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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纪晓薇听到监狱的大门在身后关上了,她集中精神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要让过去永远成为过去的方法就是不要回头。
她看见宋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她焦虑地在他的脸上寻找心虚的表情。宋轶是手足无措的,他勉强挤出笑容来,他的皮肤状态很糟,那代表着成年累月的忽略,这些都证明宋轶刻意让自己过得不好。
宋轶身后的白色大众高尔夫牌汽车仍然是她入狱前使用的那一辆,清洗得干干净净,倒是一副青春常驻的样子。
纪晓薇走过去,把旅行袋递给宋轶;宋轶接了旅行袋,伸出另一只手来抱住纪晓薇,但两人之間的气氛并不适合拥抱,纪晓薇方是僵硬的,因急于讨好,宋轶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先……先回家,洗个澡,青颐等着呢。本来还有韦兰,她今儿到不了,台风的原因,航班取消了。所以,就……就我们三个。”
“也好。”纪晓薇说。
宋轶慌乱地开了副驾驶的门,左手举着,在纪晓薇的头与车顶间隔着,护着她钻进去,然后才提着旅行袋绕到驾驶位。他坐下来才发现该先把旅行袋放到后座,纪晓薇镇静地看着他满头大汗地讪笑。宋轶起身,钻出车,打开后座门,小心翼翼地放下旅行袋,关门,再小心翼翼地回到驾驶位,但还是被车顶撞了一下。
大约是由于驾驶需要分散一部分注意力的缘故,宋轶的紧张终于缓解了一点儿:“差不多四十分钟就能到。”
“我知道。”纪晓薇一面说一面闭上眼睛,把后脑勺压在靠枕上,双手在胸前交叉抱住左右手肘,歪着头靠在玻璃上。现在是下午,她能感到太阳的光投在她的脸上,说不上是友好还是冷漠,有一定的热度,但完全不能温暖她,她体内总觉有寒气,但不是疾病,冬天她只长过冻疮。
十一月有着老人的气质,因为见识得太多而麻木,城府太深。
二
“妈。”
宋青颐这声妈叫得仍然不自在,她来探视时倒似乎更亲近些。她胖乎乎的身材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女,神情也不像。
普通人尚且要在众人的舌尖上小心翼翼地活着,更何况是罪犯的女儿,食物不能填补失去母亲与名誉所造成的空洞,但是可以填补安慰。
纪晓薇从火盆上跨过去的时候心还在猛跳,她早猜到会有个火盆,上楼的时候就开始紧张,她不断想象出自己不小心踢翻了火盆的画面,盆子翻倒,火星四溅,她的脚被烫伤,大家眼里闪着惊慌。牢狱之灾只是一种灾难的结束,但不代表其他灾难的撤退。
她跨过去了,只是脚软了一下,但谁也没有看出来。
“我先洗个澡。”
她走进浴室,先把衣服洗了——尽管过一会儿她就要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但她不愿意与它们身上的气味共处一室,那是监狱的气味。
她故意把水温调得很高,皮肤感到滚烫,几乎承受不住,仿佛有些东西在她皮肤上被烫死了,这让她感到欣慰。
她把旅行袋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可以烧掉的都扔进火盆里烧了;不能烧掉的,包括湿衣服在内都装进垃圾袋,亲自扔进楼下的垃圾桶里。周围环境的陌生感让她安心,房子是三年前宋轶买下的,远离市中心。
宋轶与宋青颐都下厨做了几个菜,又叫了几个外卖,摆满了一桌子。
“我想着,第一顿饭得在家里吃。”宋轶解释自己的安排,“家里舒服些,这是你最喜欢的那家酸辣蹄花,还有蟹黄豆花……”
“真好。”她现在可以温和地看着他们了,并且感到了饥饿。
大家都很努力地寻找及挑选话题,从美食到明星,从医疗到社保,从政治到经济,避开了一切可能引起敏感与尴尬的内容:譬如会让长期失去自由的人感到不适的旅行趣闻、职场轶事、过去的熟人、发达的朋友、同学会……到后来与宋青颐有关的内容占了绝大部分:女儿的课业、女儿的老师、女儿的爱好、女儿的未来、女儿的出路、女儿的减肥问题以及早恋问题。
纪晓薇想象过的那些场景都没有发生:抱头痛哭、互相依偎着诉苦、浪漫的爱抚……她所经历过的暴风雨被巨大的平静淹没了,他们齐心协力地自作主张地用温情与镇定拿走了她的期待,他们手里有一个设计好的容器瓶,他们想就这样把她装进去,然后轻而易举地继续大家的人生。
这不是该被谴责的动机,但却可耻。她的人生在被那样凶残的一刀砍伤之后是不可能复原的,她如今是一个巨大的伤疤,仅是增生物就能堵住那个瓶口。
她从书架上选了一本诗集,坐到床上看,宋轶一直局促地等待。一个小时之后她装着睡着了,宋轶推了推她,她不做反应,于是前者默默地给她盖上了被子。
她听到他蹑手蹑脚地拿了另一床被子放到床上,关灯、脱鞋、上床……她听到他的呼吸里有焦虑,有委屈,但也不乏因她的拒绝而产生的庆幸。
会好起来吗?还是以后都会这样了?她想,对亲密行为的排斥感是如此强烈,以致她对他甚至都有了愧疚感。但总的来说,还是他欠着她的。
窗帘上有一个光点,它看上去像火光,她的身体惊跳了一下,心脏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暂停。当然,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个误会,她转身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宋轶,眼珠子在眼皮下清晰地转动了一下,他在梦里。
五年时间,就可以完全消除掉罪恶感吗?
当初替他顶罪不完全出自于爱,她只是有一堆理由:经济环境不好,没有把握找到一份足够供养老人、给公公治病、缴孩子的学费及还房贷的工作,而他已经拿到了来自硅谷某著名企业的入职OFFER。她说服了自己相信宋轶对她的感情,绝不会在她入狱后就抛弃她。他们是初恋,又是青梅竹马,白手起家,同甘共苦。
最难过的是第一年的春节。由于工作的原因,宋轶没有办法回国,青颐也没来探视,宋轶的母亲——她的婆婆曾燕带着青颐去了海南。虽然她主动要求她们这样做,让经历着流言蜚语的亲人能够过一个没有阴影的节日,但她不得不以泪洗面,被疑虑和委屈啃噬。她有时甚至梦到宋轶与金发碧眼妹睡在一起,异乡寂寞,诱惑触手可及。 第二年宋轶就回了国,美国的经济环境也不像大家所想的那么好,竞争太激烈。宋轶先给国内的猎头放了风声,最后被上海的一家IT公司高薪聘回。他赌对了,之后的四年,宋轶在公司成了权威人物。
每一次在监狱里与宋轶见面,纪晓薇都努力不让宋轶察觉出她有怨气,这在某种程度上是讨好。她知道任何怨妇都终将是弃妇,她的母亲沈怡美就是前车之鉴,总是不停地抱怨她的父亲纪铁森的无能,挑剔家人的每一个微小错误。所有人听到她的声音就条件反射地要逃,第一个逃走的就是纪铁森,他们在六十五岁高龄离了婚,纪铁森第二年就再婚,并且跟着二婚妻子去了美国。这对沈怡美是个致命的打击,一年后她便去世了,虽然引起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心血管疾病,但是纪晓薇知道,是那些怨恨要了她的命,毁了她的人生。
纪铁森曾托幾个曾经风光过的老友帮忙,但那些人都早已退休,手里没有权势,也就失了人脉。为避免节外生枝,纪晓薇没有说出顶罪的真相,她也坚决不赞成纪铁森重启调查。纪铁森无奈地回了美国——重组的家庭也并不叫他省心,现任妻子的儿女都防着他。
纪晓薇想着自己的未来,她是财会本科毕业的,职业顶峰做到过财务主管,但有了前科,她怕是不可能再被任何公司聘用为会计了。但是她可以学学画画,她以前正儿八经地进画室去学过两年,老师对她的评价很好,也许在艺术方面可以走出一条路来也不一定——最重要的是,这是无论有无犯罪经历都可以从事的职业。
纪晓薇侧目看着仍在熟睡的宋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还得依靠着这个男人。
三
时钟指向六点,家里聘请的钟点工刘月开始做晚饭。
宋青颐还没有回家,宋轶最近在忙一个项目,通常到家都在十点以后。
纪晓薇拨打宋青颐的手机,提示对方已经关机。她拨打宋青颐预留给她的另一个女同学林真真的号码,提示音仍然是关机。班主任苏青建议纪晓薇再等等看,如果六点半还没有到家再说。
纪晓薇没办法放心,监狱生活让她见识到了很多她从未想象过的恶,以及被恶念控制的人,随机的恶比必然的善要多得多。
她给宋轶发了微信,但一直没有得到回音——这说明他忙得还没有时间查看留言。
学校离家只有两站路,一千五百米,三十分钟的路程,但是至少有五种不同的路线。纪晓薇按照女儿最常走的路线到了学校,教室早空了,操场上只有几个踢足球的男生。
她疯了一样地胡找,每一个铺面都要进去看一看,网吧是她的重点搜索对象——尽管宋青颐曾宣称她有洁癖,绝对不会踏足网吧,使用别人用过的键盘。
到了七点半,一个陌生电话打进纪晓薇的手机,电话另一边传来宋青颐的声音:“妈,我在医院,出了车祸,你来接我一下吧,带上钱。”
四
