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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野心勃勃的韩国导演奉俊昊推出了他的犯罪影片《杀人回忆》,无煽情、无商业元素、无高颜值主演,甚至无圆满大结局,在127分钟里将某个贫瘠小镇上的连环谋杀案做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从警察、受害人、证人,乃至嫌犯,都在这个闭环内受尽磨难,也圈定了韩国市民三十余载的恐惧——因为那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而真凶则一直未曾归案。
乡间恶徒的诞生
位于韩国首尔南面八十公里处京畿道华城市,曾经一度是与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存在,那里除了一条隧道公路,便只剩下茫茫田野和杂乱的松树林。上世纪八十年代,华城市人口不足25万,当地人以农耕为生,工厂寥寥无几,且大多建在田边,整个地盘系标准的“城乡接合部”。
在这样的地方享受田园生活倒也安闲,朴素的居民们可以做到与世无争,人人都习惯于在乡间小道上早出晚归,“谋杀案”似乎离大家很远。直到1986年9月15日,一个恶徒的平空出现,打破了华城人的岁月静好。
当天,一位71岁高龄的女性老人,在探望女儿之后,于回家途中被人袭击并勒毙,尸体就丢弃在安邑郊外的田地里。尸体的死状有些奇怪,双手双脚被交叉反绑于身后,下身赤裸,剥掉的内裤不知所踪。虽然作案工具不曾找到,杀人动机又显得很含糊,看起来像是性变态干的,可死者又没有被性侵的痕迹,因此警方只将其当成一桩普通的临时起意案件来处理。
然而,时隔一个多月的10月20日,一具25岁的华城女性尸体在郡台安邑的灌溉水渠中被发现。死亡时间是晚上八点以后,受害人刚刚与男友约会完,在回家途中路过一条两侧都是芦苇的小径时遭到袭击。死因依然是被勒毙,手脚被交叉绑于身后,全身全裸,没有遭到性侵犯,勒死受害人的一只长筒丝袜还缠在脖子上,但是另一只却很诡异地失踪了;不仅如此,受害人胸前还有数道横切刀伤。这一次,凶手不仅留下了作案工具,还有一根烟蒂。
当时,警察與华城居民都还不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1986年12月12日,又一名年仅24岁的女性被害,案发前也是刚刚经历了一次甜蜜的约会,随后她的尸体便出现在了离家只有一两百米的地方。一样是全裸的死态,一样被捆绑的姿势,一样被丝袜勒毙,一样胸部被刀刃多处划伤,甚至一样未发现性侵痕迹。不同的是,这回现场缺少的并非内裤或长袜,而是她乳房的一部分,内裤则套在了她的头上。
警方这才觉出蹊跷,显然这三起案子应该是同一名凶手犯下的,虽然找到了留下的烟蒂,可在那个刑侦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DNA检验之类的鉴定办法根本不存在,只能靠最原始的排查方式。
像是在轻视警察一般,案发仅仅两天之后,这名神秘的变态恶徒竟再度出手,炮制了他犯罪生涯中第四件“杰作”,将一名21岁的年轻女性以与上一起别无二致的手法杀害并呈尸,唯一的区别是凶手在现场撒下了一些芝麻。
从那时起,韩国警方完全确信华城出现了罕见的连续“杀人魔”,并正式将四起事件进行并案调查。依据现场取证判断,怀疑凶手是对华城环境颇为熟悉的当地人,这也让警方一度以为凶手落网近在眼前。毕竟,华城这种弹丸之地,要抓一个乡间恶徒应该还是容易的。以京畿地方检察厅刑警科重案系长河升均为首的专案组,还给凶手取了绰号——岬童夷,“岬童夷”的意思是头上长角的如恶魔般凶狠的孩子。
不幸的是,此后案情一系列的进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进化中的岬童夷
如果说最初四起案件中,凶手的作为像是自行摸索出了一套“仪式感”,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两起案件,也就是1987年1月10日的女高中生被害,和1987年5月2日的32岁已婚女性被害,其死亡特征却更像是对警方的一次公然挑衅。两名受害女性虽然也是在华城的田地里被勒毙,尸体全身赤裸,后者也是胸部被带走了一部分,并有多处刀伤;但她们都在死前遭到了强暴,现场留有精液痕迹。
