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编者按]本文选自《科学》1921年第6卷第11期。原文为杨铨于1921年10月4日晚在南京高师附中补习班的讲演。杨铨即杨杏佛，自《科学》创刊至1920年担任编辑部长。作者在“人生观之意义”后，先分类讲述了宗教人生观、美术人生观、战争人生观、实利人生观，然后提出“科学人生观与上列各种不同，且可以补救上列各种之弊病”，再讨论何为科学的人生观。这里主要摘录其中有关科学的人生观的论述。
人生观之意义。于波涛汹涌茫茫洋海中，航海者终能达彼岸者，赖有指南针也。人之一生事业靡穷。以言行业何止千余种，以言学问更无涯际，前人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自今以言之，不可能也。是故处今之世，无目的必无所成。人生观，生命目的之指南针也，其需要至大。使有生命之目的，职业虽多，有不觉其多者。若夫徘徊岐路，毫无方针者，熙熙攘攘，阻碍交通，真若有人满之患也。美国某新闻纸载一极有趣味之故事曰，“人有学医者，或谓之曰‘医生已太多，何必学此’。曰‘予志已决，愿世之学医者与我战耳’。”斯言足喻学业之有目的者无拥挤之患也。有人生观，然后可言生命之目的，亦犹行舟者有指南针然后可言欲往何方也。
何为科学的人生观？科学的人生观乃客观的，慈祥的，勤劳的，审慎的人生观也。何谓客观的？不以一己之是非为是非，凡一切事物俱以客观态度觇之。曷云乎慈祥？即与宇宙之形形色色表有同情。见动植之外表，同时念及其种子之如何传播营养，土地气候之影响如何；能知动植物生活状况而了解其生存之艰难，且发生同情之观感焉。曷云乎勤劳？以求真理为毕生之事。求真无终止之日也，故科学家亦无作工休止之日，从无家拥巨资或手握大权得富贵而即停辍者。如历来发明家，只求真理，不知实利，有至死不休者。曷云乎审慎？凡有所闻，必详其事之原委条件，无囫囵入耳之言；亦无轻率脱口之是非。盖科学家对于一切事物俱存怀疑态度，忍耐求之，不达到真理目的不止也。
欲明科学的人生观，当先明科学之精神。英国科学家福斯塔（Foster）论科学之精神，有下列数端：
1.好真。用科学的方法求可证明之知识，“为真理而求真理”，抱百折不回之志，非外界事物得而阻之也。
2.敏捷。每就一事寻其线索，然后按步就步，用全副精神以赴之。如牛顿从微光研究而得七色光带之结果。总之察微知几，见人之所未见，闻人之所不闻。此种敏捷能力为人人所必需，固不仅科学家也。
3.勇于为是。不知难，不畏葸，见理勇为。作就一事，又有一事，无终止时，亦无退让时也。
当代生物学家汤姆生教授（Prof.J.A.Thompson）之论科学精神也，分为四项，兹述如下：
1.敬爱事实。常人对事物每趋重于我见，指墙日黑墙，而墙之色实白也。顾以自我主张，必百方以证明之，墙之果为白为黑非所欲知也。科学家则不然，重事实，具有客观的态度，敬之如孩提之见父母，爱之如饿殍之得饮食。试读科学家传记，其字里行间，殆无不为此种精神所弥漫。世谓达尔文之最大贡献于科学界，即为敬爱事实。其搜集研究材料有至数十年而不得其结果者，然达氏之学问事业，太半由此敬爱事实以成也。
2.科学的审慎。以客观的，审慎的态度判决事实之结果，如侦探仅见血不能断为杀人，必须聚各方面事实以证明之，然后始下一断语。赫胥黎最尊重天演说者也，然其先固为反对此天演学说最激烈之一人，痛诋达氏之证据为不足。及达氏之物种由来一书出版。赫氏乃大为叹服，信仰备至，且出其全力以助达氏宣传此学说焉。又如达氏一己喜记录反对者之言论，虽一言不遗，以为将来证明学说之参考。当谓反对之说最易忘，故不可放过。汤姆生谓不转下断语为智育之最大成功。凡此皆足证科学家之审慎态度焉。