宋青颐与林真真同时被一辆电瓶车给撞倒,林真真晕倒了,宋青颐的腿上拉了一道大口子。肇事者跑了,她们被一个开着橙黄色POLO车的好心人送到了医院,但两个人的手机都在混乱中丢失了。
宋青颐解释,一切太过混乱,完全没注意到时间,所以才没及时打电话。纪晓薇并不相信她的理由,因为林真真的父母都已经守在女儿的病床前了——是宋青颐拜托护士打电话通知他们的。
“我只是想先处理好再跟你们说。”宋青颐被纪晓薇的眼神逼到不得不说实话了,“我觉得,要是钱不多我一会儿就回家了,也免得你们担心。”
“这是借口!”纪晓薇歇斯底里地大喊,引得周围病人与医护人员都纷纷侧目。纪晓薇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她等待身上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
“先回家吃饭吧。”她强迫自己做出虚伪的温柔语调,“我是心疼你,以后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我是你妈妈。”
宋青颐也不相信这句话,她不太情愿地让纪晓薇扶着自己往门外走。
她们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打到出租车,两个人站在冷风里的时候,宋轶也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他一直没有接听电话。
“你爸爸应该是在开会,手机多半开了静音。”
宋青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失望。纪晓薇看出宋青颐早就相当习惯这一类的事情。
正是这一点让她愤怒,宋青颐成了那种不想麻烦父母的女儿。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既找不到母亲,也找不到父亲,于是她渐渐习惯不去想起他们。
回到家里,纪晓薇用热毛巾给宋青颐擦身子、擦脚、端热水,监督她吃药,给她的床上加棉被。宋青颐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不抗议,但也不表示出喜欢,礼貌地说“谢谢妈。”当纪晓薇摸到宋青颐的腿时,她看见女儿的眉头皱起来,那是下意识地抗拒和排斥。
宋轶到晚上一点才回家,纪晓薇让他在宋青颐的门口看了一眼,就把他拽开了,她要跟他吵架。
但是宋轶控制着局面,他完全不争辩,不停道歉,赌咒发誓,声泪俱下,恨不能下跪。纪晓薇见了他这一副情形,更是生气,打出去的巴掌找不到迎上来的巴掌,他们终究是没有吵起来。
“她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对我也一样,以前妈在的时候还好些。”宋轶多少看出了纪晓薇的心思,“我猜,她肯定也是想着不想让你太担心。等手上这个项目完了,我就去再招个助手,以后多些时间回来陪陪你们。”
纪晓薇哭起来。
“会好的,会好的。”她感到宋轶的手软绵绵地拍着她的背,但不能带给她任何希望。
“你说,她是不是不想我出现在她同学面前?”
“不是,不是!”宋轶慌了,“她现在的同学都不知道你的事。”
他们和以前所有的熟人都断了交往,他们对新圈子里的人说纪晓薇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去了国外治疗。
“没有不透风的墙。”纪晓薇摇头,“瞒不住的。”
宋轶沉默了。他不敢说他现在如此拼命就是因为有人匿名向公司高层打小报告,说他有一个蹲了大狱的老婆,以致他不得不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拼尽全力;他不敢说宋青颐转了两次学都是因为有人指出她有一个坐牢的母亲,使得她受到同学的排斥;他也不敢说宋青颐之所以与林真真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后者的生父也在坐牢。 “这个项目,只要成功了,就不止是奖金的好处,还有人脉,这个客户是四川的,”宋轶说出自己的计划,“以后我可以自立门户,我们到四川那边去发展。”
“四川?”纪晓薇擦了擦眼泪,“西部也不错。”
她从蜷缩的状态中舒展开来,拿起宋青颐脱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我去洗洗。”
“明天再洗吧。”
纪晓薇并不听劝,她把手伸进校服的口袋里摸索着物品,掏出来放在桌上。她摸到了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印着一团烈火,火的下方用黑色笔醒目地写着一排字:宋轶,纪晓薇,你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吗?
纪晓薇死死抓住卡片,第一个念头是要把它撕碎。
宋轶看出了不对劲,探头过来,变了脸色。
“不可能!”
“不可能吗?”纪晓薇冷笑了一下,宋轶当然是守口如瓶的,他没有脸把真相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同时也瞒着宋青颐,虽然这是她强烈要求的。
“是试探吧?”宋轶尽量用最少的话来表示最多的意思。
纪晓薇安慰自己:“虚张声势的可能性很大。也许,只是个恶作剧,只是想刺激青颐。”
“对,对。是这样。”宋轶附和,但是他的身体一直绷着。
“也可能都不是。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该说的没说的?”纪晓薇逼视宋轶,宋轶闪躲着她的视线。
“怎么这么问?”
“五年前,有些事你没有说清楚的。”纪晓薇刻意地咬字,让每一个字都是重音。
宋轶的脸色更白了:“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
五年来,纪晓薇在监狱里反反复复地思考咀嚼:徐安启之死根本不是因为宋轶修理电器不慎导致爆炸所造成的意外。因为徐安启的尸体被损毁得太严重,如果没有助燃剂且焚烧足够时间是不可能那样的。相比较而言,宋轶受伤太轻,她很怀疑是宋轶先弄晕了徐安启,然后把烈酒之类的助燃剂浇在徐安启的身上,点燃火之后,再通过某种方法使得电器爆炸,伪造成意外的样子。
徐安启曾对她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是带着那种“我什么都清楚”的笑意的。徐安启从来不是一个热情友好的邻居,他脾气古怪,爱发牢骚,他仇恨改嫁的前妻以及与他断绝父女关系的女儿。纪晓薇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感觉:他憎恨自己的生活,因此同时憎恨所有与他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那种生活。他住在他们楼下十年,一直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出事前半个月,两家人的来往才密切起来。表面上看来,是邻居之间的互相帮忙——失业期间,宋轶靠他的另一项本事,也就是电脑修理挣些外快。徐安启知道这件事后,主动热情地为宋轶推荐了一些客户。作为报答,纪晓薇也偶尔会到徐安启的家里做顿饭,因为徐安启年近七十,却没有家人陪伴。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后来她跟警察说是因为自己做饭时没有关紧煤气炉而导致火灾时,这种说法被取信了。最终,她因为“逃避责任没有及时报警并救助火场里的徐安启,导致后者失去被救的良机,此后又恶意隐瞒事实真相,妨碍司法公正”,所以被判了五年。
她在牢里想起最蹊跷的一个细节:就在他们两家来往之后,徐安启突然间变得大方起来,不仅穿昂贵的衣物鞋子,而且买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和保健品,还炫耀他的苹果手机及旅游计划,他说这一切是拜好运气所赐,他中了彩票,那时她还感慨着对宋轶说钱是能治病的。宋轶当时的表情很古怪,让她背上生出寒意,她没深思地解释为嫉妒,现在想来,只是她太天真而已。
在监狱里,有些犯人会悄悄讨论自己“失手”的经验教训:大多数的失败源于对细节的疏忽,因为某个细节上的失误,所以她们才会沦落到监狱里。这种讨论通常会带来严重的情绪抑郁后遗症,而且对她们未来的生活并无好处,因为她们会更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懊悔而非忏悔之上,她们会更注重去修正技巧上的过失而不是道德上的差错。但这种讨论对纪晓薇来说是极好的课堂,因为她知道,在她出狱之后的人生里,这些技巧是能帮上大忙的。
“我现在需要知道所有的真相。一点儿都不能遗漏。”她告诉自己的丈夫,他们所在的这一条船,正被人凿出了一道大口子,如果她知道的细节不够多,那么她就难以想出保住这条船的办法。
“我不想这么多年的牢白坐了。”
宋轶被击倒了,纪晓薇手上握着能控制他心灵的王牌。
“还记得曾子高吗?”
