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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生于徐州,后长于北京,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现为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出版诗集《大意如此》、文集《大河拐大湾》等,译著有《博尔赫斯谈话录》《米沃什词典》等,编有《海子的诗》《海子诗全编》。近日选编诗集《世界抒情诗选:灰烬的光芒》。
西川喜欢逛旧书店。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初到一地,他都会去寻觅旧书摊,“打开一本旧书,总会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有一种精神探索的感觉。”西川说。有一次,他到加拿大旅行,在旧书摊上看到一本《华兹华斯诗集》,书封是旧旧的红色小牛皮,标价两个加币,他迅速买下,后来在网上查,这本古董书起拍价1000英镑。
诗人华兹华斯是英国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浪漫主义作家之一。上世纪80年代,西川在北京大学英文系读书时,教授讲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一学期下来只讲四五个人的作品,其中就有华兹华斯。
“一行一行地讲,我至今还能背出那些句子。”西川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当时对外国诗歌的学习和阅读,直接影响着他后来的诗歌创作。如今30多年过去,凭着多年的阅读经验和理解,他选了44位外国诗人,包括华兹华斯、叶芝、泰戈尔、阿赫玛托娃等人,跨越古今2500年,共113首作品,编成诗集《世界抒情诗选:灰烬的光芒》,于近日出版,“将读者带入一个较为纯正的、除中国诗歌之外的诗歌世界”。
抒情中加入“思”更精彩
从体裁上说,诗歌分好多种:史诗、叙事诗、抒情诗、戏剧独白诗、诗剧类诗等。“多数人一说到诗,想到的就是抒情诗。大家喜欢抒情,这是咱们的文化,‘相信明天更美好’‘感情深一口闷’,全是抒情。”西川说。
他早期在校园创作的现代诗歌也带有抒情性。“那是一个学习写现代诗的阶段,学外国的,学中国的,迫切想要变成一个现代人。”讀大学之前,西川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偶尔写写古体诗。
1981年,西川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刚入学不久,他就被校园里热火朝天的诗歌氛围吸引,再加上英美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他开始写现代诗。起初,他和同学张凤华等人组成一个小文学团体,油印了一份小诗刊《五色石》。后来,他加入五四文学社。在那一时期,他和同样写诗的法律系的海子、中文系的骆一禾相识,并称“北大三剑客”。他们常常聚在一起,搞朗诵会、讨论会。因为离圆明园较近,他们有时会溜达到那里,找一片树林坐下来,互相朗诵诗。
1984年4月,在北大第二届未名湖诗歌朗诵会上,西川在3000人面前读了自己的《秋声》:让我咀嚼这秋声吧/像一匹老马/咀嚼散发着土香的草料/像蔚蓝的天空/咀嚼消逝的雷鸣……台下掌声雷动,他得了创作第一名和朗诵第二名。更重要的是,他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是可以写诗的,而且写了之后是能够赢得掌声的。”
一年后,西川从北大毕业,到新华社工作。工作之余,他有了一次漫长的旅行,跨越山西、陕西、甘肃、青海,行程超过3万公里。他每天穿着球鞋,胡子拉碴,在各个小县城里游走。一天,他抵达青海湖,住在哈尔盖火车站旁一家小旅店。夜里出来方便,抬头一看,傻了眼,“满天的星斗啊!”于是写了一首诗《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我抬起头仰望星空/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马群忘记了飞翔/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向过去”。这首诗成了他早期代表作,很多人由此知道了西川的名字。
“这会儿没有那么高大上了,如果现在写一定把撒尿和仰望星空写到一块。”谈及早期的创作,西川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能写出那样的诗呢?”