也就是说,之前判断凶手为“性功能障碍”的说法可能并不准确,也仿佛是“岬童夷”在向警方证明自己具备性能力。
到了1988年9月7日,一名54岁的妇女,在帮大儿子操持完饭店生意以后,晚间于回家路上又惨遭毒手。这一次,“岬童夷”是用胸罩勒死受害者,虽然死前未受性侵,但却用刀子将她的生殖器破坏,并在里面塞入切成九块的桃子,现场还留下了一些桃子皮。
在此,我们不妨将这七起案件连起来看,从一开始无差别寻找袭击目标,勒毙受害人之后带走其衣物,到收集受害人的胸部,乃至后来将受害人的下体割裂并放入异物。这个“岬童夷”的作案手段似乎一直处于“进化”之中。
七桩手段残忍的命案,在如此集中的两年时间内,全都发生在华城市一个半径两公里的区域里,这无疑是要把负责此案的警队组员逼疯了。
眼看着凶手犯案越来越熟练,警察的心态却失控了。媒体报道的密集程度空前,民众的恐慌情绪也是空前高涨,因为显然这个“岬童夷”看起来并不聪明,作案习惯带有强迫症意味,必须在同样的地点做同样的事,连犯罪细节都单一直白,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倘若“岬童夷”不是真正的地狱使者,那么迟迟无法将他缉拿的事实,将成为韩国执法史上一个巨大的耻辱。 于是,警方先后投入了205名警员,单纯嫌疑犯和证人就多达21280人,更有逾四万人接受了指纹鉴定。破案无数的河升均及一众组员誓要与“岬童夷”死磕到底,他在多年后退休之际给凶手的一封公开信中历数了当时不输于凶手的那种“丧心病狂”的极端态度,由于当时长期高强度的刑侦工作,他的部下中有因过劳落下固疾,至今都半身不遂的;甚至还有审讯嫌疑人时动了私刑,导致其死亡的恶性事件出现。
更不幸的是,第八起案件还是发生了,然而也正是这起案子,将警方的思路带往了另一个方向。
模仿犯的可能性
1988年9月16日,14岁女孩朴利秀在参加完教会组织的活动以后,沿着台安邑山路往家里赶,有人自路边窜出,用刀胁迫将其拖到路边的空地上,然后脱下她的衣服反绑住双手,口中塞入了内裤,又将她的头部用紧身外裤套住,将她强暴。过后,朴利秀利用犯人搜拿她的财物之际,借机奋力跑了出去,所幸凶手没有追上来,让她得以保全性命。
“岬童夷”的这次失手,为破案带来了新希望,这也意味着让警方付出惨重代价的恶魔有望被知晓其真面目!
依据朴利秀的描述,强暴她的人约摸26岁左右,身高1.65米至1.7米之间,是个体型微微发胖的男子。经过现场勘察,警方很快判定犯人应该是逃到了案发地对面的一个村庄,于是对该村庄进行地毯式搜索,终于抓到了嫌疑人,将他的体毛与现场搜集到的做比对,结果完全一致!
如此说来,“岬童夷”找到了?!
很不幸,大家都高兴得太早了。随着审讯和调查比对的深入,无论从时间证明还是痕迹鉴定结果上来看,此人最多实施早前那七宗命案,最多只能以强暴未成年罪获刑。
但是很奇怪,随着华城连环凶案中幸存者的诞生,“岬童夷”像是遇到了某种阻碍,竟在此后沉寂长达两年之久。
这两年对警察和韩国市民、尤其是华城的老百姓来讲,是风声鹤唳的两年,“岬童夷”的阴影如利锯,不停切割着人们的安全感。大家有一种共同的意识——犯人还会再出现的!
不祥的预感于1990年11月15日成为现实,一名16岁的中学女生在台安邑离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被发现,那是多么熟悉的案发现场:长筒丝袜勒毙,浑身赤裸,胸部被切去了一块,手脚呈交叉状被绑于身后,没有受强暴的迹象,但是生殖器被刀刃破坏,并塞入了汤勺、圆珠笔等物,那是受害人自己的文具。
1991年的4月3日,一名69岁女性呈尸于离家五百米左右的东滩面盘松里荒山上,死状与前者一样,从她的下体找出了两只长筒丝袜,生前未遭性侵。
没错,这个头上生角的“岬童夷”又回来了。
你可能无法相信,直到第九起和第十起案件调查期间,韩国警方才委托日本对凶手的精液进行DNA鉴定,并确认凶手为B型血,也因此顺势将DNA鉴定法引入。
可与此同时,也让人不免怀疑,除有幸存者外的那九起命案,难道真是同一个“岬童夷”干的?既然已经抓到过一名模仿犯,那么也未见得其他的案子就不会出现另外的模仿犯。九名死者中,有两名生前遭受强暴,而另外七名却都只是被脱下衣物,凶手从她们身上取走了一部分东西,而其中只有三名死者下体被塞入异物,与其他几起在行凶手法上有微妙的差别,很可能是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性癖好。这些凶案细节,全韩的大小媒体都有登载,很难讲不会有其他的恶人借“岬童夷”之名行凶,以至于让警方无法锁定一个准确的目标。
