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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对未来迷惘，那就回到过去寻找。
——题记
一
林晓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大胆，居然把一个男生带回老家。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两人已经在刷刷行驶的长途汽车上了。林晓辉侧脸看窗外绿油油的玉米地，一株株茁壮的玉米秆被迅速甩到车后面，仿佛剧场里被扯起的巨大帷幕。
她一直这么看着，目不转睛，直到脖颈僵硬得像一块石雕，也不肯回头。搞得身旁的王海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算盘，不停用眼角瞄着她的背影。对了，她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人生如戏嘛！如果有差别，不过是“杯具”与“洗具”之分！林晓辉在心里不屑地说。她的戏目设计得很周全，周六一早和王海从沈城出发，三个多小时就到老家。晚上住下来，周日下午回来，耽误不了下周的课程。
怎么和父母说？不必了！那两位正在上演离婚大战，家里的东西摔得稀里哗啦惊天动地。一场“杯具”正上演，哪还顾得上她的死活？
王海是男生，好办。林晓辉教他撒了个谎，说学校组织露营，一下子就搞定了。
一对男生和女生？没错。不过，你千万别想歪了哦，林晓辉此行目的很简单，十分地简单，就是为了一起看那片家乡的海。
至于王海会不会想歪？他敢！
沈城是一个内陆城市，它是东北老工业城市，无数根大烟囱把天空搞得灰头土脸的，别说大海了，就连绿色都不多见。难怪此刻王海的视线越过她的脖颈，落在那片青纱帐上，鼻翼竟然还傻傻翕动着，贪婪地把渗满绿意的空气吸进肺里。
林晓辉从石化状态中回头，用眼角瞄了王海一眼。王海如同被刺痛一般，缓缓坐正了，那目光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
傻样！
王海——望海，从没看过海，居然起这么个名字。
林晓辉曾打趣他：“啧啧，活了十好几年竟然没见过海，亏你还叫王海！”
王海笑而不语，丝毫没有生气，林晓辉就是喜欢他这点。
“真是可笑！”看见王海憨憨的样子，林晓辉忍不住再加一句。
王海还是那副老样子，眉眼都没有动一下子，不过总算开口了：“啥时……你带我去看海吧。”
“等着吧——”林晓辉丢下一句，说不上答应还是没答应，弄得王海摸不到头脑。
嘴上这么说，其实林晓辉心里早已有了设计，差的只是一个时机。
二
初三（1）班的男女生是不敢多说话的，因为会被老师疑心早恋。
“太不科学了！”林晓辉批评道。
“什么不科学？”王海问。
“早恋怎么能用说话判定，早恋要看眼神——”林晓辉看向灰色的天空。
“什么眼神是早恋？”王海还来劲了。
“就是——算了，跟你说不清！”林晓辉冷下脸来。
她想在脑海里浮现以前父母对视的眼神，那种明亮又柔和的光，蜜一样粘在一起……可大脑根本不听指令，出现的都是现今两人吵架怒视的场景，面对杀父仇人一般。
一年前，林晓辉随父母从皮镇搬到沈城，以为一家三口的明天会更加美好。沈城毕竟是省城，她还觉得这里很不错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真是热闹。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父母开始闹离婚，日子迅速灰暗下来。家庭出现问题，最倒霉的是孩子。林晓辉不敢想象明天是什么样子，心情变得像这里灰蒙蒙的天空。
孩子就不懂爱情吗？你错了！爱情这个概念到底何时在心里形成，林晓辉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与文学作品有关，也许是与电视剧有关。但真正在林晓辉心里留下烙印的，就是父母的那种恩爱眼神，并成为她对成年后美好生活的憧憬。但现在已成过眼云烟了，林晓辉在心里对自己说，爱情，不过是易碎的玻璃器皿。
林晓辉接近男生王海，有三个原因：一是心里郁闷；二是王海老实；三呢，王海和她一样身处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那天早上林晓辉去上学，走在楼梯上隐约听到吵架声，接着见王海从楼下一脸沮丧地开门走出来，显然是一夜没睡好。
林晓辉这才知道他们是同一单元的上下楼邻居，父母都在闹离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林晓辉想，每个家庭都是不幸的吗？
同班同学王海不是碎嘴的男生，林晓辉没有从他嘴里听到抱怨，正如自己也绝口不提家中的变故。家丑干吗都要让别人知道呢？
林晓辉突然明白了：王海的这种内向和早熟，是家庭给予的，正如自己一样。
林晓辉再看那些赚人眼泪的爱情肥皂剧，会在嘴角绽放冷笑。爱情如戏，人生如戏！林晓辉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日记里还会写每天发生的事情，包括收到的小纸条。林晓辉是个漂亮女生，当然收到过很多男生求爱的字条。这里面没有王海的，这让林晓辉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为什么信任？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种感觉吧。
