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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郭海生在红光小学读书。当时的班主任姓徐，叫徐革英。郭海生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两件事：一件是在五年级新学期开学的时候转来一名女生，叫肖婉晴；另一件是在五年级第二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郭海生的父亲偷了厂里一根无缝钢管，被抓住后在大街上游街了。
这两件事后来就影响了郭海生的命运。郭海生没等小学毕业就匆匆离校了。当然红光小学后来又改回原来的校名叫工厂街小学，就像这条街上的许多商业服务行业如红光副食商店、红光照相馆、红光电影院……后来又都改回叫原来的名字。不过这都和郭海生没有任何关系了。郭海生后来也常从闹市区的工厂街小学门口走过，不过他连停留也没停留一下，甚至懒得往那块白底黑字的校牌上瞥一眼就匆匆地走过去了。不大的校园里依然有一批小学生在玩耍……不过这和郭海生有什么关系呢？
郭海生那一年十四岁，郭海生在小学里留了两回级，所以年纪比同年级的同学都大。郭海生长着一颗大脑袋，长下巴，身子长腿短。经常穿一条精瘦的劳动布裤子。郭海生习惯把两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吹着口哨，样子有些流里流气。班上的女同学从不和郭海生说话，这主要还是因为郭海生是留级生。这样班级里分座位的时候，郭海生就单独分到了一张座位。
新来的女生肖婉晴被班主任带进教室的时候，郭海生正俯身练钢笔字。这很奢侈，那会儿小学生都用铅笔写字，郭海生却不知从哪里搞到的一支英雄牌黑钢笔在写字。班主任徐老师一直把肖婉晴带到郭海生的桌前，“你就坐在这里吧。”肖婉晴并没有马上坐下，肖婉晴很有礼貌地向徐老师和同学们行了个礼。这使得郭海生和班里别的同学都相信肖婉晴是从学府路上转来的，那里住的都是知识分子，不像他们工厂街上的，都是一些工人子弟。
“你叫什么名字？”
“肖婉晴。”
其实刚才老师已经介绍过了，郭海生没有注意去听。那个上午郭海生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满了“肖晚情”这样三个字。
肖婉晴是由她母亲送到学校里来的（后来才知道她父亲那个俄语教授被批斗，下放到农村去了，她的母亲死活没有跟去），那是一个体面的女人。和班主任在操场上唠嗑儿中间，她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来，将一口痰吐在里面，小心叠好又揣进衣兜里。郭海生和班上的同学看到肖婉晴也是这么做的，肖婉晴每天都揣着一块散发着香味的手帕，将痰吐在里面，让他们看见了很觉得可惜。他们总是很随意地将痰吐在地板上。
郭海生每天放学后并不着急回家。郭海生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他父亲在一家机修厂里上班，母亲在他五岁时就改嫁了。郭海生每天放学（有时逃学）后就去红光电影院门前转悠。电影院每隔两天放映一场电影，电影都是一些老片《地道战》《地雷战》《看不见的战线》什么的。偶尔也放映一个新片，新片的片名都是郭海生最先在班上发布的。这很让班上的男同学嫉妒，就像嫉妒他和肖婉晴坐在一张桌一样。
“喂，你看电影吗？”郭海生站在台阶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对放学走过来的同桌喊了一声。他对班级里的同学从来不直呼其名。
肖婉晴站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挂出来的电影预告小黑板，电影是《卖花姑娘》，票价2角。她犹豫着摇摇头。
“唁，真是可惜，这个片子我已经看过三遍了。”郭海生从裤兜里拔出手来，他的手里握着一张粉红色的票，张开手就要把票撕碎——
“哎，别撕……”她喊了一声，接过来说了一句，“谢谢你，郭海生同学。”
她走进去找到座位坐下，电影就开演了。郭海生也摸黑走了进去，他站在后面，眼睛并没有盯着屏幕看，而是盯着她看。
就在郭海生进一步向他的女同桌发起进攻的时候，厄运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父亲在工厂里偷钢管被抓住游街了。消息是从班里一个外号叫“鼻涕虫”的男生嘴里发布的。“鼻涕虫”的父亲是厂里保卫科的人。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在那里绘声绘色地讲着，郭海生一下子觉得这个下午灰暗了下来。他没有等到放学，就偷偷跑到大街上去。他看到那辆开出去挺远的解放汽车厢上架着高音喇叭，他父亲胸前挂着一个白纸壳牌子“坏分子郭××”，他父亲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觉得有多难为情，而是像电影里的革命者那样高昂着头。
晚上回到家里，郭海生问他的父亲：“你为什么要去拿厂里的钢管？”
“啪！”他父亲重重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他捂着嘴巴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他明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父亲这么做的，他只是不想看到事情的结果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这令他很难过。
那辆他父亲自己做的半成品自行车还摆放在小屋里，所有的部件都配齐了，只差大梁了。他父亲所在的车间是车工车间，弄根钢管是很容易的事情。怪只怪他父亲太大意了。郭海生对着那辆没有装上大梁的自行车看了好久，许多年后当他偷自行车偷到第五辆，家里放不下时，他就卸掉了车轱辘，只留下大梁了。
第二天坐在教室里，“鼻涕虫”还在向不认识他父亲的同学唾沫星子乱溅地讲着这件事。放学以后，郭海生把“鼻涕虫”堵在了一条胡同里。
“喂，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鼻涕虫”就站在他对面说：“郭连成就是个小偷。”
“啪！”他扇了“鼻涕虫”一个嘴巴，“你再说一遍！”
“郭连成是个小偷。”
“啪！”他又抽了他一个嘴巴，“鼻涕虫”鼻血就流出来了，他吐着鼻血仍在说：
“郭连成是个小偷，郭连成是个小偷！”郭海生就无力地垂下手来。
别的同学告诉了老师，班主任徐革英和每回处理他逃学一样，叫他把家长找来。众目睽睽下，他没有像以前满不在乎地照着她的话去做，而是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这里面有一双叫他害怕的眼睛，他在心里发誓绝不能叫郭连成到学校来。
从这天以后，他再也没到学校去。当然，后来他被学校除名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无意，这期间他在红光电影院还碰到过女同桌一次。她是同她妈妈来看电影的。“哎……”他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肖婉晴发现了他，脸上露出惊喜：“哎，郭海生，你怎么不去上学啦？” “我不念了。”
“真可惜，我们就要上中学了。”肖婉晴惋惜地说。她母亲走过来，她介绍说：
“这是我的同学。”那女人礼貌地对他点点头。他一时有些局促，迅速从兜里掏出那支英雄牌钢笔塞给她：“这个送给你吧，我用不着了，算留个纪念。”
郭海生打了一声口哨走了，婉晴怔怔地瞅着他消失的背影有些发愣。
“他说什么？”那个女人问。
“他说他不念书了。”
“这你该劝劝他。”
八年以后，工厂街上的红光电影院里放映的新片忽然多了起来。有日本影片《追捕》《望乡》，印度影片《流浪者》《大篷车》……每晚聚集在电影院门前的人都很多。电影院不得不请来一些附近的联防队员帮助维持秩序。
冬天里，电影院外面摆摊卖瓜子、糖葫芦的小贩也多了起来，夹杂在人群里吆喝着。不一会儿雪白的地面就被瓜子皮弄成了脏麻子脸。
郭海生站在人群里，他头上戴着一顶狐狸毛平顶帽子，脸上戴着大口罩，顾盼的目光睃巡地向停放自行车处望去。那台崭新的二七五型凤凰自行车他打量有一会儿了。今晚放映《流浪者》，他已经看过三遍了……他等着身边这些没有买到票的人渐渐散去，可身边这些人像和他比耐心一样久久不肯离开。
从电影院外面的喇叭里传出《拉兹之歌》：“阿巴拉古，呜喔呜……”
电影演过了中场，身边的人才开始无奈地散去。直到售票窗口铁栏杆外最后一个人离开，他才朝停车处走去。
他装作开自行车的样子，手里握着一把吊着塑料金鱼的钥匙，从一排停放的自行车中间走过。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那台凤凰自行车前。从车座上的针织毛线座套上他判断出这是一辆女人骑的自行车。他弯下腰来，又悄悄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短小的螺丝刀来，仅仅撬了两下，他就听到“咯嗒”一声，车锁弹跳开了。
正当他直起腰来，内心一阵大功告成的竊喜时，两个穿着黄大衣，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人一左一右站到了他身后：
“站在这里别动！”
他手里握着冰凉的自行车车把惶恐地站在那里。要命的是这时电影院也散场了，电影院门口的人潮水般地拥了出来，那两个联防队员还叫他待在原地别动，大概是在等车主的到来。
车主走来了，果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轻盈地走到自己的自行车跟前。
“这是你的车吧？”联防队员问那个姑娘。
“是的。”她点点头，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偷你的车，被我们抓住了。走，跟我们一起到派出所去。”
姑娘没有动，只听她说道：“是我叫他来推我的车的，我的车钥匙丢了。”
他像两个联防队员一样惊讶了。他转过身来，差点叫出声来，这是一张久违了的熟悉面孔。
“谢谢你们。”她对那两个联防队员说，他俩有点不太情愿地走了。
等他们走远，她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接过车把说：“你可以走了，不过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她显然没有认出他来，他低着头匆匆地走开了。
这天晚上回去后，郭大头对工厂街一带伙里的老大疤三说，他不想再做“车工”了，他想做“钳工”。疤三“嘿嘿”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栽在那个小妞手里难为情啊？不行叫几个弟兄会会她。”“别，她是我小学同学。”郭海生赶紧阻止。
郭海生认出来的没错，那个骑凤凰自行车的女子的确是他的小学同学肖婉晴。那天晚上遭遇之后，他暗中跟踪过她两次，知道她现在在奋斗路新华书店上班，并且他还知道她现在有男朋友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她的男朋友竟是他的同班同学“鼻涕虫”。“鼻涕虫”长成了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不再是班里那个一到冬天就拖着两条鼻涕来上学的小男孩了。他在公安局上班，这同样让他感到有些惊讶，看来这家伙子承父业当上了一名真正的警察。
那天下班以后，他跟踪她到江边斯大林公园去。公园里游人寥寥，不远处江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阴霾的雾色里有几个孩子在冰上玩抽冰尜儿。绿色长椅上坐着几对像熊猫一样穿着厚羽绒服的恋人。她到这里来干什么？也是来会男朋友？……他胸口跳了几跳。他想走上前去装作刚刚碰到的样子同她打声招呼，他已经换了昨天的装束，她不会认出他来的。可是他最终没有动，他坐在旁边的一张长椅子上，脸朝着江面，看那几个孩子在玩冰尜儿。
那个高个子男青年远远地朝她走来了，他开始并没认出他是“鼻涕虫”王路，直到走近了听到她喊出他的名字来，他才愣怔了一下，认真地侧过脸看了一眼。这么多年没见，这家伙长得这么高了。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害得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把电影看完也没有见到你的影子。”她娇嗔地抱怨道。
“昨天队里临时有任务，没抽出身来。”他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像别的恋人一样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摘去了红围脖，露出了一张娇白的脸庞来，只是一笑俩酒窝的腮上，被江边的风吹得有些发红了，他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别，让人看见。”
他重新转过脸来，心里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路，你知道吗？昨天我那辆新买的凤凰自行车差点被人推走……”
他停止了拱动，抬起头来，问：
“后来呢？”
“那人被执勤人员抓住了，不过我又叫执勤人员把他放了。”
“放啦？你应该和执勤人员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我看他像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报案的好。”
“这帮家伙都很会装模作样，你放了他，他明天又会去偷别人的车子。”
肖婉晴没了声音。
郭海生默默起身离开了椅子，一个人沿着江边独自走了。
郭海生再次见到肖婉晴是在她和王路的婚礼上。那天是“五一”劳动节，婚礼是在王路父母家办的。王路的父母还住在工厂街老平房区，两间低矮的平房，院子里院子外都站满了人。郭海生站在街上一堆闲人堆里，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 拉新娘的汽车开来了，是一辆警车，肖婉晴从车里走下来，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挽着王路的胳膊走进院子里去。王路脸上露着幸福的笑。院子里一个穿警服的人主持了婚礼。一张铺着红床单的桌子后面坐着王路的父母。肖婉晴家里没来人，郭海生已听身边的人讲，肖婉晴的母亲在几年前得肺癌死了。此时，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常把痰吐到手绢里的女人。
