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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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们租来的那套房子靠近一条人工河,黑色的、泛着油污的工业废水穿城而过,散发出广大的、刺鼻的臭味。当初看房时吕禾和妻子苏颂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靠东面的那扇窗户只好紧闭着。出于恐惧——更有可能的是出于愤怒,苏颂整天把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这就多少有些意气用事了,一层棉布而已,它能挡住什么呢,吕禾嘀咕道。“过滤,你不懂吗?”妻子翻了他一眼,算是对他惯有的讥讽态度和漫不经心的一个警告。
  不久,他们便发现了更多的麻烦。那时候正值梅雨季节,广东的大部分地区都会出现返潮的现象,俗称“回南天”。那些日子,楼梯上,走廊里,客厅的地板和墙壁上,都蒙着一层湿滑的水迹,鞋柜里的皮鞋在一夜之间长出了灰绿色的长毛。因为是二楼,楼层低,又靠近那条河,他们的房间比别人家里更潮湿。可是,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他们和房东签了一年的合同,合同上写明提前毁约就不退押金。怎么说也得把这一年将就过去。
  房东是个面容消瘦的矮个子女人,说话时脸总是朝着别处,从不和人对视,说不上是出于自卑还是出于冷漠。又仿佛唯恐遭人算计,要预先和人拉开距离,以便随时能够采取主动。为了客套起见,吕禾在交谈中称她“阿姨”,不料她刚一离开,吕禾就遭到了苏颂的纠正:“还‘阿姨’呢!她肯定不到四十岁!”
  或者女人的眼光更“毒”一点吧。吕禾知道妻子不喜欢这个房子,也不喜欢这个房东。可当初是她先看上的,正是这一点令她对自己窝火。那个房东第一次来收房租的时候,就在已经摆放了他们的私人物品的各个房间里窜来窜去,东摸摸,西瞅瞅,后来的一次还带了她的母亲一道来,边“检阅”边用他们听不懂的广东话——俗称“白话”嘁嘁喳喳地议论一番。这引起了妻子强烈的不快。这一点妻子倒是有她的道理,他们付了房钱,它便是属于他们的私人空间,即使你是房东也不可随意进入。房东站在打开的电脑前面,和她母亲一道,对着屏幕上不断变幻的“屏保”图案看了又看,像看一只万花筒。
  房东的母亲也是消瘦矮小型,看上去老一些,却也没多老——主要是也没比房东老多少——主要是,房东也不比她年轻多少(他真刻薄!),她要是不主动介绍,他们还真当她们是一对老姐妹呢。很显然在她们之间是做母亲的说了算;很显然——她是那种活到老也没什么主见、脱离不了母亲的主宰的那种人。
  刚开始,苏颂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厨房里,她专门买来了工业烧碱,一遍遍擦洗着贴了瓷砖的墙面、花岗岩台面和洗菜盆,照她的意思,恨不得买上一大桶酒精或是硫酸什么的,把它们统统刷几遍。她要对付的好像已经不是油污,而是房东或别的前任房客(天晓得是些什么人!)留下来的汗渍和各种不明不白的体液,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微微地打个寒战。因为这一点,吕禾相信她已经得了厌食症和轻度的抑郁症。他更加相信,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床上“性趣”索然的表现,都和这件事有关。
  
  二
  
  双桥镇虽然已经被“工业化”了,却还保留着很多“迷信”色彩的习俗,或者又可以说,是保留了许多“传统文化”。比如,家家的大门前都装有一个小香炉,日常也都是香烟缭绕,楼道里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味。他们的客厅里有一排矮柜,矮柜上就敬着一尊观音,一只铁皮饼干盒子里还盛着房东留下的、厚厚的一层香灰。