“从你的名字看，我们还以为要来一个男生呢！”熟了以后，王海说。
林晓辉撇撇嘴，她就是一个有着男生性格的女孩。她和王海交往，也是我行我素，根本不看别人脸色。否则，今天也不敢带男生回家。
林晓辉与王海在一起，最多的话题就是家乡的大海。老家坐落在一个小山上，离海只有五百米。早晨醒来的时候，侧脸就可以看到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十分迷人。
让一个男生陪她回乡看海，其实林晓辉也很犹豫。为这一天，她想了很久没有决定。
最后让林晓辉决定的是一张纸条，昨天，她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给王海塞了一张纸条样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林晓辉很想看那张纸条的内容，她堵住王海：“呵呵，有女生递纸条了？”
王海的脸上竟然显出局促：“不，不是纸条，是电影票……她约我看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不信你看——”
王海把票送到林晓辉面前，一瞥间她已看清，确实如王海所说。
“我才不看别人给你的东西呢！”林晓辉跺脚，竟然和女生一起去看《山楂树之恋》！
王海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可怜巴巴地站在她面前。
林晓辉想起来了，前些日子王海拿了本已经翻得发皱的《山楂树之恋》说，是女生借给他的，这本书在班里火得一塌糊涂。王海还问林晓辉要不要看，被她冷冷地拒绝了，现在一听到什么“恋”就反胃！
反胃归反胃，林晓辉还是一个人偷偷去看了这部电影，在黑暗中和大家一起流泪。过后她又很纠结，不明白老谋子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电影，史上最干净的爱情？不也要靠死亡来保鲜吗？
“对了，你不是没看过海吗？我想这个周末回去一次，你陪我吧！”林晓辉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和，甚至在嘴角绽开一丝微笑。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看到林晓辉反复无常的表情，王海犹豫着。
林晓辉马上沉下脸。
“我陪你去，不过，最好能周末前赶回来，行吗？”王海赶紧说。
林晓辉脸色和缓，点点头，心里却巴不得把王海的约会拖黄！
此时林晓辉带王海回家，似乎已经不单是为了看海，她要让王海悬崖勒马。爱情？真可笑，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痛苦让她对现实有一种不真实感，人生不过是一个剧场，那么多所谓美好鲜亮的东西，是不能随意揭开幕布的。
王海，你还不明白吗？
三
长途汽车在皮镇站停下，南风吹过来，林晓辉马上从车窗闻到熟悉的鲜腥味儿，觉得有一种东西在体内被唤醒。皮镇的海是蔚蓝的，天是蔚蓝的，林晓辉觉得自己的心也恢复了蔚蓝！
林晓辉唤王海下车，脚步雀跃起来，走几步就看到前面的大海，一望无际。一股酽酽的海潮气息扑面而来，身旁王海的眼睛里映射出惊喜。
“走，我们到海边去！”
林晓辉一马当先，王海紧随其后。一边走，林晓辉一边为他讲述自己小时候赶海的故事。
那时都是跟父母一起去的，挖蚬子，抓蟹子，钓芦花虾，有意思极了。花钱买海鲜？那是沈城人干的事，这里都是自己动手到海里去取就行了。
“啧啧，你们皮镇人真牛！”王海羡慕不已。
“那当然！”林晓辉越发自豪起来。
怎么赶海？退潮以后，沙滩上会露出许多小窟窿眼儿，用手插进去一挖，就是一个黑乎乎的大蚬子，一会儿就能挖一筐。
还有鬼蟹子，见人就往泥洞里钻。可不敢伸手往洞里摸，它会夹住你的手指，疼得你流眼泪。
那芦花虾呀，煮好后鲜红鲜红的，肚子底下还挂着一嘟噜香喷喷的虾子儿。捉它不能用手，也不用鱼钩，得用羊毛笔钓。芦花虾怕羊膻味儿，用爪子往上推，你一拔笔就把它带出来了！
金闪闪的海浪
晶亮亮的沙
赶海的小姑娘光着脚丫
一行行的脚印
追着浪花走
她要把大海带回家
……
林晓辉一路走，一路兴高采烈唱起来，弄得王海的脚步也雀跃起来。带着满脑子的美好回忆，走到海边一看，嘿！正涨潮呢！读书简直把人读傻了，林晓辉全然忘了现在是涨潮时间，不能赶海的。
“我们这就下去赶海吗？”王海迟疑着。
还有比自己更傻的，林晓辉“扑哧”一声笑出来。
“赶海得退潮才行，要等几个小时呢。”看着王海困惑的表情林晓辉解释道，“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到海水里浸浸，和大海亲密接触一下。”
“哦——”尽管不能赶海，王海还是觉得十分新奇。
林晓辉甩掉脚上的鞋，卷起牛仔裤直接走到海水里面，那种凉爽的感觉一下子把她带到了过去。
王海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脱鞋挽裤腿走进大海。瞬间，他的脸上就写满了惊喜。
涨潮时节，海浪一条一条汹涌而来，像从天际奔驰过来的马群，在黑色的礁石上碰撞出炫目的海浪花。
林晓辉觉得心里也有一种东西在盛开。
海浪不断上涌，很快就涨上膝盖，把裤子都弄湿了。可是，林晓辉固执地不离开，近乎贪婪地想留住这种感觉。