纪晓薇皱了皱眉,宋轶提到的人与宋轶同在一家公司,宋轶是工程师,曾子高是销售总监。为了爬到这个位置,曾子高过五关斩六将,这六將里包括两个别的公司的竞争对手、三个下属及一个上级,他们都下场惨烈。还有被曾子高抢了客户的某公司的销售经理陈琛,因业务失败而跳楼自杀。
“是曾子高杀了陈琛。”宋轶说道,“是他把陈琛从楼顶推下去的,因为那笔业务本来就是他们俩联合算计客户的,唱了一出双簧。是曾子高拿了好处之后不满足,开始敲诈陈琛。”
纪晓薇很震惊,她静静地看着宋轶,知道宋轶将说出更令人咋舌的事情。
“那段时间,家里太需要用钱了。爸的病,我还是想再努努力。”
曾子高敲诈了陈琛,宋轶敲诈了曾子高,徐安启敲诈了宋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纪晓薇想,这是真实的生态。
“曾子高那车祸真的真的是意外,”宋轶的神情恍惚,“徐安启非说我杀了曾子高,威胁我要去报警。”
“是吗?”纪晓薇泪目,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眼前人了。
宋轶也在哭:“真的是意外!”
“但徐安启的死不是意外,对吧?”
宋轶沉默了。纪晓薇突然开始后悔,这层窗户纸或许不应该捅破,在谎言中过下半辈子未必是一件更糟糕的事。
可是她没有退路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宋轶对她的感激和愧疚,那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婚姻的救命稻草。
纪晓薇急切地表明自己会站到宋轶一边:“他不会只满足钱的,我见过那样的人,有个女犯人,她开始也只是敲诈,后来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了,还逼着男的把老婆杀了娶她……我们没有做错……” 宋轶对纪晓薇露出感恩的神情,他比她还需要这些理由,他喘了口气。
“现在我们怎么办?”
他把他的命交到她的手里,由她来决定。
“不能让青颐知道。”纪晓薇说道。她心虚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卧室门,声音压得更低了,“只要能保护青颐,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担心宋轶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她,于是索性把她从他的人生中剥离出去。她的伤口并没有在监狱里痊愈,恰恰相反,监狱所制造的断肢才刚开始流血,她需要他扶着她前行。
“要把这个人找出来。”纪晓薇说,“知己知彼。”
五
“这不是我的钱,我不知道哪里来的。”
宋青颐神情里的疑惑是诚实的,因为她确实不可能知道从校服里翻出来的三百元钱是纪晓薇和宋轶故意放进去的,为的是测试她。
“你是不是把衣服脱下来过,有没有可能是你同学把钱放错口袋了?”
“不可能,她一直昏迷啊!”宋青颐摇头,“我也没脱过衣服呀。”
“打破伤风针的时候呢?”纪晓薇提醒她。
“没脱下来,只是把袖子卷起来了。”
“那就怪了。”
“太奇怪了。”
“你身边当时有些什么人?你还记不记得?是不是你说了什么没钱的话,有好心人偷偷塞给你的?”
“没有!”宋青颐斩钉截铁,“哪儿有那么多好心人?我没跟人哭穷!我跟医生护士说了,我爸妈一会儿就来,他们也没催我缴费。”
“你最后一次掏口袋是什么时候?”
“谁有空儿记那个!”
“要么就是在学校,她的同学做的,要么就是这个人跟着她进了医院。反正只可能是近距离。”宋轶分析道,“街上也有可能,就是她出事那会儿,乱哄哄的,有人趁机塞进去的。”
“这个人不可能预料到会出车祸,”纪晓薇思考得更细致一些,“如果不是她的同学,那就得是一直跟踪她的人。”
“老师建了个家长群,她同学父母那一块儿的底子都能查得到,”宋轶立刻制订计划,“得把学校门口的监控录像弄到,想个理由。”
“现成的。”纪晓薇说,“我们就说怀疑这车祸是故意的,学校会配合的。另外,还有医院的监控。”
六
宋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周围的同事,他已经满头大汗。两个小时后有一场重要会议,他还没有做任何准备。
方才他黑进去的一个网络页面正让他感到震惊。他发现林真真的养父邹华格正与一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儿婚外恋,但他在家长群里的表现却是一个二十四孝老公加父亲。他见过邹华格与林真真的母亲陈悠相处时的样子,虽然是二婚,但看起来很是恩爱。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人有多少个维度。宋轶想,邹华格良善的一面应该是真的,可是他虚伪的一面同样也是真的。人人都是如此,我们总有一些不能冒险在某类人面前展现出来的欲望——宋轶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年轻但却整容过度的脸,这是一种可以摆放出来的虚假,但是它的讨好之心却是诚恳的——通过扭曲自己来讨好这个世界,进而赢得善意与利益。它代表着驯服过的心灵,是虚弱而可控制的灵魂的幽灵,于是引来了在中年危机中的邹华格,他要从控制一具年轻身体的行为里找到平衡感,那真的不能称之为爱情,只是两种虚弱的互相慰藉。
宋轶的脑中浮现出那具年轻的身体,膨胀着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性魅力。他厌恶地轻轻甩头,皱起眉头,纪晓薇有着坚强的灵魂,正是这一点使得他们度过了岁月。作为伴侣,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而且他们也有过激情期,所以人生的诸多程序,他们一个也不缺。
“老宋!我给你发了个国外的网站,是硅谷一个新公司刚做出来的压缩平台,你看看有没有参考价值。”
宋轶茫然地看着正向自己走过来的展泰,后者是刚进公司不久的新秀,年轻英俊,有着IT工程师罕见的好身材,常有不同的漂亮女人来公司等他。但最惹人嫉妒的是,他完全不在意这些艳遇,他的业务能力相当不错,所以他的仇恨者们很难仅用八卦击倒他。
“我发了你,你一直没回。”展泰补充道,并等待宋轶的反应。
“喔喔,我刚才在忙其他的,我这就看,谢谢你啊,你有心了。”宋轶微笑,“你手上的项目快结束了吧,完了就到A组吧,这边正缺一个你呢。”
“我也巴不得呢,但这说不准啊,都改了七八回了,我也希望这次就过了。”展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吱一声啊。”
口里说着得过且过的话,但骨子里却是个精益求精的人,宋轶感到一阵慌张。展泰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宋轶和另一个部门的总监姚进联手秘密打压——他们故意挑剔他,给他最难的任务,提出苛刻的要求,就是為了阻止他升得太快。可是又能阻止多久呢?而等到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未必也能如他们所愿。展泰会是一个愤怒的辞职者还是一个愤怒的惩罚者,现在是没有办法确定的。更甚者,也许展泰现在就已经心如明镜,也许早就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在等着他们了。
七
纪晓薇从监控录像中的人群里认出了韦兰。四个月前纪晓薇刚出狱的时候,韦兰专门坐飞机来见了她一面,两人吃了顿晚饭,第二天凌晨韦兰便又飞了回去。
韦兰的身材和二十年前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依旧是瘦,完全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纪晓薇清楚地记得她是去年才生的第二胎,一个儿子——这也正是她想不到韦兰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孩子才刚一岁,而且在据此两千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上次两人吃饭时,她没觉察出任何异样,她体谅她做母亲的心情,同时也被这份友情感动着。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世态炎凉之后,她觉得有这么一个人能在她的谷底一直坚持当她是朋友,那简直就是稀世珍宝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是她发自内心去信任的,韦兰应该是排第一位的。
当年的事,韦兰是一个重要的证人——火燃起来的时候,纪晓薇正与韦兰在喝下午茶,所以韦兰是除了宋轶之外,唯一知道她是顶罪者的人。纪晓薇说服韦兰保密,成全她对家庭的牺牲。其间韦兰有上百次的反复,那时的她既过不了友情关,也过不了良心关。纪晓薇一度很害怕韦兰会成为警察的突破口,但韦兰终究还是扛过去了——纪晓薇将心比心地设想,如果是自己的证词把韦兰送进了监狱,她也同样难以面对自己。从某种意义上,她把韦兰从一个清白的人变成了一个说谎者。 也许当年韦兰与张晨分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焦虑、愤怒、愧疚、恐惧会改变一个人的言行,他们本来就要面对很多问题。
为了弥补内疚,纪晓薇一直要求宋轶在她坐牢期间多关照韦兰,但这是空谈——宋轶去了美国,那一年的时间都自顾不暇,倒是韦兰还得抽空去照顾宋轶的母亲和宋青颐。
这一次韦兰回来看纪晓薇,纪晓薇买了一条二十万的蓝宝石项链,提前送给韦兰作为生日礼物——韦兰的生日正好是正月十五,韦兰很吃惊,但还是收下了。宋轶这些年很存了些钱,他除了必要的公司应酬及必要的需要显示身份的行头,几乎没有什么其他花费。他从不旅游,即便去国外开会,也都只待在酒店里,连“顺便看看”的行为也没有。纪晓薇知道宋轶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态度——她在里面坐牢,他便在外面自囚。
送项链的事,宋轶自然没有任何异议,他也认为这是他们欠着韦兰的,他们还计划着过段时间再找个什么借口给韦兰再送一份大礼——韦兰是绝不会收钱的,他们也不愿意用金钱交易糟蹋了这份友情。
纪晓薇把眼泪忍下去,她用手机把学校电脑显示屏上的监控录像画面录下来。回到家里,她故意找了些家务来做,以便使大脑保持空白,她根本不愿意去分析韦兰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门口。
“也许出差路过,顺便到青颐的学校去看看她,毕竟那一年,她照顾青颐蛮多的,青颐跟她也一直通信呢。”宋轶一面观察老婆的脸色一面说道,“搞不好上次我们送项链把她吓着了,她没联系我们是怕我们又给她送什么东西,也许就待几个小时,所以她不想麻烦我们。”
这当然是纪晓薇最愿意听到的解释,但是她的疑心正在啃噬着她:“就那么巧吗?偏就是那天?”
