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阵子，我已经烦躁起来，眼看着时间过了三点，可我仍然像一条被抛弃的三条腿的哈巴狗一样，蜷缩在建设银行廊檐上的墙角里，一无所获。拴在我腰间的五只狐皮暖帽，被我从不同的角度搁置在我身前最显眼的地方，像五朵金光灿灿的牡丹把我笼罩起来。
　　当然，我并没有自毁形象的意思，我只是心里着急。怪只怪今年的雨水太多，整整十天，我都没有从那间破烂的小旅馆里出来，像个死猪一样睡了十天。可既然出来了，却没有人过问，这也不是办法，我确信我刚才在这里睡着了，总不能再睡下去吧。
　　我是被饿醒的，但我故意没有朝这方面想，我的肚子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越是照顾，就越上脸，叫得越欢，所以很多时候，我就是故意不理它。而现在不理实在不行了，我一个早上什么也没有吃。但我还是不想动，除了心情沮丧之外，或多或少还残留着一丝侥幸——我一直觉得只要我等，总会有瞎了眼的人来问一问，还个价，甚至能买走一两个也说不定。
　　绵绵秋雨连着下了几个来回，今儿个却突然憋住了，脸色想展又不想展，弄得人心里湿漉漉的。有一股风从东边来，马路上的一只塑料袋跑了起来，在将要抵达平房顶上的时候又缓缓落下。我的身子由于各种原因再次萎缩了半寸，我不由自主地把手向袖口里伸了伸，一滴清鼻涕恰好从袖口的边沿落在地上，我几乎就能听到那个响，我慢慢看着它在水泥地板上洇湿开来。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女人的脚延伸到了我的视线之内，那是我少年时代熟悉的女式皮鞋的样式，我的母亲就穿着这样一双皮鞋，除了去县城或是走亲戚，她一般很少穿上炫耀，我的印象尤为深刻，倒不是母亲对它特别爱惜，而是在母亲最初穿上那双鞋的时候，因为走路别扭，嫌鞋跟太高，要我用刀子剔掉了一些的缘故。我心里突然一暖，在无缘无故的亲切之余条件反射地把头挤出拥挤的狐皮暖帽，我想，这回肯定是有戏了。
　　顺着不大纤巧的窄牛仔裤裹着的小腿渐渐向上，女人的身体像突然放大了的蚊子，十分清楚地铺散开来，丰腴得像我身上的五只狐皮暖帽，上身是一件褪色的红色夹克，拉链坏了，里面的紫色线衣格外扎眼，再向上，却是一张清秀的水灵灵的脸，似乎一捏就能出水的那种，虽没有描眉画黛，但只一眼，就足以使人心旌摇晃，那种自然清纯的味道立马就能把周围渲染得一塌糊涂。当然，我这样的描述，可能仍然无法说清这个女人的样子，或者掺杂了太多的个人观感，但我确定，这是个能让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的女人。而我此时已经完全忽略了来自她身上的浓烈的牛羊毛的腥臊，或者我压根就不愿意相信这种难闻的味道来自于她这样的女人身上，甚至我还被她的穿着遗憾了那么小小的一下。
　　然而很快，我就把刚要站起来的身子又慢慢低了下去，继而更低，我故意把目光拉回到了刚才那团洇湿地面的清鼻涕上，我看到几只蚂蚁正从四面赶来，有几只已经陷进去了，意欲抽身，却进退不得。此时，我不想理会眼前这个与我无关的女人，我有理由认定她和我是无关的，因为她站在这儿足足两分钟都没有一言一行，只是冷眼看着我，我能感到那锐利的光芒，但我还是假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故意捡起一只烟蒂，企图捉弄那群慌乱的蚂蚁。
　　良久，她缓缓蹲下来，向我逼近一些，随之而来的腥臊愈加重了。她轻轻拨开罩在我身上的狐皮帽子问：“是狐皮的？”
　　“正宗的狐皮。”我依然没有抬头。
　　“怎么会是狐皮的呢？狐皮不是很难弄到吗？”
　　“是很难弄到。”我在心里笑了，我几乎能看见她的眼睛里冒出的惊讶的光芒。“但我还是有办法。”我得意地说着这话，依然没有抬头。
　　“一定很贵吧？”
　　“当然，好东西没有便宜的。”我说得理直气壮。那群蚂蚁已经四散跑开了，主要是因为我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围拢蚂蚁上，我只是用烟蒂在水泥地上乱画着，其实一定程度上是在赶蚂蚁。
　　“多少钱？”
　　“先看看，只要你看上货，价钱好商量。”我开始围拢蚂蚁，有三只跑到了女人的高跟鞋上，我轻轻地把它们拨弄下来，她有所觉察，把脚向后移了一步，蹲了下来，那股刺鼻的气味直冲而来。我以为她要研究狐皮暖帽的成色，就把靠右手的一只向她眼前送了送，可她只是稍作停顿，一挥手推开了。
　　我这才抬起头。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一米，我更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脸了，那眉毛之间潜伏了太多的愤怒。
　　“是你自己做的？”
　　“嗯。”
　　“狐皮哪儿来的？”
　　“不能说。”我尽可能地显现出诚恳来。当然我也没有撒谎，这本来就是不能说的问题，像狐皮这样的稀有东西，怎么能是我这种小人物随便能有的，即使有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从哪儿来的。但我心里还是发虚，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真的狐皮。
　　不过，我的确见过真的狐皮，还曾经把它和狗皮放在一起做过专门的研究，这也是当初我能走上卖狐皮暖帽的原因之一。三年前，我做了一桩赔本的生意，被那个做蘑菇菌苗的河南人骗尽了全部的钱，说实话，就那点钱放到而今的市场上，也不过就能买一拖拉机大蒜而已，可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先不说和老婆辛苦两年修建的占地两亩的蘑菇大棚变成了垃圾场，单是那一屁股的债务就够我焦头烂额了，起先那些要债的人还斯斯文文，他们慢腾腾的走进我家院子，用十分同情的语气和神态询问我们被骗的情况，在看到我们的无奈之后还怂恿我们去告，他们说政府会管，只要你们有足够的信心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就一定能通过上访讨回公道，甚至有人说，即使追不回河南人的钱，那政府也会帮你们想办法。当时听得我泪流满面，我为他们能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替我着想而感动，我也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把钱要回来还给他们，他们就极为大度地说钱的事不忙，以后慢慢来。
　　所以，在一段时间里，我想尽一切办法上访，找乡政府，县政府，可漫长的一年下来，我得到的只有安慰，那些接待的同志总是说这事急不得，慢慢来，总能解决的。及至后来，他们见我就蛇一样闪躲，我身上的债务又多了一层。那一年，我胡子拉碴地到处游走，村里的人见我还客气些，也很少有人提到钱的事，可时间一长，在我的忍耐还没有到达极限的时候，我老婆就不干了，跟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她说，你连屁大的事都弄不好，还想去县上告状，不如在家伺弄三分地，也能填饱肚子，这样的大事根本就不是你能干的。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再怎么说也算是正常的男人，哪能让自己家里的笑话，我便又鼓起劲，打算定要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也算是给自家女人一个交代。可这世上的事你越想办成，它就越难，你想的点子越多，它就越绕着弯的给你下套。又过了半年，我终于崩溃了，原因是当初负责蘑菇大棚项目的副县长在上面追究责任时，账目不清，贪污受贿数额极大，被拘留了。然后我再次跑去县里问情况，他们便理直气壮地说，这事已经定下来了，有人认罪了。我问我的钱呢？他们说这还要等到这个案子审完了再说。我又问什么时候能审完。他们说也许一年，也许几年，说不上。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才发觉我的一腔心血在他们眼中简直就和蚂蚁的心血差不多。 　　显然我的表现彻底让老婆绝望了，她开始恶狠狠地和我说话，还把饭菜调得有盐没醋的，我怀疑是故意整我，但我还不能有一丁点儿怨言，不然，她绝对两眼一瞪，大声呵斥：要嫌，就到外面去。我便再不吱声，有时候她还在我刚满四岁的儿子面前骂我废物，有几次我在他骂我之后轮圆了胳膊，打算给她一个大嘴巴子，可当我还没有把胳膊抡圆的时候，她就把头向我怀里一戳，喊着有本事你就打啊，气焰十分嚣张。要不是在一群逼债的人闯进我家里的时候，她能勇敢地站出来，用骂我的嚣张架势把那场闹剧平息下来的话，我相信我可能会在某一天和她分道扬镳的。
　　当然，我也偶尔能理解老婆的谩骂，谁叫我没本事被人骗呢，她不也是为这个家操心吗，她有气，也只能撒到我的身上，谁叫我是他男人呢。
　　我认识狐皮的机缘也是在这个时候，一次我和岁能喝酒。岁能的名字是村里人给起的绰号，岁是小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个小有能耐的人，他尽钻一些旁门左道，投机倒把赚些小钱，却也乐得自在。那晚，他喝多了，把我领到他家的地下室里让我长了见识：并不宽大的地下室里，堆积了各种动物的皮毛，其中包括狐皮，鹿茸，以及虎皮象牙，我吓坏了，半天不敢出声。岁能信手拿出一张不大的狐皮递给我，说今晚拿去暖暖身子，过几天还我。我诚恐诚惶的把皮子折起来，夹在腋下。岁能说，怕什么，谁问，你就说是狗皮。我展开来再次仔细一看，觉得还真像狗皮，只是皮毛的光泽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回到家里，我把那皮子铺展在炕上，老婆一下就火了，她一把掀起扔在地上，大骂我弄张腥臊的狗皮来作践人。自此我才觉得狐皮和狗皮之间是有些相像了。