这次选编的《世界抒情诗选:灰烬的光芒》,西川说,“有点像世界诗歌地图,让中国读者看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些诗人,他们在不同的文化里扮演什么角色。”诗集以希腊女诗人萨福开篇。她是古希腊第一位女诗人,常描写女性爱情,诗歌界流传着“男有荷马,女有萨福”的说法。“她的诗质朴、坦诚、真挚。”西川说,他选的那首《痛苦穿透我》——痛苦穿透我/一滴/又一滴,仅仅10个字,却意味深长。到了自己喜爱的华兹华斯,他则选了诗人的代表作《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西川还选了鲜为人知的越南女诗人胡春香的作品,“希望能够对我们潜意识中的‘西方中心主义’的世界诗歌趣味有所修补”。整部诗集的选编,共花去他一年的时间。编选过程中,他依然是那个问题意识极强的诗人,一直在思考当下诗歌阅读的一些问题:比如当下人们的阅读趣味肯定不仅仅是一个文学问题;比如诗歌翻译的问题除了是语言问题,也是文化问题、文学思潮与写作观念的问题、读者接受习惯的问题,等等。
至于对抒情诗的看法,他则直言:“就我个人来说,我们的抒情中要是能掺入些‘思’的品质,在当代意义上会更精彩。”
“我可以做一个坏诗人”
西川说自己现在写不了抒情诗。他脱胎换骨的改变发生在1992年,好友海子和骆一禾去世后的第三年。
在西川的眼中,海子是一个“天才”。他至今记得和海子初见时的情景,那是1983年春,在校团委一间兼作宿舍的办公室里,海子来了,“小个子,圆脸,大眼睛,完全是个孩子”。当时海子19岁。两人开始聊天,“具体内容记不太清,依稀记得他有提到黑格尔,使我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他之后给朋友写信,说新认识了一个诗友,“这个人将来会变成非常重要的人物”。 大学毕业后,“北大三剑客”各自工作,西川到新华社做记者,骆一禾任《十月》杂志编辑,海子到中国政法大学教书。青春散场,但诗歌不散场,三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讨论诗歌,举办朗诵会,没完没了地聊天。
1987年,《诗刊》第七届“青春诗会”在北戴河举行。西川、欧阳江河、杨克等人参会。西川记得,海边不远处有一片玉米地,有人冲着田地高喊:“把玉米地一直种向大海边。”暴雨突如其来,他冲向大海,欧阳江河站在雨中,高举双手大喊“满天都是墨水啊!”正是在这次诗会上,西川等人提出“知识分子写作”,对当时过于泛滥的平民化诗歌倾向提出反对。
两年后,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消息传来,骆一禾和西川都很震惊,两人很快做了分工:骆一禾去山海关料理后事,西川留在北京为海子家人募捐,并整理遗物。最后一次走进海子的住所时,西川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记得门厅迎面贴着一幅梵高油画《阿尔疗养院庭院》的印刷品,左边房间一张地铺摆在窗下,右边房间里沿西墙一排三个大书架,“很显然,在主人离去前,这两间屋子被打扫过:干干净净,像一座坟墓”。
骆一禾从山海关回到北京,未回自己家,先到西川那里。两人相对无言。不曾料到的是,海子离世49天后,骆一禾突发脑溢血去世,“北大三剑客”只剩西川一人。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西川的创作停滞,只能用疯狂读书来填满时间。直到1992年,他突然醒悟,“觉得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开启另一种创作——依然是知识分子的姿态,但方式焕然一新。他整理过去的写作笔记,写长诗《致敬》:“封閉的肉体。无法饮用的水。似大船般漂移的冰块。作为乘客的鸟。”之后又写《厄运》《芳名》等一系列长诗,渐渐确立了一种独特的“西川体”。有人说“这根本不是诗”,也有人感受到其中巨大的力量。欧阳江河评价他的诗是“博物馆性质的”,“有地方志、器物志、地理志、博物志、历史志……所有东西的综合”。学者张清华则说:“西川在当代诗歌主题上打开了另一个复杂的精神空间。”
西川将1992年当作自己写作的分水岭——之前,他努力做一个好诗人,语言严谨、受约束、形式优美,文字合辙押韵;此后,他破除诗歌的形式感,不分行,用一些零落的碎片组合成诗歌。“不一定非要做叶芝那样的好诗人,无所谓,我可以做一个坏诗人。80年代你理解的诗歌是优美的,到90年代也许诗歌可以是非常残酷的。写作当中必须容纳垃圾,必须容纳废话,必须容纳那些反诗歌的东西。” 西川说。
“每个时代都不应该被浪费”
1997年,西川第一次到印度旅行。在3个月的旅途中,他感受到了一种“文化震惊”。
新德里连续发生四起爆炸案,西川每次饭前要先摸一下凳子底下有没有炸弹。他还屡次被当地人欺骗。有一次,他进一个庙,看台子上坐着两个人,招手让他过去,其中一个人在他眉心点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来10个卢比,“我就给了他10卢比,回到旅馆往镜子里一看,我这儿怎么没那个红点?他连那个红点都舍不得给你”。
“这个世界不一定非得是你原来的那套生活,也可以有别的。在旅行中,你突然觉得思维方式进到另外一个轨道。”西川回忆说,在这些思维的转换和撞击下,他开始写长诗《鹰的话语》,回京后写完。
完成《鹰的话语》后,西川在写作中慢慢发现了一种叫做“矛盾修辞”的东西。所谓矛盾修辞,是用两种不相调和,甚至截然相反的词语来形容一件事物,以显得出人意料。“以前,我的诗歌语言来自书本,来自别人,现在来自生活,来自矛盾修辞。”西川说,这种极具现实感的矛盾修辞,是他创作灵感的来源,逐渐成为他的语言方式和思想起点,直到现今。
西川已经写了30多年,同时代的诗友有的离世,有的教书,有的做了企业家,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还在诗歌的道路上行进。之所以走得更远,原因之一是他能不断地发掘自身的创造力。