婚宴开始时，郭海生离开了。他将一个用红纸包着的影集交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里面还夹着二十块钱，托他转交给新人。那人就把影集交给了肖婉晴，扉页上写道：恭喜你们！你们的一个小学同学。
“谁送的？”王路凑过来问。
肖婉晴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追出来，郭海生已走没了身影。
疤三近一段时间手气有点儿背，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为带了郭海生的缘故。他刚刚改行做了“钳工”（指偷窃钱包），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的。
隔着一条马路，他俩站在奋斗路副食商店门口对面的一个电话亭背后，嘴里叼着烟，眼睛叼着往里进进出出的人。天气很热，他俩头上的凉帽都做了扇子，拿在手里，“呼嗒呼嗒”地扇着。
“盯住那个胖子，我们过去。”
“等等……”
“怎么啦？”疤三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雷子。”
疤三的眼睛警觉地撒摸了一圈，又收回目光。
“大头，你怎么变得缩手缩脚的了？我数七个数，不管是谁我们都进去。”疤三狠狠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啪”地吐到地上，用脚碾碎了，开始数起来：“一，二，三，四——”
“就是她了，我们走。”郭海生没等疤三数到七就叫了起来。疤三朝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身影扫了一眼，不太情愿地嘟囔一句：“我看她是个穷鬼。”但还是跟了过去。
徐革英是来副食商店买肉的，买肉的人排着长队，她也站在后面慢慢排起来。有个刚进来的年轻人在她前面加了个塞儿，她皱了一下眉头。快排到跟前时她又被人挤了一下，险些晃倒。挤她的那个人匆匆向门口走去，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衣兜里空了！“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不见了……”她紧张地喊了一句。许多人回过头来看，包括在糖果柜台前同那个女营业员唠了一会嗑儿的警察，也走过来。
“哎，徐老师是你吗？”刚才在她前面加塞儿的那个年轻人笑嘻嘻地站到了她面前，她停止了上下翻兜的手。
“你是谁？”她打量着这个人。
“我是你教过的学生郭海生啊。”他眨眨眼睛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用眼角注意到那个警察停止了脚步，疤三这会儿恐怕也跑没影了。
“你是那个留级生？”她好像想起来了，不过很快变了脸色，严肃地说，“我不认识你，我没有你这个学生……”说完，她就匆匆地挤出了围着的人群。郭大头心里哼了一声。
郭海生一直找到江边才找到疤三，他正懒洋洋地躺在石堤底下，看见郭海生，他坐起来把一只钱包甩过来：“只有九元八角二分钱，我早说过她是个穷鬼。”郭海生接过翻了翻，里面还有一个工作证，上面的照片大概还是十年前贴上去的，她还剪着那种齐耳的短发。
“你好像认识她？”
郭海生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干？这很危险，你知不知道？”疤三往江面上丢了一颗石子。
“我恨她。”
郭海生将那只塑料钱包和那个工作证一齐扔进江水里。如果不是十年前她逼他叫他父亲到学校去，他会不会离开学校呢？还有他会不会和疤三这种人混在一起呢？
“从明天起你自己干吧。”疤三起身打了一声呼哨离开了他。
郭海生是在奋斗副食商店里得手几次后失手的。这家商店原来叫红光商店，他对它十分熟悉。他自小就是在这里学会吸烟的。他那时除了捡别人的烟屁股外，还买那种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烟抽。郭海生通常是上午到商店里来，买了一包烟后就倚在柜台角上吸。迎面是一排柜台镜子。他用眼角扫描着，进出店里的人在镜子里晃得一清二楚。他的眼角叼上了一个男顾客，尾随着他走到门口碰了他一下，弯下腰装作系鞋带，那只掉在地上的钱包就顺手揣进了裤兜里。他直起腰来刚推门走出去，手腕被一道冰凉的东西划了一下，他有一种被蛇信子舔了一下的感觉，心里一惊！
“你跟我走一趟。”
贴在身边的“老便”威严地说。坏啦，栽啦！他乖乖地跟着他从人群里穿过，歹毒的太阳在头顶上晃得他有些眼晕。两个人的手腕铐在一起，看上去像老朋友一样亲密。只不过郭海生的脑袋耷拉着，一直走出去很远，郭海生才敢偷偷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眼睛里露出了惊喜。
“王路！”
“你认识我？”对方严肃地回过头来。
“我们是小学同学，你不认识我了？”
王路认真地打量着他，王路冰冷的目光里有了变化，“你是……郭大头？”王路显得有些犹豫。
他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有些尴尬，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惑。王路也没有想到他会和他的小学同学以这种方式相见，他的手腕动了一下，似乎觉得两人手腕这样铐在一起有些别扭。可是他抬了抬手又停了下来。
“王路。”
“嗯。”
“你、你放了我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小学同学呀！”
“可是我现在是警察。”
王路板起了面孔。王路重新走起来，他也跟着王路走起来，不再说话了。因为不远处就看见公安局大院了。王路把他交给了另外一个警察，由另外一个警察来审他了。在他离开时，郭海生又叫住了他：“我们班上的校花肖婉晴她还好吧？”
王路没想到他也知道了他和肖婉晴结婚的事。当然这是小学同学间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王路站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后，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贼的儿子永远是賊。”
郭海生听了，脸色一下子煞白起来。他收住口，不再说什么了。 王路这天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同肖婉晴说了。
“你猜猜看今天我抓到谁啦？”
“抓到谁啦？”
“我想你也猜不到，我抓到郭海生啦。”
“郭海生，哪个郭海生？”肖婉晴一下子没想起来。
“就是我们小学没毕业被学校开除的那个郭大头哇。”
肖婉晴想起来了，她紧张地问：“他怎么啦？”
“他在扒窃，被我抓到了。”
“他怎么会这样呢？”肖婉晴还在回忆着。
“贼的儿子永远是贼。你还记得吧，他父亲在他上学时偷工厂里的钢管被抓住游街的事？”
肖婉晴摇摇头说她不记得了。
“他会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肖婉晴问。
“我看他不像个初犯，也许会判刑的。”
吃过晚饭后，肖婉晴想了想又说：“路，他毕竟是咱们的小学同学，能不能给他说点话？”
王路很吃惊地说：“晴，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怎么不去为那些被害人想一想？他们丢了钱，也许那是养家糊口的一点生活费呢。”
肖婉晴就不吱声了。
过了两天，王路回到家里来说：“郭海生被判刑了，判了三年。”
“判了三年，那他家里人该怎么办呢？”
“他还没有成家，和他父亲住在一起。不过听说那老东西在几年前就疯了。”王路说。
“唉。”肖婉晴叹了一口气。
“看你很关心他的情况，就因为你们坐过一张桌吗？”王路瞅瞅她。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可怜这个不幸的人。假如他那时不是那么早退学，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呢……”
“这很难说。他那时就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偷同学们的圆珠笔、铅笔刀什么的。”
肖婉晴想起郭海生临毕业时还送给过她一支英雄牌钢笔，她到现在还保留着。她想跟王路说说这件事，看看王路厌倦的样子就收住了口。
王路累了，晚饭没吃几口，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要睡去。肖婉晴走过去给他解衣服，又闻到一股浓烈的汗酸味，里面的内衣已被汗浸透了。他穿的衣服肖婉晴要两天给他洗一次。
“起来，起来，洗了脚，刷完牙再睡觉。”肖婉晴嗔怪道。
“我实在太困了。你知道我每天跟贼要跑多少路吗？”肖婉晴就住了手，出去给他端来一盆热的洗脚水，扒下鞋动手给他洗起脚来。床上的王路已打起了呼噜。肖婉晴摇摇头，她曾要他调出反扒队，调到分局别的部门工作。可王路说他喜欢抓贼，抓贼令他有一种快感。
大概是生活的劳累和这种不正常的生活规律，他们的性生活也很没规律。结婚一年多了，肖婉晴还没怀上孕。她打算过两天到医院里去查查看，王路的父母早就急着抱孙子了。
四
刑警王路绝没有想到他还会抓到郭海生的父亲郭连成。这使他更加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老话。他跟踪这个蓬头垢面，戴着一副墨镜的老贼转悠了差不多一上午，后来他走进奋斗路商店里去，向一个正买甜点心的妇女下手了。那个妇女刚把钱掏出来，就被他一把夺了去。妇女喊了起来：“抓贼呀！有人抢我的钱了！”他怔了怔，转身就跑了出来。跑了有二百多米他被人追上了，有人扯掉了他的墨镜，后面的人纷纷将西瓜皮、土块向他头上、脸上抛去，他捂住了脸，弯下身子。王路跑到跟前，掏出手铐来：“我是警察，把他交给我吧。”围着的人这才住了手，发泄着骂了一些脏话散去了。王路在给他戴手铐时，才认出他是郭海生的父亲郭连成来。
“你还认识我吗？”王路把他拉起来说。
他惶惑地摇摇头。
“你认识王解放吗？”
老人脸上画着问号。
“我是他的儿子。”
老人的嘴角抽搐起来，过了一会儿从嘴角里冒出白沫来：“……我是反革命，1968年工厂里备战加班制造高射炮反修防修，我偷了制造高射炮的无缝钢管，让苏联大鼻子打了进来。我该死，我有罪……”
王路知道他真的是疯了，精神病人是不追究刑事责任的。在去公安分局的路上，王路把他放了。他疯疯癫癫地朝工厂街平房家属区跑去，边跑边嘴里磨叨着：“我该死，我有罪，1968年工厂里反修防修加班制造高射炮，我偷了厂里一根无缝钢管……”
王路的妻子肖婉晴在这年夏天给王路生了个儿子。儿子满月后，王路和肖婉晴常抱着儿子回王路父母家去看看。王路的父母还住在工厂街老平房区里。走过平房家属区的街口，偶尔能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匆匆走过。王路看了他一眼，对肖婉晴说：“他就是郭海生的爹郭连成。”
肖婉晴听了，停下脚来朝那边看过去。
“郭海生快放出来了吧？”她问。
“快了吧。”王路答。
“他现在以什么为生呢？”她在问郭海生父亲的情况。
“他名义上是在捡破烂，谁知道是不是在……”他看了肖婉晴一眼，没有把“偷”字说出口。
有时郭疯子身边还跟着两三个小脏孩子，这种小脏孩在饭店，在候车室里常能见到，是流落在街头上的乞丐。郭疯子带他们到工厂街老棚户区来，常常遭到街坊上孩子的围攻，他们把土块和西瓜皮向郭疯子他们身上抛去。有孩子还一边追，一边喊：“郭疯子是小偷，郭疯子是小叫花子头……”
有两回肖婉晴单独抱着孩子回婆婆家，在街上遇上了郭疯子，她从兜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他。郭连成疑惑地看着她，不敢伸手去接。她把钱按在他手里说：“我是你儿子的小学同学。”他这才“啊、啊”接了，疯疯癫癫地跑开了。这件事被邻居传到王路的母亲耳朵里。
王路不无讥讽地说：
“你在做善事？”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呀。”
“可你让那些邻居怎么看？这件事要是传到分局去，还以为我和他这种身份的小学同学划不清界限呢！”王路面红耳赤地说。
肖婉晴沒有想到丈夫会这么生气，她怔怔地看着王路，本想反驳几句又怕惊着了孩子，不说话了。 这年秋天郭海生从监狱里放出来了，郭海生放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王路。他在工厂街一条背静的街口堵住了王路。渐凉的秋风吹动着街两旁的杨树，枯黄的树叶一片片被撕扯下来，孤零零在街口上滚动。郭海生的光头还没有长出头发来。
“王路，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放过我爹一马。”
“这你不该谢我，我只是在按法律行事。刑法规定精神病人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管怎么说我也要谢谢你。”
王路瞅瞅他，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就冷漠地站在那里等他说完。
他嗫嚅了半晌说：“你妻子……肖婉晴她还好吧？”
王路瞥了他一眼道：“她很好。”
“请代我谢谢她，谢谢她给过我父亲钱。”
“她并不知道那人是你父亲，她以为是街上路过的一个老乞丐。对别的乞丐她也会这么做的。”
郭海生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路冷冷地转过身去，走了。
工厂街一带的商店里、影剧院盗窃案子还不断发生，刑警队长就把王路和另外两名负责该地段的便衣队员找到自己办公室去说：“你们是怎么搞的？咋就不能把案子压下来？”组长王路说他们的面孔已叫贼盯熟了。刑警队长不客气地打断他，不管怎样也要把案子压下来，否则他无法向上面交代。
这天下午，王路一个人悄悄潜入到奋斗副食商店里去。他看见郭海生在人群里大摇大摆地转悠，过了一会儿他就出去了，王路尾随着跟了出去。郭海生去了大明电影院，那里正放映一场下午场的电影，郭海生买了一张票进去了，王路随后也买了一张票跟了进去。郭海生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上，他悄悄地坐在了后排。郭海生看得很专注，他却无心朝屏幕上看。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人并不是很多，大多数是一对一对的情侣。电影散场了，郭海生走了出来，嘴里吹着口哨，一摇一晃地朝工厂街平房家属区走去。王路站在台阶上暗自叹了一口气，莫非这个家伙真的洗手不干了？
