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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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旗以前不叫张大旗,叫张二蛋。参加八路军以后才改名叫张大旗。
  张二蛋这个名字是他爹给取的,听上去俗气随意。按照他爹的思路,男孩嘛,将来得做个有种的男人,不能孬了。这道理在他爹头脑中电光石火,“二蛋”这两个简单而深奥的字脱口而出,名字就这样定下了。
  二蛋娘生他的时候难产,连哭带嚎折腾得死去活来,惊得院子里的鸡鸭直扑棱。后来好不容易生了,张二蛋却是腳先冒出来,多亏接生婆有接生经验,拎着他的脚丫儿拽出来时吓了一跳,这孩子的腿太长了!接生婆怀疑是自己把孩子的腿给拽坏了。到底多长的腿能把接生婆吓到呢?用他娘的话来说就是肚脐眼儿以下全都是腿。话说得夸张,可足以说明张二蛋不同于常人。
  张二蛋的腿再长也没啥用,快三岁了还不会走路,在地上爬来爬去。眼见着别人家的孩子满地蹒跚,他娘急得火上房,用两只手掐在张二蛋腋下扶着,想引着他学迈步。可张二蛋乍着两只小胳膊,咧开小嘴冲他娘咯咯笑,就是死活不迈腿。他娘气得骂道:“你个死崽子,一天白吃饱儿,连个路都不会走!”张二蛋虎头虎脑地看着娘,奶声奶气地说:“跑,跑,跑。”娘赌气把他扔在地上,照着小屁股狠狠地拍上一巴掌,说:“走都不会还跑!”娘这一巴掌打得非同凡响,二蛋也不知是被打疼了还是知道娘着急上火,竟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甩开两条小长腿从屋里歪歪斜斜地跑到了院心,他娘又惊又喜,激动得掉了几滴幸福的泪疙瘩。
  张二蛋不会走先会跑成了村里一个传奇,经常有人来张家看新鲜,张二蛋跟村里的孩子玩时总会引来异样的目光。不能怪大家看新鲜,也不能怪别人的目光异样,张二蛋确实与众不同,五岁时跑起来村里的孩子谁都追不上,就连大人追着也费劲,谁能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竟有这过人的本领。以前,村里人总说张二蛋他娘生了个软蛋,是站不起来的软骨头,这下张二蛋用事实让他爹和娘扬眉吐气了。
  日子在张二蛋的奔跑中过得飞快,一晃他十二岁了,个头儿窜到了一米九,比成年人还高出一大块,外表看着光溜水滑,头脑却不灵光,啥事儿就认一门儿,“轴”得要命。他平时极少说话,总是三言两语便没了下文。他饭量大得出奇,蒸碗大的窝头每顿吃上十来个也不下桌,即便如此也常常喊饿。好饭量也带来好力气,他的力气没长在别处,全长在腿上了,只要他抬抬腿,十来里的山路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能跑个来回,而且面不改色气不用出。
  他娘又生下个男娃,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专心照顾老二,任由他村前村后风一般地乱窜。村里的孩子没人喜欢跟张二蛋玩,因为他跑得实在太快,追都追不上怎么一起愉快地玩耍?没人跟他玩,他就自己玩。自己的玩法很别致,他从地上捡块石头,抡圆了胳膊掷出去,石头出手他就甩开腿追,还没等石头落地他就能稳稳地接在手里。这么自娱自乐,看呆了村里人。
  那年,山外的枪炮声越来越近,村子也随着枪炮声摇晃起来。听说日本人打到了山外,鬼子进村那天,从村头一路烧杀。二蛋娘吓得在屋里插上了门,嘴里念着佛,慌里慌张地叫俩孩子都躲进柜子里。张二蛋他爹红了眼,说:“小日本见人就杀,躲起来有毛用!跑啊!快跑啊!”他娘这才如梦方醒,拽着俩孩子,打开门说:“快,快往后山里跑,千万别回头!”还特意嘱咐二蛋,“一定带好你弟!”