  虽说对这个房子不满多多,他们总算暂时安顿下来了。吕禾在新应聘的这家电子公司做技术开发,公司里对他们施行的是所谓的“项目制”——其实和生产线上的工人施行计件工资是一个道理,项目完成的数量、进度、效益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收入。平时工作繁忙,回到家,吕禾的要求很低,只要能保证充分的休息和睡眠就很满足了。苏颂的工作相对轻闲一点,所以她才有闲心比吕禾更挑剔。可人在他乡,也由不得她挑剔什么了。吕禾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他们初来乍到,吕禾不希望她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厌食症啦、抑郁症之类的“富贵病”。
  苏颂的适应能力远比吕禾期望的更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和那个房东女人——她叫麦登珠——成了一对“好朋友”。每个月收缴房租的时候,麦登珠都会上门来,她们便呆在一起,说上一大堆悄悄话、体己话;到了周末,苏颂也会相约她去逛镇上那条唯一的“步行街”,一起去买各种有用或没用的、昂贵或低廉的化妆品;品牌店里的服装反季打折的时候,她约了她一道去疯狂大采购,不知道最终商家和顾客谁占了谁的便宜;她还学会了像本地人那样,用一种亲昵的口吻“阿珠”、“阿珠”地叫她。吕禾不在家的时候,阿珠出入他们的卧室、客厅、厨房等等任何私密或不那么私密的地方,早已如入无人之境。刚入住时,苏颂对这种行为所表现出来的那点矜持和嫌恶不知道哪里去了。吕禾在暗自震惊和庆幸之余,总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妻子的这些行为里,多少是出于息事宁人和随遇而安,又有多少是出于无奈。也许,她从来都是深明事理的人,一旦看清楚了形势和环境,她所采取的态度绝不是无用的抱怨。她总有办法去化解、消解、瓦解那些不利的东西。这一点吕禾对她一直都望尘莫及。
  不过,他看得出来,阿珠倒是诚心诚意和苏颂做朋友的。她倾慕她“北方人”的白皙柔嫩的皮肤,倾慕她对这种皮肤以及连带而来的毛发(头发。眉毛。睫毛。腋毛。额头、脸颊、手臂和颈项处的汗毛。)不厌其烦的精心护理(个别处置方式令她闻所未闻),羡慕她在衣着款式、色彩搭配方面的滔滔不绝而且引人入胜的心得。顺便说一句,他们来自淮河以南,无论从哪方面讲都算不得“北方人”。有个段子好像是这样说的:北京人管所有北京以外的人都叫地方上的人,上海人管所有上海以外的人都叫乡下人,广东人则管所有广东以外的人都叫北方人。北方人就北方人吧,苏颂看来也没打算纠正阿珠。
  
  三
  
  每到月底,阿珠就会准时来收取房租。一开始就说好了,他们是现金交割,这一类的事情,当然是苏颂来处理。兩个女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吕禾通常会回避一下。他独自在一旁,翻翻旧报纸,或者找本闲书看看,耳朵里还是免不了灌进了女人的絮叨,说到尽兴出,两个人一同掩口而笑,像舞台上一对默契的好搭档。阿珠收了房租和水电费,揣进贴身的衣兜前都会像买鸡蛋一样在灯光下照几遍,确认不是假钞。只要过她的手,哪怕是五元的票面,也绝不放过。她解释说,有一次在菜市场买菜,卖菜的婆婆找了她一张十元的假钞,等她发现后火烧火燎回到菜市场,那个婆婆哪里还会认账?反倒抓住机会把她羞辱了一回。那张十元的钞票还没在她的衣兜里揣热乎呢,气得她一转身就撕了个粉碎。她生气,也不光是十元钱的问题。她说不出来,但心里有数:那就是,她不愿意被人羞辱了智商。她还不到四十岁呢(她果然不到四十岁!),她不愿意被人当做一个没“文化”、好蒙骗的老姑婆。在双桥镇,“老姑婆”的意思谁都明白,强调的不是“老”,而是“孤”(姑)。她怎么会是一个“老姑婆”?打死不做老姑婆!打那以后,她就养成了当面辨钞票的习惯,摸、蹭、揉、甩,用了这一系列动作之后,再到灯光下照几照,才把钞票放进衣兜里,心放进肚子里。也还真灵光,后来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假钞了。