王海也没有后退，他似乎理解了林晓辉，陪着她站在海里，直到涨起的海水把裤子全部浸湿，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住在海边多好，干吗要去沈城呢？”王海感叹道。
是啊，日子已经过得很幸福了，为什么还要追求那么多身外之物呢？林晓辉想，如果不去沈城，也许父母还不会闹离婚呢。
回家时，林晓辉多了个心眼。她先小心翼翼侦查了一番，看看邻居是否在外面，然后才带王海溜进去。如果被发现，邻居很快会打电话给父母，这样就全暴露了。
今天赶海原本想带一些海鲜回家的，现在只好在集市上买了点，两人美美吃了一顿海鲜大餐。
蟹子、蚬子、海蛎子统统都扔进锅里煮，连盐都不放，原汁原味。大盆盛出来，直接动手，吃得肚子都胀起来。林晓辉看到，对面的王海偷偷摸了一下腹部，惬意地打了一个嗝。
不过，林晓辉可没王海这么惬意，她很紧张。不管怎么说，带男生回家都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她在心里祈祷：千万别被邻居看见。一旦被发现了，父母的电话很快就会“追杀”过来。一直到吃完饭，仍然没有电话进来，林晓辉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你怎么了？”王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快帮我收拾一下！”林晓辉掩饰过去。
两人一起动手，把桌子收拾好，将没有吃完的海鲜放进冰箱。心情放松了，浸入海水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对了，如同穿越小说描绘的那样，回到了过去的时空！
可是，爸爸、妈妈，还有自己，原来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也可以回到过去吗？
四
天完全黑下来，该睡觉了。
毕竟带回的是男生，睡觉的时候可要避嫌。林晓辉把王海安排到父母的房间，自己一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回到熟悉的空间里十分亲切，林晓辉想：也许，可以在睡梦中回到从前。
林晓辉正要脱衣睡觉，一瞥之间，墙上有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在爬着。
“呀——”一声尖叫惊天动地。
听到林晓辉的叫声，王海迅速冲过来：“怎么了？”
“草——草鞋底！快把它打死！”林晓辉浑身哆嗦，一手扯住王海的胳膊，一手指着墙上。
王海怎么说是个男孩，这种情况下比女生镇定多了，他顺手拿了一本旧书，一下就把那虫子拍死在墙上。
林晓辉惊魂未定，看着王海用废纸把虫子尸体包起来，又在墙上擦了擦，让上面的污渍不甚明显，然后丢到外面。
“你刚才喊那虫子什么？草鞋底？”王海问。
“嗯，草鞋底。”林晓辉的嗓子里还有一丝颤音，“屋子潮了就会生这东西，蜇人呢！”
为什么叫草鞋底？大概是因为它像草鞋吧，长长扁扁的一条，周身长满了脚，在墙壁上爬动迅速，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据说，如果人被它爬过皮肤会起癖鳞。
“哦，我听爸爸说过，他叫它钱串子，是蚰蜒、蜈蚣一类的爬虫。”王海说，“《红楼梦》第三十九回说，‘那焙茗去后， 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热地里的蚰蜒似的。’指的就是这种东西。”
懂得还不少呢！林晓辉认真看了王海一眼。
“你害怕它呀？我爸说，它其实生性胆小，避光避人，触手虽有一定毒性，但不处置也不会形成危害，用肥皂水洗洗就好了。”王海说。
“……”林晓辉不说话。
“你睡觉吧，我回屋了。”王海扭头要走。
“别走——”林晓辉喊住他，“草鞋底还会来，我害怕！”
一直都是林晓辉在王海面前指手画脚，现在显出女生致命的弱点了。
“还会来？”王海问。
“嗯，还会有一只出来。”林晓辉肯定地说。
以前打草鞋底多了，她发现了一个现象：当你打死一只草鞋底，过不了多久，一只差不多同样大小的草鞋底就会出现在附近。久而久之，经验被总结出来了，打草鞋底是要打一双的。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林晓辉以前没深想，现在突然明白了：这一双草鞋底肯定是夫妻！为了寻找食物，一只草鞋底不幸毙命，另一只久等不归，于是冒着危险循着气味来找，结果也难逃厄运……
听了林晓辉的话，王海把那本旧书又捡起来，拎在手里，虎视眈眈盯着墙壁。果然没多久，另一只草鞋底爬了出来。王海举手要打，林晓辉拦住他：“等等。”
王海奇怪地看了林晓辉一眼，但还是依了她，两双眼睛盯着虫子的爬行踪迹。
“你看吧，它会爬到那只草鞋底死的地方去。”林晓辉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王海狐疑。
“因为它们是夫妻！”林晓辉肯定地说。
“夫妻？”王海又摸不到头脑了。
两人昆虫学家一般，观察着那只草鞋底。它果然爬到前一只草鞋底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已，似乎在寻找什么。
它是在寻找自己的爱人呀，宁肯冒着生命危险！林晓辉在心里说。她突然觉得，这虫子似乎不那么令人憎恶了。
“现在打吗？”等了很久不见林晓辉发出指令，王海急了。
“……不，你别打了。”林晓辉轻声说，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别扭，那是久违的潮湿。