“没放学她就走了。再说了,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住哪儿,要是真想做什么,也不会等到现在。”
“她要是真想要什么,只要她开口,我也不会不给她。”纪晓薇说。
“她知道的,你送她项链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了。所以,肯定只是个误会了。”
“怕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她不好开口?”纪晓薇也说服自己尽量往好的方面想,“她本来是打算去找青颐,跟她一起过来,但是又改变主意不来了,所以走了?”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宋轶点头。
“你打电话給韦兰的老公,她以前跟我说过,他在海南嘉里金融公司做市场分析员。”
“没手机吗?”
“你查公司号码呀。”
“那就明天吧,这会儿估计都下班了。”宋轶看了看腕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了。
“现在就查!现在就打!”纪晓薇看着宋轶,后者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愤怒。他在网上查到了嘉里金融公司总机的号码,电话响了很多声,然后被一个中年男子接了起来。
“您好?”
“麻烦请找一下周承年。”纪晓薇点开了宋轶手机上的免提键。
“他下班了。”对方不太耐烦地说道。
“是关于项目的事,数据上有些问题,我们老总要我找他马上核实一下,但我手机今儿摔坏了,联系号码找不到了,我本子上记的那个号码又打不通,就是139的那个,他还有没有其他手机号啊,麻烦您能再给我一个吗?”
宋轶吃惊地看着流利地撒谎的纪晓薇。
对方报出一串数字,宋轧慌忙拿着准备好的纸笔记下来。
挂断电话,纪晓薇捂住胸口,喘了一口气道:“以前我们公司有销售就经常用这种方法骗客户的联系方式,想不到现在都还挺管用的。”
宋轶的脸轻松下来:“还真是不错的法子。”
纪晓薇深吸了一口气,在自己的手机键上按下刚得到的号码,拨出,响了四声之后,对方接听了。
“周承年吗?您好您好,我是纪晓薇,我是韦兰的好朋友。她在吗?能不能让她接个电话啊,我刚打她手机不通呢。”
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差不多五六秒。
“她不在。”
“啊,这时候还没回家吗?”
“她不住这儿。我们已经离婚了,她没跟你说吗?”周承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困惑。
纪晓薇怔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都半年了。”周承年补充说道,用以填补尴尬的沉默。
“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事。那她,她还在海南吗?”纪晓薇的声音已经发颤了,“她不是,刚生了二胎吗?”
“她回上海了,让她跟你说吧。”周承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把电话挂断了。
纪晓薇与宋轶面面相觑。
“什么事她不能跟我说?她以前什么事都跟我说的。难道我还会笑话她吗?她是好面子,但这里面肯定有事。”纪晓薇准备给韦兰打电话,宋轶捉住了她的手腕。
“明天吧。”宋轶说道,“明天白天谈比较好一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事,别想太多了。”
“她是不是恨我?”纪晓薇开始哭,“我连累她跟张晨分手,现在她的婚姻又这样。”
“别这样想,”宋轶说道,“姻缘这种事,自有定数的,别什么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有没有良心?!”纪晓薇把宋轶大力推开,她吼起来,“这都是你惹的!你要推得干干净净吗?”
宋轶吓住了:“我没说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在劝你。”
“算了。”纪晓薇尝试控制情绪,但是她没发现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情绪,“是我的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宋轶也大吼了一声。
“我一想到她会恨我,我就受不了。她是有理由恨我的。”纪晓薇蜷缩起来,“她本来应该过平平静静的日子的。”
宋轶本想说这世上没有谁能真的一直过平平静静的日子,他把这句话忍住了。
卧室的门被敲了几下,宋青颐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们吵架别那么大声行吗?这楼都不隔音的,人家站阳台上打电话我都听得见。” 纪晓薇吓了一跳。
“我们听说你韦兰阿姨离婚了。你妈妈正替她担心。”宋轶说道。
宋青颐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神情。
“我知道。”
“你知道?!”
“她去年就说她想离婚了。”宋青颐说,“周叔叔外面有女朋友。”
纪晓薇脸涨得通红:“她跟你说这些?”
“以前信里说的。”宋青颐说,“我们半年没通信了。这次来她也没再说,我也没问,我以为她和周叔叔没事了呢。”
宋青颐走出去了。
“这就说得通了。”宋轶拍了拍纪晓薇的肩膀。
八
1231。
纪晓薇看着紧闭的宾馆房门上挂着的褐底金边的门牌号发了一会儿呆。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刚进大学时候的第一个元旦前夕,12月31日的夜里,她和韦兰在广场的人群里,手牵着手倒数,看烟花,喝啤酒,完全不顾及形象地大笑……那时候宋轶在异地的另一所大学,韦兰也没有遇上张晨。她跟韦兰开玩笑说,就算宋轶来了也只能做她们的电灯泡。韦兰在街边买了一束玫瑰花送给她,那是天真无染的友情。
她敲门,韦兰开门,两个人在门口对视,她看见韦兰眼里不正常的惊慌。
“我在找你。”纪晓薇很简单地解释,宋轶有做黑客的能力和技术,所以她要找人真的一点儿也不难。
“什么事?”韦兰露出想要把纪晓薇堵在门口的表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离婚了?”纪晓薇的问题让韦兰的防守一下子失去了威力,她垮下来,让开一条路。
“进来说吧。”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纪晓薇扫了眼沙发,上面堆着脏衣服,椅子上放着包,床上的被子狼藉地散开——她没有地方可以坐。
韦兰没有说话,她把脏衣服都扔到床上。
“孩子怎么办?”
