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的曲线都比你柔媚

来源 :视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enfei8782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自行车是世间最普遍的魔术,我小时一直这么觉得。不必说那些高人能双手扬起玩“大撒把”、倒骑,单是两枚单薄轮子骨碌碌往前转而岿然不倒这一样,就有无穷神奇。一个旋转物体的旋转轴所指方向如果不受外力影响,不会改变,此即自行车轮能立起来的原理,骑车的人再通过控制自行车做功,克服改变车轮旋转轴的外力。溥仪的内弟润麒回忆说,他当年把自行车带进皇宫,贵人们都新鲜得不得了,连光绪的妃子、六十七岁的端康太妃也坐上一辆三个轮子的车学着骑。后来为了大家骑车方便,宫里很多门槛都锯掉了。让六十七岁的老寡妇都要动心,自行车魅力一何巨!
  每户的二八车是顶门立户的担当,必须精心保养,轮圈不能有锈,链条要时常膏油,大太阳天皮鞍容易晒裂,须匿于阴凉之地,雨天车子不可淋雨,又要肩扛上楼。也有特别皮又胆大的男孩子,专要骑大车,有的是偷骑大院里别家的车,有的是先用爹的车练技术。叵耐腿短梁高,屁股要是落在鞍座上,脚就够不着蹬子,于是有一个专门的技巧叫“掏裆骑”:一条胳膊夹住大梁,一手扶把,窝下身子,一条腿从三角形内部掏到另一边去。不过这种骑法无法让脚蹬子转一整圈,只能半圈半圈“咯噔噔”地滑。
  我小时公交系统没那么发达,父母会轮班送孩子上幼儿园,后座驮带用的坐具乃聚合母亲的布艺与父亲的铁艺于一体,一块带碎花布套的海绵垫绑在后座铁架上,那是最初级简陋的水平;比较高级的是用铁丝焊接出一个微型帐篷,下面还带搁脚的地方,雨天罩上防水帆布,冬天有完全合乎形状的夹棉布罩,更手巧的母亲,会在帐篷门处缝上子母扣、系带,风雨不透。到放学的时候,小孩子被搓着肋下举起来,装进帐篷,扣好门帘,爸或妈就上车,驮着这座移动城堡款款骑远了。父亲骑车带我去奶奶家,我待在小椅子里,父亲将一兜月饼一兜橘子分别拴在车把两边,我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母亲。日后看到电影《美丽人生》的海报,自行车后座的童椅里坐着小男孩,他父亲扶着车探身跟母亲相吻,车身微微倾斜……瞬间明白童年场景里缺失了什么。
  到夏天小椅子会显得赘余、闷气,撤掉了,小孩就坐光光的车后座。我问过很多朋友,几乎每个人都有坐在后座、脚垂下来被绞进车轮辐条里的血淋淋经验,在类似故事里你会发现有那么多不靠谱的爸爸,他们会忘记后座上坐着亲闺女,一骗腿把闺女扫到地上还浑然不知,一骑绝尘而去。还有脚被绞伤的孩子跌下来,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呆看着血缓缓渗出袜子,等待父亲回来寻找。看我描述得这么详细,你一定猜到这正是家父的壮举。那回他心不在焉地一直骑出几十米,两边路上站着的中老年妇女像击鼓传花一样传递一句话:“你家孩子掉了!”最后她们的喊叫兼挥手终于令我父亲如梦方醒。他猛一刹闸,单腿支地,回头张望。我的视野里那个坐在车上、单腿支地的影子,犹如梦工厂月亮上垂钓的男孩和米高梅的吼叫狮子。
  多年之后,当我乘坐火烈鸟色热气球掠过肯尼亚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空,我将回想起我父亲带我到旧货市场给我买第一辆自行车的情景。旧货市场有一大片地盘专门辟给卖旧自行车的,我跟在父亲身边走过九成新、样式时髦神气的车群,走过七成新、车胎尚未磨损得发白、铃铛还颇晶亮的车群,走过五成新、掉漆缺鞍座的车群,父亲始终没停,我的心逐渐往下沉,簇新的希望像车子似的一成一成旧下去,黯淡下去……最后他在卖自行车配件的摊子前停下来,问摊主,那儿挂着的铁车架子你卖多少钱?