　　好在老婆以前还有些缝纫的手艺，几乎不费什么劲，我们就掌握了做皮暖帽，皮围脖的工序，于是我就购置了一批狗皮，买了些化学药水，给狗皮上色，抛光，几经波折，终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那时我激动得几天都没有合眼，我仿佛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钱从天而降。等做好了帽子，围脖，我就把大部分卖给河北的皮货客商，余下一少部分拿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好高骛远，爱占小便宜且不大识货，好糊弄。我还是想早早地还完债务，再翻修一下房子，要再不收拾，雨水多的时候说不定会塌的，老婆一直在我耳边把这事当经念。
　　2
　　我并没有标榜我的帽子是狐皮的还是狗皮的，我知道人外有人，再怎么高的仿制也逃不过行家的眼睛。所以我对顾客还是以诚信的基调为主，若他说你这是狐皮的，我就跟着说是狐皮的，那也一定就能说成是狐皮的，而且还要让他买个狐皮的价格；倘若有人在多处找到疑点的话，我便说它是狗皮的，然后卖个狗皮的价格，或者故意抬高价格不卖给他。而问题的关键是鲜有人一开口说我的帽子是狗皮的，他们压根就不往狗皮上想，都觉得自己看着顺眼的东西定是好东西，走不了眼。蹲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不例外。
　　她又一次问：“真是狐皮的？”
　　我说：“不会有假。”
　　“该不是上过色的狗皮吧？”她说着就把右脚踮起来，用笨重的皮鞋挑动狐皮暖帽，皮鞋上布满了灰尘，只一两下就变得干净了。
　　我的脸上挂不住了，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糟践我的宝贝的客人。我迅速站起，放大声音说：“你要不买，请让开。”说着我就把帽子重新往肩上一搭，做出要走的样子。
　　“想走，门都没有。”她的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看见了她傲慢的样子，像个骂街的泼妇。
　　“你要干什么？”我的愤怒迫使我再次抬高声音，周围一些行人纷纷回头，停下来想看个究竟，还有几个人已经走了过来。
　　“退我一百八十块。”她也提高了声音，而且可能因为激动的原因，有些尖厉。说着，她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一看事态不妙，觉得如果再和她纠缠下去，那肯定会被那些好事的人以坑蒙拐骗的名义聚众声讨，于是我便瞅准一个空挡，快速挣脱她的手向外猛蹿，不料周围一霎时聚拢了太多人，我还没有冲出一步，就被刚刚凑过来的两个年轻小伙子朝我的下盘踢了一脚，我立足不稳，向前一扑，他们却同时向两边躲闪，我就重重地跌倒在地，脸贴着地面，要不是那臃肿的帽子做掩护，我肯定我的前门牙此时已经滚出好远了。
　　我心想完了，逃不掉了。
　　关于我的急于逃走，似乎有些情理上说不通，所以我还是有必要提及一下这半天里我隐忍了好久的无助和无奈。事实上，我很早就认出了这个肇事的好看的女人。还是在十天前的下午，太阳老早不见了，天渐渐阴沉，看样子马上要下雨，我把兜售的范围由广场迁到了阳光酒店左侧的光明巷里，那天我已经卖出了两只帽子，心里暗自欢喜，想着卖不卖都无所谓，瞎碰碰，若没有机会就收场。
　　我喜欢这个叫光明巷的街道，并不是因为它有着和它的名字一样光明的含义，相反，它却在光明的背后潜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暧昧情调。顺着南大街的亚细亚酒店左拐，就到了光明巷，巷口是一些郊区来的农民霸占的地盘，他们把水果码成山一样高，硬生生把巷口挤占成仅容一辆出租车通过的葫芦口，他们几乎垄断了南大街所有的水果生意，说是欺行霸市也不为过，时有买主和他们争吵，不过都是以他们的集体谩骂而愤恨离开，鲜有人从那里得到好处。我是一个游走的乡下人，更不敢和他们一争高低，当然我也很少拿出钱跑到他们的摊点上买些小孩子吃的水果，我觉得一个大男人吃水果，简直就是糟践钱，还不如给女人娃娃买些他们喜欢的吃耍，也不枉做男人的在外面走了一遭。我总是躲着他们，轻轻地拢起我张扬的狐皮暖帽，小心地从他们眼前挤过，倘若他们中有人问我，我便十分礼貌的先向他们问好，然后回答他们的问题，就像回到了小学时代，见到了那个曾经打过我四十竹板的女教师一样乖巧。可我也有想不通的时候——同为乡下人，他们为何就能在这个城市叱咤风云呢？我曾蹲在亚细亚酒店前面的停车场的角落里，看着他们做生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想明白，后来觉得想得费劲，以至于头疼了，才断了刨根问底的念头。
　　如果以乡下糊弄人的阴阳先生的角度来看光明巷，就足以看出水果摊位对于光明巷的意义：由于他们这些人的蛮横，导致光明巷内并不能正常的交易与进出，因而那些适应环境的非正常产业便应运而生。 　　我之所以经常出入光明巷，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这儿距我的住处最近。巷口南大街的另一侧，也就是亚细亚酒店的对面是我租住的小旅馆，那些成片的小旅馆和亚细亚酒店遥相呼应，明显就能看到这个城市的贫富差距，其间的悬殊一目了然。我中意小旅馆的廉价，只需一个床位十元便能安然住上一夜，并且还能拥有一壶开水和免费茶水，若是担心同住的陌生人偷钱物，便可再花十元钱拥有一个单间，那样就能肆无忌惮的在这个房间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是倒着看不多几个台的没有遥控板的旧式彩电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鉴于我所从事的买卖工作的重要性，时不时有些闲散的小钱要装在贴身的宽大内裤的口袋里，再加上两大包的皮货，我只好咬了咬牙，一跺脚租了个楼顶的简易平板房，以每晚十五元的低价入住，再加上我苦口婆心的和臃肿的老板娘在她吃牛肉拉面的间隙里推心置腹地讨价还价，我便以三百元的最低价租了整整一月，老板娘被咽得脖子爆出青筋，但她也是翻了几次白眼，面对我灿烂的微笑，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了，但条件是我看电视的时间不能超过深夜十二点。我高兴得恨不得亲她一口。
　　二是光明巷里有着寻常人找不到的商机。我曾经连着四天在光明巷里兜售，都以每天三只围脖的最佳业绩满载而归。按保密成本计算，一只围脖的底价约在五十元左右，若当做狐皮来卖，可以卖到三四百，甚至更多，但这样的好事一般不常有，现在的人都鬼精鬼精的，你要价四百，她就给你折半回价，有的人还会回到八十元以内，弄得你哭笑不得，但还是有利可图，有时候便不得不忍痛卖出。光明巷的人一般不会出价太低，他们太顾及自家脸面了，有时讨价还价也不怎么激烈，像是草草应付一样，只要稍一怂恿便能成交。当然这并不是他们傻，而是他们故意装傻，要不然怎能体现出他们的自尊来。
　　光明巷的人满把的自尊大约都是被逼出来的，与女人有关。巷子幽深而绵长，往最里处，有一段甚至连路灯也没有，只有沿街两侧洗头房里挤出的微弱的粉红色光线勉强照清路面。一个挨着一个的洗头房里，一个挨着一个的小姐坐在一起打牌，抽烟，看电视和嗑瓜子。她们不时往黑洞洞的街面上瞅着，若是发现了门口探头探脑的男人，便争抢着出来套近乎，有的干脆动手动脚，上前挽住男人的胳膊，嗲声嗲气地哄人家开心，有人执拗不过，原打算只是看看就要走的，无奈被缠住了，便一边说着为自己开脱的软话，一边拿眼斜瞟着屋里的一圈女人，思量着到底哪个顺眼就领那个走，此时那些小姐便都缠上来，近乎央求地讨好着。也有男人见到里面的女人抢出来，便蛇一样迅速逃逸，在更为黑暗的角落里心惊肉跳地停下来缓气，然后听着小姐们的恶言谩骂，暗自发笑，好像是做了一回贼，被发现了，却幸好没有被抓住一样幸运。而那些被小姐们俘虏了的男人，则在挽着心意的女人走出洗头房的时候，一脚跨到街面上，便显现出极度的自信和骄傲来，大都拿出大老板的架势昂首阔步向前走，指使身边的女人靠近点，然后一边把手放进女人的后腰里七上八下的乱动，一边还要不时地四下里细看，他们也怕碰见熟人或者查夜的巡警，心虚到了极致。
　　光明巷的最深处并不是洗头房，而是长期居住的外地女人，她们也是为了房租便宜，几个人合伙住下。所谓近墨者黑，这些女人时间一长便都有了相好。当然也有些许好的混杂在她们中间，但常人很少把她们同她们区别出来。
　　我要申明的是我不断地进出这里，与寻欢作乐无关，我是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尽快处理掉我今年余下的几百件皮货，然后回家和老婆孩子去暖热炕头。那些花钱给小姐们的事自然有附近工厂里的民工或者小有钱的老板去做。
　　我碰到好看女人的时候被一阵恶尿憋得难受，尽管附近有个公厕，但看在五毛钱的份上，我还是忍了再忍，我总是把上厕所的五毛钱和一个茶叶蛋做比较，我说上一次厕所五毛钱还不如吃个茶蛋更有意义，所以我在精打细算的原则上一直多了一个能忍就忍的原则。我打算返回旅馆解决此时的烦恼，可不想就碰到了女人，她当时被一个健壮肥大的中年男人拥在怀里，一撇一撇地走着，我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狐皮暖帽碰到了女人的脸。她“呀”了一声站住了。
　　“多少钱？”
　　“四百，”我本没有实心卖的意思，以为是随便问价的。
　　“是狐皮的吗？”
　　“是的，关山森林里的狐。”
　　“太贵了。”她一面摸索着狐皮暖帽，一边盯着我看。
　　“三百吧，给你打个七折。”我信口胡掐，弯腰揉着肚子。我恨那泡尿，来得真不是时候。
　　“二百，怎么样？”女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急躁不安，咬了咬牙。
　　“你再加点。”我看出了她的心意。