  张二蛋把弟弟背在背上出房门刚到院心,枪声就在院子外炸开了。娘说:“别走大门快从后院墙走!”说完在张二蛋屁股上拍了一下,这是他娘这辈子在他屁股上拍的最后一巴掌。张二蛋背着弟弟刚骑上墙头,院门就被鬼子踹开了,爹和娘拼了命拦住鬼子,一阵撕扯,几声枪响,爹和娘的血溅在了院心。
  张二蛋从墙上跳出去,玩命往山里跑,身后枪声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他头也不回地跑,脚下的路,山上的树都快速退去,他跑得耳畔只有风的呼啸。张二蛋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直到没有力气了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两手一松把背后的弟弟放下,没想到弟弟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刚才只顾着跑了也没在意弟弟,张二蛋现在才发现弟弟的后背中了一枪,子弹从后背打进去前心穿出来,衣服上的血洇红了一大片,弹头夹在他和弟弟中间,若是没有弟弟,子弹穿透的就是他的心脏。张二蛋抱着弟弟号啕大哭,山里的风把哭声撕得丝丝缕缕,也把他的心扯得七零八落。爹没了,娘没了,弟弟也没了,张二蛋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这仇他要报!一定要报!
  张二蛋把脸上的眼泪抹干,朝着山下的大道往镇上走。镇上驻扎着国民党的军队,他去镇上时见过。国民党的军队有枪炮,还有吉普车和高头大马,装备弄死几个小鬼子跟玩似的!杀鬼子报仇,这想法催着张二蛋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竟又不知不觉地奔跑起来。
  大道上,几个国民党士兵背着枪,手里拎着绳子正从镇里往外走,远远看到一个人朝这边儿跑过来,还没待他们看清楚,张二蛋已经跑到了近前。张二蛋扑通一声跪下,边哭边瓮声瓮气地说:“俺家人都让小鬼子杀了,俺要当兵报仇!”带头儿的一个兵斜着眼睛看看,问:“想当兵知道啥规矩吗?”张二蛋哪里知道当兵还有规矩,愣愣地晃头。老兵四下瞧瞧,说:“想当兵行,但是军饷得分我一半儿。”二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从小到大没离开过爹娘,对军饷没啥概念,只要能让他当兵报仇,什么条件都行。老兵说:“好,那就说定了。”张二蛋兴高采烈地跟着几个人去了军营,他哪里知道几个老兵比他还高兴呢。国民党的军队兵源不足,本来长官派他们出来抓壮丁,还没等他们抓就有人送上门儿了,而且每月军饷还能捞一半儿,捡了这么大的便宜他们能不高兴吗。
  张二蛋被编入153旅,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士。换上军装背上枪,张二蛋抬腿就想走。老兵一把拽住他问:“干啥去?”张二蛋说:“打鬼子给我爹娘和弟弟报仇啊!”老兵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张口骂道:“还他妈当是你家呢?没长官的命令谁也不能出这营门半步!否则军法处置!”张二蛋身高力不亏,毫不含糊地回手一拳勾倒老兵,转身提着枪就往门外跑,凭着张二蛋的奔跑速度,谁能追得上他。可这是在军营,屋里是兵,院子里是兵,门口也有兵,他刚蹿到院子里,就被一群士兵按在地上一顿毒打。还没上战场的张二蛋就被自己人揍得鼻青脸肿,鼻口蹿血。光这还不算完,挨过揍的张二蛋又被捆在树上挨了旅长葛峰山一顿皮鞭子,用葛峰山的话说,要让所有的兵都知道什么是部队的规矩!