韦兰迅速地看了一眼纪晓薇,纪晓薇明显地感到韦兰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口边的时候就改变了原意。
“我现在没办法,只能等,以后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去要抚养权。”
“如果是钱的问题你不必担心。”纪晓薇说道,“我和宋轶还有一些积蓄。”
“我不能要你们的钱!”韦兰叫了起来,她的表情不是推辞,更像是愤怒。
“你的事,我從来没当成外人的事。”纪晓薇继续表明态度。
“为了那件事吗?”韦兰突然把窗户纸撕开了。
“不,没有那件事,你也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韦兰点了一支烟使劲抽着,纪晓薇忐忑不安地等着。
“你和宋轶现在怎么样?”韦兰换了话题。
“经济上没什么问题。”纪晓薇琢磨着韦兰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回答,“就是总觉得和以前还是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纪晓薇很想像两个人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说话,但是她知道不能了,于是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他现在就是想拼命补偿我,但我觉得那不是爱情,只是他的内疚。他到现在都还有想去自首的想法,都是我拦住他的。”
韦兰绷着的脸微微松了些:“是吗?”
“其实那个意外,不管是他造成的,还是我造成的,都一样。夫妻本是一体,我们两个谁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不管是谁受到惩罚,也都是受到惩罚了。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损失减到最小,你知道当时那个情况,如果不是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如果不是为了青颐的将来,我也不会那么做。”
韦兰沉默了一会儿。
“老周还有个孩子,都四岁了,”韦兰说道,“那女的才二十四。我们结婚不到一年他就在外面找人了,我一直都没发现。当初嫁给他的时候我想,至少这个人靠得住,会疼人,够了。”
韦兰拿起床头柜上的抽纸去堵往外冒的眼泪。
“真是太讽刺了,我眼皮子底下的人,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的人,我一点儿都不了解,真的,太可怕了!我从来都不用提醒他把马桶盖放下来,他能陪着孩子读童话三四个钟头,所有的纪念日他都不会忘,你叫我怎么把这个人看清楚?我现在都会想,以前他对着我笑的时候,是真的对着我笑吗?他说过的那些话,是对着那个女人也再说一遍的话吗?”
纪晓薇默默地把纸巾不断递给她。
“你看不透一个人的。”韦兰的话里分明有着弦外之音,她死死地盯着纪晓薇的脸,“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看透另一个人,因为连我们自己都未必看透自己。”
“我们去找好律师,最好的律师,不管花多少钱,”纪晓薇说,“一定把孩子要回来。”
“不,不是现在。”韦兰马上拒绝了,并再次使用了那个让纪晓薇感到古怪的词语,“要等时机成熟的时候。”
“这种事,夜长梦多啊。”纪晓薇提醒韦兰。
“我现在……还不适合与孩子待在一起。”韦兰慎重地选择用词,但是表达的意思却是越发支离破碎,“我的心理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对孩子也不好。我是说我现在太情绪化,还有……我要足够强大。”
“也好。”纪晓薇决定不管对方作任何决定都表示出支持,“你先休整一下也好。来日方长。这只是一个小坑,你能爬出来的。”
“是啊,我能爬出来的。”韦兰侧身,脱了鞋,蜷缩到床上,压在那一堆脏衣服上,“都会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纪晓薇也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韦兰的头发。
“不管有没有爱情,不管多爱,你得把最多的心思留给自己,不要只想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最该做的就是爱护自己。”韦兰闭上眼睛说道,“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人都是保着自己的。所以,你别到那个时候才想着自己,那就太晚了。你懂吗?”
“我懂。”纪晓薇轻声说。韦兰的呼吸在放缓,纪晓薇等了一会儿,但是韦兰看起来是打算就这样睡下去了。
纪晓薇拿起一件脏衣服,把它折好,接着又折第二件,她把韦兰身下压着的衣服都抽出来折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她给韦兰盖上被子,用毛巾给她擦了脸。韦兰的身体很顺服,说明她还有着意识,只是不愿意睁眼,任由着纪晓薇照顾她。 纪晓薇收拾完了桌子,又开始收拾地板,她用一个空塑料袋套了手,把地上的垃圾们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她在桌子下面发现一张掉落的A4纸,纸很平整,所以她认为这可能是被风吹落而不是故意扔掉的。她瞟了一眼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座机号,两个手机号,她吓了一跳——因为座机号正是宋轶公司的总机号。另外两个手机号是陌生的,纪晓薇默记下了两个手机号码,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垃圾桶,故意让它落在最面上。
差不多接近中午的时候,她走到床前,推了推韦兰。
“起来洗个澡吧,我出去买点儿外卖,咱们一起吃。你老吃泡面怎么行?”
纪晓薇在附近的餐馆买了四菜一汤带回宾馆,洗过澡的韦兰看起来脸色好多了,她们坐在茶几旁吃饭的时候,纪晓薇瞟了瞟垃圾桶,她发现最面上的那个纸团已经不见了。
九
宋轶半躺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正播放晚间国际新闻,音量开得很低。
宋青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戴着耳机做作业。
纪晓薇坐到宋轶的旁边,开始削一个苹果。一开始,她很怀疑宋轶是心不在焉的,后来她发现他确实在集中精神地吸收信息,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她很熟悉的“宋氏兴趣”。他想要把自己从麻烦里暂时抽身出去,他给自己喘息的时间转移注意力。
纪晓薇有些怒气地想,他不想尽全力。她望向卫生间,她也想去洗个澡,热水淋下来,烫死那些焦虑的气息。床上的棉被散发出玫瑰花水的味道。面膜上的精华液渗透进她的皮肤。
这是危险的,比那些正潜行着接近他们的危险更加危险的事,就是任由它们发生的倦意。
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正把他们集体从理智里剥离出来,把他们从正轨里推出去,往最坏的那条路上去走。纪晓薇递出一半苹果,宋轶接过去,心不在焉地啃着。
你不了解他。他在此刻的“维”,与他在你看不见的时刻的“维”以及在另一个人面前所表现的“维”,必然是不同的。你不是全知全觉体,所以你眼里的他永远只会是不完整的他,永远。还有变体,他也会有变体,就像你一样,你也有他看不到的变体。
你们需要有更深的纠缠,纠缠进入彼此的身体和命运,缠出血痕来,结了疤痕,长在一起,拉开的时候血淋淋地疼痛,他就会害怕,就会专心一意地成为你的一部分,那不会伤害你的一部分。纪晓薇想。
纪晓薇在纸上写下两个手机号以及宋轶公司的座机号,递给他,把她在韦兰那里的发现告诉他。
宋轶立刻认出了其中一个手机号。
“那是我同事的!”宋轶瞪大眼睛,“这也太奇怪了。”
纪晓薇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答案,她有些害怕地抱住胳膊,脸上尽量保持镇定:“男的女的?”
“男的。”宋轶对她关注的焦点感到好笑,“刚进公司的新人。”
“多大年纪啊?”
“二十七。”宋轶在脑子里搜索着展泰的信息,“人很花。”
纪晓薇对这个补充嗤之以鼻:“他不会是韦兰的菜。”
“他也很专业。”宋轶并不希望被纪晓薇这样否定掉,“工作上从来不含糊。”
纪晓薇变得严肃了:“他来你们公司前在哪儿?”
“深圳,还有香港。”
“他的工作经常出差吗?”
宋轶摇头。
“如果是早就認识的,不会把号码记在纸上,要是早就认识的,号码肯定是直接存在手机里的。她要是和那个展什么是熟人,肯定是直接打手机,干吗要把你们公司总机号也记下?”
“也许是打不通?所以在网上查了我们公司的号码?除非是很急的事,不然也不用找到公司了。”
“可能吧。你明天去公司打听一下看看。最好把那个号码也查一下。”
“你没有直接问她?”
“问什么?”
“她为什么去学校?”
“韦兰不想说的事,怎么都不会说的,”纪晓薇压住那些让她心烦的念头,要给自己的友情留一份体面,“她去学校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她本来是想和青颐一起过来找我们,但是她改变主意了。我能理解她为什么改变主意:她不想靠我们走出来。”
宋轶想起自己其实早该问的问题:“她为什么不争抚养权?两个孩子都归男的?”
“她现在没法子。”纪晓薇替韦兰辩解,“没工作怎么养娃?她现在没工作,至少得把自己先安定下来。现在找工作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找到了,现在哪家公司不加班?老板要她加班她敢不加班吗?要是加班,孩子谁带?她请得起保姆吗?这都是现实问题。”
“你去跟她说,我们帮啊!”宋轶连忙表态。
“你的意思是我们带吗?”纪晓薇鄙夷地看着宋轶,“她就是不想找我们,所以才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你看不懂她的意思吗?”
