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大运河的那颗“纽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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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洲是以一种调皮的、不受欢迎的方式来到人们面前的
  如今提起瓜洲,有必要在前面加上“扬州”二字,否则人们会问:“瓜洲在哪里啊?”
  在古代,称呼“瓜洲”,就像今天称呼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一样,就连不识字的老伯伯都知道瓜洲在哪里。
  瓜洲存在于世的那些年,路过的文人墨客留下了三千余首吟咏瓜洲的诗,李白、白居易、刘禹锡、苏轼、王安石、秦观、陆游、汤显祖、钱谦益、王世祯、孔尚任……
  在唐诗宋词和明清小说中,很容易找到瓜洲,但现实中的瓜洲,却藏在深处,就算从渡船的跳板踏上岸,脚下的瓜洲,也已不是原来的那个瓜洲了。

渡船去瓜洲


  瓜洲现在属于江苏扬州邗江区,位于古运河与长江交汇处。在水运黄金时代,扬州是全国重要的交通枢纽,而瓜洲,就是枢纽上的那一粒“纽扣”。
  某一年早春,我和几个朋友从上海去扬州寻找瓜洲渡。我们先从上海上火车,到镇江火车站下车,又乘坐公交车来到西津渡,像古人那样,通过水路把我们带到瓜洲。
  王安石在《泊船瓜洲》写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1075年,已经54岁的王安石卸任宰相一年之后,再次受到宋神宗的召见。
  王安石是这天清早从江宁的家中出发的,到达江边码头已经是中午时分,客船顺流而下,到瓜洲时天色已晚,只能在这里住宿了。也就是说,从南京到瓜洲,60多公里水路,走上大半天工夫,在九百多年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在镇江的轮船客运码头,我问一位工作人员,渡船什么时候到,他说:“还有两下子!”“下”在镇江话里读成“哈”,发音短促,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了的入声读法,让这个“两下子”古韵盎然。
  渡船渐渐靠岸,水面平静下来。瓜洲镇老街上的老人说,以前瓜洲和对岸的京口离得很近,金山寺那边有人想吃煮干丝或汤包,只需在寺院后门喊一声,隔着江雾,瓜洲城南门茶社的小二马上就会踩着一条条紧挨着的船帮,跨过长江送过去,那点心还热腾腾的呢。
  现在这渡口再也听不到南腔北调了,因为乘船的大多数是京口瓜洲两岸的本地人,上学的,上班的,走亲戚的,做小买卖的,小店铺进货的,只有他们会从这里走。

沙洲长起来


  说到瓜洲,得追溯到隋朝,没有隋朝就没有大运河,没有大运河就没有瓜洲,没有瓜洲,也没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了。
  最初的瓜洲,只是藏在水面以下的一片流沙。汉朝以后,流沙随江潮涨落时隐时现,差不多到晋代时露出水面,形成了一个沙洲,形状就像一只瓜,所以人们称它为瓜洲。
  瓜洲附近,长江南北两岸有渡口相对,南边的叫京口,北边的叫扬子津。那时候大江宽阔,从京口到扬子津的距离大约有40多里。
  唐朝以前,瓜洲的位置在长江当中,与南岸和北岸都有水面相隔。唐大历以后,长江河道南移,瓜洲与北岸的扬子津就连了起来。
  假如有船从长江下游往北进入大运河,船就要先绕过瓜洲,从西边绕行60里,不仅延长航程,船也增加了一分被江浪吞没的危险。
  当时瓜洲在行政上属于南岸的润州管辖,唐开元年间,润州刺史齐浣在瓜洲以北江边沙滩开凿了一条长度大约25里的运河,名叫伊娄河,这样,船只就可以穿过瓜洲直达北岸的扬子津渡口了。
  线路拉直了,南来北往的船只可以节约数十公里的航程,还避开了长江的风浪。李白曾经写诗记录这件事:“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
  除了在北端的高旻寺附近有一个弯,伊娄河基本上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河,有高高的堤岸,两岸夹种着桃树和垂杨柳,春光明媚之际,桃红柳绿,水面上是南来北往的大船,水边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有時候,也有瓜洲当地的姑娘划着一种载客小船,一般只乘坐两三个人。她们身穿月白色的单衣,在腰间束着一根红绸带,双手摇着小小的船橹;在水路上碰到相向而行的同伴,她们就隔船唱几句山歌,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堤岸上的大道兼作官道,车马和行人就沿着大路前行。那时候的伊娄河畔,真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瓜洲是以一种调皮的、不受欢迎的方式来到人们面前的,就那样横亘在江水中,阻挡着人们航行,一直到伊娄河就像一把水做的柔软刀子,把瓜剖开,瓜洲便免不了芳香四溢了。

慢时光造就繁华


  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穿越中国的东部,不同的地形,高度相差很大,这样,运河上就建有许多梯形拦水坝或者调节水位的船闸。
  在宋代以前,人们还没有掌握现代船闸的技术,路过的船必须用人工或者畜力翻越好多水坝才能走完全程。
  瓜洲这里,运河的水位明显要高于长江的水位,某些时段,两者之间的落差达三四米,由于水坝和船闸各有优缺点,因此瓜洲历史上经历了大坝与船闸的多次更替。
  软土坝缓缓倾斜着,两面的坡,分别连接到长江运河水面,表面只要浇上水就会显得很光滑。坝两头有铸铁的坚固绞盘,上面绕着麻和竹篾复合制作成的绳,小船只需人力,就可以翻越水坝,大船必须靠畜力。大约20头公牛头套木枷,一齐用力拉绞盘,船就缓缓上升了。如果不用牛,由人来操纵绞盘的话,最起码要100多人才能把大船拉上来或放下去。
  船拉上来之后,船头会高高地向空中翘起,如果是晴朗的天气,会看到船头仿佛与蓝天和云朵相接,彰显着开挖大运河的那种浪漫情怀和惊人的想象力。
  一旦船体一半越过土坝,船头就会重重地砸向水面,激起数米高的雪白浪花。为了防止碰坏船只,人们在船头装有临时的木质栏杆,栏杆外还系上草席,可避免水花过多地溅到船里。
  这里是国家水运的枢纽,每年运送的粮食达数百万石,可是,翻越大坝,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能慢慢来,更多的船只,只能在瓜洲附近排队等候。有时说不定要住下来,过好几天才能轮到。   因此,今天读古人的诗,但凡提到瓜洲的,多半還带有个“泊”字。那时候,瓜洲一带水面常常停满船只,帆影像数不清的旗帜,在风中摇曳,木头桅杆就像一大片森林。人们在这里吃饭,喝茶,住宿,添置船上的必需品,瓜洲想不繁华也难。