3.眼界清楚。吾人读书观物往往不求澈底，甚且以陶渊明之读书不求甚解自慰。不知陶氏之意仅谓不屑于章句之间用功夫耳。非谓不求其真意也。科学家眼光明了，事事求澈底了解，不含糊混乱，开尔文男爵（Lord Kelvin）每恨英文名词不准确，不足代表科学真意，如‘声之和谐’与‘色之和谐’两者，自物理性质言之，绝对不同，而名词则一，混淆甚矣。开氏有所发明，无适当英字足代表者，必煞费苦心创造新字。其意谓前人之经验所得远不如今，其字不足代表我意。科学家之眼界清楚，不肯含糊，有如此者。 4.关联观念。此种观念为人生观所应有者。坠粉笔于地，同时联想及地心吸力，地球之构造如何，是否为矿物质，并其原子性质如何等等。见植物并思其构造生长气候等。世无无果之因，亦无无因之果。宇宙间关系极深，故关联观念实足供吾人以搜寻其理之线索。…… 科学的人生观之特色。 （A）科学的人生观与德谟克拉西。德谟克拉西一名词，在我国除不辨之无者外，几于无人不知。有谓今人之动辄日德谟克拉西，殆与昔人之诵“南无阿弥陀佛”相似，其势力之大可见。科学的人生观颇具有德谟克拉西之精神。无强弱，有是非，不似世之人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其拥护真理也，无宗教，无阶级，无国家，惟知有真理而已。爱恩斯坦犹太人之居德国者也，既发明重力新说，欲于1919年五月，日全蚀时证验之。然全球惟南美之巴西及非洲之勃林塞勃可见全蚀。是时欧战未已，爱氏困于德不得出，英皇家学社乃遣人往两地为之测验。爱氏学说之震动一世，由于英人之测验结果佐证其说者至大。夫英之于德，仇敌也，而于其科学家之事业不特不反对，且协助推崇之不遑，可以见科学精神之大同矣。
（B）科学的人生观之实事求是。科学家尊重真理，不怨天，不尤人，不以处境微贱而易其志。若法勒第为皇家学社实验室之助手，得接触仪器观察实验之机会，潜心研究，遂成物理学大家。瓦特为格拉斯戈大学之修理仪器匠，研究机械，遂有蒸汽机之发明。此两人终其身未尝改业，视今人之见异思迁，徒鹜虚名者，相去何可以道里计。法氏又尝为学社司帐，以统计的方法得精确之结果，大为人所叹服。牛顿尝为英国造币厂长，以其科学知识与方法改良造币，成效卓著。皆足代表科学家实事求是之精神也。
（C）科学的人生观之甘淡泊。抱实利主义者只知金钱，不知其他。科学家之研究科学，其所希冀之报酬即在求科学之进步。故美生物学家约丹（Jordan）曰，“研究纯粹科学者，不为名，不为利，但求真理之愉乐而已。自古以来，研究自然之学者皆誓以贫终。彼辈目中之金钱，无论自有或他人者，仅视为可以增加或改良其工作力之物而已”。吾国人与西方文化接触，精神之改革未见，物质之嗜好日增，鄙俭德安贫为不足道，是以洋房日高，穷民之苦日深。新学者习于西方之物质文明，维持衣食住之不暇，无怪于学术事业少贡献也。
反对者之言论。科学的人生观果有利而无害乎。托尔斯泰与尼采均反对科学的人生观之最烈者。托氏攻击之意可分为二。（一）“玩物丧志”。大旨谓见蚂蚁而研究其身体，于人何用，天地间事事物物须以人类之福利为指归。（二）“为人作嫁”。科学发达，发明增多，是使资本家愈富，劳工愈困苦。电报火车等物，实资本家生财之具，非平民所得享用也。托氏之言似是而非，失之偏激，有可为解释之者。谓科学家为“玩物丧志”也，则美术音乐文学何一不可谓为玩物丧志。况人类之大利，往往得之于纯粹科学中无足重轻之发明乎。电业今日造福人类甚大，而发原于法勒第之电磁研究，是其明证也，谓为“为人作嫁”，须知资本劳动阶级之相悬殊者，由于社会分配之不均，政治之不良，非科学之咎也。
尼采则谓科学训练造成客观之人，事事无主见，遂成无己之人（selfless man），依赖守分，使出类拔萃之精神消磨净尽。斯说也，亦有未尽然者。科学精神虽重客观，然守真求是不屈不挠，不畏艰险。惟其依赖观察，故能屏弃成见，遗世独行。实验室中正足以养其浩然之气也。
