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智慧如撒落在汤里的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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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纪霖,1957年生于上海,著名学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致力于20世纪中国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研究,其研究成果在国内外具有重要影响力。代表作有《另一种启蒙》《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大时代中的知识人》等。
  所谓“精英知识分子”,在《环球人物》记者想象中,长相气质当如许纪霖。传闻陈丹青见到他,说:“你长得真像演员陈道明。”而许纪霖笑着回答:“是他长得比较像我。”采访这位沪上著名的学者,记者几经波折。他经常在外讲学,记者几次去上海都与他错身,这次终于得见本人。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在新近出版的《何以安身立命》自序里,许纪霖引用了狄更斯《双城记》中的这段名言,来对照如今这个变化万端、风云起伏的时代。知识分子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去理解、阐释乃至影响、改变这个时代?作为一名历史学者,一位专门研究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这是许纪霖时常叩问的话题。
  “80年代精神的产儿”
  在《何以安身立命》中,许纪霖深情缅怀了两个内心丰沛的时代,第一是民国,所谓的“民国范儿”在他看来包含着“纯真、德性、趣味、尊严”多重内涵;第二是上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理想主义和激情的年代,也是他人格养成与奠定学术之路的年代,他称自己为“80年代精神的产儿”。
  许纪霖读小学二年级时,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了。很多人眼中苦大仇深的时期,在许纪霖的童年记忆里,不乏“阳光灿烂”的一面:大人们闹革命,课堂也有一搭没一搭,留下小孩子们独自撒野,因为没有人管束,读书反倒无比自由。
  中学毕业后下乡3年,因为读书多,底子好,1978年,他很顺利地成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考入了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他的班上,几乎全是“老三届”,年龄大的和年龄小的相差十来岁。许纪霖在班上属于年纪很小的。大学校园的生活,“每一天都是沸腾、激动人心的”。那时,“革命”已然退潮,但革命的热情仍在,“私人生活比起现在是枯燥的,谈恋爱不被允许,但公共生活却足以让今天的大学生艳羡,数不清的学术讲座、公共辩论、话剧汇演、诗歌朗诵……你可以尽情燃烧热火,发挥个性创造力。校园里流行一个词:解放。既是思想的解放,也是个体的解放。”
  大学毕业后他留校当老师,研究中国民主党派的历史。别人从中看到的是政治,而他看到的是黄炎培、沈钧儒等一个个知识分子鲜活的灵魂。由此,他开启了知识分子的个案研究。
  他的第一篇重要稿件是关于民国初年的著名记者黄远生。袁世凯称帝时要黄远生帮忙造势,在挣扎中他写完了稿件,之后又非常后悔,写了《忏悔录》反思自己的一生。许纪霖深有感触,写下《从中国的〈忏悔录〉看知识分子的心態人格》,发表在《读书》杂志。随后,他开始连续不断地发表知识分子系列的研究文章。“许纪霖”的名字,也迅速地被学界所熟知。
  这段求学与成名的经历,对许纪霖来说,代表着难以复刻的青春记忆:充满生机、活力,热血沸腾。“直到如今,我内心的灵魂依然为80年代所塑造,是一个不合时宜的80年代遗民。”
  “后退一步,远眺彼岸”
  许纪霖一向称自己做学问是“野路子”,吃百家饭,采千家蜜,看似博览众长,却没有“家法”。但他时常提及,在为人为学的道路上,有3位老先生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
  第一位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名师陈旭麓,“陈先生并不把时髦的理论挂在口头写在纸上,他的史学著述,是用心灵与生命浸润出来的。”另一位是台湾中研院院士张灏,他让许纪霖找到一种心有戚戚焉的研究范式,“他还启发我,学者要耐得住寂寞,‘后退一步,远眺彼岸’。”
  最重要的一位是王元化。王元化曾是上海文化界的领军人物,许纪霖将他看做“精神之父”。王元化最早在《读书》等杂志上看到许纪霖的文章,后来走动多了,逐渐熟识。老先生去世多年,但许纪霖时常怀念那个名为“清园”的小小客厅,先生谈学问、论思想,令所有人如沐春风的情形。
  许纪霖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王元化对外人和蔼,但对熟悉的人有时却严格到不近人情。上世纪90年代末,许纪霖一度迷恋文化评论,王元化每次见到他,都疾言厉色:“你少写那些报屁股文章!好好做你的知识分子研究!”许纪霖起先并没有听进去,一次闲聊中王元化看似不经意地讲起心得:“做学问要善养大气,如果有一点点感觉,就迫不及待地放掉了,最后是成不了大器的。”许纪霖心头一惊,方才恍然有悟。
  在许纪霖看来,王元化承袭了中国传统“士大夫”家国天下的情怀,他的性格里面有政治人和文化人的两面,但究其底色,文化才是他的终极关怀。特别到了晚年,他陷于深深的忧虑中——当代人沉湎于物质和世俗,精神世界陷落了,他感叹:“这个世界不再令人着迷。”这些年来,许纪霖也追随了王元化的忧思,“知识分子,应做‘文化托命之人’,通过一代代人让文化薪火相传。”