　　女人半仰着头看了看旁边的男人，男人被女人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极不情愿地冲着我喊：“二百二，不卖就算了。”说着拉女人的手就要走。
　　我说：“今天算是走背运了，要不是有急事，我才不卖呢。”我也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递给她一个狐皮暖帽。女人还说要挑，男人就发牢骚了，女人只好作罢。男人懒懒地掏了钱。
　　我把钱数了一遍收起，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生怕那家伙反悔追上来。我走得急了些，再加上激动的缘故，尿液都溢出了几滴。
　　我之所以能够记住这个女人，除了她是我十天前的最后一个顾客之外，还源于她的那双旧式皮鞋，我在低腰的时候，注意到了。
　　3
　　我趴在地上好久没动，也不想动。我的周围布满了众人的谩骂，像排练已久的多重大合唱。
　　那女人蹲下来，和蔼地说：“你退我五十，这事就算扯平。”
　　“没钱。”我的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旁边有人互相问着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尖嗓子老头说好像是欠钱了，他开始讲述刚才亲眼见到的事实，说我如何逃走，又被如何拦截下来，甚至加上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我逃走时的眼神贼溜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等等。不大一会儿，我头顶的半边天顿时黑了下来，像乌云一样笼罩起来，他们犀利的声讨一浪赛过一浪。
　　绊倒我的小伙子说：“这小子欠揍。”
　　有人跟着起哄，说这还了得，原来是骗子。有人喊我起来说话，不要像条死狗一样趴着。女人不断地向周围的人诉说她把狐皮暖帽拿回家发现是冒牌货的过程，以及她此时难过的心情。 　　可我还是趴着，说实话，我觉得没有更好的姿势能稳定我的情绪。义愤填膺的人们往往容易被表象所迷惑，他们在冲动的时候能干出许多让他们吃惊的事来，所以我还是不敢造次，只好耐心趴着。当然我也没有瞎趴着，我在思考一种行之有效的挣脱办法。我先是想到了迅速爬起来就跑这个最原始的方式，但我略一抬头，就被周围的人山人海吓得马上放弃了，这样弄不好最能把矛盾恶化。接着我又想到了大喊大叫，像泼妇一样骂街，甚至动用一些手脚吓退那些好事的人，但我又怕事态扩大，万一被警察知道了岂不麻烦。还有一些奇怪的想法，鉴于实施起来没有可操作性，我都放弃了。
　　万般无奈，我只有继续趴着。我说：“我没钱。”我摆出一副无赖相。
　　好在周围的人也只是干耗着，纷纷指责我的不道义，却没有做出让我无法忍受的事。那女人熬不住了，她似乎也拿我没办法，就打电话，隐约能听出她在叫什么人前来。我觉得一定要在那人来之前把这事搞定，不然会没完没了，而恰好此时，一个令人满意的念头迅速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开始抽搐，先是轻微，持续了一小会儿，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开始议论，我便慢慢加剧抽搐的频率，继而身体蜷缩成一团，等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大呼小叫的时候，我口吐唾沫，白眼珠子上翻，出现了几近窒息的唬人态势。
　　“犯病了。”一个大娘的声音。
　　“哎呀，要出人命了！”小伙子惊讶出声。
　　一霎时，众人在无限的失落和惊惧中一边感慨着，一边纷纷撤退。女人手里还拿着电话，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急切地问我怎么了？她看着四散逃离的人们，嘴巴张了张又慢慢合上了。
　　“没事吧，你？”她的悔恨迅速集聚在眉目间。
　　我说：“药。”
　　“药在哪儿？”她开始在我身上摸索。
　　我突然想笑，她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感到了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和我的身子一样。我反而觉得有些难为情，我一个大男人怎能这样吓唬一个女人呢。所以我放慢了抽搐，也不吐唾沫了，看样子好了很多。我说：“药在身上，吃两颗就会好。”
　　“在哪儿呢？”她自言自语，从我的裤兜里掏出一小瓶药来。那是我中午特意买的多酶片，我有严重的胃病，曾经一段时间里三四天不想吃任何东西，大夫说是胃动力不好，要给消化系统提速，因此我就时常吃这种小瓶子的多酶片。
　　女人也不看瓶子，只取出两颗塞进我的嘴里，我一伸脖子咽下去。随后又放慢了抽搐，慢慢坐起来。女人用手拍打着我的后背，还捎带着揉揉肩膀，让我很受用。
　　我说：“你赶紧走吧，我的病随时会犯，有时一天犯好几回呢。”
　　女人一听这话，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钱你以后还我，你赶快回去休息吧。”说完立马就走了，头都没回一下，生怕被我拽住。我暗自发笑，心想还要钱呢，真是呆鸟。
　　女人走远了，走得没影了，我确定她从东大街的拐角处消失了我才站起来。我突然好想唱歌，感觉只有美妙的歌曲才能缓释我的澎湃心情。想了半天，我就哼着自由飞翔的调调离开了建设银行的台阶。
　　到小旅馆门口，老板娘正嗑着瓜子问我今天生意怎么样。我叹气摇头，刚要说今天晦气，后面就有人叫，等一等。我没理会。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人知道我。我正要举步进去，可那人却说，站住。我四下里一看，并没有其他人，才回头，发现那女人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她的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是生气的原因，额头有些铁青，她死死地盯着我，不说一句话。我真生气了，想不明白这娘们怎么会到这里的，犯得着为了五十块钱费这么大的周折吗？再说我也没卖假货，只是价高了点而已，她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
　　“你要干什么？”我提高声音问。
　　“原来你是装病的。”
　　“装病又怎么了？”
　　“退我五十块。”
　　去你娘的，还要钱，好像是上辈子欠的，我心里太不舒服了，我想如果她是个男人，我一定上去给他几拳，要不然她还以为我是菜鸟。可我总不能青天白日和女人动手吧，好男不跟女斗这话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那个数学老师就已经告诉我了。
　　“没钱。”
　　“我只要五十。”
　　“那你慢慢等着要吧，我没时间陪你玩。”
　　“大哥，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五十块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就给我吧。”
　　哼，叫大爷都不行，我就缺五十块，那太重要了，我能吃好几天的饭呢。我不想再理她，就朝老板娘挤眉弄眼了一下，她马上领会了我的意图，她向她走去，我就蛇一样钻进了旅馆张扬的门洞，我没有回头，就听见了身后的声音，干什么呢？不能进去！老板娘的声音粗狂而坚硬，我笑了，又唱了一句自由的飞翔。我的笑声里不排除对老板娘的感激，并觉得前些天我以六十元的赔本价卖给她一个暖帽是多么的合乎时宜啊！
　　4
　　又下了两天雨，我窝在房子里吃方便面，前前后后把剩下的皮货数了三次，所有的围脖加帽子，还有五十八个。天黑下来，外面的华灯初上。我心里堵得慌，后悔没有把这些皮货卖给河北人，反而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可我也想多赚几个，谁又能料到今年咋就这么多的雨水呢，真不让人活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老婆唆使六岁的儿子打来电话，电话在免提上，孩子一说话就哇哇大哭，同时我还能听见老婆牛皮哄哄的吼声，我能觉察到儿子是被老婆掐疼才哭的。她有这个毛病，发脾气的时候就拿孩子出气。我只好哄孩子说要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过几天就回去了，让他等我。我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足，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既然出来了，总不能再扛着货回去吧，那样首先在老婆那里丢不起人，还不够她戳心窝子的。
　　我是有些怕老婆了，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我越来越在她面前说不起话了，说严重点，她有时候真不把我当人待，整天叨叨不停，骂我是个被人骗的穷酸命，这辈子别想翻身做主了，压根就是奴才相，跟着我要住上明亮的宽房大院，简直就是做白日梦。但骂归骂，更可气的是她还动不动就喊着离婚，说城里人要结就结，要离就离，简单自由得就像放屁，我们为什么不能离。我说我们是乡下，不能和城里比，她却厚着脸皮说万一哪天她被城里人看上了，也就进城了，不和我穷守了。我被她不自量力的危险言词咽得说不上话来，只能在心里一万个不屑，然后灰溜溜地逃出家门找人去喝酒。我之所以来城里卖皮货，也有躲开老婆的原因。 　　老婆的声音很大，几乎淹没了儿子的哭声。她骂的话还是那老几句，无非就是房子要塌了，要债的人把门槛踩断了之类的废话，我越安慰儿子，儿子哭得越厉害，老婆的声音就越大。我窝了一肚子火，一气就挂了。