  每次,她用这种“独创”的办法“验钞”的时候,苏颂都会显得极其不耐烦,她总是说:“看够了没有?出了这个门,我可就不认账了。”阿珠难为情地冲她笑一笑,手上的动作却照做不误。
  对于那条令苏颂如鲠在喉的人工河,阿珠也有自己的见解。按照她的说法,她小的时候,河道没这么宽,也没有锈着厚厚一层油垢的水泥堤岸。那时候的河水是细细的一线青白色,水不多,却四季长流;岸边的水草日夜疯长,隔不远就有一处芦苇花,像鸟翅一样俏皮地高高伸展着;河底的细沙在太阳下金光闪闪;在燥热的天气里,远远的,就有扑面而来的潮湿、清冽的气息,那种气息让人安静,多呼吸几口,足以清热解暑,苏颂你哪里用得着拿窗帘去挡呀!她也会说俏皮话——不仅是俏皮话,她冲口而出这句话时的神态、身姿、表情、语调,有一点点模仿的痕迹,模仿的对象当然就是苏颂,就像苏颂也会模仿她蹦出几句不着调的广东话,二者都有一点说不出的、令人发噱的地方,吕禾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们,有时候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现今呢,——阿珠接着说下去,这一回明显也把吕禾划进了聊天对象的范围内,语气中甚至有些小小的自得,那是因为,她自觉也是有点“口才”的,只是国语说得不够顺溜而已——现如今,不单是河水发黑发臭,就连岸边的草木都活不下去了。只有河面上漂浮的水浮莲,挺着鼓鼓的肚子,一丛丛、一列列,簇拥在河道上,和塑料垃圾袋、朽蚀的木板、落叶一起,随着微风大面积地游移着。每天早晨,有公家派出的老伯,撑着一只独木舟,打捞着水面上的各类漂浮物,可眼见得治标不治本,到了黄昏,那些漂浮物像一种繁殖力极强的生物,又顽强地出现了。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气味,像鸡粪,又像硫磺,是一种复合型的化学味儿。害得阿珠每次从这里经过时,总是绕个大弯子,宁可多走几步路,避开它。
  苏颂打趣道,她吃住在娘家,买衣服也只拣最便宜的,还要等打折,这些房租怎么花呀?阿珠略略扭捏了一下,说,这笔钱如数交给了老母,她自己是一分钱也不能动用。為什么要如数交给老母?房子不是她自己的吗?阿珠不想再说下去了。她自己当然知道为什么,也明白老母的心思,这是一笔“专用款项”,是留着做她第二次嫁妆用的。老母不懂,她的第二次婚姻成不成,什么时候才能成,肯定不只是钱的问题。更何况,那钱算得上是“一笔”钱吗?
  想到这些,阿珠就不能不想起岑伟胜。离婚之后,阿珠就不敢再在老母面前提到他,可那么多年的感情,她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他们刚认识的日子,有几好!那时候,她每天都是欢喜雀跃的,他呢,话不多,有点木讷,却又是倔强的,看上去事事她主动,其实真正“定砣”的人是他……
  
  四
  
  一天晚上,吕禾正在公司里加班,苏颂突然打来电话,她以少有的惊惶说:“你快回来一趟!有人要闯进家里来!”吕禾来不及多问,冲到公司门口打了一个“摩的”,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
  在楼梯口,吕禾看到他们的铁栅防盗门关着,木门则开着。透过铁栅门可以看到,所有房间里的灯都开了。吕禾边上楼边大声喊着苏颂的名字,提前给她壮胆。一个挽着裤腿、穿着拖鞋的男人站在铁栅门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一时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不像是街头上寻衅滋事的人。吕禾上前一步,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先生,请问你找谁?”