回到队里王路才听到那两个队员报告说：“奋斗副食商店下午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被害人是個年轻的姑娘，正捂着被割破的裤兜在队部里哭呢。”王路一听头就大了，心里懊悔不迭，看来他中了调虎离山计了。
王路走进屋里，问那个姑娘：“知道是谁干的吗？”姑娘哭哭啼啼地说，她下午走进商店里去买东西，感觉有人在摸她的屁股，她回头瞪了一眼，见是两个嬉皮笑脸的小青年，以为是小流氓，就躲开了他俩。等她来到柜台前要掏钱买东西时，才发现揣在裤兜里的钱包不见了。姑娘穿着一条石磨蓝牛仔裤，屁股绷得紧紧的。他真佩服那个割兜的家伙，居然没割着肉。姑娘的粉红色三角内裤都露出来了。
他叫上一个队员找来白胶布，让姑娘粘上衣服割口，叫她先回去了。
“这个家伙也真忍心朝这么漂亮的姑娘下手。”这个队员咂咂嘴。
“如果你是扒手会怎么样呢？”他随口问了一句。
“我宁肯去当小流氓。”小伙子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王路是在第二天把郭海生堵在了一条胡同里的。王路瞅瞅他，说：
“你又重操旧业了是不是？”
郭海生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哪能呢？咱刚接受了三年政府的教育，哪能又干那缺德的事？”
“郭海生你再作案，我还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你信不信？”
“信，我信，我咋能不信呢？可是你抓住我了吗？”郭海生像鸡叨米似的点头，不过他眼里却掠过一丝嘲讽。
王路知道没有证据拿他是没有办法的。他没再说什么，走开了。
五
肖婉晴开春以来一直咳嗽不停，咳嗽了一个多月，后来就咯出血丝来。王路带她到医院里去检查，一查就查出肺结核来，需要到传染病院去住院治疗。传染病院在郊区，王路就送她到那里去住院了。
王路和肖婉晴家里都没有人去陪护，肖婉晴的母亲在她婚前就已经病逝了。王路的工作也脱不开身。王路就晚上乘班车去市郊传染病院，第二天早上再坐最早的一班车赶回城里来上班。孩子已送回了他父母家里去，由他母亲给带着。
肖婉晴劝他不要这样来回跑了，这样跑下去他会吃不消的。王路就笑笑说：“没事。”他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传染病院四周是一片荒郊野外，除了听到一两声野狗的叫声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附近农民住的村庄离这里都很远。来这里住院的第一天，那个戴眼镜留一撮小胡子的病房医生就跟他讲：“有时间多来陪陪你的妻子，得这种病的病人是很害怕孤独寂寞的。”病房里除了每天闻到的大量青链霉素、利福平药水味，很少闻到别的气味了。
和肖婉晴同病房住着三个病人，除了一个小女孩是她妈妈陪护外，其余两个都是自己的丈夫陪护，他们通常是白天在病房里陪护，晚上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地方睡觉去了。医院里有规定，晚上病房里是不能留人的。王路通常是偷偷跟值班护士说好留在病房里的。和肖婉晴同病室有一个农村妇女，住了不到一个月，病还没好利索，大概是因为交不起住院费不得不出院了。他的丈夫接她出去时讨好地对王路说：“你可以睡在这张床上了。”因为他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新的病人来。可是没过多久，他又看到那个农民找到医院来，他在住院处向大夫哭诉，说他妻子回家后不久就死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医生毫不客气地训斥他：“我早说过她不该离开医院的，你就是不听。你答应过我回去后让乡里的医生给她注射药的。”那个可怜巴巴的农民沮丧地说：“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三个孩子张着嘴等着吃饭，哪有钱再去买药啊？”大家听了就跟着叹息一阵。
王路再睡到那张床上就有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宁肯一夜不睡，守在肖婉晴的床前。这样两个月下来，王路消瘦了许多，眼里常常布满血丝。
“路，你夜里不要再来了。”
王路总算听从了肖婉晴的劝说。他由一天一次到医院来变成了三天来一次，再后来就一周来一次了。
令王路感到不安和发愁的不是他不能每天都到传染病院里来陪护肖婉晴，而是肖婉晴的住院费快要花光了。为了给肖婉晴治病，他们已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医院里告诉他，像她这种四型结核病人还需要住三个月治疗才能康复。而雪上加霜的是拍片查出她的支气管扩张已相当严重，需要马上做手术。 他找过肖婉晴的单位新华书店，领导发愁地说：“书店现在不景气，日常开支都有困难，至于职工看病住院，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王路又找到家里，父亲拿出两千块钱交给他，叫他先拿去用。他知道这是父亲退休以后的全部积蓄。为自己这么大了还要从家里来拿钱感到难为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即使这样他知道也仅仅刚够支付手术费的，至于剩下的三千块钱住院费还得容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由于妻子的生病，队里分配给他的任务已经减少了，只让他在奋斗路副食商店里“蹲点”，不派他到大街上跟踪了。这样中午时他还可以回到队部打个盹儿。这一段时间奋斗路副食商店里还相对太平，没有被害人找到队里来报案，王路暗暗松下一口气来。
“喂，你妻子，我们那个老同学她现在怎么样啦？”
有一天在路上，郭海生碰见了他，这样盯着他问一句。他有些反感他这样问话，但还是回了他一句：“她……她很好。”说完匆匆走了。
郭海生望着这个面带倦容的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眼里布上了一层疑惑。那家肖婉晴工作的书店他已经去过了，他从一个店员口里知道肖婉晴已好久没来上班了。
“她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她病了，住院好长时间了。”
“得的是什么病？”
“肺结核……你是她什么人？”
“哦，哦，我是她的小学同学。”
他从书店走出来就打算去医院，可是他又忘了问她住在哪家医院了，他本想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问她的警察丈夫，可是一看到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他就打退堂鼓了。
又是一个周末的黄昏，王路来到了传染病医院里，出外散步的人都回来了。病房里的病人这天有许多人来探望，大都过得开心些。肖婉晴倚坐在自己床上，她手术刚刚拆过线，看上去也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脸上透着一种愉快的红晕。看见他进来，还冲他笑了笑。靠窗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鲜花，他以为是邻床那位教师送给他妻子的，可是在肖婉晴的床下他还看见有两大塑料袋满满登登的奶粉麦乳精水果罐头，这让他有点惊异了。
“你猜猜看，谁来看过我啦？”肖婉晴显得有些兴奋。
“谁？”
“郭海生啊！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听说了我生病住在这里就赶过来看我了。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他还能一下子把我认出来。”肖婉晴眼里闪着盈盈的亮光，看得出她很高兴见到这位小学同学。
“他怎么会来这里……看你？”王路本能地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我也没有想到，也许他去我们单位问过了。你瞧瞧他还带了这么多的东西，这得花多少钱哪？”
王路的脸又像被谁抽了一巴掌似的红了。作为丈夫从她住院以来他还没一下子给她买过这么多营养品，还有那束花，也叫他觉得刺目。
吃过晚饭后，肖婉晴又余兴未尽地谈论起郭海生来，当然是谈到在小学里的一些事情。王路默默地听着，听到最后他插了一句：
“你没问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他说他现在在一个货场上做事情。”
王路听了“哼”了一声，扭头看了看邻床的病人，心里道：“但愿他是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他离开医院时，肖婉晴跟他说她想出院了。王路问她是不是担心住院费的事，肖婉晴忧虑地看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她自己感觉已经和好人差不多了，回去静养一段就会好了，何必再待在这里白白浪费钱。她说她很想孩子。王路说孩子下次他来看她时会带来，叫她安心养病。住院费不是她该考虑的事，他会想办法的。说完他就走了。
六
王路果然把儿子领来了。他抱着儿子走下交通车，向传染病院那座灰色的住院楼走去。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影在陪着妻子散步，他停下了脚步，他认出那人是谁来。等那人走开了，他才抱起儿子走上前去。肖婉晴看上去精神不错，见到儿子更是十分欣喜。他把儿子放下来，儿子蹒跚着向她扑过去，夕阳把余晖涂抹在他们母子身上。
“郭海生又来看我来了，他刚走。”
“啊。”走进屋子里，他又看见妻子床底下堆放着一些罐头。
“你们的那个小学同学真不错呀。”邻床有人羡慕地说，显然他们已从妻子和他的谈话中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以前坐过牢。”他犹豫了一下還是说了，他注意到妻子责怪地看过来一眼。
邻床搭话的人也噤了声，他知道下回那人再来，这些人一定会看好自己的包的。
次日早晨，他抱儿子离开时，肖婉晴跟出来送他俩。肖婉晴小声地说：“你昨晚不该当着那些人的面，告诉他们那些。”“我说的也是事实，不是吗？”肖婉晴轻叹了一声，又跟他提起出院的事。他说他问过医生了，再有两周就可以出院了。肖婉晴眼里就流露出一种盼到头的目光。
……自从他发现郭海生去看过肖婉晴后，他再没有看见过郭海生的身影，不知是不是有意躲避他。那天他有事路过东道口，忽听到身后有一个人在喊他：“王路！”
他转过头来，看见郭海生从一堆或蹲或站的人群当中走过来，“你妻子她好些了吗？”他没有再直呼肖婉晴的名字。
他冷冷地盯着他：“谢谢你关心，她很快就要出院了。”
“这就好，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他看出了他的反感，这样说。
“你去看过她，还给她买了东西。谁知道你的钱是不是干净的？”他剑一样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说。
郭海生的脸白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给她买东西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说完他朝那伙装卸工人走去了。王路这才注意到他的后背上也搭了一个垫肩，难道他真的像肖婉晴告诉他那样在这里找到了活干？他心生疑窦。那伙人嘻嘻哈哈朝他说了一句什么，他也随口说了一句粗话……王路厌恶地扭过头去，抬脚离开了那里。
日子过得真快，王路终于等到了肖婉晴出院的那天。这天一早他赶去市郊医院接肖婉晴出院。到了那里，他先去了住院处，他想和住院处的人商量商量，欠医院的三千元钱住院费过些日子凑够了再给医院送来行不行。他打算把身份证押在这里，医院里总能相信他这个警察说的话的。 哪知他坐下来刚刚开口，那个认识他的男医生就说：“你爱人的住院费已结过了。”
“结过啦？谁来结的？”他吃了一惊。
“就在前天，那人说是你们的小学同学，说是你叫他来代结的。”
王路听明白了，他拿着出院单呆呆地走出了住院处。直到到了二病区病房门前他才振作了一下精神，推开门，肖婉晴已收拾好东西等在床边了。
“我们走吧。”他说。
“住院费结完了？”
“结，结完了。”他稍有结巴地说，把脸扭向别处，不想让她看出什么来。看来她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很害怕她这时问他是怎么弄到钱的。他弯腰动手收拾东西时，不想脸颊被轻轻吻了一下，他忙去偷看邻床，邻床的病人都带着祝福的微笑偷偷瞧着他们哩。
一走出医院大门口，肖婉晴简直像个自由的小鸟一样在田野里快活地跑着，他担心地叫到：“慢点，慢点，你才刚刚出院，身子还很虚。”可是肖婉晴没有听他的，过了一会儿跑过来，手里捧着满满一捧矢车菊：“真香啊，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了小学五年级那次春游，你还记得吗？”
王路想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不过你那时没有和我在一起，你和你的同桌在一起，他给你采了一束野花，你为什么不扔掉呢？那时班上的女同学都不跟他在一起玩。”
“你那时还是一个‘鼻涕虫’，见到一个毛毛虫还哭鼻子呢。”
王路突然脸红了。
“我那天遇见他啦。”
“谁？”
“郭海生。”
“他在干什么？”
“我是在东道口货场里碰到他的，他好像在那里做事情。可我才不相信他狗会改了吃屎呢。”他收起了目光。
“他来看我时，我还跟他讲要堂堂正正做人，他说他会的。你应该相信他。”
王路一时哑口无言了，他想起住院费被他替交了的事。这个家伙是从哪儿搞到的这么多钱呢？眼下要紧的事是回去后尽快筹到一笔钱还给他。
七
王路将肖婉晴接回家安置好后，第二天傍晚，他就去东道口货场找郭海生。货场上的人都收工走了，郭海生挺孤独地一个人坐在铁轨上，嘴里叼着烟，一明一暗的烟头在暮色里眨动。
郭海生远远地看着王路朝他走来，他没有起身，依然躬着背蹲坐在那里。
王路走到跟前，停下来，瞅了一会儿他说：“是你给我们缴的住院费吧？”
郭海生没有吱声，依然在吸着手里的烟。
“不过我会很快把钱还给你的。”
郭海生站起身来，扔掉了手里的烟头要走开。王路又叫住了他：“如果你犯事，我照旧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的。你信不信？”
“我信。”郭海生冷冷地回了一句。
