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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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人是联结在人与动物之间的绳索——悬在深渊上的绳索。”
  ——路拉·扎米亚金,第128届国际生物伦理委员会会议上发言
  一郎死了很多年,他可怜的朋友忘不了他。对于我们这个时代,他是“弯路”,是“深切同情”,是伟大的反应堆里一个奋不顾身的原子,然而人们心里说:得了吧,没有他我们照样滚滚前进。
  决定是6日下午做出的。第二天早餐前,他们走进家门,朱利把穿着睡衣的一郎从房间里叫了出来。这就是那个孩子吗?是的,教授。几岁了?五——岁!好极了,孩子,听说你想当宇航员?跟我们走吧。
  于是一郎跟他们走了,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以为他去了航天局,朱利对我也是这么说的,直到我看见了那条新闻。
  在车上,朱利扭过头对我说:听着,弗朗西斯。一郎的父母都去世了,他在福利院长大。现在航天局需要他,所以我得帮航天局照顾他一阵子,明白嗎?
  我不知道朱利什么时候又为航天局打工了,她从来不允许我过问她的工作,但我知道我只能点头。
  然后我们从机场接回了一郎——一个矮小的、一言不发的男孩,如果要说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大概就是麻木。
  回家的路上,我问朱利:这是收养吗?她说是临时的。为什么会让一个保守派生物工程师照顾一个外国孤儿?
  晚上,一郎睡在朱利的房间里,我只能跟朱利共享我的房间了。八岁了还得跟妈妈一起睡觉的感觉真不好,朱利说一郎的感觉只会比我更糟。
  第二天是周末,朱利又去加班了,回家时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某个叫什么伦理委员会的组织来抗议,一郎只能在我们家里再待一段时间了。
  我哀号,一郎陷在“位”①里没有说话——他沉浸在“仙女座之旅”中。
  朱利走过来,问我今天跟一郎相处得好吗。我说好极了,我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把一郎面前的交互广告切换成了保守派的短视频。瑰丽的星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西装革履的脱口秀主持人沃尔多,他坐在沙发椅里冲我们热情微笑,自信满满地宣称:“只有妈妈,才是最好的。我们有能力负起责任,我们不会离开。”
  一郎大哭起来。我深有同感。保守派实在太没劲了,只有那些喜欢看短视频的中老年人才支持他们,当然,还得算上不看短视频的朱利,尽管她并不算没劲。
  星期天,朱利还是一大早就走了。趁她不在,我赶紧接入了翻译端。一郎听见陌生的女声,瞪大了眼睛,然后叽里咕噜蹦出几个音节。我把头戴装置从他头上取下来戴上,Corona甜美地重复着:蠢货。
  ……
  我猜这一定是因为他太小了,还不习惯跟陌生人交流,毕竟……毕竟他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
  我们又进行了几轮对话,仍然是鸡同鸭讲。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亚洲女人的访问请求,她看起来很有亲和力,自我介绍叫海伦·林,是朱利的同事,受托来帮我照顾一郎。我求之不得,赶紧让她进来了。
  海伦和一郎都坐在“位”里,她瞥见一郎面前的“火星超人”(A.I.大概识别出他对地外派更感兴趣),惊讶地挑了挑眉,于是我明白她一定又是个保守派。不过她倒是比朱利好点儿,没理会那炫酷的音效,而是对一郎说了句日文,听上去像是“一郎,你好”。
  一郎果然抬起了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们开始交流,明显海伦说得更多,而一郎时不时沉默,或者腼腆地笑着摇头。很快他就厌倦了这场谈话,重新投入了他的“位”。
  我问海伦怎么样,她说她听不太懂他说的话,可能是某种方言。我欲言又止,她瞪了我一眼,不太友好地说她在这里长大,从小说的都是英语。
  我上课的时候,一郎跟朱利一起去上班。也许是海伦的功劳(朱利说她是个儿童教育学专家),他慢慢能说一些简单的英语句子了。
  一天,我在做科学作业时,一郎突然指着界面上的地球说:“地球是我们的摇篮,可是我们不能总待在摇篮里。”
  朱利和我都吓了一大跳,后来才发现这是地外派的一句宣传语。
  然而有时候,一郎却表现得更像个婴儿。不待在“位”里时,他经常偷偷把手边的东西塞进嘴里,偶尔是食物,但通常是自己的头发,甚至是眉毛,他都吃得津津有味。
  “是因为他正在换牙。”朱利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我瞪着一郎,他正起劲地嚼着不知什么时候拔下来的睫毛。我想起两年前我咬开一个洗衣球后,朱利像疯了一样飙车把我送到医院洗胃的事。一郎来到家里已经三个月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
  “你必须同等地对待领养的和亲生的孩子。”就像所有名人呼吁的那样。
  “当然,我当然会的。”她说。
  那个晚上,我问朱利,航天局为什么会需要他?