  丽娃河畔的写作者
  在许纪霖很多文章的篇末,都会标注,“写于丽娃河畔”,丽娃河是他母校华东师大的“校河”,是他“永远的梦中情人”。这次采访就是在华东师大进行的。采访当中,有学生因出国寻求帮助,他殷殷叮嘱,从学术规范到行为礼仪,既亲切,又端严。
  如今许纪霖喜欢走出书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他仍然是那个孜孜不倦的写作者,从1989年开始出版《无穷的困惑》,到如今著述众多。不仅谈思想、学术,他还会不时地对流行事件发言,比如针对特朗普在美国大选中的大热,他写了《21世纪是一个右翼保守主义时代吗?》,颇受瞩目。
  外部环境在变,精神追求也在变,但许纪霖学术的主脉一直没有变——对知识分子的研究。事实上,他也发现,很多文章就像流行乐,时过曲散,而那些知识分子研究的文章却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比如他在2005年出版的《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其中的《二十世纪中国六代知识分子》,以1949年为轴,对中国“前三代”与“后三代”知识分子的划分,十几年间,一直被广泛援引。   还有2007年出版、2012年增订再版的《大时代中的知识人》,展示了一幅中国知识分子广阔的心灵图景,除了集中的梳理,还单篇讲述梁簌溟、丁文江、傅斯年、金岳霖、朱自清等人的命运。他笔下的梁簌溟,即便身处高压,也不失其“狂”与“真”的性情;金岳霖从一个心如止水的清高学者到对政治的热衷,许纪霖细致地追溯了他转变的心理根源;象牙塔里的朱自清,走向时代的十字街头,他深入分析个中原因……他还归结知识分子五类人格:特立独行、外圆内方、帮忙奴才、帮闲文人、游世之魂。“一百年的近代史,中国知识分子形成独立人格,是值得骄傲的年代。”
  值得一提的是,他关于知识分子个案研究的文章,打破了学院与公众的壁垒,受到许多普通读者的喜爱。今年10月,他在微信公号 “腾讯大家”上发表的关于郭沫若的文章,挖掘了深埋于这位在中国现代史上饱受争议的才子性格中的矛盾,写出了他可嗟可叹、一波三折的命运悲剧。这篇文章一天之内阅读量达到“10万 ”,成了自媒体上热传的“爆款”。
  “过去我是一个文学青年,有人讲‘文学就是人学’,所以我一直很关心人的命运,我喜欢研究知识分子个案,特别喜欢展现他们人性中的复杂性。从很多民国知识分子的身上,我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影子,用这代人的困境想象那代人的困境,有时候惊人相似。并且人性深处的东西,不会过时。”他的愿望是在自己有生之年,像别尔嘉耶夫(1874年—1948年,20世纪最有影响的俄罗斯思想家)写作《俄罗斯思想》那样,写一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但是不着急,我现在的心态很从容,算是一种‘比慢’的精神吧。”
  好的知识才能培养出好的人
  《环球人物》:您一直在研究知识分子,那您是怎样理解知识分子这种身份的呢?
  许纪霖:知识分子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种精神。萨义德(著名学者)说过,知识分子就是一些具有业余精神的人,做研究是爱好、天职,而不是为稻粱谋。知识分子不是靠思想生存,而是为思想而活着的人,并且知行合一。
  《环球人物》:作为一名历史学者,您认为了解历史对我们当下人的意义在哪里?
  许纪霖:王小波在一篇文章中讲道,他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第一堂课就给学生讲:高等数学没什么用,但它是一种好的知识,不但有趣,而且帮助你思考。我想历史也是好知识。有用的知识可以培养工匠,好的知识才能培养出好的人。
  历史能给予你智慧。所谓的智慧,就像撒落在汤里的盐,是没法教,需要自己去提炼的。
  《环球人物》:但如今历史的面目,要么是教科书上的枯燥乏味,要么是影视剧中的戏说与乱弹。
  许纪霖:关键问题是恢复历史的生动性、趣味性,让它变得可爱活泼,而非板起面孔、死气沉沉。历史学骨子里就是讲故事。这么多人不喜欢历史教科书,而喜欢看历史电视剧、历史小说,因为故事吸引人,他们关心故事里人物的命运。我们必须恢复这种史学传统,就像司马迁写《史记》,包含了很多合理想象在其中,但没有人怀疑《史记》是一部信史。历史的灵魂是故事,没有故事的历史,就像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是孤魂野鬼。
  《环球人物》:您常对当下文化表达忧虑,主要担忧的是什么?
  许纪霖:这个世界科技在进步,但科技进步不能解决一个问题,就是人心灵的需求。大家都看过《小王子》,这本书里最有意味的是,小王子与狐狸、玫瑰的关系,因为小王子培植了玫瑰,他們之间有相处,所以玫瑰变得独一无二,其他都不能替代,这其中就形成了一种情感的伦理。梁漱溟先生也说过,中国文化是伦理本位。
  而我们如今的毛病在哪里?不该讲情感的地方讲人情,比如在市场体系里;但在该讲人情的地方,却处处充满着利益的考量,比如师生关系。
  《环球人物》:关于阅读,您能给一些建议吗?
  许纪霖:我们这代人是印刷文化的一代人。上世纪90年代末网络开始流行,从BBS、博客、微博到微信等大发展。今天是一个资讯大爆炸的时代,知识被资讯碎片化。所以我还是鼓励年轻人多读书,了解系统的知识以及知识基础上的一套世界观。读书能让心智健全起来,超越这个世界的破碎化,形成一个完整的心灵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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