“所以你最好别打什么别的主意。”
郭海生听了，一言不发地从黑影里走出去了，货场上空寂下来，几只觅食的麻雀在货场的平台上蹦来跳去。王路盯着看了一会儿也离开了那里。
郭海生回到家里，郭疯子不知干什么去了。他们家里通常是不锁门的，屋里空空荡荡、黑乎乎的。他刚要打开灯，一个人影猫似的跟進屋里来：“别开灯。”来人是疤三，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
“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疤三神秘地笑笑。
“借你的钱不是说好一年后还吗？”
“这不急，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请兄弟来帮忙的。”
“帮什么忙？”
“请你去和你那个老同学说说，这段时间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哥几个这阵子手头有点紧。”
“他不会听的。”
“可他会听你的，你不是刚刚给他老婆拿了三千块钱垫付的住院费吗？”
郭海生一惊，他没有想到疤三这么快就知道他借他三千块钱干什么去了。
“对不起，他也不会听我的，你知道他亲手把我送进过监狱。”
“可他这回有短处在你手里捏着，不信他不会听你的。”
郭海生想到晚上在货场上王路过去找他时说过的话，再次摇摇头：“我真的没有办法帮你这个忙，借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疤三疑疑惑惑地望着他：“大头，你是不是真的想洗手不干了？你可不要被那个小娘们儿迷住，那可是警察的老婆。大哥我有一句话给你撂下，像我们这种人，一旦上了贼船就别想轻易下来。”说完，疤三冷冷地离开了。临走没忘叫他把借的钱尽快还他。
一连几日，郭海生再到东道口货场上去，那些工友见了他都像避瘟神一样躲避着他。货场主也不分派给他活干。他抢着装车卸车，货场主见了，急急忙忙把他肩上的货物夺下来，怕他抢跑了似的压坐在屁股底下。“你还是到别处找活干吧。”货场主不敢看他，说道。他听明白了。他知道这一定是疤三指使手下的人来过货场了。他垂下硕大的脑袋，蔫蔫地离开了东道口货场，过后几天他再也没到货场上去。
王路找到他还钱时，他正待在家里，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头枕着胳膊瞅着房梁发呆。王路猫腰低着头走进屋里来，打量了一圈后，对炕上那个大活人说：“这是三千块钱，还给你，你数数。”
他坐起来，无言地接过来用报纸包着的钱，并没有打开去数。
王路打小和他家都住在这工厂街上的平房区里，可还是头一次来他家。王路又一次看了一眼黑乌乌的土墙壁，在北墙上他看到了一架自制的自行车大梁挂在那里。王路盯着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去时又对炕上的影子说了一句：“郭大头，如果你再犯事，我还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你信不信？”郭海生没吱声，他重新畏缩着身子躺到炕上去。门板在王路的身后“吱呀”响了一声，随风关上了。
下午，郭海生找到疤三把钱还给他。疤三接过钱后在手里掂了掂，说：“这么说这些日子你在货场上干得不错。”
郭海生就觉得身上的血一汩一汩地往上涌，头快要撑得爆炸了。疤三收起了笑，说：“我早说过，一日为偷终生是贼。” 疤三“啪”地很响地从厚厚的一沓钞票里甩出十张十元的纸币来，呈扇面展给郭海生：“去，到酒馆里去喝一顿去。”
郭海生接了。
郭海生在酒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睡了一天一宿后，郭海生又出现在了工厂街一带的公共场所里。不过，他开始避开那个身影。只要那个身影一出现，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
肖婉晴出院后，曾经对王路说，哪天把郭海生请到家里来做客。王路也曾经答应过。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肖婉晴再问起这件事时，王路说：“他现在不在货场里干活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王路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了。自从上次还钱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他也不希望再见到他。
秋天的时候他抓到一个蟊贼，从他嘴里得知郭海生又和他们混迹在一起了，不过不是在工厂街一带“做活”，而是在江段街一带“做活”了。怪不得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了。回到家里他没有跟肖婉晴说起这件事。
“郭海生你最近见到他了吗？”肖婉晴问他。
“没有。”王路望着窗外飘零的黄树叶摇摇头。
“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也该成个家了吧？”肖婉晴轻轻叹息了一声。
王路的嘴角上掠过一丝嘲讽。如果他将知道的郭海生的情况告诉她，她会不会大吃一惊？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下来。下过第一场雪后，屋子里开始烧起了煤球炉子。每天晚上下班，王路冻得脸孔通红地回到家里，看到肖婉晴坐在暖融融的炉子旁边一边打毛衣，一边等他，儿子缠在她身边玩耍，他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幸福和满足。而这种幸福和满足偶尔也会叫他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就是郭海生。他曾经在后来又去过一次郭海生的家里。是肖婉晴叫他去的。肖婉晴说她们书店里有个老姑娘，就是耳朵有点背，别人给她介绍了几次对象都没谈成。肖婉晴就想起郭海生来。“你去找找看。”肖婉晴像当初别人给她介绍对象时一样兴奋。
王路不得不硬着头皮又一次踏进了那户他不愿意进的家门。露着风的门板敞着一道缝，他推门走进去，屋子里照旧黑洞洞的。他的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一股难闻的气味冲鼻而来。地中央放着一个尿桶。郭海生没在家，郭连成盖着一条破被蜷曲着身子躺在炕上。听见门响，被子动了一下，抬出一颗乱蓬蓬的头来，瘦脸脏兮兮的有几天没洗了。看见进来的人，他惊恐的小眼睛哆嗦了一下，屋子里凉得呼吸都飘着一股白气。
“郭海生呢？”
老头依旧惊恐不安地瞪着他，嘴里吱吱呀呀半天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随后又摇摇头。
大概他把大便也拉在尿桶里了，王路实在忍受不了那股呛鼻的气味儿，捏着鼻子低头走出来。看得出郭海生已好长时间没有回到这个家来了。院子里下过的雪没人打扫，积得很厚，雪地上有一串老鼠的脚印。
九
新年来临时，王路他们刑警队调换了负责的地段。王路由工厂街调换到了江段街上来。江段街上的商店、影剧院比较少，倒是有个江沿公园，不过一到冬天公园里就冷冷清清起来。开始几天，王路倒觉得轻松下来。然而这种清闲仅仅是几天工夫，后来就有被害人到队里报案了，報案人多是在通江商店里被掏的兜。
王路是在通江商店里“蹲点”的第三天发现郭海生的身影的。他心里下意识地一惊。他和一个脸上有着一块刀疤的人在一起，这个家伙！他在队里已多次听到被害人描述过他，可是无论是他还是同行都没有捉到过他的现行。这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轻易不肯在市面上露面的。看来他就是那个外号叫神偷的团伙头目。王路的心里激动地跳了几跳。他像一只猎犬嗅到了大猎物一样兴奋。可是接下来两天他又变得沮丧起来，无论是郭海生还是神偷疤三都没有在通江商店里露面。难道是他们发现自己了吗？王路又摇摇头，他相信他们并不会这么快知道自己调到这个地段上来，况且他每回去那里都戴上一只严严实实的大口罩，这个寒冷的季节是不会引起人注意的。
除夕这天下午，通江商店里挤满了熙熙攘攘购置年货的人们。王路夹在人群里好久了，可是他还没有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商店离五点半关门还有半个小时，购物的人群还不见少，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柜台上方已挂起了庆祝新年的红气球。大概是因为这种气氛的感染，王路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打算今天下班回去给儿子买一件新年礼物，就朝玩具柜台走去。“请把那把玩具手枪拿给我看看。”女营业员拿给了他，这是一把新式玩具手枪，简直跟仿真手枪一模一样。他想儿子一定会喜欢的。他付了钱，将枪揣进了大衣兜里。就在他转过身来时，他怔住了，他看见了那两个人，正挤在一楼卖首饰的柜台前。他从人群里悄悄挤过去。
疤三已将手从一个妇女的坤包里缩回来，迅速把一个皮钱夹传给了郭海生，两人一前一后偷偷向门口溜去。一眨眼的工夫涌动的人群就遮住了王路的视线。王路追出来，抢先一步靠住了后边那个人影。“别动！”一道冰凉的手铐子铐住了他的手腕，逮住的人一见他心里哀叹道：完啦！
前边的黑影听到了后边的动静，拔腿向江沿跑去。王路拖着郭海生在后边追去……
他们追到江边，夜色笼罩的江面，除了寒雾，什么也看不到。又追了一段，就停下脚步来，两个人都有点喘。
“他呢？”
“跑啦！”
“疤三住在哪里？”
“江段街48号。”郭海生老老实实地回答。
“走，你带我去找。”
他俩顺着江沿往东边走下来。雪地上响起他俩“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起来像踩在四只蛤蟆身上。两个人手腕连着手腕，像在亲密地散步。
“王路，你把手铐子打开吧，我不会跑的。”他抬起头来说了一句。
“你以为我会这么做吗？”王路斜视了他一眼。
他重新低下头去，默默走起来。
“我说过你再犯事，我还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的。”
“这我知道。” “那你打算求我放了你吗？”
“我没有那么想。”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干呢？”
郭海生不说话了，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儿，郭海生抬起头来，说：“我们这种人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也许你以前对我说得对，贼的儿子永远是贼。”
王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得意的讥讽，夜色里的江岸寂静极了。
听到后面突然响起的“扑哧、扑哧”的脚步声，王路下意识地把右手插进腰里，掏出手枪来。可是已经迟了，不等他扭过头来，头上已重重挨了一闷棍，他摇摇晃晃要倒下去，和郭海生连着左手腕的胳膊被拉住了，身子晃了一下靠在郭海生的身上，一阵头昏眼花，手里的枪掉到了地上。
疤三看他没有倒下，没敢凑到跟前来，惊恐地跳到两米开外的雪窝子里看着他们。当他眼睛瞅清手枪掉在王路脚边时，他冲郭海生喊道：“把他的手枪踢过来！”
郭海生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快点，把他的手枪踢过来！”
郭海生还是没有动。
“你这个蠢货，是想把我们都送进监狱里去吗？”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朝他们跟前走来，快要贴近身前时，愣愣站着的郭海生一脚将雪地上的枪踢到一边去。疤三扑了个空，回手朝郭海生脸上揍了一拳：“你这个混蛋，你要干什么！嗯？”
“我们跑不掉了。”郭海生吐了一口血水说。
“不，我们可以把他扔到冰窟窿里去，在他没醒来之前我们把他拖到江中心去，没有^会知道的。”疤三凶相毕露地说。
“我们跑不掉了……我求求你，别这么干了。”
疤三没有再听他说什么，疤三瞅了一眼黑洞洞的江面，此时看不到一个人影。他转过身去，欲去寻找掉在雪地上的那支手枪。
他刚刚抬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了一声断喝：“不许动！”
疤三转过头来，看见王路手里又拿出一支手枪来指着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了。
“转过身去，别动！不然我打死你！”
疤三乖乖转过身去，双手抱住了脑袋。
王路摸出钥匙来，打开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手铐，然后示意郭海生走过去和疤三铐在一起。郭海生照着去做了。王路从一边的雪窝子里找回自己的那把手枪，冲他俩一比划说：“走！”
疤三垂头丧气地和郭海生在前边走了。
快走到分局时，已看见分局大楼门口两边挂着的大红灯笼了。王路晃了晃手里那把玩具手枪，不无得意地瞧了瞧他俩说：“真想不到给我儿子买的新年礼物，倒给你俩派上用场了。”
疤三和郭大头听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王路把他俩带进刑警队办公室，叫别人到隔壁去审疤三了，他留下来审郭海生。他先坐在椅子上吸了一支烟，也给郭海生点了一支烟。郭海生坐在囚椅里，头垂着，也许是刚才被疤三打了一拳，他的头还有些晕。
“你当时为什么不把枪踢给他？”王路问。
郭海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们本来可以打死我的，那样你们就可以不用坐牢了。”
郭海生无奈地摇摇头，又垂下了头。
审讯完了，王路又把郭海生送到看守所里去。已经快半夜了，坐在警车里，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密集的鞭炮声。
看守所里，看守员挺不情愿地出来给他们打开门。做完交接登记后，看守员就生硬地把郭海生推进铁栏杆门里边去，嘴里还嘟囔一句：
“大过年的，存心不叫人安生。”郭海生这时回过头来叫了一声：“王路。”
王路走到铁栏杆前去，郭海生又被看守员押着走过来。两人隔着铁栏杆站下了，相互盯视了几秒钟，郭海生开口了：
“求你一件事？”
“说吧。”
“别把我再進来的事告诉你妻子肖婉晴好吗？我曾经答应过她不再做这种事了。”
王路嘴角没有再浮起他习惯看到的讥讽，沉默了一会，冲他点点头：“我会的。”
郭海生默默转身走开了，那个看守员挺奇怪地看了王路一眼，不再推推搡搡郭海生了。他们在冷冰冰的走廊里走没了身影，王路才转身走了出来。
