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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里,有两种花开在家门口,一是粉豆花,二是喇叭花。前者傍黑开,后者清早开。一个站在墙根下,一个攀在篱笆上,都不知道疲倦,今儿开、明儿开、后儿还开……要问啥时候种了这两种花,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反正是,冷不丁一瞧,花就开了。
粉豆花色彩杂,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闹哄得不得了,翌日晨太阳一出来,花儿说谢就谢了,不拖泥不带水,随后结个黑色的种子,惹得孩子们伸手去捉。喇叭花则定时定点上白班儿,很奇怪怎么会有蓝色的花瓣儿,透着那么一股子小妖气,很是惹人眼。
奶奶坐在家门口,看花。粉豆花从夏天就开,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奶奶就是看不够。虽说秋风渐凉,手里却还拎着把蒲扇,偶尔扇一下蚊虫,瞧见路过的街坊,就道一声:“吃啦?”街坊也问奶奶:“吃啦?”奶奶就说:“吃啦。”——其实奶奶没吃饭,不饿。
奶奶也说不清为什么不饿,反正是,没胃口,不想吃。
奶奶觉得这是个好事儿。
可街坊们却觉得不是个好事儿,说:“你是不是病了?瞧瞧你的脸都黄了。”
奶奶就回家问爷爷,她说:“你瞅瞅,我的脸什么色儿?”爷爷说:“什么色儿?正常色儿呗。”奶奶说:“你没觉得我脸色发黄吗?”爷爷说:“发黄?发什么黄?你再变色,脸也黑得像个驴粪球儿……”奶奶就出门对街坊说:“俺老头子说了,俺没事儿。”
奶奶除了不爱吃饭,也变懒了,不爱动。即使想动,也没劲儿。
三儿子瞧出不对劲儿,跟大哥、二哥、四弟说了……弟兄四个来一瞅,的确觉得不对劲儿,就跟奶奶说:“咱去医院看看吧?”奶奶说:“我没病,去什么医院?”儿子们又去跟爷爷说:“咱们去医院看看吧?”爷爷说:“就你们事儿多,你们愿去去,反正我不去!”
就送奶奶去了医院。医生一见奶奶,头一句话就说:“怎么才来?”
一盆凉水就浇到儿子们头上。奶奶笑着说:“才来还晚啊?又不是做客。”
奶奶得的是肝病。医生说:“挂个吊瓶……试试看吧。”
奶奶不想住院,怕花錢,怕耽误工夫。儿子们就说:“花再多钱,我们弟兄四个一平摊就行了,怕什么呢?”奶奶就挺惭愧地说:“唉,做娘的不要脸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奶奶就安心地住院了,她说:“养儿子多就是好,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
四个儿子就轮流来陪床,帮着看看吊瓶,帮着喊个护士什么的。大儿子来过二儿子来,二儿子来过三儿子来……秋天生产队正忙,正是挣工分的时候,耽误不得。其实奶奶也不寂寞,病房外头也开满了花儿:粉豆花、喇叭花、一串红、月季花、金钟花、万寿菊……
倘若瞧见坐在花丛中的病人,就打声招呼。病人亦会像奶奶那样笑:“吃啦?”
随着秋风凉,秋虫的叫声越唱越远,病房也越来越静……
三儿子来陪床,奶奶精神头儿也格外好。三儿子说:“生产队这阵子忙得很,我爹在饲养院伺候牲口也挺累的,等忙过这阵子,他就来看你。”奶奶就笑:“那个老东西,精神头儿都用在牲口身上,你瞧见他哪时候关心过咱们娘儿几个来?……这个老东西!”
奶奶又说:“我枕头底下藏了几个钱儿,你屋里的怀着孩子,逮空儿你把钱拿去买点儿什么吧……”三儿子说:“那怎么行,我们弟兄四个。”奶奶说:“你们弟兄四个,哪天轮到谁,谁才来陪床,唯独你,不论哪天都抽空来看看,我这做娘的,心里有数啊……”
窗外花儿真心开得热闹,院墙上、屋檐下……随便丢个种儿,也不用多费心,这样的花儿,那样的花儿,你开完我开,我开完它开!奶奶说:“花儿开的时候,能听见声音呢!”
三儿子问:“什么声音?”
奶奶就微眯着眼睛笑:“跟你们兄弟四个小时候吵闹一模一样……”
过了一会儿,三儿子抬头看看吊瓶,发现吊瓶不滴了,就喊护士:“吊瓶不滴了。”
护士过来看,看看吊瓶,看看针头,看看奶奶,就训三儿子:“人都死了,还滴什么滴?”
三儿子跑回村。爷爷正蹲在猪圈里帮老母猪接生,他气恼地说:“怎么拣这个时候死?你大哥在北坡抢种,你二哥在南泊抢收,你四弟在旗杆营挖水渠……都没空儿,你自个想办法吧!”
三儿子就跑回医院,借了个架子车,把死去的奶奶拉回来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