  他好似吃了一惊,回头看了看吕禾,迟疑地说:“我不找谁。我谁也不找。”吕禾听出来他是本地人的口音。他们因为被迫要说“国语”,听上去总透着点迟疑——未必就是真的迟疑。就算是和人激烈争吵的时候,也是这种样子,吕禾提醒自己切莫大意。
  这时候,苏颂走过来,隔着铁栅门对吕禾说:“他说这房子是他的,非要进来不可。我已经给阿珠打了电话。”
  吕禾打开防盗门,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又掏出香烟给他“上”了一支。他没推辞,接过来,熟练地点上火,脚步却没有迈动。
  “这房子是我的!死八婆,她自己不住,我都不能住……”
  吕禾问他:“你说这房子是你的?你是阿珠的什么人?她没告诉你这房子已经租给我们了吗?”
  他怔怔地望着吕禾,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吕禾只好说:“你等一等,阿珠马上就来,有什么问题你同她讲,好吗?”
  一听到阿珠马上到,这个男人立刻显得焦躁起来。他的嘴里不停地骂着:“那个死八婆!死八婆!”手里的大半支香烟留也不是、丢也不是的样子,下决心深吸了几口,仿佛终于了结了一桩大事情,丢下烟蒂,这才快步走下楼梯。
  吕禾大概明白了几分。这个男人看上去比阿珠年轻,长相也还算体面。他的身材不高,体格却很健壮;眉毛和眼睛都是细长,又仿佛透着几分干净和秀气。这让他看上去总有哪些地方不协调,有一种强词夺理的感觉,又有一点虚张声势。要是他不出声,要是他说话不那样嘟嘟囔囔的,要是不在这种场合见到他,吕禾是怎么也不会把他和阿珠联系在一起的。
  “阿珠应该到了的!阿珠怎么还没来呢?”苏颂有些气恼。其实这时候阿珠来不来对他们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会不会出了什么情况?——吕禾和苏颂一霎时想到了一处,连忙锁门下楼,远远地就只见小区的花坛旁,有人已经撕打在一起。
  果然被打着的正是阿珠。她的头发披散着,瞪着一双直愣愣的眼睛,也不还手,也不躲闪,任凭那个男人对她连推带搡,顺带还有拳头和巴掌。对于这种“暴力”场景,吕禾没有任何经验,壮着胆子喝了一声:“住手!”上去推开了他。苏颂也乘势把阿珠拖走,拉起她一起上了楼。
  小区里的人家此刻大概都沉浸在“黄金时段”的肥皂剧里,没有人因为这极其短暂的一幕而受到惊动;昏黄的路灯上围着一团团小飞蛾,幽暗的树木散发着夜晚的气息。那个男人低着头不看吕禾,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叼上了一根新的牙签。吕禾问他:“你为什么动手打人?打人是犯法的!”
  “打死她!打死她!——死八婆!”他嘀咕着,像个婴儿一样,再也组织不起来哪怕稍稍复杂一点的语言。
  等吕禾回到家,阿珠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眼睛已哭红。苏颂数落着她:“你和那个岑伟胜离婚了,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知道吗?他要是再打你,你可以报警的!”
  “报警?不,不!”阿珠惊恐地看了苏颂一眼,仿佛这个建议是个阴谋;一边使劲地摇着头,也是像个婴儿一样,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苏颂盯住她问:“你跟我们说句实话,这房子当初离婚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判给了你?”
  阿珠说是。当初他没有提出过任何异议。房产证也早就办好了过户手续。
  “那他还找你干什么?他为什么说这房子是他的?”
  阿珠不回答。
  “你们还有其他方面的财产纠葛吗?他为什么要来纠缠你?”吕禾忍不住也发问。
  “没有,绝对没有,”阿珠说。
  “那他特地跑来,就是为了打你一顿吗?”
  阿珠的泪水马上涌了出来。她呜咽着,好不容易才把一大堆想说的话说清楚——她不介意这些,一点也不介意。当初是她不能为他生出儿子,拖累了他,才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们离婚后,他和一个外地来的“捞妹”好上了。可是,不到一年,那个“捞妹”不仅没有给他生出一男半女,还席卷了他所有的财物跑掉了。他曾经四处追寻过,可她就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叫他哪里追去。这些年里,他心里一直在憋屈、窝火,日子越过越差。就算他打她,拿她当成出气筒,她也不会怪他。
  “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不考虑复婚呢?”吕禾问。
  “没可能的,绝对没可能的。”阿珠低下头,说。
  “为什么?”