“不打了？”王海彻底晕了，这个女生到底在搞什么？刚才还叫得像杀人一般！
“你别睡了，陪我说说话，好吗？”林晓辉坐在床上。
“那——好吧。”王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眼角警惕地瞟着那只虫子。
林晓辉沉默良久，不知从哪里说起。她在想父母千疮百孔的爱情，想她眼睛里的成人世界：泛滥的情人、小三和混乱的感情，夫妻从背叛、仇恨到分手，人类的爱情就连这低级的草鞋底都不如了。班里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是离异家庭，曾经一度，同学们见面的流行问候语都是：“离了吗？”
“早知道爱人要变成路人甚至仇人，当初又何必相识？”林晓辉自言自语冒出一句，眼前浮现父母仇恨对视的眼神。
“谁说不是！让我们也跟着煎熬，当初还不如不生我们！”王海听到林晓辉的话愣了一下，心想女生的思维都这么跳跃吗？不过他还是接过话茬，愤愤地说。
那个晚上，林晓辉和王海聊了很多。从两人濒危的家庭到死去的草鞋底，一直聊过了午夜。开始是怕那失去爱人的虫子来复仇，林晓辉用不停说话来驱赶心中的恐惧。随着话题的深入，她放松多了，慢慢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墙上。他们还谈到了正在放映的《山楂树之恋》，关于爱情、老三、静秋以及他们耐人寻味的故事。
渐渐地，王海看林晓辉的眼神变得明亮而柔和。注意到这一点，林晓辉马上不说话了，并且垂下头来。
完了，惹火上身！她确定这是一种十分接近早恋的眼神，十分危险。
林晓辉心中有几分慌乱，她不再说话，是因为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是王海一个人在说，林晓辉静静地听着，沉静温婉，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像一个女生。
许久，睡意风一般刮过来，林晓辉眼皮沉重起来，慢慢合上眼帘。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打死它。”即将坠入梦境的时候，耳边传来王海的声音，如同窗外隐约的涛声。
为什么？林晓辉自己也说不清。被虫子的爱情感动了吗？也许是吧，人很多时候是不如虫子的。
海潮犹如拍人入睡的手掌，男生和女生就这样在极度疲惫中睡去。
五
林晓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王海歪在沙发上酣睡，两人同居一室，什么事也没发生。
墙上的草鞋底已经不见踪影，它没有报复杀害自己爱人的凶手和同谋，独自默默离去。想到这里，林晓辉心中充满了负疚感。
林晓辉没有喊醒王海，想让他多睡会儿。她独自走出门去，欣赏久违的大海。
手机响起，是家里的号码，林晓辉接起来。
“你去哪里了！”妈妈劈头盖脑的一句，带着满腔焦灼，“你爸又一夜没回家，昨晚我挨家宾馆找过去也没找到。今早自己滚回来了，我想做饭吃吧，结果一喊发现你不见了……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林晓辉原想说谎，却突发奇想说了真话，“我回老家啦。”
“皮镇？你一个人？”妈妈追问。
“不，和我同学。”林晓辉说。
“男生女生？”妈妈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男生。”林晓辉据实回答。
电话里一片寂静，显然妈妈被雷到了。
“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爸爸抢过电话，声音气急败坏。
“我在老家，和一个男生。”林晓辉回答。
“你们分开睡的？”爸爸问。
“没有，我们在一个房间。”林晓辉语气镇定。
“天啊……”妈妈在话筒旁发出惊叫，好像看见草鞋底一般。
“赶紧给我回来！”爸爸在电话里命令。
“不，我们还要赶海去呢！”林晓辉拒绝。
“你，你赶紧回来，否则——不！我和你妈现在就过去，你等着我们，千万别走！”爸爸真急了，在电话里喊。
“好，我不走，等着你们！”林晓辉声音镇定。
林晓辉曾打算回去后给父母讲讲草鞋底的故事，可又不知从哪儿开始。现在好了，他俩自己回来看看，感受一下，说不定父母离婚儿事情会有转机。
林晓辉收起手机走回房间，王海不是说自己有一个男生的名字吗？对，接下来就要用一颗男生的心处理一切。不，应该是导演，面对可能到来的愤怒、诘问和责骂，定要带父母到这个穿越时空的门前。
只是，要委屈王海了，成为自己戏中的一个角色。不过林晓辉没有负疚感，一点也不！林晓辉决定不告诉王海一切，整个过程会显得更自然。林晓辉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在父母面前的那种惶惑无助，会让她在心里“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千万不能在脸上流露出来……林晓辉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像老谋子一样了，导演一部大戏了，至于父母的感情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她不知道。剩下的只有等待，再等待。
尽管人生有很多“杯具”，不过林晓辉现在想，最好能有一个“洗具”的结尾。