“为什么?!”宋轶确实不懂。
“大概觉得我们不合适。”纪晓薇的声音冷下来,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同时也变得寒气森森的。
十
电话清单上的数据很清楚地表明展泰和韦兰互相打了四次电话,第一次通话是三天前的下午六点,用的是韦兰刚申请的本地手机号码,四个电话最长的通话时间是16分55秒,剩下的通话时间都在两分钟以内。韦兰之前那个海南的号码也在使用,她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周承年,但是这个号码在过去六个月都未与展泰的手机通过话。
当然,他们可以加微信,平日里通过微信聊天,但这就无法解释韦兰为什么要把展泰的手机号记在纸上,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微信交换联系方式。
韦兰用新手机号拨打公司总机的记录也是三天前,早上九点零三分,但具体转接给了谁,她和谁通过话是没有办法查出来的。那时候正是总机最忙的时候,各种转接和各种留言,前台的姑娘徐菲从来没有养成记录每一次来电的习惯,年轻漂亮的脸蛋仍然是她可以依仗的最大资本。
宋轶发现展泰新换了一款手机,于是在次日中午约了展泰一起吃午饭。他在附近找了一家简餐的餐吧,再次提出要展泰尽快结束手上的项目并加入最有前途的A组。 “我会帮你跟老姚说说,尽量跟客户那边再谈一谈,其实你那个足够达到他们要求了,能够尽快应用的话,对他们抢占市场也有好处。”
“我这边无所谓,客户至上嘛!人都是想把钱花得有价值,能买更好的干嘛要次一等的呢?这项目说实话,对我自己来讲不是坏事,没有精力是白花的。”
“我觉得你还挺适合纯搞研究的。”宋轶说道,“可惜,这是市场时代。”
展泰的手机响了起来,在他接电话的时候,服务员开始上菜。宋轶起身,故意撞了服务员一下,服务员跌了两步,菜盘子翻到在了展泰的身上,展泰在混乱中失手把手机落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宋轶用极快的速度把手机掉了包——他用一个同款的已经彻底坏掉的手机换掉了展泰的手机。事实上,那个突然打给展泰的电话也是宋轶自己用另一个手机悄悄拨出的。展泰强忍怒气,宋轶提出一起去附近的电信公司维修处试试,在两人等待维修的时候,宋轶去卫生间里将展泰手机里的信息都一一拷贝到了自己的手机里,又把展泰的手机损坏掉。
维修人员表示他对这手机爱莫能助,宋轶便掏钱另买了一个新手机赔给展泰。展泰没有扔掉旧手机,于是在两人回公司的路上,宋轶找机会又再次掉包,把展泰原来的手机又换了回去。
宋轶在展泰的联络人号码里找到了纪晓薇从韦兰那里记下的另一个手机号,并证实此号码属于一个名叫韩明的私家侦探——当然,名义上是商务咨询公司的咨询员。
十一
“韦兰为什么需要一个侦探?”
“也许是为了查她老公的事,对以后争夺抚养权有利。”宋轶向纪晓薇提问,“当时你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这三个号码分别在什么位置?”
纪晓薇找来一张白纸,按照记忆将它们写在相应的位置上:侦探的号码在页面最上方,接下来隔了四五厘米的是展泰的手机号,公司的总机号是写在页面的左下角。
“肯定不是同时写的。”纪晓薇对此很确定,“她一紧张,或是时间很紧,写字就会变大。我看这个侦探的手机号,字也变丑了,我怀疑她当时是一边拿着手机一边在记号码;展泰的这个手机号就写得要工整一些了,说明时间很充足。”
宋轶调出他复制的韦兰的通话记录单:“她在八点零五分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八点二十二分拨这个侦探的号码,很可能是这个侦探给了她展泰的手机号。”
“因为展泰的手机当时打不通,所以,她在网上查了你们公司的总机。”
“那天上午一直开会,展泰也参加了,”宋轶肯定地说道,“开到下午四点。而且因为有个人手机没关静音,所以老板发了很大脾气。”
“他们下午六点钟通上话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咀嚼这些分析。
“这个展泰,你了解多少?”纪晓薇问。
“现在看起来,太少了。”
“当时给他做背景调查的那些资料有没有什么线索?”
宋轶摇摇头。
“他们两个扯在一起,实在有些太怪了。韦兰需要什么跟你们公司有关的东西,为什么不找你?”
“不知道。”宋轶打了个哈欠,表明他开始对这件事感到厌倦了。
十二
在警察没有揭开尸体上的白布之前,纪曉薇就已经确定躺在那里是韦兰。
那种熟悉感透过遮蔽物往外涌,它们冲击着纪晓薇的意志力。
致命伤在韦兰的脖子上,绳索造成的淤紫,像是一个大嘴恶魔的狞笑。
她的尸体被丢弃在一个满是酒吧的小街上,身上的钱财都被人偷光了,但周围并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她不可能去酒吧。她是个很传统的人。”
纪晓薇从警察们的脸上寻找他们对自己的偏见,她害怕他们把这种偏见移植到韦兰的身上,那将是双倍的羞辱。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纪晓薇犹豫了一下,韦兰死的那一日中午十二点,她站在宾馆街角,远远地看着韦兰从宾馆出来走进旁边的面馆,用二十分钟吃完面,又走回宾馆。她看见韦兰在打电话,并且冲着电话那边的人咆哮,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韦兰——怨憎怒恨交集在一起扭曲了的韦兰,她不知道对方是谁。
“一周以前,”纪晓薇说道,“我跟她在宾馆见的面。”
“之后就没再见过?”
“打过电话。我觉得她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没去打扰她。”
韦兰的前夫周承年已经在警局里了,他是韦兰遇害那一天下午到上海的,宾馆电梯监控录像显示,他们在下午六点一起离开。周承年声称他们吃过晚饭后就各自离开了,周承年在九点回到了自己的宾馆房间,而韦兰的尸体被人发现则是在次日的早晨六点。
“她跟周承年在争夺抚养权吗?”
“她想先调整心态,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再考虑抚养权的事,这样比较现实。”
“她经济上有困难吗?”
纪晓薇想到自己送给韦兰的那一条项链——这个世界上有人是为了五千元就可以杀人的。但说出项链的事也许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们会质疑这礼物的动机。
“怎么了?”警察看出了她的异样。
“我问过她,她说没问题,她还有些积蓄,”纪晓薇掩饰着,“但她这个人比较爱面子,就算遇到经济问题也不会主动开口。”
年轻警察把这一点记在他的小本子上。
“那天你都在哪儿呢?”
“我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了,从中午一直逛到晚上九点过才回去。”
这确实是事实,那天她故意把自己折腾得很疲累,几乎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第二天,她一直睡到中午——就在她沉睡的时候,她最好的朋友死了。
“然后呢?”
“然后就一直在家里啊。”纪晓薇说,“我老公和女儿都在的。”
“你老公什么时候回家的?”
“他们公司老加班的,但那天他比我早,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在家了。” “那你女儿自己做晚饭吗?”
“我们有钟点工的。”
“你没有怨过韦兰吗?”警察终于问到了纪晓薇最害怕的那个问题,“当年的事,她说了实话。”
“为什么要埋怨?”纪晓薇说出自己斟酌了多次的答案,“其实她是想帮我瞒的,是我主动要求她说实话的,因为当时的情况不一样,我如果再不说实话,我老公就要被人冤枉谋杀了。我不能让我爱的人替我受过,我更不能让我的女儿恨我。”
这些话竟然使得面前的几个警察都有些动容,他们看她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问了几个问题便放她离开了。
她在门口等到宋轶出来——他们是一起被叫到公安局的。宋轶脸色十分难看,纪晓薇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当年的那件事仍然是他们最深的恐惧。
“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你觉得会是周承年吗?”
“不知道。”纪晓薇努力让自己的理智来应付,“他为什么突然来上海了?”