　　我的心情坏透了，我就不理解，既然打电话来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问问寒问问暖也能叫人舒坦些，怎么一上来就是骂人，只骂人还打什么电话。我有时候也挺泄气，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哪个心疼！我在房子里来回走动，不间断地喝一杯发白的清茶，心里不是滋味，走几步又想坐下，坐下了又不舒服。
　　这时候我的电话又响了，起先我以为是老婆，半天没接，过了一会儿又响了，我拿起一看，竟是个陌生号码，我以为是有人要货。我卖帽子时总是在适当的机把写有自己电话号码的字条塞给那些犹豫的人，嘱咐他们啥时候想要，打电话就行，当然我不会把电话给买了东西的人，那样很容易让人家缠住。我的心情稍有舒缓。
　　“打扰你了，你忙吗？”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
　　“有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想不起她是谁。
　　“我不想要那五十块钱了。”
　　切，原来是她，我哭笑不得。我纳闷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呢？正要问，她说：“能请你帮个忙吗？算是抵消那五十块钱。”
　　真是阴魂不散，我气呼呼地问：“你要干什么？”
　　“你先下来，我请你喝酒。”她的声音绵柔得像达利园面包。
　　我本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纠缠，但听她的口气并没有缠着我要钱的意思，再加上我此刻是多么想喝上一口。我喜欢喝酒，尤其喜欢五十二度的北京二锅头，烈性的，常人受不了，却合我的味，每每和朋友一起喝酒我就容易占上风，主要是他们都怕二锅头。所以喝酒的时候我就能显出自己的本事来，等大家都含含糊糊了，我就能吆五喝六的拿大话吓唬他们，他们就只有拱手告饶的份，我那被老婆玷污的自尊才能像面条一样被我从心里长长地提出来，那时候，我才敢大声说老子是爷们！
　　我想我还是被她答应的酒吸引了，我最怕别人拿酒勾引我。我说：“好吧。”
　　我刚从旅馆的门里出来，她就嗖的一下在门柱的右侧站起来，简直跟卫兵一样。我想我有必要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你最好不要惹我，不要提钱的事！”我的语气连我都觉得冰凉透顶。
　　“咋了，大哥，出事了？”她一脸同情。
　　我没理她，径直往胡同口走，她也不含糊，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直接就去了三元里，一进门，两个年轻小伙子亲热地凑上来，问几位？我没答话，顺着他的指引坐在了靠里侧的角落，扑闪扑闪的彩灯掩盖了我的一脸晦气，轻轻的萨克斯像一帘幽梦舒缓了我的暴躁。我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我觉得这样宰一个女人的钱真不地道，要是我自己喝酒我才不到三元里来，直接在旅馆门口的小超市里花六元钱就能买到蓝瓶的光身二锅头，再花三元钱买一小包花生米，躺在旅馆的床上，边喝边看电视，喝着喝着，等一瓶完了，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多好的事。可三元里并不是“咸亨酒店”，不大欢迎站着穿长衫和短衫打扮的人，有一天我从酒吧门口经过，专门注意过广告上面的消费档次，最低也要四十元。我偷眼看了看女人，她正好奇地四处张望，显然还不知道这是个花钱要命的地方。
　　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再出去吧。我问服务员有二锅头吗？他说二锅头档次很多。我说要最便宜的，他伸出了四个指头，然后才说是四十。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刚要选啤酒，女人却掏了一张老人头，轻描淡写地说要两瓶。
　　酒上来了，女人要求把两瓶都打开，然后她给我们斟满。我虽说特别不好意思，但酒香直往鼻孔里钻，二话没说就一扬脖子喝了一杯，女人看我喝完，也仰脖子喝了一杯，看样子她也是练过的，喝酒的姿势比我都潇洒。我没有和女人喝过酒，一下子就被她的豪爽感染了，觉得今天就是喝醉花钱了也值。
　　“我叫赵月阳，你叫什么？”
　　哼，还赵月阳，不就一农民工，还整个好听的名字糊弄人，有意思吗？我压根就不信她的名字是真的。
　　“就叫我三哥吧。”我不想告诉她名字，也没必要说，我不想在和她的谈话中把自己套进去，再说我又和她没什么关系，要不是心里烦，冲着酒，我才不会和她坐在这个地方呢。
　　“你的假货卖得还行？”她把头向前一伸。
　　“怎么能是假货呢？”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不愿听到有人说我卖假货。
　　她又喝了一杯，脸蛋泛红。“我是给男人买的帽子，前些天有个老乡回家，我准备捎回去。我还在人家面前夸捡到了便宜的好货，那老乡对皮毛有点懂行，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细细看了一下毛色，又闻了闻，说我上当了，我还不信，他就说能闻到狗皮的味道。”
　　我脸上挂不住了，也喝了一杯，强调了一下，“别跟我提钱的事。”
　　她嘿嘿地笑了，样子真好看。但那笑却如昙花一现，刚舒展开，嘴角的肌肉又马上还原回去了。她说：“你帮帮我吧。”
　　“到底什么事？”
　　“你做我男人吧。”
　　我瞪着眼珠子半天没回过神来。她该不会是吃错了药吧，想男人也用不着这么急吧，太赤裸了。尽管我老早就能看出她并不是什么贤妻良母，可说话也犯不着比小姐还小姐吧。
　　“你误会了，是暂时的。”她又咧嘴一笑。
　　“暂时的也不行，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来气了，虽然我对她有好感，但她的大胆妄为彻底损坏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
　　她嘿嘿地笑了，这次稍有点持久，且多了些真诚的味道。“你真误会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她抓了抓头发，低头沉思，片刻的安静后她喝了口酒。“有个男人想和我好，他是个小老板，说白了就是想养着我，可我不想，他就缠着我不放，我害怕，我说我男人来城里了，我是想让你装装我男人，让他断了念想。”
　　“那你报警啊！”
　　“我也想过，可我害怕。前些日子他给了我一些钱，刚好家里急用，我就收下了，再说我现在还在他手下工作呢。我不想丢了工作，家里还等着用钱呢。我怕我男人知道。” 　　“你男人呢？”
　　“他是个废人。”说着她开始连续喝酒，断断续续讲她的事，声音低沉了很多。我被她的悲伤感染了，也一塌糊涂地跟着喝酒，有那么几秒钟我想哭，但还是克制住了。我大约听出了她的无奈。她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有个哥哥智障，虽不傻，但反应慢，说话办事还是不能当常人看。他们家在山沟里，一家种着几十亩地，交通又不好，连吃水都难，山上人娶媳妇是个问题，主要是城镇周围的人家生活条件好起来了，谁都不愿把自己的孩子往山里嫁，山上的女孩子也都想着去好地方，不愿嫁给山里人，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山里的光棍越来越多，长到四十几岁还没有成家的男人每个村都有几个，大都是家境不好，出不起十几万高额彩礼。山里人娶媳妇其实就是买媳妇，有女儿的人家高高在上，说话口气极大，十足一个大老板的架子，有提亲的，一张口就是十万元上面说，任男方家里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若是若恼了人家，他们就拿退亲吓唬人。所以赵月阳的哥哥想要讨门媳妇，那比登天还难，可她的父母却盼孙子望眼欲穿，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几乎不近人情的主意，托人在附近的村子找了一家人，也是姐弟两个，姐姐是正常的，可弟弟从小就得了小儿麻痹，拖着一双残腿也过了三十，那家人想着先给弟弟娶上媳妇才嫁女儿，在媒人的说和下，两家人达成一致。换亲。那家的女儿就嫁给了赵月阳的哥哥，赵月阳自然也就跟了那腿脚不灵便的男人。那男人脾气不好，婚后经常打骂她，家里又没有来钱的门路，她只好跟着一个远方亲戚来城里打工，她在郊区的皮毛市场给人家翻晒皮毛，挣了钱就都寄回家里去。她有两个儿子，大的才四岁，经常哭着喊着让她回去，她都两年多没有回家了，更怕往家里打电话，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她的心都烂了。
　　说完这些，赵月阳已经泣不成声了，酒也喝了多一半，她把头靠在桌子上，头发披散开来，正好盖住她的脸，我只能看见她耸动的肩膀，以及她今晚刻意打扮过的痕迹，她穿着超短的休闲装，牛仔裤，和城里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我本想问她想不想家，但又觉得是个废话。还想问她怎么就想到让我帮她这忙，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我发现这是个无聊的问题，与她所面临的困难毫无关联。我心里突然憋得慌，不知是同情她，还是觉得滑稽，还是我有太多的疑惑要问她，总之我一下子理不清头绪，不知道说好还是不好。只好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5
　　接下来的两天我就去皮毛市场附近兜售帽子。据说皮毛市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有的，九十年代红极一时，很多人在这里发了横财，可由于后来在皮毛中掺假过多，导致信誉度下降，很多客商便都撤了出去，而留下来的几个大老板，几乎控制着皮毛交易，他们在这里呼风唤雨，任何一个人的去留全凭他们一时的兴致。
