食的。但是,糖在许多预加工食品中是常客,一块比萨、一份微波加热肉酱饭、一片白面
天津港“8·12”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特别重大火灾爆炸事故后,化学污染一直是人们最关心的话题之一。截至2015年8月21日,事故区域5公里内的36个土壤环境监测点位,有12个点位检出氰化物。警戒区内26个和警戒期外16个水质监测点中,采样监测结果显示共有27个点位氰化物检出,7个点位超标。对于这种一分钟可致命的物质,我们应该首先了解什么?  氰化物中具有强烈毒性的主要有三种:氰化钠、氰化钾、氢氰酸,
几年前,河北科技大学教授谢志浩到北京涵芬楼书店演讲,他的开场白是:“各位好,我来自北京南郊的——石家庄。那是一块思想的沙漠,整座城市只有一家像样的书店,正在倒闭中。在那样一个地方,很寂寞。”  谢志浩教授的自嘲,正是河北首府石家庄的写照,也是河北省尴尬地位的缩影。在京津两个超大城市的吸附下,河北成为支撑着脑袋和心脏的贫瘠躯干,大树底下不长草,河北的感受当不仅是寂寞。最近北京高层提出“京津冀一体化”
设计师想尽一切办法,让周遭的自然风光能投射进室内。墙体内设计了很多暗门,打开就是迷你吧或衣柜。  对懂情调的建筑师而言,房屋设计更多的是对智慧的考量,而非简单的材料堆砌,特别是住宅类建筑。因为它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庇护所,更会传递一些深意,比如生活、私享和存在感。i29 建筑设计公司在荷兰卢门达尔的郊外,找到了一片风景秀美的山坡,为了不辜负大自然的恩赐,设计师们决定让它和这片风景融在一起,说得接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