今日所以言科学的人生观者，以诸君皆抱学术救国之志，故愿以此互勉也。
人生观之意义。于波涛汹涌茫茫洋海中，航海者终能达彼岸者，赖有指南针也。人之一生事业靡穷。以言行业何止千余种，以言学问更无涯际，前人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自今以言之，不可能也。是故处今之世，无目的必无所成。人生观，生命目的之指南针也，其需要至大。使有生命之目的，职业虽多，有不觉其多者。若夫徘徊岐路，毫无方针者，熙熙攘攘，阻碍交通，真若有人满之患也。美国某新闻纸载一极有趣味之故事曰，“人有学医者，或谓之曰‘医生已太多，何必学此’。曰‘予志已决，愿世之学医者与我战耳’。”斯言足喻学业之有目的者无拥挤之患也。有人生观，然后可言生命之目的，亦犹行舟者有指南针然后可言欲往何方也。
何为科学的人生观？科学的人生观乃客观的，慈祥的，勤劳的，审慎的人生观也。何谓客观的？不以一己之是非为是非，凡一切事物俱以客观态度觇之。曷云乎慈祥？即与宇宙之形形色色表有同情。见动植之外表，同时念及其种子之如何传播营养，土地气候之影响如何；能知动植物生活状况而了解其生存之艰难，且发生同情之观感焉。曷云乎勤劳？以求真理为毕生之事。求真无终止之日也，故科学家亦无作工休止之日，从无家拥巨资或手握大权得富贵而即停辍者。如历来发明家，只求真理，不知实利，有至死不休者。曷云乎审慎？凡有所闻，必详其事之原委条件，无囫囵入耳之言；亦无轻率脱口之是非。盖科学家对于一切事物俱存怀疑态度，忍耐求之，不达到真理目的不止也。
欲明科学的人生观，当先明科学之精神。英国科学家福斯塔（Foster）论科学之精神，有下列数端：
1.好真。用科学的方法求可证明之知识，“为真理而求真理”，抱百折不回之志，非外界事物得而阻之也。
2.敏捷。每就一事寻其线索，然后按步就步，用全副精神以赴之。如牛顿从微光研究而得七色光带之结果。总之察微知几，见人之所未见，闻人之所不闻。此种敏捷能力为人人所必需，固不仅科学家也。
3.勇于为是。不知难，不畏葸，见理勇为。作就一事，又有一事，无终止时，亦无退让时也。
当代生物学家汤姆生教授（Prof.J.A.Thompson）之论科学精神也，分为四项，兹述如下：
1.敬爱事实。常人对事物每趋重于我见，指墙日黑墙，而墙之色实白也。顾以自我主张，必百方以证明之，墙之果为白为黑非所欲知也。科学家则不然，重事实，具有客观的态度，敬之如孩提之见父母，爱之如饿殍之得饮食。试读科学家传记，其字里行间，殆无不为此种精神所弥漫。世谓达尔文之最大贡献于科学界，即为敬爱事实。其搜集研究材料有至数十年而不得其结果者，然达氏之学问事业，太半由此敬爱事实以成也。
2.科学的审慎。以客观的，审慎的态度判决事实之结果，如侦探仅见血不能断为杀人，必须聚各方面事实以证明之，然后始下一断语。赫胥黎最尊重天演说者也，然其先固为反对此天演学说最激烈之一人，痛诋达氏之证据为不足。及达氏之物种由来一书出版。赫氏乃大为叹服，信仰备至，且出其全力以助达氏宣传此学说焉。又如达氏一己喜记录反对者之言论，虽一言不遗，以为将来证明学说之参考。当谓反对之说最易忘，故不可放过。汤姆生谓不转下断语为智育之最大成功。凡此皆足证科学家之审慎态度焉。