林晓辉看到那张男生的脸在沉睡，突然觉得上面藏了灵气，似乎还有几分清秀可爱了。这样想着，她的脸热了起来，朝波光粼粼的窗外望去，暖暖的阳光正照了过来。
——题记
一
林晓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大胆，居然把一个男生带回老家。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两人已经在刷刷行驶的长途汽车上了。林晓辉侧脸看窗外绿油油的玉米地，一株株茁壮的玉米秆被迅速甩到车后面，仿佛剧场里被扯起的巨大帷幕。
她一直这么看着，目不转睛，直到脖颈僵硬得像一块石雕，也不肯回头。搞得身旁的王海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算盘，不停用眼角瞄着她的背影。对了，她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人生如戏嘛！如果有差别，不过是“杯具”与“洗具”之分！林晓辉在心里不屑地说。她的戏目设计得很周全，周六一早和王海从沈城出发，三个多小时就到老家。晚上住下来，周日下午回来，耽误不了下周的课程。
怎么和父母说？不必了！那两位正在上演离婚大战，家里的东西摔得稀里哗啦惊天动地。一场“杯具”正上演，哪还顾得上她的死活？
王海是男生，好办。林晓辉教他撒了个谎，说学校组织露营，一下子就搞定了。
一对男生和女生？没错。不过，你千万别想歪了哦，林晓辉此行目的很简单，十分地简单，就是为了一起看那片家乡的海。
至于王海会不会想歪？他敢！
沈城是一个内陆城市，它是东北老工业城市，无数根大烟囱把天空搞得灰头土脸的，别说大海了，就连绿色都不多见。难怪此刻王海的视线越过她的脖颈，落在那片青纱帐上，鼻翼竟然还傻傻翕动着，贪婪地把渗满绿意的空气吸进肺里。
林晓辉从石化状态中回头，用眼角瞄了王海一眼。王海如同被刺痛一般，缓缓坐正了，那目光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
傻样！
王海——望海，从没看过海，居然起这么个名字。
林晓辉曾打趣他：“啧啧，活了十好几年竟然没见过海，亏你还叫王海！”
王海笑而不语，丝毫没有生气，林晓辉就是喜欢他这点。
“真是可笑！”看见王海憨憨的样子，林晓辉忍不住再加一句。
王海还是那副老样子，眉眼都没有动一下子，不过总算开口了：“啥时……你带我去看海吧。”
“等着吧——”林晓辉丢下一句，说不上答应还是没答应，弄得王海摸不到头脑。
嘴上这么说，其实林晓辉心里早已有了设计，差的只是一个时机。
二
初三（1）班的男女生是不敢多说话的，因为会被老师疑心早恋。
“太不科学了！”林晓辉批评道。
“什么不科学？”王海问。
“早恋怎么能用说话判定，早恋要看眼神——”林晓辉看向灰色的天空。
“什么眼神是早恋？”王海还来劲了。
“就是——算了，跟你说不清！”林晓辉冷下脸来。
她想在脑海里浮现以前父母对视的眼神，那种明亮又柔和的光，蜜一样粘在一起……可大脑根本不听指令，出现的都是现今两人吵架怒视的场景，面对杀父仇人一般。
一年前，林晓辉随父母从皮镇搬到沈城，以为一家三口的明天会更加美好。沈城毕竟是省城，她还觉得这里很不错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真是热闹。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父母开始闹离婚，日子迅速灰暗下来。家庭出现问题，最倒霉的是孩子。林晓辉不敢想象明天是什么样子，心情变得像这里灰蒙蒙的天空。
孩子就不懂爱情吗？你错了！爱情这个概念到底何时在心里形成，林晓辉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与文学作品有关，也许是与电视剧有关。但真正在林晓辉心里留下烙印的，就是父母的那种恩爱眼神，并成为她对成年后美好生活的憧憬。但现在已成过眼云烟了，林晓辉在心里对自己说，爱情，不过是易碎的玻璃器皿。
林晓辉接近男生王海，有三个原因：一是心里郁闷；二是王海老实；三呢，王海和她一样身处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那天早上林晓辉去上学，走在楼梯上隐约听到吵架声，接着见王海从楼下一脸沮丧地开门走出来，显然是一夜没睡好。
林晓辉这才知道他们是同一单元的上下楼邻居，父母都在闹离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林晓辉想，每个家庭都是不幸的吗？
同班同学王海不是碎嘴的男生，林晓辉没有从他嘴里听到抱怨，正如自己也绝口不提家中的变故。家丑干吗都要让别人知道呢？
林晓辉突然明白了：王海的这种内向和早熟，是家庭给予的，正如自己一样。
林晓辉再看那些赚人眼泪的爱情肥皂剧，会在嘴角绽放冷笑。爱情如戏，人生如戏！林晓辉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日记里还会写每天发生的事情，包括收到的小纸条。林晓辉是个漂亮女生，当然收到过很多男生求爱的字条。这里面没有王海的，这让林晓辉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为什么信任？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种感觉吧。
“从你的名字看，我们还以为要来一个男生呢！”熟了以后，王海说。