离开看守所，在回去的路上，王路忽然觉得心情有点发沉。
郭海生在红光小学读书。当时的班主任姓徐，叫徐革英。郭海生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两件事：一件是在五年级新学期开学的时候转来一名女生，叫肖婉晴；另一件是在五年级第二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郭海生的父亲偷了厂里一根无缝钢管，被抓住后在大街上游街了。
这两件事后来就影响了郭海生的命运。郭海生没等小学毕业就匆匆离校了。当然红光小学后来又改回原来的校名叫工厂街小学，就像这条街上的许多商业服务行业如红光副食商店、红光照相馆、红光电影院……后来又都改回叫原来的名字。不过这都和郭海生没有任何关系了。郭海生后来也常从闹市区的工厂街小学门口走过，不过他连停留也没停留一下，甚至懒得往那块白底黑字的校牌上瞥一眼就匆匆地走过去了。不大的校园里依然有一批小学生在玩耍……不过这和郭海生有什么关系呢？
郭海生那一年十四岁，郭海生在小学里留了两回级，所以年纪比同年级的同学都大。郭海生长着一颗大脑袋，长下巴，身子长腿短。经常穿一条精瘦的劳动布裤子。郭海生习惯把两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吹着口哨，样子有些流里流气。班上的女同学从不和郭海生说话，这主要还是因为郭海生是留级生。这样班级里分座位的时候，郭海生就单独分到了一张座位。
新来的女生肖婉晴被班主任带进教室的时候，郭海生正俯身练钢笔字。这很奢侈，那会儿小学生都用铅笔写字，郭海生却不知从哪里搞到的一支英雄牌黑钢笔在写字。班主任徐老师一直把肖婉晴带到郭海生的桌前，“你就坐在这里吧。”肖婉晴并没有马上坐下，肖婉晴很有礼貌地向徐老师和同学们行了个礼。这使得郭海生和班里别的同学都相信肖婉晴是从学府路上转来的，那里住的都是知识分子，不像他们工厂街上的，都是一些工人子弟。
“你叫什么名字？”
“肖婉晴。”
其实刚才老师已经介绍过了，郭海生没有注意去听。那个上午郭海生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满了“肖晚情”这样三个字。
肖婉晴是由她母亲送到学校里来的（后来才知道她父亲那个俄语教授被批斗，下放到农村去了，她的母亲死活没有跟去），那是一个体面的女人。和班主任在操场上唠嗑儿中间，她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来，将一口痰吐在里面，小心叠好又揣进衣兜里。郭海生和班上的同学看到肖婉晴也是这么做的，肖婉晴每天都揣着一块散发着香味的手帕，将痰吐在里面，让他们看见了很觉得可惜。他们总是很随意地将痰吐在地板上。
郭海生每天放学后并不着急回家。郭海生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他父亲在一家机修厂里上班，母亲在他五岁时就改嫁了。郭海生每天放学（有时逃学）后就去红光电影院门前转悠。电影院每隔两天放映一场电影，电影都是一些老片《地道战》《地雷战》《看不见的战线》什么的。偶尔也放映一个新片，新片的片名都是郭海生最先在班上发布的。这很让班上的男同学嫉妒，就像嫉妒他和肖婉晴坐在一张桌一样。
“喂，你看电影吗？”郭海生站在台阶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对放学走过来的同桌喊了一声。他对班级里的同学从来不直呼其名。
肖婉晴站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挂出来的电影预告小黑板，电影是《卖花姑娘》，票价2角。她犹豫着摇摇头。
“唁，真是可惜，这个片子我已经看过三遍了。”郭海生从裤兜里拔出手来，他的手里握着一张粉红色的票，张开手就要把票撕碎——
“哎，别撕……”她喊了一声，接过来说了一句，“谢谢你，郭海生同学。”
她走进去找到座位坐下，电影就开演了。郭海生也摸黑走了进去，他站在后面，眼睛并没有盯着屏幕看，而是盯着她看。
就在郭海生进一步向他的女同桌发起进攻的时候，厄运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父亲在工厂里偷钢管被抓住游街了。消息是从班里一个外号叫“鼻涕虫”的男生嘴里发布的。“鼻涕虫”的父亲是厂里保卫科的人。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在那里绘声绘色地讲着，郭海生一下子觉得这个下午灰暗了下来。他没有等到放学，就偷偷跑到大街上去。他看到那辆开出去挺远的解放汽车厢上架着高音喇叭，他父亲胸前挂着一个白纸壳牌子“坏分子郭××”，他父亲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觉得有多难为情，而是像电影里的革命者那样高昂着头。
晚上回到家里，郭海生问他的父亲：“你为什么要去拿厂里的钢管？”
“啪！”他父亲重重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他捂着嘴巴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他明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父亲这么做的，他只是不想看到事情的结果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这令他很难过。
那辆他父亲自己做的半成品自行车还摆放在小屋里，所有的部件都配齐了，只差大梁了。他父亲所在的车间是车工车间，弄根钢管是很容易的事情。怪只怪他父亲太大意了。郭海生对着那辆没有装上大梁的自行车看了好久，许多年后当他偷自行车偷到第五辆，家里放不下时，他就卸掉了车轱辘，只留下大梁了。
第二天坐在教室里，“鼻涕虫”还在向不认识他父亲的同学唾沫星子乱溅地讲着这件事。放学以后，郭海生把“鼻涕虫”堵在了一条胡同里。
“喂，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鼻涕虫”就站在他对面说：“郭连成就是个小偷。”
“啪！”他扇了“鼻涕虫”一个嘴巴，“你再说一遍！”
“郭连成是个小偷。”
“啪！”他又抽了他一个嘴巴，“鼻涕虫”鼻血就流出来了，他吐着鼻血仍在说：
“郭连成是个小偷，郭连成是个小偷！”郭海生就无力地垂下手来。
别的同学告诉了老师，班主任徐革英和每回处理他逃学一样，叫他把家长找来。众目睽睽下，他没有像以前满不在乎地照着她的话去做，而是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这里面有一双叫他害怕的眼睛，他在心里发誓绝不能叫郭连成到学校来。
从这天以后，他再也没到学校去。当然，后来他被学校除名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无意，这期间他在红光电影院还碰到过女同桌一次。她是同她妈妈来看电影的。“哎……”他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肖婉晴发现了他，脸上露出惊喜：“哎，郭海生，你怎么不去上学啦？” “我不念了。”
“真可惜，我们就要上中学了。”肖婉晴惋惜地说。她母亲走过来，她介绍说：
“这是我的同学。”那女人礼貌地对他点点头。他一时有些局促，迅速从兜里掏出那支英雄牌钢笔塞给她：“这个送给你吧，我用不着了，算留个纪念。”
郭海生打了一声口哨走了，婉晴怔怔地瞅着他消失的背影有些发愣。
“他说什么？”那个女人问。
“他说他不念书了。”
“这你该劝劝他。”
八年以后，工厂街上的红光电影院里放映的新片忽然多了起来。有日本影片《追捕》《望乡》，印度影片《流浪者》《大篷车》……每晚聚集在电影院门前的人都很多。电影院不得不请来一些附近的联防队员帮助维持秩序。
冬天里，电影院外面摆摊卖瓜子、糖葫芦的小贩也多了起来，夹杂在人群里吆喝着。不一会儿雪白的地面就被瓜子皮弄成了脏麻子脸。
郭海生站在人群里，他头上戴着一顶狐狸毛平顶帽子，脸上戴着大口罩，顾盼的目光睃巡地向停放自行车处望去。那台崭新的二七五型凤凰自行车他打量有一会儿了。今晚放映《流浪者》，他已经看过三遍了……他等着身边这些没有买到票的人渐渐散去，可身边这些人像和他比耐心一样久久不肯离开。
从电影院外面的喇叭里传出《拉兹之歌》：“阿巴拉古，呜喔呜……”
电影演过了中场，身边的人才开始无奈地散去。直到售票窗口铁栏杆外最后一个人离开，他才朝停车处走去。
他装作开自行车的样子，手里握着一把吊着塑料金鱼的钥匙，从一排停放的自行车中间走过。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那台凤凰自行车前。从车座上的针织毛线座套上他判断出这是一辆女人骑的自行车。他弯下腰来，又悄悄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短小的螺丝刀来，仅仅撬了两下，他就听到“咯嗒”一声，车锁弹跳开了。
正当他直起腰来，内心一阵大功告成的竊喜时，两个穿着黄大衣，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人一左一右站到了他身后：
“站在这里别动！”
他手里握着冰凉的自行车车把惶恐地站在那里。要命的是这时电影院也散场了，电影院门口的人潮水般地拥了出来，那两个联防队员还叫他待在原地别动，大概是在等车主的到来。
车主走来了，果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轻盈地走到自己的自行车跟前。
“这是你的车吧？”联防队员问那个姑娘。
“是的。”她点点头，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偷你的车，被我们抓住了。走，跟我们一起到派出所去。”
姑娘没有动，只听她说道：“是我叫他来推我的车的，我的车钥匙丢了。”
他像两个联防队员一样惊讶了。他转过身来，差点叫出声来，这是一张久违了的熟悉面孔。
“谢谢你们。”她对那两个联防队员说，他俩有点不太情愿地走了。
等他们走远，她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接过车把说：“你可以走了，不过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她显然没有认出他来，他低着头匆匆地走开了。
这天晚上回去后，郭大头对工厂街一带伙里的老大疤三说，他不想再做“车工”了，他想做“钳工”。疤三“嘿嘿”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栽在那个小妞手里难为情啊？不行叫几个弟兄会会她。”“别，她是我小学同学。”郭海生赶紧阻止。
郭海生认出来的没错，那个骑凤凰自行车的女子的确是他的小学同学肖婉晴。那天晚上遭遇之后，他暗中跟踪过她两次，知道她现在在奋斗路新华书店上班，并且他还知道她现在有男朋友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她的男朋友竟是他的同班同学“鼻涕虫”。“鼻涕虫”长成了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不再是班里那个一到冬天就拖着两条鼻涕来上学的小男孩了。他在公安局上班，这同样让他感到有些惊讶，看来这家伙子承父业当上了一名真正的警察。
那天下班以后，他跟踪她到江边斯大林公园去。公园里游人寥寥，不远处江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阴霾的雾色里有几个孩子在冰上玩抽冰尜儿。绿色长椅上坐着几对像熊猫一样穿着厚羽绒服的恋人。她到这里来干什么？也是来会男朋友？……他胸口跳了几跳。他想走上前去装作刚刚碰到的样子同她打声招呼，他已经换了昨天的装束，她不会认出他来的。可是他最终没有动，他坐在旁边的一张长椅子上，脸朝着江面，看那几个孩子在玩冰尜儿。
那个高个子男青年远远地朝她走来了，他开始并没认出他是“鼻涕虫”王路，直到走近了听到她喊出他的名字来，他才愣怔了一下，认真地侧过脸看了一眼。这么多年没见，这家伙长得这么高了。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害得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把电影看完也没有见到你的影子。”她娇嗔地抱怨道。
“昨天队里临时有任务，没抽出身来。”他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像别的恋人一样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摘去了红围脖，露出了一张娇白的脸庞来，只是一笑俩酒窝的腮上，被江边的风吹得有些发红了，他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别，让人看见。”
他重新转过脸来，心里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路，你知道吗？昨天我那辆新买的凤凰自行车差点被人推走……”
他停止了拱动，抬起头来，问：
“后来呢？”
“那人被执勤人员抓住了，不过我又叫执勤人员把他放了。”
“放啦？你应该和执勤人员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我看他像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报案的好。”
“这帮家伙都很会装模作样，你放了他，他明天又会去偷别人的车子。”
肖婉晴没了声音。
郭海生默默起身离开了椅子，一个人沿着江边独自走了。
郭海生再次见到肖婉晴是在她和王路的婚礼上。那天是“五一”劳动节，婚礼是在王路父母家办的。王路的父母还住在工厂街老平房区，两间低矮的平房，院子里院子外都站满了人。郭海生站在街上一堆闲人堆里，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 拉新娘的汽车开来了，是一辆警车，肖婉晴从车里走下来，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挽着王路的胳膊走进院子里去。王路脸上露着幸福的笑。院子里一个穿警服的人主持了婚礼。一张铺着红床单的桌子后面坐着王路的父母。肖婉晴家里没来人，郭海生已听身边的人讲，肖婉晴的母亲在几年前得肺癌死了。此时，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常把痰吐到手绢里的女人。