进了军营想逃连门儿都没有。张二蛋被抽得遍体鳞伤,他平生第一次领教了部队的规矩,没有命令再也不敢离开半步。   半个月后,153旅离开镇子开往前线。张二蛋兴冲冲地跟在队伍里,一想到就要上战场杀鬼子报仇他就两眼放光,把手里的枪握得紧紧的,生怕枪跑了似的。老兵看他的模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要送死去了还这么高兴?”说着话叫来几个同乡,他们把自己身上背的挂的都挂在张二蛋身上,加在一起百十来斤。老兵用手一指,说:“你去追上前边的队伍,完了在路边等我们。”张二蛋“哦”了一声,然后迈开两条大长腿飞奔起来。
  葛峰山正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队伍行军,一个兵嗖的一下从他身边跑过去,速度之快让葛峰山惊讶,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队伍里有哪个兵能跑得这么快。他两腿一夹马肚子,扬鞭策马追过去。在那条路上,一边是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一边是新兵前面跑长官后面打马追,扬起黄土满天。张二蛋奔跑的时候从来不管不顾,他越跑越快,葛峰山用鞭子狠抽了几次马屁股,那马愣是没追上张二蛋。
  张二蛋追上前面的队伍就停下来,背着满身的东西坐在路边石头上等老兵。葛峰山赶到勒住马,坐在马背上用马鞭一指,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团的?”张二蛋仰起头,见是前不久教训过自己的长官,心里厌烦,坐在那儿屁股也没抬,说:“153旅张二蛋。”葛峰山的卫兵刚打马追上来,见这个兵没有规矩,就在一旁骂道:“长官跟你说话不知道站起来吗。”说着话扬起马鞭打过来,张二蛋不躲也不闪,鞭子呼啸着在他皮肤上凛冽地撕过,脸上顿时被抽出一道血檩子。这一鞭子张二蛋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坐在石头上不慌不忙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卫兵见他无动于衷扬起鞭子又要抽,葛峰山猛地抓住卫兵的手腕拦住了,说:“不用等你们团了,你以后跟着我。”又转脸对卫兵说:“你去跟七团长说一声,我把张二蛋留在警卫排了。”转眼工夫,张二蛋稀里糊涂地成了葛峰山警卫排的卫兵。
  153旅行军进驻阵地,工事刚修好还没来得及休整,就遭到日本鬼子炮火猛烈的攻击,炮弹和机枪子弹雨点般倾泻下来,把这些士兵压在战壕里抬不起头。张二蛋不怕,紧握着枪把脑袋伸在战壕外边。葛峰山看这个兵傻得出奇,竟然不惜命。张二蛋傻人有傻福,那么密集的枪炮竟没伤着他半分。
  炮火渐渐小了,枪声密起来,老兵都知道接下来鬼子要冲锋了。葛峰山举着望远镜,果然看到大批鬼子端着枪密密麻麻地摸上阵地。警卫排在后方指挥所负责葛峰山的安全,可张二蛋看到鬼子上来了,二话不说端起冲锋枪就蹦出了战壕,任谁也拦不住。张二蛋红了眼,旋风一样刮到部队的前方阵地,他边跑边开枪,几个离他近的鬼子应声倒地。正在他杀得来劲的时候,身边的国民党士兵边打边纷纷向后退去,有人喊:“鬼子增援部队上来了!撤!快撤!”张二蛋就不明白了,不是说得好好的打鬼子给爹娘报仇吗?怎么刚一开打就撤退了呢?他往远处一看,确实有更多的鬼子压了上来。这时张二蛋的脑子是灵光的,既然大家都撤了,张二蛋也转过身往回跑,他奔跑起来谁能挡得住,瞬间就从最前沿阵地跑回了大后方的指挥所。