　　依然穿着褪色的红色夹克和旧式皮鞋的赵月阳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翻晒牛皮。我刚去，她就招呼我，把我介绍给他们一起做事的女人，那都是些乡下老女人，皮肤粗糙，眼神黯淡，缠着头巾，戴着口罩，穿着破旧，像敌特份子。赵月阳算是最有姿色的，一比较就明显能看出来她干这事真是亏了他，凭她的标准，一打扮，做个礼仪小姐决不逊色，怪不得有人打她的主意。有个大妈取了口罩，眨巴着眼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不是前天骗你钱的那个吗，怎么好上了？大家就一起看赵月阳，赵月阳轻轻掐了一把大妈，“胡说什么呢！这是我男人，前几天才来的。”女人们立刻表现出各异的神态来，疑神疑鬼地哈哈大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一个男人，叼着烟斗，大鼻子小眼睛，冲着这帮女人大吼，想不想干了。女人们顿作鸟兽散。
　　那个缠着赵月阳的男人一直没有出现，倒是有几个穿着讲究的老板不时看女人们翻晒的牛皮，谈着价钱，偶尔有人和女人们说几句荤话，还有人在大家笑弯腰的时候顺势拍她们的屁股，而当他们的手不轻不重地落在赵月阳的身上时，赵月阳便直起腰，也在男人的身上轻轻一推，撒个娇。我就恨那些男人，心想着哪一天撞上了给他们几记拳头才能解恨，我也知道我的恨来得毫无理由，可它就是猛然间爆发出来，破坏我的情绪，甚至也会破坏皮毛市场在我心中的地位。
　　第三天中午，我还在皮毛市场旁边的邮政书城的廊檐上打盹，赵月阳打电话说那男人来了，并嘱咐我好好说话，不要跟人家动气。我撒腿就向市场跑去。
　　我到赵月阳身边的时候，那男人正拉扯着她，说要请她去办公室里坐一会儿，赵月阳坚持不去，还说她男人就在附近，被他看见了不好，那男人哈哈大笑，说他来了也不怕。
　　我二话没说，一上去就抓起他的后领，他没站稳，跌倒在地，刚要嚷嚷着骂人，我就抓着他的前领，像小鸡一样拎起来，这个小个子男人两脚几乎腾空，扑腾扑腾地挣扎，呀呀乱叫，想骂人又没敢骂出来。我警告他不许再动我老婆。赵月阳大叫着拉扯我，央求似的喊着别这样，别这样。我被迫扔掉那男人，他翻身起来，想冲上来拼命，赵月阳拦住他，说王老板你快走吧，他是个暴脾气，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一边向前冲，一边骂着，那男人见势头不对，狠狠地警告我，在赵月阳的阻拦中，就势逃走了。
　　后来赵月阳抱怨我下手重了点，说惹了他，她的日子不好过，还会影响我，他会报复我的。我说不怕。赵月阳说我说话的神气像武侠电影里的英雄。
　　这事过去了我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算是对得起人家请我的二锅头了，为了不出意外，我在后来的五天里潜伏在市场附近的各个角落里，一边卖狐皮帽子，一边给赵月阳盯梢，随时准备救驾。当然这事我没有告诉她。
　　我老婆这期间又向我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我在房子里清点这几天的进项，心情有点激动，这两天的生意太好，超出了我的想象，其中有一天我就卖出了四顶帽子和两个围脖，而且其中四笔生意都是按照狐皮的价格出手的，钱数得我右手的大拇指都有点生涩的疼，当然这也与毛毛钱太多以及我数钱的次数太多有关。这次我数了全部的钱，数目足够我盖半间上房，我差一点就要亲亲毛主席的额头，老婆的电话就响了，她仍然一开口就火药味太浓，说要钱的人太多，我一个人在外面鬼混享清福，叫她在家里撑着，她撑不住了，她威胁我如果再挣不到钱，我们这辈子就算完了，各走各的路。我听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她就挂了。我倒没有生气，老婆这样的态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犯不着跟她计较，也不想叫她破坏了我此刻的美好心情。我掏出上次喝剩下的半瓶二锅头，美滋滋地品完睡觉。 　　老婆的第二次电话反倒让我不安，期间隔了四天。我刚跟一个老爷爷讨价还价，眼看着事要成了，她却一个劲儿地打电话，我三次没理，她还是不放弃。按理说这个时候她一般不打电话给我，可现在连着打得那么急，我心里发怵，想着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可一接电话，真吓了我一跳，老婆的声音出奇的温柔，都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说她和孩子都想我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说如果外面不好卖，就算了，拿回家里明年做些新货一起卖给河北人算了，没必要在外面东奔西跑的，她心疼。我愣住了，没明白她发什么神经。还真有些不适应，我天生就是贱命，被老婆骂着反倒踏实，可她一旦温柔起来我就心慌气短，说话也不流畅了。我说出什么事了。她说没有，能不能回来，就是想我。我被老婆的回心转意感动了，竟不知不觉留下了泪，我说怎么着我都得把东西卖完了，最近的市场特别好，再有个十天半月就能回来。老婆最后老半天没说话，声音哽咽，还让儿子在电话里喊爸爸。
　　这次我约了赵月阳一起吃饭，借以庆祝我生意兴隆，重新获得老婆的关爱。我并不是个大方的人，花钱也总能控制到最低，但我高兴，我想把我的高兴传递给她，也想让她高兴，就像岁能喝醉了说的，让我身上的阳光，也落在她的身上，当初虽能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深刻体会，只觉得他会说话，这次倒是找到了那种感觉。再说我一高兴就想喝酒，赵月阳的酒量不错，有她陪着也能尽兴，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在这个城市，赵月阳是我唯一认识且打过交道的人，她不坏，能跟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在胖妈妈餐厅点了四菜一汤，钱这狗东西真是好，我馋得直流口水。赵月阳来得稍晚一些，衣服也没有换，她说一下班就来了，怕我等着急。我说你能来我就高兴，她说高什么兴，跟捡了钱似的。我说捡了钱也没有这么高兴，我就跟她边吃边聊，把我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顺便问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她说我那次装病的时候，她就看出了我在耍小聪明，她拿着我的手机偷偷地打了一下她的手机，想事后跟着我要钱。赵月阳坚持要为我的美好未来干三杯，还一再说我是个好人，能得好报。
　　这次我才确确实实觉得赵月阳也是个可爱的女人，最起码能知冷知热，除了死钻牛角尖之外，比我老婆强多了，虽然我老婆已经改邪归正，我也不该总拿她说事，至少不能在别的女人那里贬低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事实。
　　“那混蛋再没骚扰你？”我在展望了一番未来之后才问她。
　　“没有，还和往常一样对我好，只是多了些尊重。”我们为此又干了一杯。
　　聊着聊着我们的心就近了，说话也随意了，一瓶酒快要见底的时候，她才跟我说了心里话，她说她的大儿子病得厉害，就是我上次装出来的癫痫，比那还重，乡下的医院治不了，要到大城市治，要花很多钱，她想儿子，做梦都想，儿子一天天长大了，大夫说再不治就麻烦了，怕是好不了，可她没钱，一家子就指望着她呢，她一个女人家什么时候才能挣够那个天文数字。她在城里跟了一个做皮毛生意的老板一年多，他给了她一些钱，可对孩子治病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再说儿子的病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那就是个无底洞，最近她的老公似乎知道了一些风声，老在电话里催她回去，怕她跑了，可她回去，儿子的病就无望了，恰好那老板转行做房地产去了西安，他也对她厌倦了，走时只是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去，她拒绝了。她说就是上次买我帽子的那个男人。
　　“三哥，我真不想那样了，我想做个正常的女人。可我缺钱啊。”
　　钱这狗东西，我只能这样骂了。
　　6
　　赵月阳的苦命是她自己的苦，我帮不了她，再说我也是被苦命追赶着没办法才出来混的，要不然我这会儿一定抱着老婆孩子守着热炕头呼呼大睡呢。
　　我依然白天去卖狐皮帽子，隔三差五地走着走着就去了皮毛市场，其实有时候我本不想去，我怕那群老娘们说闲话，往往我一去，只要进入皮毛广场，就有人尖叫起来，我搞不懂她们的眼怎么那么尖，简直比鹞子还厉害，远远地就能听见她们冲着赵月阳说荤话，也是故意要我听见，声音不大不小。小赵，你那三哥又来看你了。赵月阳回过头来，向我笑笑，大声说来了，我就点点头，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然后远远地在周边晃悠，侧眼看她们说笑和翻晒皮毛。有时候也能碰到好生意，我就请赵月阳吃饭，她每次都主动买一瓶酒，我们边吃边说，平生多了几分乐趣。
　　随着我去皮毛市场次数的增加，我和赵月阳在一起的时日也就增加了，我甚至还去过她的房子，吃过她亲自做的一顿饭。我们开始像老熟人那样互相照应着，她一再地说三哥，你真是个好人。
