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杂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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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幸被徐懋庸同志目为知己的后死者。在《徐懋庸杂文集》即将出版的时候,怀着十分怀念的心情,把我心中早就想说的一些关于懋庸的话倾吐出来,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我作为懋庸的老战友,将他的作品作一些介绍,实在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我相信,这会有助于读者对懋庸的杂文的理解。
  
  一
  
  我和徐懋庸相识于一九三三年。当时我在左联工作,他已在文坛崭露头角,以他犀利的笔锋写了许多凌厉的杂文。我们交往较多。一九三四年初,我介绍他加入左联,他以公开的身份为左联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一九三五年春,当文总的负责人田汉、阳翰笙等被捕以后,左联的组织一时涣散,他继续积极努力地工作;我则通过他与鲁迅先生的联系,间接得到鲁迅先生的教益。当我离开上海到日本东京去后,他接替了我在左联所担负的工作,同时保持了同我的通讯联系。虽然远隔重洋,联系诸多不便,仍然使我得以较为及时地了解到上海左联的工作情况,有助于推动日本东京左联在留学生中的左翼文化活动。
  懋庸在上海联系鲁迅,我在东京联系郭沫若,在他们两人团结的基础上,广泛地团结了国内外广大的爱国作家站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上来,文艺界的革命形势是很好的。后来发生了“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论争。懋庸凭着鲁迅先生对他的爱护和信任,急不择言地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陈述了自己对某些事和某些人的看法,包括一些不够准确的看法,冒犯了鲁迅先生;加上鲁迅先生对他那封信的由来有所误会,他受到了鲁迅先生的严厉批评。有些人认为他从此一蹶不振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并不因此气馁,仍然发愤读书,刻苦学习,努力提高自己,继续写作,继续战斗。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和徐懋庸先后到了延安。一九三八年,我们同在抗大工作,次年一同随抗大总校深入敌后太行山区。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二年,有四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朝夕相处,知无不言,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为人爽直,善于思索,爱对工作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话不一定顺耳,但仔细听取,会有好处;有的时候,见解有独到处,并且敢于讲出别人不敢讲的话。他积极主动,勇于负责,有较高的工作效率,成为我在这段时间搞政治教育工作的得力助手。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我们分手了,人居两地,天各一方,音讯不通。然而,我们仍然怀念,从不忘记。
  反右派斗争中,他被错划为右派。消息传来,我感到震惊,感到痛心。这是他一生中大不幸的开端,从此他的处境非常困难。到林彪、“四人帮”横行的年代里,他受到了严重的凌辱、折磨和创伤。虽然粉碎“四人帮”后,他重振革命精神,努力锻炼身体,胸襟开阔,对祖国对自己的前途非常乐观,终于还是未能免于过早逝世。言念及此,百感交集。懋庸的逝世,使我党失去了一个富有才华的忠诚干部,使文艺界失去了一位英勇善战的闯将,痛哉惜哉!
  
  二
  
  懋庸的杂文,师承于鲁迅。他热爱鲁迅的作品,学习鲁迅的文章,特别是学习鲁迅的杂文,学得很好,很出色,连鲁迅先生杂文的气魄、风格、笔调,他都学得很象,使一些人读了,误以为是鲁迅的作品。如一九三四年新年,《申报》副刊编辑黎烈文邀请鲁迅、郁达夫、曹聚仁、陈子展、林语堂和徐懋庸吃饭,席间林语堂对鲁迅说:“周先生又用了新的笔名吧?”(因为鲁迅常常变换笔名)鲁迅问:“何以见得?”林答:“我看新近有个徐懋庸的名字也是你。”鲁迅哈哈大笑,指着徐说:“这回你可没有猜对,徐懋庸的正身就在这里!”
  懋庸很崇敬鲁迅,以鲁迅为师,鲁迅对他很爱护,很器重,并且用心培养。当懋庸开始编《新语林》的时候,鲁迅劝他不要当编辑,以便腾出时间来多读点书。及至徐当了编辑以后,鲁迅又大力支持,并对他多所指教。鲁迅对懋庸说过这样一段话:“有不少‘左翼’作家,只‘左’而很少‘作’,是空头文学家,而你每年至少译一本书,而且文章写得不少。”这显然是对懋庸的一种赞许。
  鲁迅对懋庸的爱护也是无微不至的。当他知道懋庸正患着消化不良时,亲自到药房买过一瓶蓖麻子油送他,说“服了这个,泻一泻就好了,这是起物理作用的药物,没有副作用的。”甚至他的孩子病了,鲁迅都曾亲自给开药方。
  鲁迅在“五四”时期开创的杂文,经过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上半期,到八十年代的现在,一直在继承,在发展;这条线一直没有断。而懋庸在三十年代、五十年代两个杂文兴盛时期,都表现了他的不平凡,对杂文的继承和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在三十年代,懋庸跟鲁迅站在一条战线上,追随鲁迅写杂文。写杂文,鲁迅的成就是很大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但鲁迅不只是一个人,不是匹马单枪,孤军奋斗,他有学生,有战友,而懋庸就是其中的一个。大家团结在鲁迅周围,把杂文当作匕首投枪,组成一条战线,造成一种声势,形成一股力量,共同向黑暗势力战斗。
  五十年代中期,懋庸鉴于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有感于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他重振旗鼓,又写了许多杂文。他贯彻党的双百方针,直抒胸臆,装点文坛,犹如异军突起。在那“不平凡的春天”,打开《人民日报》,署名“回春”、“弗先”……等的杂文,是何等的引人注目,曾引起过多大的反响啊!他写的《小品文的新危机》和《关于杂文的通讯》等文章,为杂文的存在大喊大叫地争地位。他勤奋写作,几个月之内就写了一百多篇,三十多万字的东西,为克服现实中的缺点错误,为杂文的生存和发展,为文坛的百花齐放,耗费了自己多少心血。万分可惜的是,他因此被历史的逆流所淹没,我们从此读不到他那尖锐泼辣的文章了,我们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政党来说,本来是不应该支付的;而对于懋庸来说,则更是十分沉重的!
  