婚宴开始时，郭海生离开了。他将一个用红纸包着的影集交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里面还夹着二十块钱，托他转交给新人。那人就把影集交给了肖婉晴，扉页上写道：恭喜你们！你们的一个小学同学。
“谁送的？”王路凑过来问。
肖婉晴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追出来，郭海生已走没了身影。
疤三近一段时间手气有点儿背，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为带了郭海生的缘故。他刚刚改行做了“钳工”（指偷窃钱包），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的。
隔着一条马路，他俩站在奋斗路副食商店门口对面的一个电话亭背后，嘴里叼着烟，眼睛叼着往里进进出出的人。天气很热，他俩头上的凉帽都做了扇子，拿在手里，“呼嗒呼嗒”地扇着。
“盯住那个胖子，我们过去。”
“等等……”
“怎么啦？”疤三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雷子。”
疤三的眼睛警觉地撒摸了一圈，又收回目光。
“大头，你怎么变得缩手缩脚的了？我数七个数，不管是谁我们都进去。”疤三狠狠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啪”地吐到地上，用脚碾碎了，开始数起来：“一，二，三，四——”
“就是她了，我们走。”郭海生没等疤三数到七就叫了起来。疤三朝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身影扫了一眼，不太情愿地嘟囔一句：“我看她是个穷鬼。”但还是跟了过去。
徐革英是来副食商店买肉的，买肉的人排着长队，她也站在后面慢慢排起来。有个刚进来的年轻人在她前面加了个塞儿，她皱了一下眉头。快排到跟前时她又被人挤了一下，险些晃倒。挤她的那个人匆匆向门口走去，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衣兜里空了！“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不见了……”她紧张地喊了一句。许多人回过头来看，包括在糖果柜台前同那个女营业员唠了一会嗑儿的警察，也走过来。
“哎，徐老师是你吗？”刚才在她前面加塞儿的那个年轻人笑嘻嘻地站到了她面前，她停止了上下翻兜的手。
“你是谁？”她打量着这个人。
“我是你教过的学生郭海生啊。”他眨眨眼睛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用眼角注意到那个警察停止了脚步，疤三这会儿恐怕也跑没影了。
“你是那个留级生？”她好像想起来了，不过很快变了脸色，严肃地说，“我不认识你，我没有你这个学生……”说完，她就匆匆地挤出了围着的人群。郭大头心里哼了一声。
郭海生一直找到江边才找到疤三，他正懒洋洋地躺在石堤底下，看见郭海生，他坐起来把一只钱包甩过来：“只有九元八角二分钱，我早说过她是个穷鬼。”郭海生接过翻了翻，里面还有一个工作证，上面的照片大概还是十年前贴上去的，她还剪着那种齐耳的短发。
“你好像认识她？”
郭海生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干？这很危险，你知不知道？”疤三往江面上丢了一颗石子。
“我恨她。”
郭海生将那只塑料钱包和那个工作证一齐扔进江水里。如果不是十年前她逼他叫他父亲到学校去，他会不会离开学校呢？还有他会不会和疤三这种人混在一起呢？
“从明天起你自己干吧。”疤三起身打了一声呼哨离开了他。
郭海生是在奋斗副食商店里得手几次后失手的。这家商店原来叫红光商店，他对它十分熟悉。他自小就是在这里学会吸烟的。他那时除了捡别人的烟屁股外，还买那种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烟抽。郭海生通常是上午到商店里来，买了一包烟后就倚在柜台角上吸。迎面是一排柜台镜子。他用眼角扫描着，进出店里的人在镜子里晃得一清二楚。他的眼角叼上了一个男顾客，尾随着他走到门口碰了他一下，弯下腰装作系鞋带，那只掉在地上的钱包就顺手揣进了裤兜里。他直起腰来刚推门走出去，手腕被一道冰凉的东西划了一下，他有一种被蛇信子舔了一下的感觉，心里一惊！
“你跟我走一趟。”
贴在身边的“老便”威严地说。坏啦，栽啦！他乖乖地跟着他从人群里穿过，歹毒的太阳在头顶上晃得他有些眼晕。两个人的手腕铐在一起，看上去像老朋友一样亲密。只不过郭海生的脑袋耷拉着，一直走出去很远，郭海生才敢偷偷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眼睛里露出了惊喜。
“王路！”
“你认识我？”对方严肃地回过头来。
“我们是小学同学，你不认识我了？”
王路认真地打量着他，王路冰冷的目光里有了变化，“你是……郭大头？”王路显得有些犹豫。
他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有些尴尬，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惑。王路也没有想到他会和他的小学同学以这种方式相见，他的手腕动了一下，似乎觉得两人手腕这样铐在一起有些别扭。可是他抬了抬手又停了下来。
“王路。”
“嗯。”
“你、你放了我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小学同学呀！”
“可是我现在是警察。”
王路板起了面孔。王路重新走起来，他也跟着王路走起来，不再说话了。因为不远处就看见公安局大院了。王路把他交给了另外一个警察，由另外一个警察来审他了。在他离开时，郭海生又叫住了他：“我们班上的校花肖婉晴她还好吧？”
王路没想到他也知道了他和肖婉晴结婚的事。当然这是小学同学间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王路站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后，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贼的儿子永远是賊。”
郭海生听了，脸色一下子煞白起来。他收住口，不再说什么了。 王路这天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同肖婉晴说了。
“你猜猜看今天我抓到谁啦？”
“抓到谁啦？”
“我想你也猜不到，我抓到郭海生啦。”
“郭海生，哪个郭海生？”肖婉晴一下子没想起来。
“就是我们小学没毕业被学校开除的那个郭大头哇。”
肖婉晴想起来了，她紧张地问：“他怎么啦？”
“他在扒窃，被我抓到了。”
“他怎么会这样呢？”肖婉晴还在回忆着。
“贼的儿子永远是贼。你还记得吧，他父亲在他上学时偷工厂里的钢管被抓住游街的事？”
肖婉晴摇摇头说她不记得了。
“他会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肖婉晴问。
“我看他不像个初犯，也许会判刑的。”
吃过晚饭后，肖婉晴想了想又说：“路，他毕竟是咱们的小学同学，能不能给他说点话？”
王路很吃惊地说：“晴，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怎么不去为那些被害人想一想？他们丢了钱，也许那是养家糊口的一点生活费呢。”
肖婉晴就不吱声了。
过了两天，王路回到家里来说：“郭海生被判刑了，判了三年。”
“判了三年，那他家里人该怎么办呢？”
“他还没有成家，和他父亲住在一起。不过听说那老东西在几年前就疯了。”王路说。
“唉。”肖婉晴叹了一口气。
“看你很关心他的情况，就因为你们坐过一张桌吗？”王路瞅瞅她。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可怜这个不幸的人。假如他那时不是那么早退学，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呢……”
“这很难说。他那时就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偷同学们的圆珠笔、铅笔刀什么的。”
肖婉晴想起郭海生临毕业时还送给过她一支英雄牌钢笔，她到现在还保留着。她想跟王路说说这件事，看看王路厌倦的样子就收住了口。
王路累了，晚饭没吃几口，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要睡去。肖婉晴走过去给他解衣服，又闻到一股浓烈的汗酸味，里面的内衣已被汗浸透了。他穿的衣服肖婉晴要两天给他洗一次。
“起来，起来，洗了脚，刷完牙再睡觉。”肖婉晴嗔怪道。
“我实在太困了。你知道我每天跟贼要跑多少路吗？”肖婉晴就住了手，出去给他端来一盆热的洗脚水，扒下鞋动手给他洗起脚来。床上的王路已打起了呼噜。肖婉晴摇摇头，她曾要他调出反扒队，调到分局别的部门工作。可王路说他喜欢抓贼，抓贼令他有一种快感。
大概是生活的劳累和这种不正常的生活规律，他们的性生活也很没规律。结婚一年多了，肖婉晴还没怀上孕。她打算过两天到医院里去查查看，王路的父母早就急着抱孙子了。
四
刑警王路绝没有想到他还会抓到郭海生的父亲郭连成。这使他更加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老话。他跟踪这个蓬头垢面，戴着一副墨镜的老贼转悠了差不多一上午，后来他走进奋斗路商店里去，向一个正买甜点心的妇女下手了。那个妇女刚把钱掏出来，就被他一把夺了去。妇女喊了起来：“抓贼呀！有人抢我的钱了！”他怔了怔，转身就跑了出来。跑了有二百多米他被人追上了，有人扯掉了他的墨镜，后面的人纷纷将西瓜皮、土块向他头上、脸上抛去，他捂住了脸，弯下身子。王路跑到跟前，掏出手铐来：“我是警察，把他交给我吧。”围着的人这才住了手，发泄着骂了一些脏话散去了。王路在给他戴手铐时，才认出他是郭海生的父亲郭连成来。
“你还认识我吗？”王路把他拉起来说。
他惶惑地摇摇头。
“你认识王解放吗？”
老人脸上画着问号。
“我是他的儿子。”
老人的嘴角抽搐起来，过了一会儿从嘴角里冒出白沫来：“……我是反革命，1968年工厂里备战加班制造高射炮反修防修，我偷了制造高射炮的无缝钢管，让苏联大鼻子打了进来。我该死，我有罪……”
王路知道他真的是疯了，精神病人是不追究刑事责任的。在去公安分局的路上，王路把他放了。他疯疯癫癫地朝工厂街平房家属区跑去，边跑边嘴里磨叨着：“我该死，我有罪，1968年工厂里反修防修加班制造高射炮，我偷了厂里一根无缝钢管……”
王路的妻子肖婉晴在这年夏天给王路生了个儿子。儿子满月后，王路和肖婉晴常抱着儿子回王路父母家去看看。王路的父母还住在工厂街老平房区里。走过平房家属区的街口，偶尔能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匆匆走过。王路看了他一眼，对肖婉晴说：“他就是郭海生的爹郭连成。”
肖婉晴听了，停下脚来朝那边看过去。
“郭海生快放出来了吧？”她问。
“快了吧。”王路答。
“他现在以什么为生呢？”她在问郭海生父亲的情况。
“他名义上是在捡破烂，谁知道是不是在……”他看了肖婉晴一眼，没有把“偷”字说出口。
有时郭疯子身边还跟着两三个小脏孩子，这种小脏孩在饭店，在候车室里常能见到，是流落在街头上的乞丐。郭疯子带他们到工厂街老棚户区来，常常遭到街坊上孩子的围攻，他们把土块和西瓜皮向郭疯子他们身上抛去。有孩子还一边追，一边喊：“郭疯子是小偷，郭疯子是小叫花子头……”
有两回肖婉晴单独抱着孩子回婆婆家，在街上遇上了郭疯子，她从兜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他。郭连成疑惑地看着她，不敢伸手去接。她把钱按在他手里说：“我是你儿子的小学同学。”他这才“啊、啊”接了，疯疯癫癫地跑开了。这件事被邻居传到王路的母亲耳朵里。
王路不无讥讽地说：
“你在做善事？”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呀。”
“可你让那些邻居怎么看？这件事要是传到分局去，还以为我和他这种身份的小学同学划不清界限呢！”王路面红耳赤地说。
肖婉晴沒有想到丈夫会这么生气，她怔怔地看着王路，本想反驳几句又怕惊着了孩子，不说话了。 这年秋天郭海生从监狱里放出来了，郭海生放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王路。他在工厂街一条背静的街口堵住了王路。渐凉的秋风吹动着街两旁的杨树，枯黄的树叶一片片被撕扯下来，孤零零在街口上滚动。郭海生的光头还没有长出头发来。
“王路，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放过我爹一马。”
“这你不该谢我，我只是在按法律行事。刑法规定精神病人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管怎么说我也要谢谢你。”
王路瞅瞅他，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就冷漠地站在那里等他说完。
他嗫嚅了半晌说：“你妻子……肖婉晴她还好吧？”
王路瞥了他一眼道：“她很好。”
“请代我谢谢她，谢谢她给过我父亲钱。”
“她并不知道那人是你父亲，她以为是街上路过的一个老乞丐。对别的乞丐她也会这么做的。”
郭海生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路冷冷地转过身去，走了。
工厂街一带的商店里、影剧院盗窃案子还不断发生，刑警队长就把王路和另外两名负责该地段的便衣队员找到自己办公室去说：“你们是怎么搞的？咋就不能把案子压下来？”组长王路说他们的面孔已叫贼盯熟了。刑警队长不客气地打断他，不管怎样也要把案子压下来，否则他无法向上面交代。
这天下午，王路一个人悄悄潜入到奋斗副食商店里去。他看见郭海生在人群里大摇大摆地转悠，过了一会儿他就出去了，王路尾随着跟了出去。郭海生去了大明电影院，那里正放映一场下午场的电影，郭海生买了一张票进去了，王路随后也买了一张票跟了进去。郭海生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上，他悄悄地坐在了后排。郭海生看得很专注，他却无心朝屏幕上看。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人并不是很多，大多数是一对一对的情侣。电影散场了，郭海生走了出来，嘴里吹着口哨，一摇一晃地朝工厂街平房家属区走去。王路站在台阶上暗自叹了一口气，莫非这个家伙真的洗手不干了？