　　半个月快要过去了，天气又一次变冷，晚秋的苍凉和萧条使人多出些许伤感，人在这时候总是产生无奈无助的莫名颓废。我脖子里围着几条狐皮围脖，用细绳子把几个狐皮帽子串连起来，耷拉在肩上，信马由缰地在城市的各个巷道里穿行，身边经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斜眼看我，有人甚至还会在我走出老远了，仍然转过身来，停下看我，我像个城市的小丑，激愤地在心里谩骂有钱人，诅咒那些在灯红酒绿里自以为是的命运的宠儿。也许我不该这样对别人说三道四，尽管是在心里，但我总以为自己的苦赛过黄连。
　　恰在这时，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在我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把我拦在了租房的门口。那天我走了一次背运，一个小伙子以二百八十元的高价在太空种植园门口买走了一条狐皮围脖，按照常理，我应该及时转换阵地，但凑巧有三个老太太扯着我不放，她们说要好好看看，若是中意了就一人买一条，我也是高兴昏了头，就索性把东西解下来，放在随身带的两张报纸上让她们慢慢看，自己蹲在一边抽烟，可谁想没过多久，那小伙子又找回来了，他说我的东西不是什么狐皮，压根就是人造革，我觉得我比窦娥还冤，就算是再不识货的人也不能把狗皮看成人造革啊，他说要退，我不让，和他吵起来，他拉着我说要去皮货行找人鉴定，若真是狐皮，他啥话不说走人就是，若不是狐皮就要我翻倍赔他，我心虚不敢去，没办法只好退了。但由于刚才的争吵，惊动了城管的两个同志，他们一看我在太空种植园门口摆地摊，有损城市和种植园的形象，就要罚款，好在我认错态度极好，百般软磨硬泡，交了五十元罚金他们才肯罢手。我后悔没有遵从毛主席的话，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觉得有损革命精神，干脆早早打道回府。 　　刚到旅馆门口，老板娘就说有人找我。我刚要问是谁，旁边就闪出一个人来，那个被我威胁过的小个子老板笑眯眯地说：“回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气不打一处来，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径直上楼。
　　“我想和你谈谈，三哥。”他随着进了我的房子。
　　我卸下帽子和围脖，装进包里，房子的逼仄对于两个人来说真是举步维艰。我转着圈找出脸盆洗脸，那人就一屁股盘腿坐在床上，他的鞋比我的还臭，我甩手就给扔在了门外。我又问：“你想谈什么？”
　　“谈谈赵月阳。”
　　其实我是想哄他出去的，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客，以为那样会让他觉得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反倒以为我怕他，我也不想丢了乡下人的骨气。
　　“有什么好谈的。她是我女人。”我理直气壮地说。
　　“是吗？我怎么看你这房子里就住你一个人？”
　　我被他问住了，他的头脑好得令我吃惊，但我还是想狡辩一下，我说：“我们分开住还不行？”
　　“行了，别骗自己了，我啥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她的男人。”这次他的语气强硬了很多，声音也高了，他也用理直气壮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慢慢低下头来，像做了亏心事。突然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房子有些多余，房子的主人是他而不是我，手足无措最能说明我此刻的状态。稍作犹豫，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方能缓解此刻的尴尬，我只好起身，清点我的皮货。
　　“我叫王文海，你叫我小王吧，我们合作一把。”他居高临下说。
　　真是小王八，狗娘养的竟敢暗地里调查我，调查了又能怎么样，你还能把我吃了，我在心里骂着。
　　“你的生意还行吧，一个能赚多少钱？现在的行情不好了，若是前几年倒腾假货一准能发。”
　　“谁说是假货？”我的声音大得把我都吓了一跳，假货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太敏感，只要有人提出来，我就本能地抗议，“亏你还是弄皮货的，连个狗皮都不认识，还在这儿装蒜，假货，人造革，瞎了眼的人这样说，你也这样说，还有脸说和我合作！”
　　被动的局面把我憋坏了，突然间找了个借口，我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正义，像是在一个擦边球上耍赖。我偷换话题的能力连我都不信。小王八被我的慷慨激昂唬住了，嘴巴张开半天没有合上，掏出一颗烟点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他还是笑了，对我简直就是个打击，就像我又一次被人识破假象一样。先是轻笑，继而哈哈大笑，后来笑得在床上翻滚。我又一次无所事事，重新数了一遍皮货，还剩二十六件。好半天，他突然停住，“你的皮货我全要了。”
　　“真的？”
　　“你出个价吧，就当狐皮算。”
　　我傻眼了，这家伙该不是个傻子吧，我都说了是狗皮，他还说是狐皮，脑子会不会有问题。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用下巴示意我，“尽管开价吧。”
　　看着他轻蔑的眼神，我就下了狠心，“每件三百。”我觉得自己道德上有了问题，我这是明目张胆地骗人，跟抢劫没什么两样。可回头再看看他神气的样子，我就有气，反正他有钱，我不骗他，他还会花到别处去，说不定接着就去喝酒嫖小姐了，总体来说，骗人总比嫖小姐善良些吧，我嫖不了小姐，骗骗他这种狗日的，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
　　我摆正了心态，心也不虚了，敢正视他的眼睛了。“一共七千八百元。”
　　他停下抽烟，盯着我看，脸部的表情僵硬了。我心里就犯嘀咕，看他那德性也是被吓坏了，我轻轻冷笑一声，大口吸烟。
　　“我给你一万，怎么样？”他说。
　　妈的，玩我吧。你以为我是傻子，我不信他了，我坚信他是来找茬的。二话没说，我就站起来，捋了捋袖子，怒目看着他。“想打架？”
　　他嘿嘿一笑，从屁股后面掏出一沓红票子，拍在床上。“你劝劝赵月阳，还是跟了我吧，我着实喜欢她，你若劝动了，事后我再给你一万，你回家去吧。”他一步从床上跨到门口，穿上鞋，跺了跺脚走了，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下来说：“想通了就把皮货背到我的办公室来。”
　　等他的声音消失尽了，我才回过神来，说是暴跳如雷一点都不为过，我一个箭步上前抓起那沓票子，然后转身，我多想把它甩在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的脸上，然后骂他个狗血喷头。可就在我抡圆胳膊的一刹那，我的手不听使唤了，老婆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你这是犯贱。”那声音就像幽灵，从四面八方向我裹来，最后笼罩在我的头顶，生生把我压倒，我瘫坐在楼梯口胸闷得厉害。
　　7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有合眼，也没有出门，那沓票子蛇一样爬在床边，肆无忌惮地盯着我。赵月阳哀怨的眼神始终飘荡在我的眼前，使我不能安宁。
　　两天后的早上，我还没有起床，正躺着抽烟，门外就有人喊三哥。赵月阳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一脸委屈，她几乎是冲进来的，把几个包随手一扔，恨恨地坐在床边哭起来，搪瓷杯子在水泥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急忙问怎么了？
　　“他就是个流氓。”她说。
　　“谁啊？”
　　“王文海啊，”她瞪着我，“就你揍过的那个王八蛋。”
　　她说这两天那家伙又厚着脸皮来骚扰她，她又抬出我来给她壮胆，可那家伙不识相，偏骂我是软蛋，只会虚张声势，没什么本事，他不怕。昨天晚上他还死皮赖脸的在她的房子里不走，借着酒劲对她动手动脚，她气急了，就给他踹了一脚，正好踢在要害上，他疼得捂着下身走了，还说我不是她的男人，不然怎么分开睡。所以，为了让那家伙断了念想，她决定搬来和我一起住。
　　我说：“月阳！”
　　赵月阳回过脸来说：“三哥，你是个好人，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说着又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真不想做那种事了，我想回家看看孩子。”她甩了一把鼻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至今还没有想好怎么对付小王八的一万块钱，按理说，我跟钱没仇，这么好的生意，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若我还能昧着良心帮那混蛋一回，就又能拿到一万块，那样我和老婆之间的所有矛盾就都能化解了，明年我们也能凑钱盖房子，往后的日子肯定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找到被爱的感觉。我比谁都想住上宽房大院，除了老婆的嚷嚷，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父亲去世得早，她老人家拉扯我长大，娶媳妇，带孩子，还要受老婆的气，这几年，她老人家一天不如一天硬朗了，看着我被人骗，她心里也难过，她肯定也想住上新房子，只是不说而已，她理解儿子的苦衷。我太想做一回孝顺的儿子了，等她老人家住上几天新房，即就是撒手去了，那我也心安。可我怎么能够去害赵月阳呢？ 　　说实话，我也考虑过赵月阳的事，她家里穷，男人又是个残疾，没来钱的门路，又摊上一个生病的儿子，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她比谁都缺钱。好几回，我都突然冒出一个连我都觉得羞耻的念头，我想不如让赵月阳跟了小王八，那样她不但能保住工作，而且还能从她身上捞些钱财，那她为儿子看病的问题也就早点能解决，再说她也不是头一回了，既然能跟别人好，怎么就不能跟他好，她能以前跟别人好，现在为什么就不行呢？这个念头在我思考头疼的时候总是自然地跳出来，让我振奋又难过。