  葛峰山从指挥所出来,几个卫兵围着他如临大敌,有人牵来马递过缰绳。葛峰山一抬头正瞧见张二蛋跑到近前,高声喊住他说:“张二蛋,过来,你背着我撤!”张二蛋也不答话,走到长官面前扎下马步,身子前倾半蹲。葛峰山一跃而上,稳稳地趴上了张二蛋的后背。张二蛋两只胳膊揽过葛峰山的腿,背着他飞快地朝西南方向跑去。没跑几步,一颗流弹擦着张二蛋的屁股划过,他身子斜歪了一下,裤子上洇出血来,这点疼痛张二蛋根本不在意。
  葛峰山以前骑过战马,坐过汽车,让人背着跑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张二蛋虽然受了伤,可奔跑的速度一点没受影响,快得让葛峰山睁不开眼。睁不开眼睛就闭着眼睛,他闭着眼睛在心里想,跑吧,跑得越远越安全。葛峰山想着心事,甚至在张二蛋的后背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张二蛋没什么方向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狂奔,只要跑起来他就兴奋,屁股上的伤也不在乎,结果等张二蛋再一抬眼,发现已经跑进了八路军的防区。
  当时国共联合抗日,八路军哨兵看到友军士兵背着长官旋风似的跑到了防区,正待迎上去,张二蛋已经到了眼前。他把葛峰山扔下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葛峰山被摔醒了,睁眼一看鼻子都要气歪了。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抬起脚把张二蛋蹬翻在地,骂道:“你个傻货,怎么跑这儿来了?我的部队呢?我的部队呢!”边骂边狠踹张二蛋。张二蛋抱着脑袋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滚躲避着,受枪伤的屁股还在往下淌血,葛峰山也不管不顾。八路军战士看不下去了,上前把俩人拉开。
  葛峰山看这些八路军战士一个个土得掉渣儿,军装补丁摞着补丁,草鞋布鞋各式各样,哪有什么军容整齐,真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葛峰山也不管地上满身是伤的张二蛋,把自己的军装抻了抻,抬起两只手把军帽正了正,毫不客气地说:“我是国军153旅旅长葛峰山,误走了你们防区,把你们长官叫出来说话。”
  战壕里走出一个八路军,军装破旧但穿得整齐,没有军衔看不出什么职务,满面带笑地敬了军礼。葛峰山扬脸背手地“嗯”了一声。八路军并不计较,热情地说:“我是这个防区营长赵庆。”葛峰山的下巴扬得更高,说:“叫你们最高长官见我。”赵庆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说:“我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我们营负责这个防区,旅部在几十里以外呢。”说话时赵庆看到从地上爬起来的张二蛋,裤子上满是血,急忙对身旁的战士说:“这位同志受伤了,赶紧找卫生员给看看。”张二蛋第一次听到“同志”这个词,在心里合计着:“同志是个啥呢?”