十三
“我接到一封匿名信,说她之所以坚持要和我离婚是因为她在上海一直有一个情人,我觉得很愤怒,所以就过来找她問个清楚。”
纪晓薇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周承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周承年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美男子型,但也不难看,他穿着讲究,气质斯文。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周承年要主动见她,而且还跟她讲如此隐私的事情。
“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人。”
周承年的眼神很凌厉:“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造这样的谣,但是知道她住在那里的人,只有你,她没告诉任何人她住在那里。我相信她。”
“她跟你说怀疑我吗?我不相信她会怀疑我。”纪晓薇愤怒地涨红了脸,“韦兰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不惜一切去保护她的安全,换了她,对我也是一样!”
“可是她连回上海都没告诉你。所以别跟我说什么好朋友那一套了,行吗?”
“我们的感情不需要你这个外人的认证!”
周承年看着纪晓薇的怒气,突然间,他相信她了。
“那是谁?为什么要把我诓来?为什么要陷害我?”
“如果你不是凶手,就不用怕。”纪晓薇在心里也有些相信周承年,如果是他做的那也就太蠢了,谁不知道宾馆里有监控录像呢?他就那样大大方方地让人拍到与韦兰同出入?尽管他还在嫉妒,但冲动型杀人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都已经离婚了,如果他真的那么爱韦兰,当初也就不会脚踏两条船了。
“有什么人特别恨你吗?”纪晓薇问。
“有啊。”周承年苦笑,“韦兰。”
纪晓薇沉默,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她一定说我是个坏人吧?”周承年的表情上爆发出他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你懂吗?我娶她的时候也是抱着幻想,希望婚姻能够让她重视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真正爱过我,她从来都不肯向我敞开心扉,从来不肯。私人空间,可以,我也喜欢有私人空间,可是,我至少得知道我爱的女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吧?我看不清楚她啊,我都不知道我爱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有多可怕?!她心里藏了那么那么多的秘密,她不跟我说,我看得出来那些东西让她痛苦,让她害怕,如果她真的信任我,哪怕只是把我当做一个朋友,她也可以跟我说一点儿吧?不,一点儿都不说,我算什么呢?这婚姻又算什么呢?既然什么都不算,那我为什么要困在里面?我是谁的犯人吗?我该着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周承年的话是一种不指名道姓的谴责——她很清楚,她就是韦兰的秘密,不可说,不可告人。当年的那个谎言是一把刀,它刺伤了真相,同时也刺伤了一颗良心。她苟延残喘的家庭和人生,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坍塌之上的。
韦兰为什么不肯见她?这些年她一直想要摆脱的,不就是自己这一家人吗?
“可我不会杀她。”周承年慢慢地平静下来,更多其实是沮丧,“我绝望了,所以已经可以走开了,我不会再为她毁掉以后的人生,为什么要杀她?还有,她毕竟是我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还要面对孩子的。”
“就连人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吧。”纪晓薇说道。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她恍惚地看了一眼桌上没有喝完的柠檬汁,清冷微酸的滋味,萧瑟的滋味,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十四
手指甲里很干净,左侧头部的伤痕是钝器击打造成,估计这一下就把她给打晕了。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证明她曾经挣扎过,韦兰被人勒死的时候处于无意识状态,但是她被打晕的时候肯定没有对凶手进行防备,也就是说,杀她的人极有可能是她熟悉的人。
孙杨坐在椅子上望着办公室窗外的一棵树,春天已经来了,可是罪恶却还源源不断。他有时候会觉得人生是否真的应该如此:离开这身警察的制服,至少可以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去看更多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他把目光移回到办公桌上,他面前的纸上写着一个车牌号。有证人称看见一辆路虎在凌晨四点出现在抛尸现场附近,现在证明车是被盗的。车主人姜夏方没有在第一时间报案,因为当时他正在和自己的情人幽会。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公司的名誉。
“他和韦兰没有任何交集。”孙杨的下属李晖根据自己整理的线索得出结论,“但他刚好是宋轶他们公司的客户,好像在跟他们公司合作一个项目。凶手肯定是认识他的,不然不会偷得这么巧。”
“也许只是为了转移视线。”孙杨淡淡地说。在他的线索表里,还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东西:韦兰生前的几个常用联系人中,叫雷曼的这一个是私家侦探,他们有过几面之缘。雷曼说韦兰委托他调查宋轶,因为她怀疑他不是好人,怕自己的朋友吃亏。而雷曼查到宋轶在五年前曾通过黑客手段剽窃了一个人设计的程序,并因此而获得了硅谷的青睐,成为美国一家公司的骨干,这个被剽窃了成果的受害人就是展泰。他把这个信息告知了韦兰,同时也把展泰的联络电话给了她,至于她和展泰联系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 孙杨想起自己和展泰的对话,这个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展泰承认自己确实和韦兰见过面,他承认知道宋轶剽窃过自己的程序,但他也表明自己到宋轶的公司并不是为了找对方的麻烦。
“这个世界,比本事更重要的是资源,他坐在那个位置上,靠的不完全是本事,就算当年他不盗用我那个程序,我也不见得就能有更好的前途,他也不见得就不能坐到现在的位置。
我选择到上海发展,但是能选的公司不多,我要是太斤斤计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说实话,孙杨不大相信有人会这样大度。但是展泰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却是无法反驳的,当时他正在一会所搭建自己的“人脉”,证人不止一个。
“假如他是这么想的,那确实不会杀人。”李晖说道,“可是很多人就是说得好听而已。”
孙杨对于研究阴暗心里感到厌倦,不管他多有经验,也难以完全理解那些人的逻辑。当然,对那些家伙来说,很多时候,他们都认为自己所做的事都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不合法。
孙杨说道:“展泰真要报复,直接把侦探调查的结果公之于众,宋轶不就身败名裂了吗?”
“闹得大不代表利益大,”李晖说道,“谁知道他跟宋轶之间有什么交易呢。”
孙杨摇头,但不是为了否定李晖,他只是茫然。刚刚接到的消息,展泰不见了。他不在家,没有上班,无人知道行踪,但由于没有人报案,所以他仅仅只是不见了,而不能算是失踪。
十五
宋轶打开门,一眼看见餐桌,只剩下残羹冷炙了。
“我再炒个菜,你将就吃吧。”纪晓薇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宋轶跟着她进去,从身后抱住她,这个动作让纪晓薇惊慌了。
“青颐在家呢!”
宋轶把她放开,他感觉到的是她的冷,而不是害羞。
“我们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他怒气冲冲地问她。
“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一点儿时间?!”纪晓薇声音尖利,“我去的地方是监狱,监狱,五年!”
宋轶一下子就垂头丧气了。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他离开厨房,径直走回了卧室。
纪晓薇关掉了火,把刚放进锅里的油倒进了水槽,槽里残余的水与油相遇,噼啪作响。她在那儿站了几分钟,接着脱下围裙,快步进了卧室。
她俯下身,靠近躺在床上故意紧闭着眼的宋轶。
“是你写匿名信把周承年叫来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轶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他惊骇地看着纪晓薇,又心虚地望了一眼卧室门。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使劲地压低声音。
“韦兰回来的事只有我们知道。”纪晓薇说道,“就这么巧吗?”
“周承年就不可能撒谎吗?我一直就觉得他约你出去谈话很奇怪,现在警察怀疑他杀了韦兰,他是慌着要把脏水往外泼,他套你的话就是想要找个人来替他扛这件事,只要韦兰有个情人,那就是情杀了,”宋轶说,“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纪晓薇安静了几秒钟,宋轶的话很有道理,她无法反驳。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展泰不见了。他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宋轶说道。
“什么?!”纪晓薇捂住嘴。
“我也怕。”宋轶说,“有件事没告诉你,我问过他韦兰的事……他说是在机场偶然认识的,说他当时帮了韦兰一个小忙,韦兰觉得他人不错就交了朋友。他们只在一起吃过两次饭。”
“他撒谎!”
“他当然是撒谎了。”
“他肯定会撒谎的!”纪晓薇跺脚,“你为什么要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就是想知道他会不会撒谎,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撒谎。”宋轶说道,“如果是和我们无关的事,他就不用撒谎。他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我们问,他就一定会这么说。”
“你什么时候问的?!”