“和大多数诗人不同,我跨着不同的行当,我还在美术、学术界做了很多事情。”他从小习画,自1992年开始在中央美术学院教书,常常和当代艺术家们“混”在一起。他也经常出现在艺术现场:他和孟京辉合作,将自己的诗做成实验话剧《镜花水月》;和作曲家郭文景合作,将《远游》谱成交响乐;2016年,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季之夜”,53岁的他站在三层高的集装箱上,领着万人打鼓,朗诵屈原的《少司命》……
“当代艺术中的问题意识与灵感,无疑也刺激、滋养着我。”西川说,这些都构成他创作的材料,“我的材料全是生的。处理这些生材料,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完蛋,有可能会有意外的效果”。至于结果抵达哪里,他并不在意。
去年6月,在一次对谈中,他提起自己读“杨子哭歧途”(战国初有个哲学家杨子,听说有一只羊在道路分叉的地方走失了,不知道走哪条路去寻找,难过地哭了),忽然对战国的那些思想,有了一种深深的认同感。诸子面对时代,追索真理,虽怀大才,也会因歧路彷徨而恸哭。这种命运的共鸣给西川深深的震动,他开始了小心翼翼的尝试——像诸子百家一样,去面对时代。 “每个时代都不应该被浪费。”西川说。
“我愿意保持我的盲目性”
记者眼前的西川,顶着一头灰白头发,稍有些凌乱。生活中,西川有很多个“不”,不喝酒、不点外卖、不网购、不读畅销书、不谈人生。如今的他已告别中央美院,在北京师范大学做驻校作家,教授《中国当代诗歌研读》。刨去那些被安排的时间,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书房里看书,书房很大,有七八千册书。读书之外,他看电影、听音乐,听古典乐但最爱的是摇滚。
“我总能找到自嗨的方式。”他笑着说,完全不同于谈论诗歌问题、文化问题时的那种愤慨和激昂。采访结束,他把车里的书搜罗一遍,每人送一本。犹豫了一下,他又拿出去年参加贾樟柯的“吕梁文化节”时专为作家做的文化衫,有阿来、格非、苏童等人的,一人送一件。当我们问起为何不送自己的时,他笑道:“I ’m a shy Boy!”
这样一个害羞的、年近60岁的男孩,他生活低调,关注当下,每天和生活摩擦,并将这些“摩擦”写成诗。
《环球人物》:在创作上,您一直遵循“诗歌就是处理时代”,这个原则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西川:从我写作开始转向之后,也就是1992年开始。处理时代背后有一个隐含的意义,我开始脱离那种“永恒之梦”的写作,比如说要写一本书藏诸名山。这个坎儿我已经过去,永不永恒,老天爷说了算。我跟自己说现在就关心你的当下, 关心你的时代生活,关心时代生活中你的反应。骆一禾曾对我说过:生命是大于“我”的存在。我一直对大于“我”的东西感兴趣,比如历史问题、文化问题、思想问题、政治问题等。
《环球人物》:说到当下,您曾说过“恐怕更艰难的工作是,一个人既要顺从主流文化——为了加入历史,又要逆着主流文化——为了更好地加入历史”。
西川:因为我得活着,我活着又得挣点钱。如果天天出门跟人哭丧着脸,我在这世界没法儿活。
《环球人物》:所以其实您一直很纠结?
西川:我不纠结。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今天,肯定会有一些不满意。如果你只停留在看不惯和不舒服中,你就会成为一个杠精;但如果你把这些东西变成文学、变成艺术,那你就是一个艺术家。
《环球人物》:也有不少人说,身处当下难免不能清晰地认知这个时代和這个时代的自己。
西川:首先,你在当下不是为了看清楚什么东西,而是真实地感受和面对。至于说到清醒,不完全是我的目标。每个人都会有清醒的时刻,这个清醒是建立在你对历史、对世界整个的判断上。比如说我对一本书的清醒认知,可能要建立在读100本书的基础之上。我不是一个标榜自己清醒的人,我愿意保持我的盲目性。
《环球人物》:这种盲目性会给创作带来什么?
西川:野蛮的生长力,想走到哪儿走到哪儿。我常说自己是一个使用文字的艺术家。就文学、艺术而言,最大要求是究竟有没有创造力。在我眼里有两类艺术家,一类是工匠类艺术家,前人已经做好的活,他要做得更好;一类是创造型艺术家,他要不断地开拓和探索。后者往往会走到一个盲区,我体会过这种感觉:如入无人之境。嗨,也许有人又该说我自大了。
《环球人物》:疫情期间您有创作吗?
西川:我写了几首诗,比如《好好》《口罩颂》。疫情发生时,我刚在德国参加完活动,之后回到北京,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能看到公共汽车在路上跑,但里面一个乘客也没有,所以我写“无论驶向哪个天堂的公共汽车都开得没心没肺,因为没有人”;看到一个人在锻炼身体,我写“戴口罩奔跑锻炼的人虽郁闷但仍不肯放弃长生之思”……我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都写进去。
《环球人物》:您在这段时间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西川:没想太多,觉得全都是废话。我真实的状态就是茫然,不知道世界会走向哪里,不知道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会给整个世界、整个世界的文明带来什么。
西川 1963年生于徐州,后长于北京,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现为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出版诗集《大意如此》、文集《大河拐大湾》等,译著有《博尔赫斯谈话录》《米沃什词典》等,编有《海子的诗》《海子诗全编》。近日选编诗集《世界抒情诗选:灰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