  两个人留在八路军的防区,一住就是三天,时间不短也不长,却给赵庆添了不少麻烦。葛峰山嫌八路军的伙食差,叫骂着说:“这哪是人吃的?要菜沒菜,要肉没肉。”弄得八路军战士个个都对这位友军的长官有意见。赵庆一边对葛峰山解释说八路军官兵一致,上到司令员下到一线指挥员,不许搞特殊化;一边儿还得挨个儿安抚自己的战士。张二蛋倒是一点儿不挑剔,只是饭量太惊人,赵庆不得不让自己的战士省点口粮,理由是友军的伤员大家得关照。即便如此,张二蛋还是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谁都不知道他把这些饭吃到哪儿去了。随着接触增多,赵庆有点喜欢上了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兵。而张二蛋感觉,这里的长官对待士兵像亲人一样好。   那夜,大家睡得正酣,鬼子夜袭了八路军防区,飞机和重炮的狂轰滥炸把防区夷为平地,部队也打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再集结起来时,葛峰山却下落不明。张二蛋急了,跺着脚说:“旅长丢了,我找他去!”赵庆一把拽住他,锁着眉头说:“胡闹!这大半夜的,到处都是鬼子,好不容易才跳出了包围圈,你回去不是送死嘛!”张二蛋想想,赵庆说的在理,就没有轻举妄动。
  天一亮,赵庆就带着战士们投奔主力部队。见到旅首长汇报了部队的遭遇,还特意将张二蛋的事进行了说明,首长也同意把张二蛋留下。赵庆征求张二蛋的意见,这么一问,张二蛋赶紧答应,还追问了一句:“留在这儿能打鬼子不?”赵庆说:“当然能。八路军打鬼子解放穷人。现在国共两党在抗日这件事上还是统一的。”张二蛋头一回听说“解放穷人”这句话,他想起家,想起了父母兄弟姐妹,心里酸酸的。他一边擦着枪一边说:“行!我跟着你们一块解放穷人,跟着你们一块打鬼子。”赵庆点着头,张二蛋就这么加入了八路军。
  成为八路军战士后,第一次作战他就犯了错误。说错误其实也不能叫错误,因为冲锋号一响,他就冲向了鬼子的阵地,任凭子弹嗖嗖地在身边飞,他不知道害怕也不懂得躲避,就是一门儿心思朝前跑,转眼间就冲上了鬼子的阵地。鬼子也吓了一跳,还从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张二蛋站在战壕上面,鬼子在战壕里。张二蛋居高临下就开火了,鬼子惨叫几声就不动弹了。
  这时,别的八路军战士还没跟上来,张二蛋只身一人,他突然想起国军的那次战斗,一个人冲锋要吃亏啊,他又扭身从鬼子的阵地往回跑,一直跑到其他八路军战士都跟上来,又跟着大家继续冲锋。
  这次战斗结束后,总结会上出现了两派说法。有人说张二蛋无组织无纪律,哪有冲锋还往回跑的?只要冲上去了就不能后退一步,后退了就是临阵脱逃要受军纪处理;有人却说张二蛋是英雄,第一个冲上了敌人的阵地,即便是他往回跑也是因为需要支援,在战场上这么做无可厚非。两方各说各的理,把赵庆的头都给吵大了,他大手一挥,说:“甭吵了,散会!”
  张二蛋疯跑成了赵庆的一块心病,他踱步到院子,心里想着怎么能解决这个兵别乱跑的问题。太阳晒得后背暖洋洋的,黄土的地黄土的墙,黄土的墙头晒着红火的小辣椒。赵庆发现墙角的阴影处横放着根旗杆,这让他眼前一亮。
  赵庆让人把张二蛋叫到自己面前问:“你就那么一个劲儿跑,也不怕吃了枪子?”张二蛋翻着眼皮瞧了瞧营长说:“俺不怕。”赵庆本以为张二蛋能再说点什么,结果就这一句,说完就没了下文。赵庆笑了,从旁边警卫员手里拿过一面叠好的红旗递给他说:“这个知道是啥不?”张二蛋说:“旗。”赵庆说:“对,旗是干啥的你知道不?”张二蛋说:“打的。”赵庆收起笑容郑重地说:“在咱们八路军里旗帜是方向,所有战士都向旗而动。现在,我就把这面旗交给你,你一定要爱护好,不管到什么时候旗帜都不能倒,要在队伍的最前面,要一直向前。你听懂了吗?”张二蛋接过旗,说:“哦。”一旁的警卫员说:“听明白了要回答是。”张二蛋立正回答:“是!”赵庆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旗手,有战斗的时候你要冲锋在前,把旗帜插上敌人的阵地,指引冲锋的队伍。”张二蛋把红旗揣进怀里,朗声答:“是!”