　　为了不让赵月阳觉察我这里出了问题，我只好故作惊讶答应了她的要求。我出去买了一块布，在房子中央拉了一个帘子，然后经过一番商讨，我以充分的理由说服赵月阳睡在地铺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赵月阳也没有刻意要求什么，说了一肚子的感谢。
　　赵月阳说她今天不上班了，要收拾一下房子，我就觉得我是多余的，只好装样子背了四个狐皮帽子出去溜达，一出门我就去了滨河路，在牛头河边坐下来，脑子里乱极了，天气不阴不阳，河边闲逛的人也很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上回家，赵月阳已经把房子弄得焕然一新，我说没必要费这么多劲，又不是自家的，弄不好还会惹老板娘训话，况且又不常住。赵月阳说她已经请示过老板娘了，人家答应了才收拾的，还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呢。她把我的狐皮帽子整理在一个包里，用一根废旧的电线在墙角吊起来，屋子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她把地铺都打好了，盘腿坐着，像个尼姑。
　　赵月阳拿出一瓶酒，倒给我喝，说是感谢我的收留，我喝了几杯，就让她收起来，我怕喝多了坏事。
　　我们就这样心惊肉跳地住在了一起，白天倒没什么，她要去上班，我就心神不宁的到处乱走，也相安无事，只是晚上就麻烦多了，孤男寡女在一起就是不方便。我晚上有起夜的毛病，总是迷迷糊糊要去撒一次尿，而赵月阳睡在地板上，我必须跳过她的头顶才能出去，可晚上睡觉的事谁都说不好，有时候她不小心把被子掀到一边，我就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身子，虽然衣服没有褪尽，可那曲线比白天惹眼很多，我甚至能看见她晚上睡觉有去掉胸罩的习惯，平躺着的时候，她的胸部就顶起两个小圆点，令人想入非非。我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况且离开老婆已经很久了，不想歪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每晚都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而赵月阳似乎睡得很踏实，刚刚还正和我说话呢，不一会儿，就有了细小的鼾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装的。我却越想越难受，以至于面红耳赤，我才知道和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期间，我承受着赵月阳带给我的生理上的压力，除了欲望，我还很担心，尽管我什么都没做，可若是被别人知道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婆，不是她骂我，我就是犯贱，没事找事，现在套进去了，想撒手都不行，这事已经和我有关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欺负。走路的时候我都格外小心起来，总觉得有一双来路不明的眼睛跟着我，随时都打算捉奸在床，我有点贼眉鼠眼，连老板娘都说我最近太不正常了，是心虚。
　　而最为重要的却是我身上装的一万块钱，它烫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无疑是灾难性的泰山压顶。开始时我有些自私，想拿着钱一个人走掉，但转念一想，我走了，她怎么办？难道要她重入虎口，再说那小王八也不在乎这点钱，他能给我，就说明他不怕我逃，他丢得起。我也想把这钱给赵月阳，让她回家去，可我不忍心，我怎么能随便把到手的金子弃之如履呢，那不是要断送我的幸福吗？人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又何苦害自己呢！但反过来让我劝一个女人往邪道上走，我再犯浑也不能做那种缺德事。思前想后，我觉得我真应该帮帮赵月阳，也算对得起她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好人了。
　　我去找小王八。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正和一个毫无姿色的小女人打情骂俏，我咳嗽一声，他抬头看了看我，就打发那女人走了。他刚要冲我笑，可能是看见了我两手空空和一脸严肃，就突然也变成了苦瓜脸，只欠了欠屁股，说：“还没想明白吗？”
　　“王总，我求你放过赵月阳吧，她也怪可怜的。”我的态度正验了人们常说的那句拿人手短的话。我觉得我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垂，差一点就能给他跪下。
　　“瞧你那熊样，又没叫你去杀人。”他不屑地别过头去。
　　我，我。我不会说话了，提前想好的求他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想我就是个窝囊废，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揍他时的英雄气跑得无影无踪。
　　我语无伦次，王总把一个东西扔给我，我下意识接住，一看又是一沓钱，我只能看着他。
　　“这是我答应你事成之后的一万块，今天你先拿去，以后我再谢你。”他抽出一根牙签剔牙，把两腿伸到桌面上，又说，“我相信你能做好的，回去把你的皮货拿来吧，我已经找到了买主。”
　　我愣在原地，进退不能，我似乎看见王总接了个电话，然后起身往出走，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满意的眼神点了点头。
　　我气急败坏地在街上游荡，形形色色的男女从我眼前走过，他们有说有笑，我想不明白这世上的笑怎么只属于他们呢？太阳躲在高楼的后面，金黄的光迷了我的眼睛，我的影子在反方向伸得那么长，像撒了一地的疼。
　　直至天黑我才回家，赵月阳弄了两个泡面等我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就找出那瓶酒喝，她好像看出我有些不对劲，也没多问，说要和我一起喝。
　　我说：“要做个好人咋就这么难呢？”
　　“你就是个好人啊三哥。”赵月阳的样子很真诚。
　　“我是个骗子，不是什么好人。”没喝多少我就头晕起来，这一点都不像我对酒的态度，可没办法，我还真有点拿捏不住自己，“弄不好我连你也骗。”
　　赵月阳嘿嘿地笑了，像个小女孩。“你说的是醉话。”她只是笑，好像我讲了一个多么有趣的笑话。
　　8
　　我口干舌燥，半夜醒来，却发现自己没有睡在床上，头下软绵绵的，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赵月阳坐在地铺上，靠着墙打盹，而我就躺在她的腿上，脸窝在她的怀里。我欲起身，赵月阳却挪了挪身子。我没动，也真不想动，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了，像是回到了儿时，躺在母亲的怀里，我才发现，儿时是多么地美好，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我们被一阵清脆的电话惊觉，赵月阳瞬间坐起来，像被蛇咬过，她把右腿抽回，我就被扔在了地铺上。“出什么事了？”她做梦似的说。
　　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给我的，我不想接，真想骂娘，也不知道是那个狗日的，坏了我的美好心情。自由飞翔的铃声响到尾声的时候，赵月阳提醒了我一下，我才摁了绿键。
　　我坐在床边靠着墙接电话，我确定我的脸还是红的，几乎红到了耳根和整个脖子，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我在应对突发事件的时候总是把脸憋得通红，而且还和场合无关。
　　“你还好吧？”只一声我就听到了是老婆。
　　我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想不明白这娘们这么晚了，发的是哪门子神经，最近动不动就打电话，而且还不分时间，想起来就打，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她怕花钱，甚至在对我严重嗤之以鼻的时候，她打电话只说她的话，先是骂，骂完了就说母亲的坏话，然后说说儿子如何讨人嫌，终于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她便绝情地说好了，就挂了电话，往往弄得我欲进不得，欲罢不能，可现在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还说些肉麻的话，体贴得让人牙酸，这么晚了，都不怕吵醒儿子。
　　“你怎么还没睡？儿子还好吧？”
　　“我睡不着。”说完她就哭起来，声音压抑得就像是在公共场合放屁，一点一点往出挤，我都能猜到她肯定是用左手捂着嘴。以前她就这样，每次晚上和我吵架，她怕吵醒儿子，都是有理或者没理地捂着嘴哭，像是我欠她的。
　　“又怎么了？”我有些不耐烦，对她的这种爱好我条件反射性的不喜欢。