  这个从三十五块砍价砍到二十块钱、没轮胎没车筐没鞍座没挡泥板的光架子,成了家父发扬工匠精神的舞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在各个修车摊子上配零件,浑身干劲地往上攒。最后击溃我的是车筐——他嫌外面卖的车筐贵,从他工厂的废料堆里收集起一些手指粗细的铁条,央我的电焊工大姨给焊接成长椭圆形筐篮,由他釉上猪肝色油漆,铆在车子后座上。
  油漆干透的那个早晨,他像牵马出厩一样把这辆七拼八凑、身上至少有三个颜色的自行车推到门外,腳尖一勾,把车梯拨下来,让它像稍息的士兵似的立着,回头朝我一笑: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呢?……第一次骑上去,犹如把双手交到陌生人手中与之共舞,腰肢身体都感到一种急需磨合的力量。车子诚然是破车,脚蹬子的曲轴摩擦链盒,发出有节奏的“刺、刺”的声音,我忍不住要为之羞赧,脚下暗暗撇着使劲,想让脚蹬不要蹭上去,不要发声。然而独自一人骑在前往书店的路上,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自由(当然,那只是自由的多种幻象之一),感到我可以靠这辆吱嘎作响的车到达任意辽远的地方,草原,冰川,莫高窟,珠穆朗玛峰,布达佩斯,甚至骑到天尽头。
  那时我们班放学骑车一起走的分好几个帮派,根据回家路线,我可以加入的团体有两个,一个以女副班长为中心,两男生一女生拱卫,一路谈笑风生;另一队里都是班里几个成绩不上不下的人,还有一个跟大伙都不太熟的男转校生。我选了后者,发现他们爱闯红灯,爱飙速度,像一群迅捷轻盈的小鱼在下班的车粥里钻来钻去,领头的转校生骑一辆变速车,其余几人车技也十分了得,我那辆改装车要跟上有点吃力。他们有时会忽然兴起,骑到很远的公园里去滑冰,我推掉了第一次,第二次再推就太不合群了,遂被裹挟而去。
  那条路线从我惯常回家的路上枝蔓出去约半小时骑程,公园不要门票,转校生很大方地在门口小摊买烤鱿鱼给大伙吃,人们到冰湖上租了冰刀滑冰。我的技术仅止于不摔跤,他们教我倒滑、单脚画龙、双脚画龙……天黑得不像样子了,人们才决定回去,他们并没想到要送我一程,便愉快地挥别。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对照来时的稀薄记忆从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偏僻无人的黑漆漆小路上转回去。
  当我拖着两只结了冰的硬邦邦的鞋推开家门,听到屋里《新闻联播》的声音,觉得半辈子都过去了。
  (费发云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粉墨》)
其他文献
10岁左右的他,家里很穷。在所有的邻居家的孩子中,我和他玩得最好。因为我们都喜欢看闲书,常常在一起共享资源。   他的书没有我的多,他想读书却读不到,因为他的零花钱太少。   于是他找我借。   我爸书柜里的书放得满满的,而且对我是敞开的。他摸进我爸的书房,两眼放光。   我开始担心:“你别弄坏了,小心,别弄脏了,我爸会骂死我的。”其实我爸并不介意,他并不是那么凶。   这么来回两三次,
这张照片在网络流传,苏格兰医生梅藤更查房时与中国小患者行礼,这一老一小、一医一患的相敬相亲,在今天的背景下,让很多人感慨。不过,作为一个西方医生,1881年来到中国时,梅藤更要面对的医患冲突,其实远大于今天。  一个女人喝毒药自杀,送来医院抢救,丈夫紧张地问:“我能不能带走她的遗体?”因为传言梅藤更用的药是取病人的内脏制成。  1881年,26岁的梅藤更被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派往中国时,鸦片战争刚结束
说话时经常提及自己的人不一定就是厉害的角色。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彭尼贝克在《语言风格的秘密》一书中说,地位高的人在跟地位低的人讲话时,较少使用“我”和“我们”。相反,地位低的人使用“我”的频率往往较高。同样的人物,在失去权力之后,使用“我”的频率会飙升。这是因为当我们跟一个有权力的人说话時,我们的自我意识会更强,我们会专注于自己,关注自己给对方留下的印象。  彭尼贝克认为,根据一个人的语言风格,可
