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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六月,蒋介石在上海召集了一个名叫“留沪父老慰劳会”的座谈会,与会者均为抗战时期留住上海而未附逆的社会名人。在来宾中,有一个体躯微胖、须发皆白的老人,备受蒋介石的尊重和慰勉,他就是八十九岁高龄、唯一看到抗战胜利的前清封疆大吏陈夔龙。
陈夔龙(一八五七——一九四八),字筱石,晚号庸庵居士,贵州贵阳人。夔龙八岁时,父亲去世,他和两个哥哥赖寡母姜氏教养成立,十六岁入泮,十八岁中举,可谓少年科第、一帆风顺,孰不料五次入京会试,均铩羽而归。被夔龙称之为“沉滞时代”的这段经历,为其今后“无日不在怵惕惟厉中”的生活道路,增加了“待人惟一恕字”的历练。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入川,就川督丁葆祯幕宾,得识王运。光绪十二年(一八八六)中丙戌科进士,因“一字之误”而置三甲,被授以兵部主事,同科进士有徐世昌、杨士骧、冯煦、宋育仁、王树、陈三立等名流,贵阳赵以炯为是科状元。兵部补缺不易,夔龙心颇怏怏。十年后,陈夔龙比附荣禄,夤缘奕,仕途之顺,无人比肩。先是任京兆尹,以后继任河南、江苏巡抚,很快又升任湖广总督,至清末,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遭际时会”、“官符如火”。在清帝退位诏书下达的前几天,陈夔龙见大势已去,遂称病引去,寓居沪上,成为遗老。从此以后,他不问世事,只是和一些意气相投的遗老们诗酒遣兴,声色怡情。夔龙“律身惟一俭字”,故长于居积,宦囊颇充,得享清福三十余年。身后留下来唯一有价值的文字,就是这部《梦蕉亭杂记》。
《梦蕉亭杂记》是陈夔龙六十七岁时写的自述式笔记,分两卷,五万余言。他在引言中说:“前此一生之经历,暨耳所闻、目所见,虽无可述,亦有足资记忆者,爱成随笔若干条,……名曰《梦蕉亭杂记》。”综观此书,所记多为作者亲历之事,亦或得之亲友转述,不分章节,不按岁序,全凭记忆,信笔写来。其戊戌变法、庚子事变、辛丑订约、辛亥革命等时事及清末党争暗潮、政局演变、时人动向等情,均有一定事实根据,似非一般的笔记杂言所能比拟。但是,陈夔龙思想陈旧,顽梗不化,《杂记》中搀杂了不少个人恩怨和不识时务的议论。尽管如此,此书对于近代史研究,仍然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史料。读者若想了解一个清末顽固派在政治上是如何逆潮流而动的,此书倒也不失为一部生动的自供状。
时人对陈夔龙,有巧宦之目,从《杂记》中看他在清末几次政治风浪中的所作所为,当不为虚誉。
荣禄的青睐和提携,是陈夔龙青云直上的重要原因,《杂记》对此记述甚详。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御史胡景桂参奏袁世凯,说他嗜杀擅权,不受北洋大臣节制。清廷派兵部尚书荣禄查办,夔龙随行。在小站,袁世凯派出队伍,“勇丁身量一律四尺以上,整肃精壮,专练德国操,马队五营,各按方辨色,较之淮练各营,壁垒一新”。荣禄问陈夔龙:“君观新军与旧军,比较何如?”夔龙答道:“……但观表面,旧军诚不免暮色,新军参用西法,生面独开。”这一席话,甚合荣禄的心思,而袁世凯得荣禄知遇,亦自此始。事后,荣禄对陈夔龙说:“观君骨相气色,五年之内必有非常之遇”,暗寓提携之意。陈夔龙对荣禄自然是感恩图报,奉事惟谨。在《杂记》中将其比作独撑清廷危局的擎天柱,荣禄死后,他不无感伤地说,“国家大政有二,曰行政,曰治兵,综光绪一朝,荣文忠公实为此中枢纽,文忠没而国运亦沦夷。”其实,正是这个荣禄,与那拉氏内外呼应,助纣为虐,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溃,从这个角度说,荣禄算得上是“沦夷”清廷的“枢纽”了。
陈夔龙说过,他一生中“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换言之,就是排斥一切与纲常名教相违背的东西。戊戌变法期间,他任总理衙门章京,对世界形势毫无所知,极力低诽维新法。他在谈到李端时说:“尚书时为仓场侍郎,封奏独多,均系变法维新,与平素旧学宗旨大不相符。”在他看来,李端之所以走入歧途,实为“新会某孝廉(指梁启超)……戊戌会试,寓尚书室,地近则言易入”的结果。当李端因支持变法而擢为礼部尚书时,陈夔龙以乡谊及弟子身份劝道:“今日为公贺,异日将为公吊耳。”并出了一个全身远祸的点子:“时局如此,成败利钝未能逆料,只有谢病辞官,尚是保身一法。……乾嘉时代,和擅权用事,闽中某中丞时为苏抚,与和素通声气,后知和将败,恐罹党祸,亟思请疾,而又无词可措,爰于大朝会时,观瞻所系,故作失足昏晕状,……公盖仿而行之。”李端果然依计而行,得以保全性命。