在狂欢中花钱和赚钱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瓜洲,每天在江水的涛声里苏醒,青砖城墙在晨曦中显露出微微的暖色,阳光透过瓜洲城高大的城门,直接照射在铺着青石板的东大街和西大街上。旅店、茶馆、点心店、杂货铺的木门板一块块卸下来了,炊烟袅袅,热气升腾,街道两旁刷了桐油的帆布搭成遮阳的凉棚,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建于城南城墙上的大观楼是瓜洲城的标志性建筑。大观楼建于明万历年间,到清道光年间塌没江中,约在世界上存在了250年。在瓜洲等船的时候,人们喜欢登楼眺望江畔景色。
  有一年冬天,曹雪芹自大运河南下,到瓜洲的时候恰逢漫天大雪,无法前行,索性登楼观赏雪景。
  清代的大观楼最热闹的时段在春天漕运开运的时候。某个风平浪静的良辰吉日,官员们穿戴整齐,登上大观楼,这时候众炮齐鸣,旌旗猎猎,锣鼓喧天。此刻,云集于江南岸西津渡的漕船见状,立即扬帆升旗,首尾衔接,浩浩荡荡鱼贯而出,犹如巨龙横截大江,北渡瓜洲。
  漕船到达瓜洲后,督办漕运的大臣立即派快马飞奏朝廷。
  到达瓜洲的漕船并不立即北上,需重新编队或等待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等地的漕船到了按序前行,要在瓜洲暂住几天。
  人们在此游玩楼台亭阁,或者喝个早茶,泡个澡,顺带采购一些船上要用的生活用品,巨大的消费人群涌入这个8平方公里不到的小城,每个店家的门前都是顾客盈门,生意火爆,瓜洲进入了花钱和赚钱的狂欢节中。
  城里的旅店一家挨着一家,有为官员服务的高级宾馆,有为商人服务的歌舞酒楼,有为文人服务的茶社,也有为贩夫走卒服务的廉价客栈。
  在专门为船工或纤夫服务的小诊所里,中医有一种祖传医术,医治腰肌劳损,就是将患者扛在肩上飞速旋转,然后突然放下,在晕头转向之时,患者的腰病就治好了。
  有很多商店,专门为船家提供服务,桐油、麻丝、石膏、竹片、木头、铁钉等修船材料,这里都能买到。
  布店、香粉店、首饰店是专门为时尚一族准备的,瓜洲是一个全国性的时尚舞台,人们在这里发布时尚信息。
  清明前后,苏州东山碧螺春新茶上市了,年轻人围坐在花梨木桌椅前,试饮新茶,通宵清谈。春暖花开时节,大小饭店饭菜飘香,门口的店招书写着“长江刀鱼”的字样,一盆盆江鲜摆满了餐桌。
  秋天,北方的瓜果熟了,于是,大街小巷飘散着用糖和桂花炒出来的天津良乡栗子的香味,在南北货行,山东东昌府的熏枣需要排队才能买到。熏枣是新鲜的红枣经专门的熏窑熏过,有嚼劲,又香又甜,很受人们欢迎。
  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在这里住宿、吃饭、娱乐、交际,瓜洲成了一个旅途中转站。

眼看它坍塌了


  清康熙末年,在瓜洲上游与仪征交界处,一个新的暗沙形成了沙洲,名叫北新洲。北新洲使长江江流北移,然后又在瓜洲附近形成了一个右拐弯向东南流去。瓜洲正对着江流的顶冲点,江岸的泥土砖石以不为人知的速度每天坍塌一点点,冲刷了大约170年后,到清光绪年间,瓜洲终于全部坍入江中,成了江水的一部分。
  今天真的无法想象,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坍塌到江水里,是怎样一种情形。或许,某个寂静的夜里,城南大观楼附近,当垆的老板娘睡梦中听到轰隆隆一声,披衣起来一看,半个回廊和亭子的一角,就坍塌到江水中了。也可能是某个上午,茶楼的店小二去瓜洲对面的金山南泠汲水煮茶,回程的途中,远远地看到,自家的半个茶楼就轰隆隆倾泻在江水中了……
  史料表明,人们曾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填土石加固堤岸,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坍塌的过程持续了一百多年,人们眼睁睁看着整个瓜洲城一点点坍塌,无可奈何。
  在瓜洲镇附近寻访,会听到很多民间故事,比如说唐伯虎卖扇子,说的是明朝正德年间,唐伯虎从苏州来到瓜洲卖画为生,给扇子铺老太太画画反被讹诈,又将所画的小鱼小虾抖到江水里的故事。
  “唐伯虎画的扇面,到手的财滑到江里去了”,这句俗语至今仍在流传,我们从中读到的却只有两个字:失去,就像瓜洲一样,我们眼睁睁看着它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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