林晓辉撇撇嘴，她就是一个有着男生性格的女孩。她和王海交往，也是我行我素，根本不看别人脸色。否则，今天也不敢带男生回家。
林晓辉与王海在一起，最多的话题就是家乡的大海。老家坐落在一个小山上，离海只有五百米。早晨醒来的时候，侧脸就可以看到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十分迷人。
让一个男生陪她回乡看海，其实林晓辉也很犹豫。为这一天，她想了很久没有决定。
最后让林晓辉决定的是一张纸条，昨天，她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给王海塞了一张纸条样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林晓辉很想看那张纸条的内容，她堵住王海：“呵呵，有女生递纸条了？”
王海的脸上竟然显出局促：“不，不是纸条，是电影票……她约我看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不信你看——”
王海把票送到林晓辉面前，一瞥间她已看清，确实如王海所说。
“我才不看别人给你的东西呢！”林晓辉跺脚，竟然和女生一起去看《山楂树之恋》！
王海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可怜巴巴地站在她面前。
林晓辉想起来了，前些日子王海拿了本已经翻得发皱的《山楂树之恋》说，是女生借给他的，这本书在班里火得一塌糊涂。王海还问林晓辉要不要看，被她冷冷地拒绝了，现在一听到什么“恋”就反胃！
反胃归反胃，林晓辉还是一个人偷偷去看了这部电影，在黑暗中和大家一起流泪。过后她又很纠结，不明白老谋子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电影，史上最干净的爱情？不也要靠死亡来保鲜吗？
“对了，你不是没看过海吗？我想这个周末回去一次，你陪我吧！”林晓辉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和，甚至在嘴角绽开一丝微笑。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看到林晓辉反复无常的表情，王海犹豫着。
林晓辉马上沉下脸。
“我陪你去，不过，最好能周末前赶回来，行吗？”王海赶紧说。
林晓辉脸色和缓，点点头，心里却巴不得把王海的约会拖黄！
此时林晓辉带王海回家，似乎已经不单是为了看海，她要让王海悬崖勒马。爱情？真可笑，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痛苦让她对现实有一种不真实感，人生不过是一个剧场，那么多所谓美好鲜亮的东西，是不能随意揭开幕布的。
王海，你还不明白吗？
三
长途汽车在皮镇站停下，南风吹过来，林晓辉马上从车窗闻到熟悉的鲜腥味儿，觉得有一种东西在体内被唤醒。皮镇的海是蔚蓝的，天是蔚蓝的，林晓辉觉得自己的心也恢复了蔚蓝！
林晓辉唤王海下车，脚步雀跃起来，走几步就看到前面的大海，一望无际。一股酽酽的海潮气息扑面而来，身旁王海的眼睛里映射出惊喜。
“走，我们到海边去！”
林晓辉一马当先，王海紧随其后。一边走，林晓辉一边为他讲述自己小时候赶海的故事。
那时都是跟父母一起去的，挖蚬子，抓蟹子，钓芦花虾，有意思极了。花钱买海鲜？那是沈城人干的事，这里都是自己动手到海里去取就行了。
“啧啧，你们皮镇人真牛！”王海羡慕不已。
“那当然！”林晓辉越发自豪起来。
怎么赶海？退潮以后，沙滩上会露出许多小窟窿眼儿，用手插进去一挖，就是一个黑乎乎的大蚬子，一会儿就能挖一筐。
还有鬼蟹子，见人就往泥洞里钻。可不敢伸手往洞里摸，它会夹住你的手指，疼得你流眼泪。
那芦花虾呀，煮好后鲜红鲜红的，肚子底下还挂着一嘟噜香喷喷的虾子儿。捉它不能用手，也不用鱼钩，得用羊毛笔钓。芦花虾怕羊膻味儿，用爪子往上推，你一拔笔就把它带出来了！
金闪闪的海浪
晶亮亮的沙
赶海的小姑娘光着脚丫
一行行的脚印
追着浪花走
她要把大海带回家
……
林晓辉一路走，一路兴高采烈唱起来，弄得王海的脚步也雀跃起来。带着满脑子的美好回忆，走到海边一看，嘿！正涨潮呢！读书简直把人读傻了，林晓辉全然忘了现在是涨潮时间，不能赶海的。
“我们这就下去赶海吗？”王海迟疑着。
还有比自己更傻的，林晓辉“扑哧”一声笑出来。
“赶海得退潮才行，要等几个小时呢。”看着王海困惑的表情林晓辉解释道，“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到海水里浸浸，和大海亲密接触一下。”
“哦——”尽管不能赶海，王海还是觉得十分新奇。
林晓辉甩掉脚上的鞋，卷起牛仔裤直接走到海水里面，那种凉爽的感觉一下子把她带到了过去。
王海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脱鞋挽裤腿走进大海。瞬间，他的脸上就写满了惊喜。
涨潮时节，海浪一条一条汹涌而来，像从天际奔驰过来的马群，在黑色的礁石上碰撞出炫目的海浪花。
林晓辉觉得心里也有一种东西在盛开。
海浪不断上涌，很快就涨上膝盖，把裤子都弄湿了。可是，林晓辉固执地不离开，近乎贪婪地想留住这种感觉。
王海也没有后退，他似乎理解了林晓辉，陪着她站在海里，直到涨起的海水把裤子全部浸湿，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住在海边多好，干吗要去沈城呢？”王海感叹道。