  赵庆把旗手的任务交给张二蛋算是交对了人,在不久的一次阵地进攻战中,张二蛋发挥了他擅长奔跑的优势。
  锋号刚吹响第一个音儿,他擎起红旗飞身跃出了战壕。那面旗在阳光下鲜艳夺目,在奔跑中它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任凭枪林弹雨没有什么能阻挡它在张二蛋的肩上一路向前。这次,张二蛋记住了赵庆的话,“不管到什么时候旗帜都不能倒,要一直向前。”他冲上鬼子的阵地,把旗插在地上跳进了战壕。鬼子慌得手忙脚乱,哪里想到阵地这么快就被突破了。
  鬼子眼见张二蛋到了近前火力施展不开,十几个人把张二蛋团团围住拼起了刺刀。见鬼子的刺刀奔自己刺来,张二蛋不仅不躲闪还挺着自己的刺刀快步迎上,奔着鬼子的脸狠刺。鬼子哪有张二蛋的速度快,见刺刀过来本能地歪头躲避,这么一歪头手里速度慢了下来,刺刀还没碰着张二蛋,张二蛋的刺刀已经刺穿了鬼子的脸。张二蛋上前一脚,蹬开这个鬼子的同时,刺刀又奔另一个鬼子扎去。他不按章法地乱刺一气,更让鬼子不知所措,瞬间几个鬼子都被他刺倒了,附近的鬼子纷纷围拢过来。这样一疏忽,火力上出了一个缺口,八路军战士从这个缺口涌上阵地。在厮杀中,张二蛋只要脱身,便高擎着红旗继续往前推进,他奔跑,旗也随着他奔跑,部队被他的士气鼓舞着,随着旗帜的指引一路风卷残云。
  这次战斗取得了胜利,团里要召开表彰大会。大胡子团长兴奋地说:“表彰不仅因为战场上张二蛋同志表现勇猛,更因为他手中的旗帜插上哪块阵地,哪块阵地就是咱们的。这是一员猛将,也是一员福将啊。”团长说完又问赵庆:“他怎么叫这名字?你给改个名儿。”赵庆脱口而出,“就叫张大旗吧。”团长说:“这名字好!他是旗手,叫大旗合适。你问问他乐意改名不,乐意改的话今后就叫这名儿了。”
  他们两人商量完了不算数,还得张二蛋点头才算。赵庆叫来张二蛋,说:“以前你叫张二蛋,这是小名儿不好听,以后你就叫张大旗,记住了没?”张二蛋摆弄着枪,头也不抬地答:“哦。”赵庆又问了一遍,张二蛋继续答“哦”。赵庆摘下帽子拿在手中打了一下张二蛋的头,笑道:“你这个傻蛋,爱叫啥叫啥,不管你了!”
  生气归生气,赵庆还是安排了机灵的战士开会时坐在张二蛋旁边,并告诉战士说:“如果点张大旗的名儿张二蛋没反应,就使劲捅他肋条骨让他站起来答应。”
  一切安排就绪赵庆也没心安,在表彰大会上,心里忐忑手心冒汗,等团长念到“张大旗”这个名字时,赵庆一个劲给张二蛋旁边的兵使眼色。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团长的声音落地,张二蛋旁边的兵还没来得及动手,张二蛋已经利落地起立,清清脆脆地答了一声“到”,这一声回答,让赵庆心里舒服极了,就像三伏天里吃凉西瓜那样畅快淋漓。从此,张二蛋就变成了张大旗。
  表彰大会后,张大旗更加爱惜这面旗。有人說这张大旗把旗当成了媳妇,谁也摸不得碰不得。张大旗听了嘿嘿地笑,也不辩驳。平时他把旗子叠得方方正正揣在怀里,行军和战斗的时候才把旗子绑在旗杆上高高地擎着。在这面旗帜的指引下革命的队伍攻无不克,一场胜仗连着一场胜仗,一直到把鬼子赶出了中国。几年下来,大大小小的战役几十场,赵庆战功卓著当了旅长。张大旗负了几次伤,身上被子弹穿了几个窟窿,战功不少却依旧是旗手。赵庆对张大旗很器重,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每次巡视部队都会跟他聊上一会儿,也告诉各级指挥员一定要把这个有点憨的兵照顾好,这是部队里的宝。   鬼子走了战斗却并没结束,张大旗每场战斗继续打着他的旗冲锋在前。冲锋和奔跑的时候他从不含糊,由于受过几次伤,他跑起来已不如从前那么轻盈矫健,有时腿上还会钻心地疼,但他不在乎,只要让他奔跑,他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
  最大规模那场战役在一座城市展开,几十个师参战,敌人在做最后的抵抗。张大旗他们营是后续部队,跟在主攻营的后面。发起总攻时张大旗竖起旗,甩开两条大长腿又开始玩命地奔跑,眼看着离主攻营的旗手越来越近,他在心里暗暗较劲儿。这时,部队在敌人城下撕开一个缺口,主攻营的旗手登上城垣,竖起红旗。张大旗热血沸腾,那面鲜红的旗帜像胜利的挥手,他也加快了步子。敌人一颗子弹穿透了前面旗手的胸膛,鲜红的血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一个身负重伤的战士忍痛爬上突破口,再次竖起红旗,这时旗杆被敌人的炮火炸断了,那名战士也负伤昏倒,排长又冲上去再次高举起了炸断旗杆的红旗,大喊:“同志们!冲啊!”突然排长又负伤倒下了。此时的张大旗,已经冲到了排长的身旁,他不仅把自己的红旗竖在突破口上,也把那面残破的旗高高擎起,在三分钟内红旗三伏四竖,指引着战士们一路向前。