  三
  
  懋庸的杂文,继承发扬了鲁迅的战斗精神。
  鲁迅说:文学是战斗的。“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不需要抚摸翡翠戒指,玩弄琥珀扇坠,而需要战斗,需要“锋利而切实”、“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存在的血路”来的杂文。
  鲁迅的杂文是打击敌人的武器,是解剖社会的钢刀,是唤起人民进军的战鼓。
  三十年代,懋庸学习鲁迅杂文不求形似,但求学实质,真正学到了鲁迅杂文的战斗精神。他跟鲁迅一样,首先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代表地主资产阶级联合专政的国民党。例如《神奇的四川》,揭露了封建军阀的横征暴敛;《收复失地的措词》,反对了国民党的不抗日。诸如国民党的反动、腐败和黑暗,他都有所露,都进行了讽刺。
  他跟鲁迅一样,也对社会上的乌七八糟的现象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凡是社会上不合理的现象,包括思想、道德、作风,不管是封建阶级的、资产阶级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者的,外部的、内部的,大的、小的,有形的、无形的,统统都在他的杂文的扫荡之列。
  他揭露时弊不留情面,批判社会一语中的,讽刺错误严肃热烈。
  自然,他仍跟鲁迅一样,也歌颂友谊,赞美正义,张扬真理。
  懋庸五十年代写的杂文,发扬了三十年代的战斗精神。他对官僚主义、教条主义、宗派主义、特权思想、不民主的作风、不尊重科学的蛮干行为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和猛烈的抨击。这是他杂文的精神之所在。
  懋庸曾写过《教条主义和修正主义》的论文(未发表),从理论上阐述了教条主义的产生、表现、危害以及克服的办法。他又写《过了时的纪念》,批判执迷于过时理论教条的错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反对思想僵化,反对照搬本本,把经典著作的理论看成僵死的教条,不研究新情况新问题,不总结新经验,不结合实际,认为凡是上了书的,凡是大人物说过了的就永远正确,一成不变。他说,实践证明,这是要误党误国的。
  官僚主义,是懋庸杂文的主要批评对象。他用生动的语言,通俗的事例,勾勒了形形色色的官僚主义者的形象。有我就是真理、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官僚主义者,有“装腔作势、冷淡刻薄的官僚主义者”,有心肠很好、不会办事、效率低微的“诚诚恳恳的官僚主义”者……如此等等。不管那一种官僚主义,都对党的事业起着腐蚀破坏的作用,对社会对人民极为有害。揭露它,批评它,并向官僚主义者大喝一声,令其猛省,是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热爱党的事业、心里装着人民痛痒的文学家责无旁贷的任务。
  《不要怕民主》、《不要怕不民主》两篇文章,包含了辩证法。懋庸认为,对政党,对为官为宦者,对执法掌权的人来说,要主动给人民以社会主义民主,更不要怕人民要民主、有民主。人民有权,人民敢讲话,我们的事业才能兴旺发达;人民都当阿斗,万马齐暗,任凭官僚主义者的主宰和摆布,国家必定衰败。另一方面,对人民群众来说,则不要怕当权者不民主,要敢于同官僚主义者作斗争。他说:“官僚主义者既然还有……,不会自行消亡的”,言外之意,只有斗争才能克服官僚主义,使它消亡。这两篇东西,经过十年浩劫,今天重新读它,顿觉意义倍增。如果五十年代的历史逆流,只是一个小小的漩涡,一个短暂的插曲,它阻挡不了杂文家的批评,那有多好啊!从完成社会主义改造之时起,就充分发扬社会主义民主,让杂文家知无不言,畅所欲言,那么,党的事业、人民的事业,可以断言,就决不会惨遭十年浩劫;我们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定然已经进行得相当可观;我国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定然比现在快得多,我国人民的生活,无疑地会比今天更好得多。
  