是啊，日子已经过得很幸福了，为什么还要追求那么多身外之物呢？林晓辉想，如果不去沈城，也许父母还不会闹离婚呢。
回家时，林晓辉多了个心眼。她先小心翼翼侦查了一番，看看邻居是否在外面，然后才带王海溜进去。如果被发现，邻居很快会打电话给父母，这样就全暴露了。
今天赶海原本想带一些海鲜回家的，现在只好在集市上买了点，两人美美吃了一顿海鲜大餐。
蟹子、蚬子、海蛎子统统都扔进锅里煮，连盐都不放，原汁原味。大盆盛出来，直接动手，吃得肚子都胀起来。林晓辉看到，对面的王海偷偷摸了一下腹部，惬意地打了一个嗝。
不过，林晓辉可没王海这么惬意，她很紧张。不管怎么说，带男生回家都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她在心里祈祷：千万别被邻居看见。一旦被发现了，父母的电话很快就会“追杀”过来。一直到吃完饭，仍然没有电话进来，林晓辉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你怎么了？”王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快帮我收拾一下！”林晓辉掩饰过去。
两人一起动手，把桌子收拾好，将没有吃完的海鲜放进冰箱。心情放松了，浸入海水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对了，如同穿越小说描绘的那样，回到了过去的时空！
可是，爸爸、妈妈，还有自己，原来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也可以回到过去吗？
四
天完全黑下来，该睡觉了。
毕竟带回的是男生，睡觉的时候可要避嫌。林晓辉把王海安排到父母的房间，自己一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回到熟悉的空间里十分亲切，林晓辉想：也许，可以在睡梦中回到从前。
林晓辉正要脱衣睡觉，一瞥之间，墙上有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在爬着。
“呀——”一声尖叫惊天动地。
听到林晓辉的叫声，王海迅速冲过来：“怎么了？”
“草——草鞋底！快把它打死！”林晓辉浑身哆嗦，一手扯住王海的胳膊，一手指着墙上。
王海怎么说是个男孩，这种情况下比女生镇定多了，他顺手拿了一本旧书，一下就把那虫子拍死在墙上。
林晓辉惊魂未定，看着王海用废纸把虫子尸体包起来，又在墙上擦了擦，让上面的污渍不甚明显，然后丢到外面。
“你刚才喊那虫子什么？草鞋底？”王海问。
“嗯，草鞋底。”林晓辉的嗓子里还有一丝颤音，“屋子潮了就会生这东西，蜇人呢！”
为什么叫草鞋底？大概是因为它像草鞋吧，长长扁扁的一条，周身长满了脚，在墙壁上爬动迅速，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据说，如果人被它爬过皮肤会起癖鳞。
“哦，我听爸爸说过，他叫它钱串子，是蚰蜒、蜈蚣一类的爬虫。”王海说，“《红楼梦》第三十九回说，‘那焙茗去后， 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热地里的蚰蜒似的。’指的就是这种东西。”
懂得还不少呢！林晓辉认真看了王海一眼。
“你害怕它呀？我爸说，它其实生性胆小，避光避人，触手虽有一定毒性，但不处置也不会形成危害，用肥皂水洗洗就好了。”王海说。
“……”林晓辉不说话。
“你睡觉吧，我回屋了。”王海扭头要走。
“别走——”林晓辉喊住他，“草鞋底还会来，我害怕！”
一直都是林晓辉在王海面前指手画脚，现在显出女生致命的弱点了。
“还会来？”王海问。
“嗯，还会有一只出来。”林晓辉肯定地说。
以前打草鞋底多了，她发现了一个现象：当你打死一只草鞋底，过不了多久，一只差不多同样大小的草鞋底就会出现在附近。久而久之，经验被总结出来了，打草鞋底是要打一双的。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林晓辉以前没深想，现在突然明白了：这一双草鞋底肯定是夫妻！为了寻找食物，一只草鞋底不幸毙命，另一只久等不归，于是冒着危险循着气味来找，结果也难逃厄运……
听了林晓辉的话，王海把那本旧书又捡起来，拎在手里，虎视眈眈盯着墙壁。果然没多久，另一只草鞋底爬了出来。王海举手要打，林晓辉拦住他：“等等。”
王海奇怪地看了林晓辉一眼，但还是依了她，两双眼睛盯着虫子的爬行踪迹。
“你看吧，它会爬到那只草鞋底死的地方去。”林晓辉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王海狐疑。
“因为它们是夫妻！”林晓辉肯定地说。
“夫妻？”王海又摸不到头脑了。
两人昆虫学家一般，观察着那只草鞋底。它果然爬到前一只草鞋底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已，似乎在寻找什么。
它是在寻找自己的爱人呀，宁肯冒着生命危险！林晓辉在心里说。她突然觉得，这虫子似乎不那么令人憎恶了。
“现在打吗？”等了很久不见林晓辉发出指令，王海急了。
“……不，你别打了。”林晓辉轻声说，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别扭，那是久违的潮湿。
“不打了？”王海彻底晕了，这个女生到底在搞什么？刚才还叫得像杀人一般！
“你别睡了，陪我说说话，好吗？”林晓辉坐在床上。