  朱利含糊地回答,因为他们想……让他接受训练,成为一个少年宇航员。他来自一个保守派国家,他们那里发射不了宇航员。一郎是个有天赋的小孩,而且你也知道他的梦想,不是吗?
  所以让他们的少年宇航员住在保守派家里?我怀疑她又在糊弄我。
  她翻了个身,当我以为她想结束这个话题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弗朗西斯,我告诉你为什么,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一郎跟其他所有小孩都不一样,他的基因被人动过。”
  “动过?”我联想到她之前的工作,“你们做的?”
  “当然不是。这是非法的,至少在这个国家是。一郎还是个细胞的时候就被编辑过,他们想改良他的一些性状,让他能更好地适应环境……火星上的环境。他是个备份,一直被冻在胚胎库里。在他哥哥十三岁时,我们买下了他的研究权,然后找了个志愿者把他生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现在才把他带来?”
  “某些情况下,运一个孩子比运一个细胞更容易。”
  我还想追问,她却说这是国家机密,闭嘴,别再问了。于是我闭嘴了。
  全民公投马上要开始了。正如地外派所说,气候越来越糟,学校又放了沙暴假,而朱利不得不居家办公。我和一郎坐在落地窗前,感受着房子缓慢的颠簸。尽管朱利向我解释说这是一种防震设计,但我还是感到无边的迷茫与恐惧,如同巨浪里的一叶小船。
  一郎指着窗外漫天飞卷的红沙,问我:火星?
  朱利从“位”里掷来一记眼刀,我忙说:不,是地球。
  他指向朱利:她去吗?
  去哪儿?火星?我说不会。毕竟她是个顽固的保守派。
  他哦了一声,又慢吞吞地问:你去吗?
  我回答不了。我甚至都分不清我是个地外派还是保守派。
  他得意地笑了:我会去,是吗?
  我想大概是的。因为从朱利的视频会议里,我推测出一个消息:麻烦解决了,一郎马上要离开了。
  “然后呢?”佩尼问,“你们只相处了三个多月,为什么这件事到现在还困扰着你?……我是说,你知道的,人的感情是随着时间的增加而積累的。”
  “你多大了?”我调高了我们的尼古丁阀的档位。
  “二十三,怎么了?”她半眯起眼睛。
  “你的历史肯定烂得要命。”
  一郎走后的第一个周末,朱利回家一趟,带走了一郎睡过的枕头和被褥。一郎还好吗?我问。
  她愣了一下,笑着说很好,只是有点儿想家。我不知道她说的“家”,是指他生活过的福利院,还是……这里。
  他在那里都干些什么呢?我还是抛出了这个让我困惑了很久的问题。
  呃……学习英语。她似乎不太习惯我干涉她的工作。
  我赶紧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能回家住呢?整个星期的晚饭都是加热的意面,我都快对黑胡椒过敏了。
  我很抱歉,弗朗西斯。
  我能不能,见见他?
  公投结束前暂时不行。如果有时间,我会安排你们交互的。
  一郎走后的第二个周末,我跟一郎交互了。他坐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看上去比两周前更瘦了。
  早上好,你的宇航服呢?
  他们说,我现在不能穿那个。
  我们都笑了。
  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出乎意料地,一郎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不好……我想离开。
  我绞尽脑汁地回想那些地外派宣传的国家英雄,他们演讲中的励志语句:成为宇航员确实很难,但你应该做个男子汉,坚持下去。勇敢点儿,让你的家人为你骄傲,胆小鬼不能成为英雄,不是吗?而且朱利说,等到公投过后,我们就能见面了。
  他没有说话,我觉得他可能没完全听懂。
  一郎走后的第三个周末,我正在跟几个哥们儿打游戏,朱利突然匆匆地冲进房门。
  “弗朗西斯,”她脸色煞白地掰开我的头戴装置,“快跑,快去你爸那里。”
  我手足无措地从“位”里爬起来,被她拉扯着踉踉跄跄跑向门口,“怎么了?公投出什么事了吗?”头戴装置里,老麦克大声嚷嚷的声音还在隐隐约约传来,“喂,弗兰克,怎么不说话,被你妈逮住啦?”
  她什么都没说,用力地抱了我一下,然后一把把我推出门外。夏日的阳光亮得发白,像临死前的最后一帧画面,令人头晕目眩。我沿着背街一路狂奔,最终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喘息着,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冲我喊:快上来!我盯着他辨认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他是我爸爸。
  在我爸的家里,我看到了那则新闻:
  一郎,意为“蟑螂”,五岁零九个月……“超人”计划遗孤……多位点编辑……保守派公司Genetopia首席遗传学家……冒用领养手续……绕开伦理监管……非人道的人体实验……环境适应能力未有显著改善……然后是保守派惯用的短视频,虽然显然是地外派的人录制的:
  画面一片漆黑,应该是偷偷录的。一个尖锐的、凄厉的、近乎非人的惨叫声,刚开始很响,后来渐渐减弱。这真的是一郎吗?“教授,我们要失去他了!”“再等五秒钟。”变成了孩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朱利的声音里夹杂着慌乱,“实验中止!实验中止!”最后是几句微弱的呓语:妈——妈……妈——妈……妈……视频在嘈杂中结束了。
  我茫然间点开了Juspeak,几个耳熟能详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上帝啊,保守派到底在搞什么?国会为什么会容忍这样的公司存在?邪恶的科学怪人!没人性的魔鬼!