不知道该说是庆幸抑或遗憾,自1991年那起案件之后,“岬童夷”就彻底隐没于这个世界,华城再无类似事件发生。
“真凶”的尴尬
在1991年至2019年这二十八年间,河升均倍受煎熬,尤其是随着时间推移,破案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而依据当时韩国的十五年追诉有效期限制,至2006年未抓到“岬童夷”,那么这个长角的“恶童”将永久性逃脱法律制裁。为此,河升均并不甘心,直至2004年——也就是时效结束的两年前,他还在全罗北道的 任実作为警正担任了所长一职,同时出版了一本自传随笔《华城尚未结束》。
讽刺的是,也是同一年的十月,他将正式退休,与华城连环案完全脱离干系。
这期间,警方一刻不停地与“岬童夷”做斗争,鉴定了570组DNA、180个人的毛发和4016次校指,却终究一无所获,只能于2006年宣告终止对“岬童夷”的侦查。
尽管过了时效,但是这个案子的影响巨大,尤其是奉俊昊拍摄的电影《杀人回忆》在全国获得525万观影人次的绝佳成绩,本质上就是唤醒了民众对华城事件的恐怖记忆。正因如此,华城案那满满五大袋的调查记录没有被依法销毁,却是作出了永远保留该记录的决定。也就是说,只要DNA等证物还在,揭发“岬童夷”真面目就存在可能性。
2015年3月,也就是华城案终止侦查的九年后,韩国在野党新政治民主联合会议员徐瑛教在国会发起了废除杀人犯罪公诉时效的提议,该提修案于7月24日在国会以199票高票赞成通过。意味着今后若出现类似“岬童夷”这样的杀人魔,将无法再钻法律的空子。
为了凝固这份“杀人回忆”,更为了将悬案之痛铭刻于心,韩国影视圈也是不遗余力。2016年首播的韩剧《信号》,便是通过一部无线电机穿越时空的科幻模式,回溯了韩国一系列重大未破案件,并按上了一个想象中的结尾;其中的华城案,编剧甚至给出了“岬童夷”是当地公交车司机的推论假设。
与此同时,“阴谋论”也在网上悄然四起,甚至有说凶手可能颇有背景,因此导致警方故意隱瞒真相云云。
2019年9月18日,也就是华城那段暗无天日的“杀人回忆”正逐渐淡出人们脑海之际,一个重磅消息被媒体曝出——警方宣布,通过DNA比对,“岬童夷”的真面目已被揭开!
根据媒体报道,韩国国立科学调查研究院经过一系列对比鉴定,发现在押的56岁犯人李春才的DNA,与华城案中第5、7、9次事件中受害者衣物上残留取证的DNA完全一致。
李春才于1994年在忠北清州的家中,用安眠药将小姨子迷奸,再拿钝器杀害并弃尸,被判无期徒刑,自1995年10月起在釜山监狱服刑,迄今已蹲了24年大牢。作为一名杀人犯,他在狱中的良好表现让人意外,不仅待人亲切友好,积极参加宗教集会,甚至还被评为“一级模范囚犯”。如果从时间上来推断,他因惹上官司入狱,令华城血案停止再发,完全合乎情理。除此之外,在押犯人隐瞒自己黑历史的情况,也比比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李春才就是“岬童夷”不无可能。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判断,也可能是认错了人,因为DNA鉴定出真凶是B血型,而李春才是O型血。更何况,尽管同房的狱友一直觉得李春才的长相与“岬童夷”的肖像画酷似,还喜欢收藏女性淫秽照片,但他本人一直不停否认自己与华城案有牵连。
那么,“岬童夷”真的是他吗?或者他只是其中几起的模仿犯之一?恐怕在鉴定技术发达的今天,还无法盖棺论定。这也正是华城案最尴尬的地方,连环血案的犯人是不是一人所为都无法确认,也难怪有不少人将之视为一个“怪谈”,荒唐到要用迷信来解开这个谜题。
犹记《杀人回忆》中最后一个镜头,系宋康昊扮演的警察朴斗满自案发现场的田地中转过头来,打破“第四面墙”直视银幕外的观众,那眼神仿佛在传递着疑惑、愤怒、羞愧,以及震惊等五味杂陈的情绪。
事实上,这正是华城谜案留下的“后遗症”缩影。悬而未决之案,犹如剑在头顶,关系着死者的冤屈、民众对司法机构的信任度,以及警方的尊严,也充分证明取消公诉时效的必要性。正如河升均在信中写的那样:“对于要从世上除去你(岬童夷)这种社会的癌症而言,居然存在公诉时效,你不觉得奇怪吗?”
因此,只要这份“杀人回忆”还在,一切就还没有结束。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