陈夔龙竭诚拥护那拉氏的第三次垂帘听政,他为反动政变回护道:“孝钦并无仇视新法之意,徒以利害切身,一闻警告,即……出而训政。”这种说法,不值识者一驳。惟所记审讯六君子一案事,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史料:陈夔龙正准备往刑部参与会审六君子时,铁良来到他家,说奕认为杨锐、刘光第“均系有学问之人,品行亦好,罗织一庭,殊非公道,须分别办理”,但还未等陈夔龙抵达刑部,六君子就被绑赴刑场杀害了。那拉氏的手段,就连陈夔龙这样的人,也感到出乎意外,心有余悸。
庚子年间,陈夔龙任京兆尹。《杂记》中,对自己经手的“四恒”钱庄借款、参加的两次御前会议、载漪、载澜诸人跋扈情形、李秉衡督师始末,均有记载。值得注意的一条史料是,那拉氏在向各国宣战之际,就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陈夔龙说:“时以衅端已启,成败未定,特命府尹筹备大车二百辆,以备万一翠华西幸之用,爰假转运军需之名,以镇人心。”那拉氏等顽固派在这场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事变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于此暴露无遗。
那拉氏逃离北京后,奕入京主持和议,邀陈夔龙参预机密,因此,《杂记》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庆王、李鸿章、荣禄等人所起的作用等情,记述详细,真实可信。和议开始后,俄国公使公然要挟亲俄派李鸿章“另行订约,先行结束东三省要案”,这件事在各国代表中引起不满,日本代表“争之尤力”。李鸿章慑于俄国的压力,遂“亦以为可,连电行在,乞先允俄所请”。这是李鸿章为取悦沙俄,严重损害中国主权的卖国行径,执掌和议大权的庆王奕甚不以为然,嘱陈夔龙拟电参劾。陈夔龙劝道:“贸然奏劾,两宫必疑全权先不和衷,……生出枝节,贻误议款,朝廷责邸,必较责李相为严,……既不邀允,试问两全权随时与各使议约,相见之下,何以为情?”奕这才打消了参李的念头,只是按陈的意见“将此案详细曲折情形,缮函密寄西安枢府备查”。沙俄的无理要求,后因列强共同反对而不了了之。陈夔龙此举,既挽回了李鸿章的面子,又缓和了李、奕的矛盾,可谓处置得宜。事后,李鸿章对陈亦投桃报李,极力反对他的外放,说:“陈筱石外放藩司,我不赞成,目今外交才少,此人应留京大用。”
《辛丑条约》签订以后,清廷又苟延残喘了十年。在这段时间里,陈夔龙官运亨通,从河南布政使一直当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然政绩平平,一无足观。举凡办学校、兴实业、筹立宪,他都极力反对,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镇压尤力。《杂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庚子事变后,京城残破,陈夔龙首先报效一万两重修正阳门以壮观瞻,“各省督抚受恩深重,而竟置之不理,”经多方努力,终于凑得三十余万两,“南省某督(指张之洞)素负盛名,至谓如此巨款,可惜徒事工作,何不移作兴学之用,较有实际。”这个意见本来是不错的,可陈夔龙却认为:“宁知学堂之害,于今为烈,试问今日革命巨子,何一非学生造成!”仅此一端,即可概见其平日的政治态度。
陈夔龙不顺舆情,好官我自为之的作风,颇受时人讥评。宣统二年(一九一○),御史江春霖奏劾奕,指斥他“老奸窃位,引用匪人”,其中一条就是“如直隶总督陈夔龙为奕之干女婿,安徽巡抚朱家宝朱纶为载振(奕子)之干儿”,言之凿凿,似有所据。疏入,朝廷斥为荒诞不经,谕令明白回奏,江春霖随即和盘托出:“夔龙继妻为前军机大臣许庚身之庶妹,曾拜奕福晋为义母。至朱纶拜载振为义父,乃袁世凯所引进也。”并揭露奕、袁世凯、陈夔龙一班权贵种种不法情事。这篇奏疏哄动朝野,有人写诗咏道:“居然满汉一家人,干女干儿色色新;也当陈朱通嫁娶,本来云贵是乡亲(朱家宝系云南人);莺声呖呖呼爹日,豚子依依恋母辰;一种风情谁识得,劝君何必问前因;一堂二代作干爷,喜气重重出一门。照例定应呼格格,请安不应唤爸爸。岐王宅里开新样,江令归来有旧衙。儿自弄璋翁弄瓦,寄生草对寄生花。”直弄得陈夔龙官声扫地,狼狈不堪,可谓极尽嘲谑之能事。
(《梦蕉亭杂记》,陈夔龙著,上海古籍书店一九八三年十月第一版,1.00元)
陈夔龙(一八五七——一九四八),字筱石,晚号庸庵居士,贵州贵阳人。夔龙八岁时,父亲去世,他和两个哥哥赖寡母姜氏教养成立,十六岁入泮,十八岁中举,可谓少年科第、一帆风顺,孰不料五次入京会试,均铩羽而归。被夔龙称之为“沉滞时代”的这段经历,为其今后“无日不在怵惕惟厉中”的生活道路,增加了“待人惟一恕字”的历练。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入川,就川督丁葆祯幕宾,得识王