回到队里王路才听到那两个队员报告说：“奋斗副食商店下午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被害人是個年轻的姑娘，正捂着被割破的裤兜在队部里哭呢。”王路一听头就大了，心里懊悔不迭，看来他中了调虎离山计了。
王路走进屋里，问那个姑娘：“知道是谁干的吗？”姑娘哭哭啼啼地说，她下午走进商店里去买东西，感觉有人在摸她的屁股，她回头瞪了一眼，见是两个嬉皮笑脸的小青年，以为是小流氓，就躲开了他俩。等她来到柜台前要掏钱买东西时，才发现揣在裤兜里的钱包不见了。姑娘穿着一条石磨蓝牛仔裤，屁股绷得紧紧的。他真佩服那个割兜的家伙，居然没割着肉。姑娘的粉红色三角内裤都露出来了。
他叫上一个队员找来白胶布，让姑娘粘上衣服割口，叫她先回去了。
“这个家伙也真忍心朝这么漂亮的姑娘下手。”这个队员咂咂嘴。
“如果你是扒手会怎么样呢？”他随口问了一句。
“我宁肯去当小流氓。”小伙子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王路是在第二天把郭海生堵在了一条胡同里的。王路瞅瞅他，说：
“你又重操旧业了是不是？”
郭海生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哪能呢？咱刚接受了三年政府的教育，哪能又干那缺德的事？”
“郭海生你再作案，我还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你信不信？”
“信，我信，我咋能不信呢？可是你抓住我了吗？”郭海生像鸡叨米似的点头，不过他眼里却掠过一丝嘲讽。
王路知道没有证据拿他是没有办法的。他没再说什么，走开了。
五
肖婉晴开春以来一直咳嗽不停，咳嗽了一个多月，后来就咯出血丝来。王路带她到医院里去检查，一查就查出肺结核来，需要到传染病院去住院治疗。传染病院在郊区，王路就送她到那里去住院了。
王路和肖婉晴家里都没有人去陪护，肖婉晴的母亲在她婚前就已经病逝了。王路的工作也脱不开身。王路就晚上乘班车去市郊传染病院，第二天早上再坐最早的一班车赶回城里来上班。孩子已送回了他父母家里去，由他母亲给带着。
肖婉晴劝他不要这样来回跑了，这样跑下去他会吃不消的。王路就笑笑说：“没事。”他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传染病院四周是一片荒郊野外，除了听到一两声野狗的叫声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附近农民住的村庄离这里都很远。来这里住院的第一天，那个戴眼镜留一撮小胡子的病房医生就跟他讲：“有时间多来陪陪你的妻子，得这种病的病人是很害怕孤独寂寞的。”病房里除了每天闻到的大量青链霉素、利福平药水味，很少闻到别的气味了。
和肖婉晴同病房住着三个病人，除了一个小女孩是她妈妈陪护外，其余两个都是自己的丈夫陪护，他们通常是白天在病房里陪护，晚上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地方睡觉去了。医院里有规定，晚上病房里是不能留人的。王路通常是偷偷跟值班护士说好留在病房里的。和肖婉晴同病室有一个农村妇女，住了不到一个月，病还没好利索，大概是因为交不起住院费不得不出院了。他的丈夫接她出去时讨好地对王路说：“你可以睡在这张床上了。”因为他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新的病人来。可是没过多久，他又看到那个农民找到医院来，他在住院处向大夫哭诉，说他妻子回家后不久就死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医生毫不客气地训斥他：“我早说过她不该离开医院的，你就是不听。你答应过我回去后让乡里的医生给她注射药的。”那个可怜巴巴的农民沮丧地说：“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三个孩子张着嘴等着吃饭，哪有钱再去买药啊？”大家听了就跟着叹息一阵。
王路再睡到那张床上就有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宁肯一夜不睡，守在肖婉晴的床前。这样两个月下来，王路消瘦了许多，眼里常常布满血丝。
“路，你夜里不要再来了。”
王路总算听从了肖婉晴的劝说。他由一天一次到医院来变成了三天来一次，再后来就一周来一次了。
令王路感到不安和发愁的不是他不能每天都到传染病院里来陪护肖婉晴，而是肖婉晴的住院费快要花光了。为了给肖婉晴治病，他们已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医院里告诉他，像她这种四型结核病人还需要住三个月治疗才能康复。而雪上加霜的是拍片查出她的支气管扩张已相当严重，需要马上做手术。 他找过肖婉晴的单位新华书店，领导发愁地说：“书店现在不景气，日常开支都有困难，至于职工看病住院，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王路又找到家里，父亲拿出两千块钱交给他，叫他先拿去用。他知道这是父亲退休以后的全部积蓄。为自己这么大了还要从家里来拿钱感到难为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即使这样他知道也仅仅刚够支付手术费的，至于剩下的三千块钱住院费还得容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由于妻子的生病，队里分配给他的任务已经减少了，只让他在奋斗路副食商店里“蹲点”，不派他到大街上跟踪了。这样中午时他还可以回到队部打个盹儿。这一段时间奋斗路副食商店里还相对太平，没有被害人找到队里来报案，王路暗暗松下一口气来。
“喂，你妻子，我们那个老同学她现在怎么样啦？”
有一天在路上，郭海生碰见了他，这样盯着他问一句。他有些反感他这样问话，但还是回了他一句：“她……她很好。”说完匆匆走了。
郭海生望着这个面带倦容的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眼里布上了一层疑惑。那家肖婉晴工作的书店他已经去过了，他从一个店员口里知道肖婉晴已好久没来上班了。
“她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她病了，住院好长时间了。”
“得的是什么病？”
“肺结核……你是她什么人？”
“哦，哦，我是她的小学同学。”
他从书店走出来就打算去医院，可是他又忘了问她住在哪家医院了，他本想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问她的警察丈夫，可是一看到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他就打退堂鼓了。
又是一个周末的黄昏，王路来到了传染病医院里，出外散步的人都回来了。病房里的病人这天有许多人来探望，大都过得开心些。肖婉晴倚坐在自己床上，她手术刚刚拆过线，看上去也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脸上透着一种愉快的红晕。看见他进来，还冲他笑了笑。靠窗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鲜花，他以为是邻床那位教师送给他妻子的，可是在肖婉晴的床下他还看见有两大塑料袋满满登登的奶粉麦乳精水果罐头，这让他有点惊异了。
“你猜猜看，谁来看过我啦？”肖婉晴显得有些兴奋。
“谁？”
“郭海生啊！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听说了我生病住在这里就赶过来看我了。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他还能一下子把我认出来。”肖婉晴眼里闪着盈盈的亮光，看得出她很高兴见到这位小学同学。
“他怎么会来这里……看你？”王路本能地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我也没有想到，也许他去我们单位问过了。你瞧瞧他还带了这么多的东西，这得花多少钱哪？”
王路的脸又像被谁抽了一巴掌似的红了。作为丈夫从她住院以来他还没一下子给她买过这么多营养品，还有那束花，也叫他觉得刺目。
吃过晚饭后，肖婉晴又余兴未尽地谈论起郭海生来，当然是谈到在小学里的一些事情。王路默默地听着，听到最后他插了一句：
“你没问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他说他现在在一个货场上做事情。”
王路听了“哼”了一声，扭头看了看邻床的病人，心里道：“但愿他是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他离开医院时，肖婉晴跟他说她想出院了。王路问她是不是担心住院费的事，肖婉晴忧虑地看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她自己感觉已经和好人差不多了，回去静养一段就会好了，何必再待在这里白白浪费钱。她说她很想孩子。王路说孩子下次他来看她时会带来，叫她安心养病。住院费不是她该考虑的事，他会想办法的。说完他就走了。
六
王路果然把儿子领来了。他抱着儿子走下交通车，向传染病院那座灰色的住院楼走去。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影在陪着妻子散步，他停下了脚步，他认出那人是谁来。等那人走开了，他才抱起儿子走上前去。肖婉晴看上去精神不错，见到儿子更是十分欣喜。他把儿子放下来，儿子蹒跚着向她扑过去，夕阳把余晖涂抹在他们母子身上。
“郭海生又来看我来了，他刚走。”
“啊。”走进屋子里，他又看见妻子床底下堆放着一些罐头。
“你们的那个小学同学真不错呀。”邻床有人羡慕地说，显然他们已从妻子和他的谈话中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以前坐过牢。”他犹豫了一下還是说了，他注意到妻子责怪地看过来一眼。
邻床搭话的人也噤了声，他知道下回那人再来，这些人一定会看好自己的包的。
次日早晨，他抱儿子离开时，肖婉晴跟出来送他俩。肖婉晴小声地说：“你昨晚不该当着那些人的面，告诉他们那些。”“我说的也是事实，不是吗？”肖婉晴轻叹了一声，又跟他提起出院的事。他说他问过医生了，再有两周就可以出院了。肖婉晴眼里就流露出一种盼到头的目光。
……自从他发现郭海生去看过肖婉晴后，他再没有看见过郭海生的身影，不知是不是有意躲避他。那天他有事路过东道口，忽听到身后有一个人在喊他：“王路！”
他转过头来，看见郭海生从一堆或蹲或站的人群当中走过来，“你妻子她好些了吗？”他没有再直呼肖婉晴的名字。
他冷冷地盯着他：“谢谢你关心，她很快就要出院了。”
“这就好，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他看出了他的反感，这样说。
“你去看过她，还给她买了东西。谁知道你的钱是不是干净的？”他剑一样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说。
郭海生的脸白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给她买东西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说完他朝那伙装卸工人走去了。王路这才注意到他的后背上也搭了一个垫肩，难道他真的像肖婉晴告诉他那样在这里找到了活干？他心生疑窦。那伙人嘻嘻哈哈朝他说了一句什么，他也随口说了一句粗话……王路厌恶地扭过头去，抬脚离开了那里。
日子过得真快，王路终于等到了肖婉晴出院的那天。这天一早他赶去市郊医院接肖婉晴出院。到了那里，他先去了住院处，他想和住院处的人商量商量，欠医院的三千元钱住院费过些日子凑够了再给医院送来行不行。他打算把身份证押在这里，医院里总能相信他这个警察说的话的。 哪知他坐下来刚刚开口，那个认识他的男医生就说：“你爱人的住院费已结过了。”
“结过啦？谁来结的？”他吃了一惊。
“就在前天，那人说是你们的小学同学，说是你叫他来代结的。”
王路听明白了，他拿着出院单呆呆地走出了住院处。直到到了二病区病房门前他才振作了一下精神，推开门，肖婉晴已收拾好东西等在床边了。
“我们走吧。”他说。
“住院费结完了？”
“结，结完了。”他稍有结巴地说，把脸扭向别处，不想让她看出什么来。看来她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很害怕她这时问他是怎么弄到钱的。他弯腰动手收拾东西时，不想脸颊被轻轻吻了一下，他忙去偷看邻床，邻床的病人都带着祝福的微笑偷偷瞧着他们哩。
一走出医院大门口，肖婉晴简直像个自由的小鸟一样在田野里快活地跑着，他担心地叫到：“慢点，慢点，你才刚刚出院，身子还很虚。”可是肖婉晴没有听他的，过了一会儿跑过来，手里捧着满满一捧矢车菊：“真香啊，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了小学五年级那次春游，你还记得吗？”
王路想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不过你那时没有和我在一起，你和你的同桌在一起，他给你采了一束野花，你为什么不扔掉呢？那时班上的女同学都不跟他在一起玩。”
“你那时还是一个‘鼻涕虫’，见到一个毛毛虫还哭鼻子呢。”
王路突然脸红了。
“我那天遇见他啦。”
“谁？”
“郭海生。”
“他在干什么？”
“我是在东道口货场里碰到他的，他好像在那里做事情。可我才不相信他狗会改了吃屎呢。”他收起了目光。
“他来看我时，我还跟他讲要堂堂正正做人，他说他会的。你应该相信他。”
王路一时哑口无言了，他想起住院费被他替交了的事。这个家伙是从哪儿搞到的这么多钱呢？眼下要紧的事是回去后尽快筹到一笔钱还给他。
七
王路将肖婉晴接回家安置好后，第二天傍晚，他就去东道口货场找郭海生。货场上的人都收工走了，郭海生挺孤独地一个人坐在铁轨上，嘴里叼着烟，一明一暗的烟头在暮色里眨动。
郭海生远远地看着王路朝他走来，他没有起身，依然躬着背蹲坐在那里。
王路走到跟前，停下来，瞅了一会儿他说：“是你给我们缴的住院费吧？”
郭海生没有吱声，依然在吸着手里的烟。
“不过我会很快把钱还给你的。”
郭海生站起身来，扔掉了手里的烟头要走开。王路又叫住了他：“如果你犯事，我照旧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的。你信不信？”
“我信。”郭海生冷冷地回了一句。
“所以你最好别打什么别的主意。”
郭海生听了，一言不发地从黑影里走出去了，货场上空寂下来，几只觅食的麻雀在货场的平台上蹦来跳去。王路盯着看了一会儿也离开了那里。