3.眼界清楚。吾人读书观物往往不求澈底，甚且以陶渊明之读书不求甚解自慰。不知陶氏之意仅谓不屑于章句之间用功夫耳。非谓不求其真意也。科学家眼光明了，事事求澈底了解，不含糊混乱，开尔文男爵（Lord Kelvin）每恨英文名词不准确，不足代表科学真意，如‘声之和谐’与‘色之和谐’两者，自物理性质言之，绝对不同，而名词则一，混淆甚矣。开氏有所发明，无适当英字足代表者，必煞费苦心创造新字。其意谓前人之经验所得远不如今，其字不足代表我意。科学家之眼界清楚，不肯含糊，有如此者。 4.关联观念。此种观念为人生观所应有者。坠粉笔于地，同时联想及地心吸力，地球之构造如何，是否为矿物质，并其原子性质如何等等。见植物并思其构造生长气候等。世无无果之因，亦无无因之果。宇宙间关系极深，故关联观念实足供吾人以搜寻其理之线索。…… 科学的人生观之特色。 （A）科学的人生观与德谟克拉西。德谟克拉西一名词，在我国除不辨之无者外，几于无人不知。有谓今人之动辄日德谟克拉西，殆与昔人之诵“南无阿弥陀佛”相似，其势力之大可见。科学的人生观颇具有德谟克拉西之精神。无强弱，有是非，不似世之人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其拥护真理也，无宗教，无阶级，无国家，惟知有真理而已。爱恩斯坦犹太人之居德国者也，既发明重力新说，欲于1919年五月，日全蚀时证验之。然全球惟南美之巴西及非洲之勃林塞勃可见全蚀。是时欧战未已，爱氏困于德不得出，英皇家学社乃遣人往两地为之测验。爱氏学说之震动一世，由于英人之测验结果佐证其说者至大。夫英之于德，仇敌也，而于其科学家之事业不特不反对，且协助推崇之不遑，可以见科学精神之大同矣。
（B）科学的人生观之实事求是。科学家尊重真理，不怨天，不尤人，不以处境微贱而易其志。若法勒第为皇家学社实验室之助手，得接触仪器观察实验之机会，潜心研究，遂成物理学大家。瓦特为格拉斯戈大学之修理仪器匠，研究机械，遂有蒸汽机之发明。此两人终其身未尝改业，视今人之见异思迁，徒鹜虚名者，相去何可以道里计。法氏又尝为学社司帐，以统计的方法得精确之结果，大为人所叹服。牛顿尝为英国造币厂长，以其科学知识与方法改良造币，成效卓著。皆足代表科学家实事求是之精神也。
（C）科学的人生观之甘淡泊。抱实利主义者只知金钱，不知其他。科学家之研究科学，其所希冀之报酬即在求科学之进步。故美生物学家约丹（Jordan）曰，“研究纯粹科学者，不为名，不为利，但求真理之愉乐而已。自古以来，研究自然之学者皆誓以贫终。彼辈目中之金钱，无论自有或他人者，仅视为可以增加或改良其工作力之物而已”。吾国人与西方文化接触，精神之改革未见，物质之嗜好日增，鄙俭德安贫为不足道，是以洋房日高，穷民之苦日深。新学者习于西方之物质文明，维持衣食住之不暇，无怪于学术事业少贡献也。
反对者之言论。科学的人生观果有利而无害乎。托尔斯泰与尼采均反对科学的人生观之最烈者。托氏攻击之意可分为二。（一）“玩物丧志”。大旨谓见蚂蚁而研究其身体，于人何用，天地间事事物物须以人类之福利为指归。（二）“为人作嫁”。科学发达，发明增多，是使资本家愈富，劳工愈困苦。电报火车等物，实资本家生财之具，非平民所得享用也。托氏之言似是而非，失之偏激，有可为解释之者。谓科学家为“玩物丧志”也，则美术音乐文学何一不可谓为玩物丧志。况人类之大利，往往得之于纯粹科学中无足重轻之发明乎。电业今日造福人类甚大，而发原于法勒第之电磁研究，是其明证也，谓为“为人作嫁”，须知资本劳动阶级之相悬殊者，由于社会分配之不均，政治之不良，非科学之咎也。
尼采则谓科学训练造成客观之人，事事无主见，遂成无己之人（selfless man），依赖守分，使出类拔萃之精神消磨净尽。斯说也，亦有未尽然者。科学精神虽重客观，然守真求是不屈不挠，不畏艰险。惟其依赖观察，故能屏弃成见，遗世独行。实验室中正足以养其浩然之气也。
今日所以言科学的人生观者，以诸君皆抱学术救国之志，故愿以此互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