“韦兰出事前一天。”
两个人都沉默了,屋子里很安静,他们听到了隐约的哭声——从宋青颐的房间里传出来。
纪晓薇与宋轶推开宋青颐的房门,发现女儿正缩在床脚的地毯上,抱着一个玩具熊哭泣。
“怎么了青颐?”纪晓薇心虚地与宋轶对视了一眼,她在女儿身边坐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宋青颐抽泣着:“真真的爸爸打她妈妈,她们搬到宾馆去住了,真真住不惯,能不能让真真到我们家来住几天?她一直都在跟我哭。”
纪晓薇暗暗松了口气:“青颐啊,这是人家家里的家务事,外人不好插手的。还有,真真的妈妈也不一定想要外人知道这件事,相信她妈妈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要是真真的亲爸爸当时没出事没坐牢的话,真真和她妈妈就不会这么惨了。她亲爸爸对她才是最好的。”宋青颐话里有话地看了一眼宋轶。
宋轶慌张地避开女儿的眼神。
十六
孫杨观察着纪晓薇读遗书的表情——非常复杂,十分耐人寻味。他能从那张脸上看出友情、伤感、震惊、痛苦、疑惑、愧疚、恐慌……既是反常的,也是正常的。但人本身就是极为复杂的综合体,他们被现实、记忆和虚幻纠缠着,同时受制于自己的认知和别人的经验,逻辑性在人性这条路上,步步艰难。
纪晓薇开始对照清单整理箱子里的物品,在韦兰的遗书里,她被指定做这件事。
虽然有遗书,但是韦兰却不是自杀,她曾有过这样的计划,但凶手破坏了这个计划。从韦兰的遗书里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压抑过度的女人,连死亡都无法释放出她压抑的东西,连死亡都不能够任性。她信中的用词充满了知情人才明白的影射和暗示,她至死都在保护着一个她保护了很久的秘密,虽然信里没有明说,但是毫无疑问,这个秘密与纪晓薇有关,授权纪晓薇处理遗物并不能说明这是信任,实际上更像是折磨。纪晓薇紧张得直冒汗,孙杨认出这是心虚,她很努力地掩饰这一点,但是失败了。 警方提供的清单名录上没有那条蓝宝石项链,箱子里也没有。纪晓薇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几近虚脱。
“葬礼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做?”孙杨突然问。
“我来办。”她这样回答,声音又细微又无力,接着她又补充,“我们十八岁就认识了。”
是凶手拿走了项链,还是有人从尸体上偷走了项链,或者是宾馆里有小偷顺手牵羊?
纪晓薇把卡放进提款机,她打算先取十万。在机器上操作要反复数次,但是她不想去柜台,能使用机器的时候她就尽量使用机器,那些穿着制服的职员让她感到莫名焦虑。
纪晓薇先查看了余额:原本六十万的存款只剩下了五万。
卡的名字虽然是她的,但宋轶也有密码。
在她出狱的第二天宋轶便把这张卡交给她,每个月还要另给她三万的家用。她更喜欢使用现金,所以没改过密码,也没动过卡里的钱。如果说有谁能轻易转走卡里的钱,这个人也只能是宋轶。
纪晓薇不得不到柜台打了一张清单,证明了自己的猜测——钱都是通过网上银行分三次转到了宋轶的卡上。最后一次转款时间是韦兰死前三天。宋轶对此只字未提。
他又是这样。纪晓薇喃喃道,她紧咬着嘴唇,在心里又说了一遍,他又是这样。
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宋轶打电话,她最终没有那么做,她仍然希望由他主动来说。
到了晚上十点,宋轶还没有回家。
纪晓薇让宋青颐给宋轶打电话,得到的结果是手机关机,而公司加班的同事说他下午六点就已经离开了。
宋轶一夜未归。
十七
孙杨走到落地窗前,此刻正是清晨,窗外的景观被笼罩在一层薄雾里。他想大概这就是展泰选择租下这公寓的原因,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一部分的上海城。高楼大厦的气质被柔和化了,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也不再那么盛氣凌人。
展泰用并不丰厚的薪水养着他的品位:昂贵的红酒、古典音乐、钢琴、高级健身俱乐部的会员、考究的西装与文玩杂件。他给每一本哲学书写批注,他的洗衣粉和消毒水放在一起,他对自己有太多要求,所以定然惜命。
展泰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也就不至于畏罪潜逃。他的同事不相信他这样没有责任感地放下项目,他的准女友认为他可能是出了事,因为她不相信一个男人前一天晚上还浓情蜜意,第二天早上就不告而别。
通过分析他留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技术人员已经得出结论——它太干净了,所有网页浏览的痕迹和聊天记录都被仔细地打扫过,就在展泰失踪前一天。从电脑里现存的资料来看,展泰是一个完美的员工,他对他的工作没有感情,只有责任。同时他对宋轶也没有特殊兴趣,孙杨让技术人员分析展泰编写的一部分程序,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天才,而之前那个被宋轶剽窃的程序,并算不得他最好的作品。这是一个韬光养晦者,他要的远比公道更多。孙杨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见过很多复仇者,大多陷在受伤害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他们不想让仇人好过,同时也不让自己好过,但是对展泰来说,他不肯委屈了自己,所以绝不会轻易动手毁掉自己的前途。敲诈?孙杨摇头,现在他完全不认为展泰会采取这种愚蠢的方式。
他在展泰的卧室里找到一本旅游小册,从翻阅频率来看,展泰显然对四川稻城亚丁很感兴趣,在书页记下了一些驴友用品单:帐篷、氧气面罩、防潮垫、冲锋衣、压缩饼干。
孙杨和他的下属们搜查房间,确认没有一件这样的物品,但是从展泰近期的信用卡消费清单可以看出,他确确实实是买了这些东西。
十八
纪晓薇双手抱住手肘,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僵硬,这是她第一次来宋轶的公司。没有人知道宋轶去了哪儿。他们也在找他。她的脑中有上千种可能性,从最好的到最坏的,从良善的宋轶到邪恶的宋轶,她不知道要选哪一个,她失去了懂得他的能力。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最好就是宋轶出了什么事,但只是一点儿小车祸,一点儿小伤,昏迷了,性命无忧,手机也许是遗失了,被什么人拿走了,他总会在某个医院醒过来,接着就会打电话让她接他回家,最重要的是他会回家,平安地回家。
纪晓薇走在街上,每一步都是疲累的,但是她却不愿意回家,此时在家里守着的人是钟点工刘月,只要有消息就会给她电话。宋青颐去学校上课了,本来她不肯去,坚持要留在家里等父亲,纪晓薇逼着她去的,因为她没有办法承受宋青颐的焦虑。
她忍不住想起那一天韦兰绝望地躺在宾馆床上的样子,她一直害怕自己也会那样。
她不能找侦探,侦探一旦介入,她和他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会变得更加危险了,她不敢信任何人以及任何所谓的职业道德。
他也许是逃跑了,纪晓薇想,她成了一个他无法挽回的女人,他以为再也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温柔与激情,她剥夺了他作为丈夫的权利,这是她给出的酷刑。纪晓薇捂住脸,不,不,她至少为他们守住了一条底线,可是宋轶没有,他先一步辜负了她,那些钱,不管用途是什么,都是背弃的证据。他的逃跑是一个计划,而且不是一个临时才制定的计划。
但是她无处可逃了,她只能在这废墟里坐下来等待毁灭,没有人可以倚靠。五年前她背弃了法律,背弃了良知,背弃了朋友,她所有的牺牲都是建立在背弃自己的基础之上,为了爱情,为了女儿,为了家庭——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被背弃自我的愤怒无法被这些美丽的字眼所平息。
韦兰为什么会想到自杀?她被人用朋友的名义绑架了原则,她成了自己从来不想成为的那种人,失去了她从来不想失去的感情,错误的她嫁给了错误的人;生下了无辜的孩子,她在自己的丈夫孩子身上找不到疗愈人生的药,她的勇气和希望被耗尽了。她也无法责怪命运,因此只剩下怨恨始作俑者的力量。韦兰让自己去整理遗物,为的是让她亲眼看到韦兰的伤口——青春耗尽之后的女人的伤口:一块手表、七件T恤、六条裤子、四件外套、三条连衣裙、三个包包,五张信用卡、两张银行卡、两双鞋、一个行李箱,连同现金加起来不到十万。除此之外,还有一瓶抗皱霜、一瓶眼霜、一瓶保湿水、一瓶用于调节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的谷维素、一瓶复合维生素、一瓶鱼油、一盒静心口服液、一盒布洛芬、一盒逍遥丸,她靠着这些东西来抚慰她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