  “反正,就是没可能。”
  “可是,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我跟你讲,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就没法继续租你的房子了!”苏颂有些着恼了。
  阿珠急了:“求求你,求求你们了,”她飞快地看了吕禾一眼,“求求你们不要退租。你们都是好人,又没有带小孩——我妈说,有小孩的房客很麻烦,会弄脏房子和家具。你们要是租满了一年,续租的时候我给你们打折!”
  
  五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阿珠的故事如同他们生活里的一个隐喻,就像那条人工河,它的气味、颜色,暗夜里发出的白光,清晨漂移着的一簇簇肥硕的水浮莲,都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他们。
  发生了上次那件事情之后,阿珠终于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苏颂。按照她的说法,年轻的时候她是这一带很靓的“靓女”。她和岑伟胜“拍拖”的时候,他还一文不名。他来自附近的山区,是本省为数不多的、著名的贫困县;而她呢,家庭的经济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靠帮附近的街坊做杂工,供养了她姐弟俩,她读了初中,弟弟甚至读到了大专。结婚的时候,她和母亲拼了全部的身家买下了这套房子,好在,和现在相比,那时候的房子就是白菜价。然后,突然之间,镇上建起了各种工厂,那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巨大的厂房蛮横而混杂,占据了他们的鱼塘和桑田,浓烟和污水代替了炊烟和清流。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之后,大家都“富”了起来,所有像阿珠、阿珠母亲这样持有本地农村户口的人,一年到头就算不用做任何事情,也可以靠土地分红过日子。他们的生活仿佛水到渠成,倒也算是圆满的。阿珠的母亲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老房子离新房子隔了两条街,她每日里料理完“旧家”,再抽空料理小两口的新家,岑伟胜和母女相处融洽,和上门女婿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美满、唯一没有水到渠成的是三年来阿珠纹丝不动的肚子。
  阿珠的母亲显然比他们更着急。她每日赶过来,煲制一锅锅比药水还难下咽的“老火靓汤”,眼巴巴地看着阿珠一口口喝下去,之后收拾好一应家务,天还没黑便急忙离去,好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深耕细作。有一天下班回来,阿珠发现家里样样东西都挪了位:卧室里原本靠墙摆放的大衣柜搬到了另一边,把窗户挡去了大半,本来就采光不好的屋子更显阴沉;那套红木沙发本是他们结婚时最“显赫”的一个“大件”,当初他们寒伧的客厅里靠了它才有了一点亮色,如今则被归拢一处,放在墙角里,罩上了一面旧床单;一大盆叶片肥厚的绿色植物占据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变化最大的是那张双人床:它没有横放,也没有竖放,而是别具一格地斜放在卧室的正中央,若是从房间里走一遭,平白地多出了许多曲折。母亲喜孜孜地告诉阿珠,她今天请了风水先生,这一切都是拜风水先生所赐。“这下好了!”她说,因为喜悦,还因为出了汗,脸上绽放着油光。
  风水先生的高招并没有帮助阿珠怀上,但是她和母亲一样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和岑偉胜去看过医生,他们绝对都没有问题;是这个房子有问题,是房子的风水有问题。甚至就连岑伟胜后来有了外遇、和她闹起了离婚,她也统统归罪于风水。
  星期六,吕禾和苏颂在家里吃晚饭。中午他们都是在各自单位的食堂里吃,只有晚饭才在一起。吕禾说,今天公司里来了一群东南亚客户,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进公司大门便发出一阵整齐的惊叹,说是公司的“风水”特别好,乐得公司老板喜笑颜开,连连对客户说,这话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了。“其实,也许人家那是一种公关策略,就为了讨老板欢喜的。”吕禾说。
  “你信吗?”苏颂问他。
  “南方人才信这些。什么风水不风水,他们是没看到后面那条排污渠,臭气熏天的——不过呢,公司自从搬迁到这个新工业园,业绩确实年年飙升。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但肯定不是因为风水。”
  停了一会儿,苏颂突然说:“或者今年我们就‘要’了吧?”他们原本的打算是等稳定以后,先买了房子再要孩子的。他们一个三十刚出头,一个不到三十岁,原以为“本钱”过硬,就对这件事没怎么上心。