  四
  
  懋庸的杂文,有其独特的风格。用一句话来说明,可谓文如其人。他的艰苦生活和斗争历程所形成的思想、气质、品格、作风,就是他的杂文的源泉。
  懋庸出生于浙江绍兴府的上虞县,那是一个人才辈出、文人喜好舞文弄墨的地方。他从小就喜爱文学,学习写文章。但家里很穷,父亲是个做箩筛的手工工人,没有力量供他上进,所以高小毕业后,就去当小学教员。大革命时期,他参加了北伐战争的宣传活动,编辑过小报。蒋介石叛变革命后,白色恐怖遍于城乡,他不得不逃亡上海,进半工半读的劳动大学附中读书。读四年毕业后,他已能用法文译书,在上海开始了文化生活。他翻译了法国罗曼·罗兰著的《托尔斯泰传》,还译了巴比塞著的《斯大林传》及其它文学作品。他又自学日语,翻译了日本山川均的《社会主义讲话》及其它书籍。同时,他学习鲁迅的文章,开始写了一些杂文。从此,他步入了上海的文坛,在我国现代革命文学史的篇章中,占有了耀目的一页。
  懋庸出身贫寒,他生长在人民群众之中,与人民同甘苦,所以他的文章总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他的杂文受到广大读者的称赞,主要原因是它具有鲜明的人民性。
  懋庸对于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对于马列主义坚定不移,对于共产主义坚信不渝,对于社会主义新中国无限热爱。他坚持真理,反对错误。为了维护党的利益,他敢于冒风险,与错误开展斗争;为了洗刷掉沾染在党的肌肤上的污垢,保持她的纯洁性,即使明知会受到来自背后的打击,他也在所不惜,心甘情愿。
  懋庸一生勤奋好学,博览群书,不倦地写作,著译不少,总计达数百万字之多。他的杂文,反映出他知识丰富,涉及面广,无论政治、历史、哲学、经济、文学、艺术、民情、风俗,是中是外,于古于今,他都涉及到了,无所不谈。这是他艰苦奋斗一生,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值得我们千珍万惜,努力学习。
  懋庸有较好的马列主义哲学基础,常运用辩证法于杂文。他常常从哲学入手,分析矛盾,紧紧抓住事物的实质和关键,不在次要问题上浪费笔墨。如《质的规定性》、《真理归于谁家》两篇文章揭露和批评官僚主义,是从哲学、而不是从政治的角度着笔的,他解剖了它的实质和危害;文字严谨,深入浅出,富于艺术魅力。
  不足之处是,懋庸对辩证法还不甚精通,思想方法带有片面性。世上的一切事物本是一分为二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懋庸严于解剖自己是优点,但他要求别人、要求党都应当是十全十美的,则未免失之主观。他并不是认为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同志没有成绩、没有优点,但他却认为这些成绩和优点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提到它;只有缺点错误,才是值得和必须郑重提出、严加批评和力求改正的。所以,他在批评同志、评价工作的时候,就往往对缺点错误讲得过多,而对成绩优点讲得过少;或者是只讲缺点错误,而不讲成绩优点。因此,虽然他的批评是出于内心的挚爱,是善意的,可是别人不一定感受得到,甚至常常引起别人的误解、反感和不满。这一点,可以说是他的一个致命的弱点。
  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六年这段时间,我在北京两次住阜外医院治病,懋庸曾多次来看过我。初次见面,他向我倾述了阔别二十八年的种种情景。他非常感慨地说:“老任,我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失去了党籍。不过,你是最了解我的,事实上我仍然是按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虽然林彪、‘四人帮’给我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头,我能够向前看。我的决心是好好学习提高,迎头赶上,把我现在的工作做好,并且准备为党为人民多多做些工作。”他还把他当时进行的工作和将来的计划说给我听,表现出对社会主义事业的极端负责和满腔热情。又有一次,他真挚而又过谦地对我说:“虽然我在各方面都不如你,但我毕竟比你年轻四岁,我的身体比你好,看起来瘦骨嶙嶙,却没有你那样严重的冠心病,我一定能比你多活若干年,可以比你为党做更多一些的事情,这一点,我自信是强过你的地方。”每想起这一番知心话,每想起懋庸想为党多做贡献的炽热愿望和急切心情,我心里十分难过,激动不已。
  懋庸最后一次看望我,临走前说,我要到南京我儿子那里去“休养”一段时间,回来再来看你。谁知这一次的诀别竟成了永别,不久我就听到了他在南京病逝的噩耗。懋庸竟会先我而死,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我为失去他而悲痛万分。我仰天长叹,黯然沉思:象懋庸那样坚强的人,那样有理想有才华的人,不应该过早地离去,他应该活着,为新长征,为实现他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种种计划和宿愿而活着。要是今天他还活着,且不说在中国和欧洲古典哲学方面,在外国文学翻译介绍方面——这是他当时正在做的工作,他将有著述贡献于学术界和文艺界,单就杂文领域来说,他必定会重新拿起笔来,继续写出许多情文并茂的新的篇章。
  《徐懋庸杂文集》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这将是对他的最好的纪念。我们广大读者,特别是年青一代,将从他的遗文中受到教育,受到鼓舞,从而更好地为四化建设出力。
  徐懋庸同志将随着他的遗文的永存,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一九八○年十月三十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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