  战斗很快接近了尾声,此时的张大旗收起旗,跟战士们一起搜索残余的敌人。他打开一扇残破的房门,屋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桌上还有几张没来得及处理的军事地图。张大旗抬脚蹬了蹬地上的尸体,见没有活着的,正待转身要走,墙角柜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张大旗顿时警觉起来,他端着枪轻手轻脚走到柜子前一把拉开柜门,发现里面藏着一个人,这人竟是许久不见的葛峰山。
  葛峰山在柜子里缩着身子拿着手枪对着张大旗,张大旗的枪也对着葛峰山的脑袋,两个人在这种场合下重逢都愣住了。葛峰山没想到这个曾是自己手下的小兵现在已经是解放军战士了,更何况当初自己对这个小兵连打带骂当牲口一样使,如此想来他心往下一沉,眼下只能以命相搏。葛峰山绷紧了身子,手指扣在扳机上准备一场随时到来的血战。张大旗的眼里没有一丝敌意,他张了两下嘴,口型明显是想叫长官,但他没有喊出声。此时有人喊:“张大旗,你那边怎么样了?”张大旗高声回答:“没事儿。”說着,轻轻关上了柜门。葛峰山眼前的世界又变得黑暗了。至于葛峰山如何逃出我解放军的搜查,张大旗一概不知。
  解放军的部队横扫大江南北,张大旗随着部队南征北战直到全国解放。部队安排他就地复员,张大旗只提了一个要求,走的时候把那面被子弹穿了好几个洞已经破烂的旗子带走。
  张大旗无家可回,也没亲人可见,在部队驻地的城市安顿下来,被安排在一所高校总务科工作。学校给张大旗安排了比较简单的勤杂工作,吃在学校食堂住在学校宿舍。张大旗憨厚干活又不惜力气,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在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地方不与人争斗,也不动争名夺利的小心思,每天穿着他退伍的那套旧军装忙来忙去,学校领导和师生都对这个闷声不响的“傻大兵”非常喜爱。一个人的生活孤单平淡,对于张大旗来说不是问题,他没有那么多需求,只要吃饱、穿暖、睡好,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没事就爱坐在校门口的马路边上,看看路边的花,看看路边的草,看看热闹的小街,看看进进出出的学生和老师,他就那样笑着看着,悠闲自在地想赵庆,想战友,想战场上的枪声炮声,想着想着那面旗就在他的眼前鲜艳起来。他拍拍胸口,那里面有他半辈子的荣耀。
  那天热闹的小街上突然蹿出一驾马车,那马受了惊吓,脖子上的鬃毛乍着,四蹄腾空,拖着车一路嘶鸣,踏翻了路边的自行车,踏碎了学生们惊慌失措散落的书包,扬起的尘土仿若滚滚硝烟。不远处,一个手拿冰棍的女生被吓得呆立在那里忘了躲避,那匹马高高地扬着头直撞了过去。张大旗飞速起身,两条腿如踏着风,瞬间便冲到了惊马前,他使尽浑身力气一把推开那个女生。马的瞳孔里映着身穿旧军装的张大旗,人们的惊叫声四起,惊马从他的身体上重重地踏过,张大旗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当张大旗苏醒的时候,赵庆坐在他身旁。听说张大旗受伤,赵庆连夜从部队赶到医院,嘱咐医院这是在战场上有过功勋的老兵,一定要全力救治。经过十个多小时的抢救,张大旗总算脱离了危险。
  张大旗挣扎着要坐起来,身上的伤让他疼得脸都变了形,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淌了下来,他颤抖着嘴唇喊了声“营长”。这些年张大旗一直叫他营长从不改口,赵庆也不计较,依旧答应。赵庆忙向前倾下身子按住他说:“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张大旗把手伸进被子里,解开衬衣,衬衣里有很大一块补丁,密密匝匝的针脚缝得整整齐齐。赵庆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张大旗指着补丁虚弱地说:“旗,缝在里边儿了,没坏,好好的。”赵庆的眼泪顺着腮边淌了下来,哽咽着喊了一声:“大旗!”抱着他号啕大哭。张大旗望着赵庆憨憨地笑着,抬手抹去赵庆脸上的泪。