由北京青少年艺术服务中心、北京华方艺术中心主办,北京华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北京月坛雅集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承办的“【西城·印象】钢笔尖下的北京西城——伉俪画家贾一凡、武金生钢笔画展”将于5月19日在华方艺术中心开幕,展览将持续至6月3日。  伉俪画家贾一凡和武金生,自幼在北京的胡同里长大,对北京胡同有着深厚的情感。十多年来,夫妻二人将钢笔画这种西方的绘画形式与北京胡同文化元素相结合,用独特的绘画语汇记
“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是一首在校时候就被洗入脑海的歌。  对六七岁的小孩来说,这十个字,完全没有任何意义。青草,遍地都是,有什么好珍惜的?时间多到用不完,到底有什么珍贵?  直到自己有了小孩,看着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的无忧学步,到现在的多重压力,封印在脑中的这一首歌,才又再次地出现在眼前。  我能够提供让他们享受青青河边草的环境吗?  在学业的压力下,青草已经变成了一种压力,一种名为生物学或
人群中有乐感的人更多,还是乐盲更多?经常有人在选秀节目中一鸣惊人,这大概会让我们以为,自己身边也是藏龙卧虎。真实情况如何呢?一个音乐电台有一档猜歌节目,先播放一个人哼的一段歌曲,再让听众猜他哼的是什么。哼的人可能以为自己唱得很准,其实往往让人一头雾水,只有资深乐迷才能猜出原唱来。而这些猜对的人听是听得准,自己也不见得能唱准。  我平时很少听歌,觉得寻找自己爱听的歌特别费时间,对我来说,流行歌曲的数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这些激情犹如狂风,把我伸展到绝望边缘的深深的苦海上东抛西掷,使我的生活没有定向。  我追求爱情,首先因为它叫我消魂。爱情使人消魂的魅力使我常常乐意为了几小时这样的快乐而牺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爱情,又因为它减轻孤独感——那种一个颤抖的灵魂望着世界边缘之外冰冷而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时所感到
对于许多出生在城市的90后、尤其是95后来说,电脑和网络是从人生的开端便伴随着他们的一种存在,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工具。但是,我们这些比他们稍长几岁的80后,大都经历了学习、适应的过程。就我自身的体验,电脑和语言有相似性,我们错过了将它作为“母语”的时机,却在二语习得的队列里走得靠前。  我是90年代初第一次见到家用的台式机。我目睹父亲将乒乒乓乓的机械打字机淘汰,换成看起来充满现代感的键盘。那可能是一
魏晋时期的一大好处,是生态和心态的多元。礼教还在流行,而阮籍的放诞行为又被允许,于是人世间也就显得十分宽阔。   记得阮籍守丧期间,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吊唁,在阮籍母亲的灵堂里哭拜,而阮籍却披散着头发坐着,既不起立也不哭拜,只是两眼发直,表情木然。   裴楷吊唁出来后,立即有人对他说:“按照礼法,吊唁时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着哭拜。这次我看阮籍根本没有哭拜,你为什么独自哭拜?”   说这番话的大
最近,一家深圳的所谓高科技公司,因为在微博上投了一个有上百万播放却没有引来一个购买的博主,和另一家在深圳的营销公司开撕,也引发对刷量这个问题的关注。  事实上,人类热爱刷量,绝不仅限于中国人。  在西方,希罗多德被认为是第一个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以生动的语言,记述当时西方-波斯世界诸多国家和名人的经历,如索伦,居鲁士大帝,泰米斯托克利,伯里克利等。这些故事,生动,有趣。很多都不需要怎么改写就可以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