“那——好吧。”王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眼角警惕地瞟着那只虫子。
林晓辉沉默良久，不知从哪里说起。她在想父母千疮百孔的爱情，想她眼睛里的成人世界：泛滥的情人、小三和混乱的感情，夫妻从背叛、仇恨到分手，人类的爱情就连这低级的草鞋底都不如了。班里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是离异家庭，曾经一度，同学们见面的流行问候语都是：“离了吗？”
“早知道爱人要变成路人甚至仇人，当初又何必相识？”林晓辉自言自语冒出一句，眼前浮现父母仇恨对视的眼神。
“谁说不是！让我们也跟着煎熬，当初还不如不生我们！”王海听到林晓辉的话愣了一下，心想女生的思维都这么跳跃吗？不过他还是接过话茬，愤愤地说。
那个晚上，林晓辉和王海聊了很多。从两人濒危的家庭到死去的草鞋底，一直聊过了午夜。开始是怕那失去爱人的虫子来复仇，林晓辉用不停说话来驱赶心中的恐惧。随着话题的深入，她放松多了，慢慢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墙上。他们还谈到了正在放映的《山楂树之恋》，关于爱情、老三、静秋以及他们耐人寻味的故事。
渐渐地，王海看林晓辉的眼神变得明亮而柔和。注意到这一点，林晓辉马上不说话了，并且垂下头来。
完了，惹火上身！她确定这是一种十分接近早恋的眼神，十分危险。
林晓辉心中有几分慌乱，她不再说话，是因为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是王海一个人在说，林晓辉静静地听着，沉静温婉，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像一个女生。
许久，睡意风一般刮过来，林晓辉眼皮沉重起来，慢慢合上眼帘。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打死它。”即将坠入梦境的时候，耳边传来王海的声音，如同窗外隐约的涛声。
为什么？林晓辉自己也说不清。被虫子的爱情感动了吗？也许是吧，人很多时候是不如虫子的。
海潮犹如拍人入睡的手掌，男生和女生就这样在极度疲惫中睡去。
五
林晓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王海歪在沙发上酣睡，两人同居一室，什么事也没发生。
墙上的草鞋底已经不见踪影，它没有报复杀害自己爱人的凶手和同谋，独自默默离去。想到这里，林晓辉心中充满了负疚感。
林晓辉没有喊醒王海，想让他多睡会儿。她独自走出门去，欣赏久违的大海。
手机响起，是家里的号码，林晓辉接起来。
“你去哪里了！”妈妈劈头盖脑的一句，带着满腔焦灼，“你爸又一夜没回家，昨晚我挨家宾馆找过去也没找到。今早自己滚回来了，我想做饭吃吧，结果一喊发现你不见了……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林晓辉原想说谎，却突发奇想说了真话，“我回老家啦。”
“皮镇？你一个人？”妈妈追问。
“不，和我同学。”林晓辉说。
“男生女生？”妈妈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男生。”林晓辉据实回答。
电话里一片寂静，显然妈妈被雷到了。
“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爸爸抢过电话，声音气急败坏。
“我在老家，和一个男生。”林晓辉回答。
“你们分开睡的？”爸爸问。
“没有，我们在一个房间。”林晓辉语气镇定。
“天啊……”妈妈在话筒旁发出惊叫，好像看见草鞋底一般。
“赶紧给我回来！”爸爸在电话里命令。
“不，我们还要赶海去呢！”林晓辉拒绝。
“你，你赶紧回来，否则——不！我和你妈现在就过去，你等着我们，千万别走！”爸爸真急了，在电话里喊。
“好，我不走，等着你们！”林晓辉声音镇定。
林晓辉曾打算回去后给父母讲讲草鞋底的故事，可又不知从哪儿开始。现在好了，他俩自己回来看看，感受一下，说不定父母离婚儿事情会有转机。
林晓辉收起手机走回房间，王海不是说自己有一个男生的名字吗？对，接下来就要用一颗男生的心处理一切。不，应该是导演，面对可能到来的愤怒、诘问和责骂，定要带父母到这个穿越时空的门前。
只是，要委屈王海了，成为自己戏中的一个角色。不过林晓辉没有负疚感，一点也不！林晓辉决定不告诉王海一切，整个过程会显得更自然。林晓辉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在父母面前的那种惶惑无助，会让她在心里“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千万不能在脸上流露出来……林晓辉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像老谋子一样了，导演一部大戏了，至于父母的感情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她不知道。剩下的只有等待，再等待。
尽管人生有很多“杯具”，不过林晓辉现在想，最好能有一个“洗具”的结尾。
林晓辉看到那张男生的脸在沉睡，突然觉得上面藏了灵气，似乎还有几分清秀可爱了。这样想着，她的脸热了起来，朝波光粼粼的窗外望去，暖暖的阳光正照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