  张大旗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时腿落下了残疾,就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当他走在胡同里的时候,顽皮的孩子跟在他屁股后头学着他的模样,脆声叫着:“张大旗,老瘸子,歪歪斜斜打摆子。”张大旗也不生气,笑着望向那些孩子。那声音真好听,当初他的弟弟也是这么顽皮,也是这样嫩声稚气。张大旗想起了死去的弟弟,想起了死去的爹娘,想起了牺牲的战友,他笑着的时候眼里的泪越汪越多,最后哭得撕心裂肺,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20世纪80年代末,张大旗已经是耄耋老人,退休后他独身一人居住,有街道组织和好心的街坊邻居照顾帮衬着。
  有天下午,他正眯着眼坐在院里的摇椅上晒太阳,街道主任站在院门口喊:“张大爷,有人来看您啦!”张大旗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街道主任带着几个人进了院子。张大旗用两只胳膊撑着起了身,起来后腿发软,他扶着两个膝盖缓了缓。以前他抬腿就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走不动的时候,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当。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被人搀扶着,颤巍巍走到近前。那人一把握住张大旗的手说:“二蛋,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葛峰山!”张大旗嘿嘿笑着说:“俺改名儿叫张大旗了。”葛峰山激动地拉着张大旗的手说:“不管你叫什么名儿,都是我的恩人。当年你救过我一次,还放过我一次,我葛峰山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呐!”说着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张大旗面前,老泪纵横。
  原来,葛峰山年纪大了想回来探亲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年葛峰山指挥作战战败,张大旗部队的番号他一直记在心里,这是他戎马半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曾经的部下念念不忘,葛峰山表达了自己找人的想法,辗转联系到了张大旗当年的部队,按照葛峰山提供的赵庆、张二蛋两个名字,先找到了赵庆,顺着这条线索自然也找到了张大旗,这才有了两位老人几十年后的重逢。
  五年后,张大旗病入膏肓之际,老战友赵庆守在他的身边。张大旗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清醒过来的时候除了一个劲傻笑,嘴里还嚷嚷着:“跑!跑!快跑!”每到这个时刻,张大旗眼里都闪耀着光芒。
  半夜,张大旗再次清醒过来,这次他没有嚷嚷,而是指了指自己的里怀。赵庆问:“你是想看看旗?”张大旗用尽力气抖了抖眼皮。赵庆把手伸进张大旗的怀里,张大旗的体温在下降,可怀里的旗却温热着。赵庆把旗放在他眼前,说:“旗在呢,你看。”张大旗看见旗,眼里的光活泛起来,他动了动嘴想说话,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赵庆抓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旗上。张大旗脸上又露出了痴痴的笑,他笑得心满意足。然后,笑容渐渐淡去,他眼里的光也越来越暗,按着旗的手却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那是他冲锋时的姿势。
  赵庆的眼泪在他苍老的脸上汪洋成河,他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张二蛋,那个冲锋时一往无前的张大旗,他看到了那面旗在奔跑,向前,向前,一直向前……
  作者简介:漠然,本名黄华。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锦州市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任职于沈阳局集团公司。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文艺报》《延河》《飞天》《黄河文学》《北方文学》《芒种》《岁月》等报刊。出版短篇小说集《暗恋如花》。曾获第二十届全国梁斌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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