郭海生回到家里，郭疯子不知干什么去了。他们家里通常是不锁门的，屋里空空荡荡、黑乎乎的。他刚要打开灯，一个人影猫似的跟進屋里来：“别开灯。”来人是疤三，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
“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疤三神秘地笑笑。
“借你的钱不是说好一年后还吗？”
“这不急，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请兄弟来帮忙的。”
“帮什么忙？”
“请你去和你那个老同学说说，这段时间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哥几个这阵子手头有点紧。”
“他不会听的。”
“可他会听你的，你不是刚刚给他老婆拿了三千块钱垫付的住院费吗？”
郭海生一惊，他没有想到疤三这么快就知道他借他三千块钱干什么去了。
“对不起，他也不会听我的，你知道他亲手把我送进过监狱。”
“可他这回有短处在你手里捏着，不信他不会听你的。”
郭海生想到晚上在货场上王路过去找他时说过的话，再次摇摇头：“我真的没有办法帮你这个忙，借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疤三疑疑惑惑地望着他：“大头，你是不是真的想洗手不干了？你可不要被那个小娘们儿迷住，那可是警察的老婆。大哥我有一句话给你撂下，像我们这种人，一旦上了贼船就别想轻易下来。”说完，疤三冷冷地离开了。临走没忘叫他把借的钱尽快还他。
一连几日，郭海生再到东道口货场上去，那些工友见了他都像避瘟神一样躲避着他。货场主也不分派给他活干。他抢着装车卸车，货场主见了，急急忙忙把他肩上的货物夺下来，怕他抢跑了似的压坐在屁股底下。“你还是到别处找活干吧。”货场主不敢看他，说道。他听明白了。他知道这一定是疤三指使手下的人来过货场了。他垂下硕大的脑袋，蔫蔫地离开了东道口货场，过后几天他再也没到货场上去。
王路找到他还钱时，他正待在家里，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头枕着胳膊瞅着房梁发呆。王路猫腰低着头走进屋里来，打量了一圈后，对炕上那个大活人说：“这是三千块钱，还给你，你数数。”
他坐起来，无言地接过来用报纸包着的钱，并没有打开去数。
王路打小和他家都住在这工厂街上的平房区里，可还是头一次来他家。王路又一次看了一眼黑乌乌的土墙壁，在北墙上他看到了一架自制的自行车大梁挂在那里。王路盯着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去时又对炕上的影子说了一句：“郭大头，如果你再犯事，我还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你信不信？”郭海生没吱声，他重新畏缩着身子躺到炕上去。门板在王路的身后“吱呀”响了一声，随风关上了。
下午，郭海生找到疤三把钱还给他。疤三接过钱后在手里掂了掂，说：“这么说这些日子你在货场上干得不错。”
郭海生就觉得身上的血一汩一汩地往上涌，头快要撑得爆炸了。疤三收起了笑，说：“我早说过，一日为偷终生是贼。” 疤三“啪”地很响地从厚厚的一沓钞票里甩出十张十元的纸币来，呈扇面展给郭海生：“去，到酒馆里去喝一顿去。”
郭海生接了。
郭海生在酒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睡了一天一宿后，郭海生又出现在了工厂街一带的公共场所里。不过，他开始避开那个身影。只要那个身影一出现，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
肖婉晴出院后，曾经对王路说，哪天把郭海生请到家里来做客。王路也曾经答应过。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肖婉晴再问起这件事时，王路说：“他现在不在货场里干活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王路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了。自从上次还钱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他也不希望再见到他。
秋天的时候他抓到一个蟊贼，从他嘴里得知郭海生又和他们混迹在一起了，不过不是在工厂街一带“做活”，而是在江段街一带“做活”了。怪不得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了。回到家里他没有跟肖婉晴说起这件事。
“郭海生你最近见到他了吗？”肖婉晴问他。
“没有。”王路望着窗外飘零的黄树叶摇摇头。
“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也该成个家了吧？”肖婉晴轻轻叹息了一声。
王路的嘴角上掠过一丝嘲讽。如果他将知道的郭海生的情况告诉她，她会不会大吃一惊？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下来。下过第一场雪后，屋子里开始烧起了煤球炉子。每天晚上下班，王路冻得脸孔通红地回到家里，看到肖婉晴坐在暖融融的炉子旁边一边打毛衣，一边等他，儿子缠在她身边玩耍，他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幸福和满足。而这种幸福和满足偶尔也会叫他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就是郭海生。他曾经在后来又去过一次郭海生的家里。是肖婉晴叫他去的。肖婉晴说她们书店里有个老姑娘，就是耳朵有点背，别人给她介绍了几次对象都没谈成。肖婉晴就想起郭海生来。“你去找找看。”肖婉晴像当初别人给她介绍对象时一样兴奋。
王路不得不硬着头皮又一次踏进了那户他不愿意进的家门。露着风的门板敞着一道缝，他推门走进去，屋子里照旧黑洞洞的。他的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一股难闻的气味冲鼻而来。地中央放着一个尿桶。郭海生没在家，郭连成盖着一条破被蜷曲着身子躺在炕上。听见门响，被子动了一下，抬出一颗乱蓬蓬的头来，瘦脸脏兮兮的有几天没洗了。看见进来的人，他惊恐的小眼睛哆嗦了一下，屋子里凉得呼吸都飘着一股白气。
“郭海生呢？”
老头依旧惊恐不安地瞪着他，嘴里吱吱呀呀半天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随后又摇摇头。
大概他把大便也拉在尿桶里了，王路实在忍受不了那股呛鼻的气味儿，捏着鼻子低头走出来。看得出郭海生已好长时间没有回到这个家来了。院子里下过的雪没人打扫，积得很厚，雪地上有一串老鼠的脚印。
九
新年来临时，王路他们刑警队调换了负责的地段。王路由工厂街调换到了江段街上来。江段街上的商店、影剧院比较少，倒是有个江沿公园，不过一到冬天公园里就冷冷清清起来。开始几天，王路倒觉得轻松下来。然而这种清闲仅仅是几天工夫，后来就有被害人到队里报案了，報案人多是在通江商店里被掏的兜。
王路是在通江商店里“蹲点”的第三天发现郭海生的身影的。他心里下意识地一惊。他和一个脸上有着一块刀疤的人在一起，这个家伙！他在队里已多次听到被害人描述过他，可是无论是他还是同行都没有捉到过他的现行。这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轻易不肯在市面上露面的。看来他就是那个外号叫神偷的团伙头目。王路的心里激动地跳了几跳。他像一只猎犬嗅到了大猎物一样兴奋。可是接下来两天他又变得沮丧起来，无论是郭海生还是神偷疤三都没有在通江商店里露面。难道是他们发现自己了吗？王路又摇摇头，他相信他们并不会这么快知道自己调到这个地段上来，况且他每回去那里都戴上一只严严实实的大口罩，这个寒冷的季节是不会引起人注意的。
除夕这天下午，通江商店里挤满了熙熙攘攘购置年货的人们。王路夹在人群里好久了，可是他还没有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商店离五点半关门还有半个小时，购物的人群还不见少，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柜台上方已挂起了庆祝新年的红气球。大概是因为这种气氛的感染，王路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打算今天下班回去给儿子买一件新年礼物，就朝玩具柜台走去。“请把那把玩具手枪拿给我看看。”女营业员拿给了他，这是一把新式玩具手枪，简直跟仿真手枪一模一样。他想儿子一定会喜欢的。他付了钱，将枪揣进了大衣兜里。就在他转过身来时，他怔住了，他看见了那两个人，正挤在一楼卖首饰的柜台前。他从人群里悄悄挤过去。
疤三已将手从一个妇女的坤包里缩回来，迅速把一个皮钱夹传给了郭海生，两人一前一后偷偷向门口溜去。一眨眼的工夫涌动的人群就遮住了王路的视线。王路追出来，抢先一步靠住了后边那个人影。“别动！”一道冰凉的手铐子铐住了他的手腕，逮住的人一见他心里哀叹道：完啦！
前边的黑影听到了后边的动静，拔腿向江沿跑去。王路拖着郭海生在后边追去……
他们追到江边，夜色笼罩的江面，除了寒雾，什么也看不到。又追了一段，就停下脚步来，两个人都有点喘。
“他呢？”
“跑啦！”
“疤三住在哪里？”
“江段街48号。”郭海生老老实实地回答。
“走，你带我去找。”
他俩顺着江沿往东边走下来。雪地上响起他俩“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起来像踩在四只蛤蟆身上。两个人手腕连着手腕，像在亲密地散步。
“王路，你把手铐子打开吧，我不会跑的。”他抬起头来说了一句。
“你以为我会这么做吗？”王路斜视了他一眼。
他重新低下头去，默默走起来。
“我说过你再犯事，我还会把你送进监狱里去的。”
“这我知道。” “那你打算求我放了你吗？”
“我没有那么想。”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干呢？”
郭海生不说话了，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儿，郭海生抬起头来，说：“我们这种人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也许你以前对我说得对，贼的儿子永远是贼。”
王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得意的讥讽，夜色里的江岸寂静极了。
听到后面突然响起的“扑哧、扑哧”的脚步声，王路下意识地把右手插进腰里，掏出手枪来。可是已经迟了，不等他扭过头来，头上已重重挨了一闷棍，他摇摇晃晃要倒下去，和郭海生连着左手腕的胳膊被拉住了，身子晃了一下靠在郭海生的身上，一阵头昏眼花，手里的枪掉到了地上。
疤三看他没有倒下，没敢凑到跟前来，惊恐地跳到两米开外的雪窝子里看着他们。当他眼睛瞅清手枪掉在王路脚边时，他冲郭海生喊道：“把他的手枪踢过来！”
郭海生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快点，把他的手枪踢过来！”
郭海生还是没有动。
“你这个蠢货，是想把我们都送进监狱里去吗？”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朝他们跟前走来，快要贴近身前时，愣愣站着的郭海生一脚将雪地上的枪踢到一边去。疤三扑了个空，回手朝郭海生脸上揍了一拳：“你这个混蛋，你要干什么！嗯？”
“我们跑不掉了。”郭海生吐了一口血水说。
“不，我们可以把他扔到冰窟窿里去，在他没醒来之前我们把他拖到江中心去，没有^会知道的。”疤三凶相毕露地说。
“我们跑不掉了……我求求你，别这么干了。”
疤三没有再听他说什么，疤三瞅了一眼黑洞洞的江面，此时看不到一个人影。他转过身去，欲去寻找掉在雪地上的那支手枪。
他刚刚抬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了一声断喝：“不许动！”
疤三转过头来，看见王路手里又拿出一支手枪来指着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了。
“转过身去，别动！不然我打死你！”
疤三乖乖转过身去，双手抱住了脑袋。
王路摸出钥匙来，打开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手铐，然后示意郭海生走过去和疤三铐在一起。郭海生照着去做了。王路从一边的雪窝子里找回自己的那把手枪，冲他俩一比划说：“走！”
疤三垂头丧气地和郭海生在前边走了。
快走到分局时，已看见分局大楼门口两边挂着的大红灯笼了。王路晃了晃手里那把玩具手枪，不无得意地瞧了瞧他俩说：“真想不到给我儿子买的新年礼物，倒给你俩派上用场了。”
疤三和郭大头听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王路把他俩带进刑警队办公室，叫别人到隔壁去审疤三了，他留下来审郭海生。他先坐在椅子上吸了一支烟，也给郭海生点了一支烟。郭海生坐在囚椅里，头垂着，也许是刚才被疤三打了一拳，他的头还有些晕。
“你当时为什么不把枪踢给他？”王路问。
郭海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们本来可以打死我的，那样你们就可以不用坐牢了。”
郭海生无奈地摇摇头，又垂下了头。
审讯完了，王路又把郭海生送到看守所里去。已经快半夜了，坐在警车里，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密集的鞭炮声。
看守所里，看守员挺不情愿地出来给他们打开门。做完交接登记后，看守员就生硬地把郭海生推进铁栏杆门里边去，嘴里还嘟囔一句：
“大过年的，存心不叫人安生。”郭海生这时回过头来叫了一声：“王路。”
王路走到铁栏杆前去，郭海生又被看守员押着走过来。两人隔着铁栏杆站下了，相互盯视了几秒钟，郭海生开口了：
“求你一件事？”
“说吧。”
“别把我再進来的事告诉你妻子肖婉晴好吗？我曾经答应过她不再做这种事了。”
王路嘴角没有再浮起他习惯看到的讥讽，沉默了一会，冲他点点头：“我会的。”
郭海生默默转身走开了，那个看守员挺奇怪地看了王路一眼，不再推推搡搡郭海生了。他们在冷冰冰的走廊里走没了身影，王路才转身走了出来。
离开看守所，在回去的路上，王路忽然觉得心情有点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