  “你觉得可以‘要’就‘要’吧,”吕禾说。他知道苏颂在想什么。——她不相信“风水”说,他自然也不相信。要让自己彻底地不相信,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结果来,他们在这里继续住下去方能安心。
  “我没有问题的,”苏颂又说。她想说的是趁现在工作还算清闲,晚要不如早要。听上去却有些别扭。
  “我也没有问题。”吕禾忙说。听上去好像只是为了不甘示弱。
  许久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没有使用塑胶制品。他们省略了所有的前奏,全心全意,直奔主题。或许是因为意义特别重大,熟门熟路的吕禾竟然有些兴奋,身上有出汗的感觉。苏颂在床上一向是矜持的;眼下更是矜持得有些冷淡了。这倒也并不能影响到吕禾,就在他渐入佳境之际,极其不合时宜的,他的脑海里忽然跃出了一个画面,那些他平日里一瞥之下看到的,在电线杆子上、公共汽车站牌上张贴的小广告——人称“牛皮癣”的,“不育症”三个黑色的大字在这个画面中尤其夺目。
  结果竟是草率收场。
  
  六
  
  持续多日的连阴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窗外黢黑一片,街灯照亮的地方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纠缠不清的雨雾。苏颂背对着吕禾躺了一会儿,突然翻身下床,一阵乒乒乓乓之后,拿出吹风机自顾自地吹起了黏糊糊的头发,脸上是焦躁难耐的表情。吕禾支起身子看了她一会儿,想劝劝她又不知道怎么劝。
  半夜里起了风,雨势变大了。小区旁的那条人工河陡然涨满,向着四处流溢。吕禾没打雨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岸边。奇怪的是,瓢泼大雨之下,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是干燥的。对这种现象他自己却一点也没有留意。还有一点奇怪的事情是,在暗夜里,他却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自己的眼睛能够发射出红外线。岸边的芒果树在风雨中摇曳,肥厚的叶片急速地摆动着;黑色的河水漫过岸边锈迹斑驳的护栏,漫上了街道,发出的不是臭味,而是一种浓重的霉味儿。
  蓦地,他看见地上有一团团蠕动着的东西,那是随着河水漫上来的一尾尾活鱼,每一条都足有两三斤重。那些他叫不出名的鱼类在黑色的泥水中挣扎着,摆动着,他看见,它们瞪着火红的眼睛,身上是黑色的、厚厚的皮,在夜里泛着亮光,就像生了一层塑料雨衣。其中有一条匍匐着,差一点爬上了他的脚背,他浑身一抖,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一个提着鲜红的塑料水桶的、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对岸。吕禾认出来那正是阿珠,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会来。阿珠正全力地捕捉地上的鱼。那些黑色的鱼被她双手摁着,捉进了水桶,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桶;她把它们倒进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她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好像害怕有人来和她争抢。吕禾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满足、喜悦、贪婪。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披散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这多少有些妨碍了她的进度。
  然后,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一手叉腰,一手抹了抹脸,把一绺绺纷乱的头发从眼前拨开。这时,吕禾无比惊骇地发现,她竟然也生着和地上那些鱼一样的火红的眼睛;她的周身一丝不挂,厚厚的、像塑料雨衣那样的黑色的皮肤闪着亮光。她的两条腿交替地扭动着、扭动着,渐渐地合拢在一起,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并顺势斜躺下去。一股股黑色的、黏稠的东西从她的两腿之间排出来,碰到水,立刻变成了一条条蹦跳的小黑鱼。
  吕禾大喊一声,从梦中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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