《梦蕉亭杂记》是陈夔龙六十七岁时写的自述式笔记,分两卷,五万余言。他在引言中说:“前此一生之经历,暨耳所闻、目所见,虽无可述,亦有足资记忆者,爱成随笔若干条,……名曰《梦蕉亭杂记》。”综观此书,所记多为作者亲历之事,亦或得之亲友转述,不分章节,不按岁序,全凭记忆,信笔写来。其戊戌变法、庚子事变、辛丑订约、辛亥革命等时事及清末党争暗潮、政局演变、时人动向等情,均有一定事实根据,似非一般的笔记杂言所能比拟。但是,陈夔龙思想陈旧,顽梗不化,《杂记》中搀杂了不少个人恩怨和不识时务的议论。尽管如此,此书对于近代史研究,仍然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史料。读者若想了解一个清末顽固派在政治上是如何逆潮流而动的,此书倒也不失为一部生动的自供状。
时人对陈夔龙,有巧宦之目,从《杂记》中看他在清末几次政治风浪中的所作所为,当不为虚誉。
荣禄的青睐和提携,是陈夔龙青云直上的重要原因,《杂记》对此记述甚详。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御史胡景桂参奏袁世凯,说他嗜杀擅权,不受北洋大臣节制。清廷派兵部尚书荣禄查办,夔龙随行。在小站,袁世凯派出队伍,“勇丁身量一律四尺以上,整肃精壮,专练德国操,马队五营,各按方辨色,较之淮练各营,壁垒一新”。荣禄问陈夔龙:“君观新军与旧军,比较何如?”夔龙答道:“……但观表面,旧军诚不免暮色,新军参用西法,生面独开。”这一席话,甚合荣禄的心思,而袁世凯得荣禄知遇,亦自此始。事后,荣禄对陈夔龙说:“观君骨相气色,五年之内必有非常之遇”,暗寓提携之意。陈夔龙对荣禄自然是感恩图报,奉事惟谨。在《杂记》中将其比作独撑清廷危局的擎天柱,荣禄死后,他不无感伤地说,“国家大政有二,曰行政,曰治兵,综光绪一朝,荣文忠公实为此中枢纽,文忠没而国运亦沦夷。”其实,正是这个荣禄,与那拉氏内外呼应,助纣为虐,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溃,从这个角度说,荣禄算得上是“沦夷”清廷的“枢纽”了。
陈夔龙说过,他一生中“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换言之,就是排斥一切与纲常名教相违背的东西。戊戌变法期间,他任总理衙门章京,对世界形势毫无所知,极力低诽维新法。他在谈到李端
陈夔龙竭诚拥护那拉氏的第三次垂帘听政,他为反动政变回护道:“孝钦并无仇视新法之意,徒以利害切身,一闻警告,即……出而训政。”这种说法,不值识者一驳。惟所记审讯六君子一案事,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史料:陈夔龙正准备往刑部参与会审六君子时,铁良来到他家,说奕
庚子年间,陈夔龙任京兆尹。《杂记》中,对自己经手的“四恒”钱庄借款、参加的两次御前会议、载漪、载澜诸人跋扈情形、李秉衡督师始末,均有记载。值得注意的一条史料是,那拉氏在向各国宣战之际,就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陈夔龙说:“时以衅端已启,成败未定,特命府尹筹备大车二百辆,以备万一翠华西幸之用,爰假转运军需之名,以镇人心。”那拉氏等顽固派在这场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事变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于此暴露无遗。
那拉氏逃离北京后,奕
《辛丑条约》签订以后,清廷又苟延残喘了十年。在这段时间里,陈夔龙官运亨通,从河南布政使一直当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然政绩平平,一无足观。举凡办学校、兴实业、筹立宪,他都极力反对,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镇压尤力。《杂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庚子事变后,京城残破,陈夔龙首先报效一万两重修正阳门以壮观瞻,“各省督抚受恩深重,而竟置之不理,”经多方努力,终于凑得三十余万两,“南省某督(指张之洞)素负盛名,至谓如此巨款,可惜徒事工作,何不移作兴学之用,较有实际。”这个意见本来是不错的,可陈夔龙却认为:“宁知学堂之害,于今为烈,试问今日革命巨子,何一非学生造成!”仅此一端,即可概见其平日的政治态度。
陈夔龙不顺舆情,好官我自为之的作风,颇受时人讥评。宣统二年(一九一○),御史江春霖奏劾奕
(《梦蕉亭杂记》,陈夔龙著,上海古籍书店一九八三年十月第一版,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