　　可她却反常得令我不知所措，她一句话都懒得说，只是哭，越哭越伤心。
　　在我的再三央求和追问下，她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对不起我，想我，让赶快回家，儿子和母亲离不开我，还说别恨她。之后又哭，我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想她搞情调也没必要这么惟妙惟肖啊。我竟忘了问她怎么了，她哭了半天就挂了电话。
　　赵月阳说：“该不会有事吧，打电话问问家里。”
　　我想还能有什么事，她要是不闹就不会有事，但赵月阳坚持说凭她的感觉一定是有事。我只好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一接电话也开始哭，声音沙哑，苍老的迹象立刻真切起来，她说她不会给我拨电话，整天等我的电话却等不到，还不敢给孙子说，怕他承受不住。母亲哭哭停停，说老婆已经离家好多天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还是晚上去的，村里有人见着了，说是跟着收皮货的河北老孙走的。
　　老孙，河北老孙，他狗日的想干什么？我大声吼叫着。我在家的时候，那老孙，就住我家里收皮货。我这两年的帽子大都是卖给他的，他每年都要在我家里住上一段时间，然后等收够了皮货，一两月后才押着车回河北去，为此他给我的价格也是方圆皮货中最高的，我们常在一起喝酒，老婆炒几个菜，有时候还陪我们喝，等我们喝尽兴了，他就说荤段子，他是我的上帝，不但能在皮货上给我好价钱，而且住在家里给付的生活费也相当诱人，今年是一天五十块，老婆说这要是在城里都能住得起高档宾馆了，她要我好好陪着伺候，再说了和他一起喝酒，每次都是他花钱，我怎么能说他的不是呢，我也有几次想跟他说说这事，就是希望老婆在的时候，他说话稍微注意点，但我跟老婆讨主意，老婆说我这就是给上帝提意见，那上帝就会皱眉头的，一皱眉头我们凡人就要遭难了，她顺便又奚落我几句：才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啊？早干嘛去了，再说我又不跟他跑，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不就是说几句荤话吗？伤着谁了？我又不掉皮不掉肉的！老婆的话也在理，我也就想明白了，不就是不文明吗，况且在我的地盘上，他还能飞？
　　可现在出事了，还真飞了。那狗日的怎么偷偷摸摸的又回来了？他都快五十的人了！老婆怎么能放得下儿子呢？我一万个想不通。
　　“他们肯定是早有预谋！”赵月阳说。
　　“不可能，她在开玩笑呢！”我底气不足。
　　我后背抽着寒气，不知不觉间腿脚抖动起来，像是中风后遗症，摁电话的时候我才发觉这一可悲的事实，大拇指不停使唤，我想翻到已接电话，弄了半天，却总是在未接电话上纠缠，赵月阳看着，叹了口气，帮我翻到了刚才我接听的那个电话，一拨，我们都屏住呼吸，可电话不在服务区。我再拨，依然。
　　我瘫坐在地铺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床上掉下来的。我想笑，就笑了，抽风似的笑，声音诡异，像蛤蟆。赵月阳把我揽在怀里，我才真实地感到我哭了，先是一点一点地往外挤，最后才敞亮开了，放声大哭。事后赵月阳说我刚开始哭时她害怕极了，简直是毛骨悚然，我说我开始时是笑，我能感觉到我在笑，怎么就是哭了？而我深知当我一点一点挤着哭的时候，那种憋闷的感觉比挨刀子还疼！
　　9
　　我说我想回去，我想母亲和儿子。赵月阳说你真应该回去，回去看看他们或者再去找找你老婆，说不定她会回心转意的。我就真按照她说的，收拾行李。也没什么收拾的，只是几件衣服而已，包括一次在商场门口给老婆买的降价甩卖的羊毛衫，我把它塞进包里，又鼓足勇气拿出来送给赵月阳，赵月阳把羊毛衫搭在左胳膊上，脸色阴阴的，问我：“真走吗？”
　　我说：“是。”
　　“我怎么办？”她突然就哭了。
　　她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我差一点就要说你和小王八好了算了，还要怎么办，有多少人想这样还没机会呢？可话到嘴边，我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我把舌头狠狠地咬了咬，生生收了回去。是啊，她怎么办？
　　我只得留下来，因为我知道我回去无事可做，我不想面对母亲的叹息和儿子的哭闹，但我仍然搞不清楚我在保护赵月阳这一事件上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只能以混日子的心态观察小王八的动态，看看再说。而这期间，小王八还是找我谈了一回话，当时我在皮毛市场附近的巷道里看赵月阳，我又卖出去了几条围脖。小王八让一个年轻小伙来找我，那家伙左胳膊上有刺青，我没敢仔细看。我被他领着拐了三四个弯就从皮毛市场的后门进了一家皮货店，然后上二楼到了小王八的办公室，我都被转晕了，真没想到这个城市还有我不知道的暗道，还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小王八没说话，牵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窗子边，外面是一条小吃街，就是我刚才瞎晃悠的巷子，他说只要你在附近转悠，我就能看见你！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自以为够神秘了，可没想到我整天都在这家伙的眼皮底下充地下党，真是可笑。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喝了一口茶，看都没看我。
　　“哦。”
　　“我只要结果。”他换了个姿势。
　　我只能再哦一次，唯唯诺诺地说：“我正在想办法呢！”
　　“再给你三天时间吧！”说完他挥了挥手，旁边站着的小伙子就伸出了胳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本能地退出，仓惶而走。
　　晚上我在旅馆门口的小卖铺里买烟，发现了两个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似乎是监视我，妈的，搞得跟黑社会一样，我故意在外面坐了两个多小时，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后来在那两个人相互点烟的时候我溜进了旅馆。我没把这事告诉赵月阳。
　　看来我必须拿出一个主意来，不然照这样混日子也不是办法，若是惹恼了小王八，我会吃亏的，万般无奈下，我决定和赵月阳谈谈。
　　赵月阳已经躺下了，埋怨我回来得晚，跟我老婆的态度一样。我脑袋一热，就说：“你跟我走吧！”
　　赵月阳一骨碌爬起来，盯着我看，半天才拿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没病吧？吓死我了！”然后就催促我睡觉，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本来在门口坐着的时候，就想跟她说这个，我都设计好了和她谈话时的语气，表情，可天算不如人算，我突然出口，完全没了章程，把一件十分严肃慎重的事搞成了笑话。看着赵月阳睡过去的背影，我竟委屈得想流泪。是啊，她能做我的女人该多好啊！当然我也知道我这样做的风险，她不答应的可能性最大，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撕开面皮。各奔东西了，甚至连朋友都不好做了，可万一她一不小心点头答应了，岂不是十全十美。我的美梦和冒险显然被她击溃了。
　　就在我处于两难境地的时候，赵月阳说她男人捎来信，孩子的病加重了，得赶紧治，要她早点回去，赵月阳说着边流泪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是他们地方医院的诊断证明，医生的字龙飞凤舞，我看了好多遍，不多的几个字里，我费了好大劲才模糊认出了其中一个急字，背面还有一行小学生水平的铅笔字，由于错别字太多，我只能猜出大意是快点回家。
　　那晚赵月阳一直哭，哭得我心底发毛，其实我也想哭，但又不想给她说，是那种压抑的悲伤。我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明天就是我的最后期限，看来我不能完成任务了。
　　快要十二点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把两万块钱和卖皮货所得的五千块一起塞给因为哭泣劳累而昏昏欲睡的赵月阳，赵月阳惊吓得站起来，瞪大眼睛看我，她一点都不明白我的意思。
　　“赶紧收拾行李吧。”我开始帮她整理东西，“你今晚必须离开这里。”
　　我没管赵月阳的惊讶，她也没弄懂出什么事了，只是跟着收拾，比我还急，她大约能感到一种不良好的味道。
　　我送赵月阳出旅馆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没一个人，那两双不友好的眼睛也不见了。一到街上，我就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要出市区最少得两百起步，他说着还抱怨说这样的鬼天气，两百就够低了。我还想和他讨价还价，可后面两个家伙拿着棍子已经距我不到十步了，我一把把赵月阳推进了车里，大喊：“快走。”
　　车子启动了，我的后脑勺受到了重重一击，我发现天旋地转。
　　杨逍，原名杨来江，1982年生于甘肃。甘肃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被《文学界》、《延河》、《飞天》、《北方文学》、《青海湖》、《当代小说》、《延安文学》、《鹿鸣》、《文学与人生》、《都市》等省市级刊物重点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