  朱利……不是为航天局工作吗?
  我猜她骗了你,儿子。她跟他们合不来,早就跳槽去了Genetopia。
  那一郎呢?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怎么样?
  调查结果很快就会出来的。不过情况不太好,刚刚得到的消息,他死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朱利是在九岁生日那天,联邦监狱里。她坐在玻璃后一把黑色的椅子上。
  弗兰克,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我愤怒地瞪着她,后退了几步。她两手摊开,掌心向上。不用害怕,这是钢化玻璃。
  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弗朗西斯。我骗了你,我也知道这个谎言拙劣得要命。我一直是个糟糕的骗子。
  你是个邪恶的、没人性的魔鬼!我吼道。
  她摇了摇头。地外派才是真正的魔鬼。他们宣称不会落下每一个人,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落下的是那些发展中国家,那些只能选择保守派的人,也许那些人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算人……他们花光自己的资源,从那些国家手中买更便宜的资源,然后直接在当地建厂制造火箭,于是东南亚和撒哈拉以南成了地外派的污染天堂,他们的生态会渐渐沦为一片地狱,可地外派永远也不会让你知道这些。你瞧,无数的火箭正从棕榈林间的发射场里升起,听到它们的轰鸣声了吗?……   ……可是,他们说过,会定期治理污染,把它控制在阈值之下……
  弗兰克,你真的相信吗?我们有五亿人,这是一个长达数百年的计划。
  我跌坐在地。
  朱利注视了我一会儿,慢慢开口:“听说过电车难题吗?一个古老的思想实验。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马上就要碾过他们。你可以拉动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疯子在那条轨道上也绑了一个无辜的人。弗朗西斯,你会拉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那不是五个人,而是五亿人呢?如果牺牲一个人可以救五亿人,为什么不呢?何况这五亿人中有我的邻居、同事、朋友、家人,我每天能见到的几乎每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还有你,弗朗西斯。”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玻璃上,指腹挤压得泛出白色,然后她笑了起来,“我真想再摸摸你的头发,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可是他们害怕我会杀了你……你看,隔着这个东西,我想我们只能说声再见了。我已经拉了那个拉杆,现在我得躺到轨道上去陪一郎了。”
  “我想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了。”佩尼说,“保守派倒台了,是吗?本来他们都快赢了。”
  我笑得咳了起来,“当然。不然我们怎么能坐在这里?”
  舷窗外是一片浩瀚的星空,远处,月球中转站静静地运行着,散发出银色的微光。
  她抚摸着自己手背的皮肤,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那个‘超人计划’到底做了什么?你知道吗,有人说,他们直接转入了蟑螂的基因片段……”
  “当然不是,一郎只是能生成一些人类不能生成的酶,就像蟑螂那样,他能消化更多种食物,也具备更强的免疫能力。”
  “你是说……就像那些‘蟑螂’?”她瞪大了眼睛。
  “是的,就像他们一样。其实他们所做的跟我们也是一样的,即使方式不同,但我们都是为了适应各自的世界。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朱利是对的,其实是我们把他们的世界变成那样的。”
  “你真以为是我们逼他们变成那种怪胎的?很抱歉……但我不希望我们闹得不愉快。”
  “我也不希望,佩尼,这本来是一次美好的旅途。所以这种事情最好不要深究,我们都应该想得越少越好。”
  她冲我笑笑,把我们的阀关掉,站了起来,“我要到站了。谢谢你的故事,弗朗西斯。”
  我望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不客气。”
  四十年了,我也要到站了。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本期的“校园之星”读完很让人感慨。小作者用沉郁怀念的笔调,通过细腻的反复插叙和倒叙,把读者的思绪在“现在”和“四十年前”拉扯,讲述了一个有些悲伤的故事。其实故事并不复杂,所表达的核心也是那个说烂了的“电车难题”。就像文中的佩尼,如果只是把这种个体的牺牲当作是时代背景下必不可少的一環,那么这听起来不过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他人的故事。但若是作为这个牺牲的个体相熟,甚至仅仅如“我”一般只是淡淡相交的人,那也可能造成四十年都无法释怀的创伤。这又让我想起了口碑两极化的《天气之子》,电影的最后少年帆高为了拯救阳菜,至过半的东京被暴雨淹没而不顾,许多人无语,但也有许多人理解。我们在面对这种终极问题下,到底该做出怎样的抉择?或许……不管哪一头,我们都无法苛责。
  ①作者虚构的一种未来人机联结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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