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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冬的一天，科尔沁草原早早风雪弥漫。我开着自己的越野车，在暴风雪中焦急地寻找养父。他出外放牧已经两天未归，怕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困住了。
暴风雪像神奇的魔术师，转眼间把金色草原变成了白色恐怖的世界。平日熟悉的公路、小溪、沟沟坎坎统统消失，原野一片白茫茫。没有一丝参照物。想打听，又找不到一个蒙古包，连个人影都瞅不见。天近黄昏，雪块直往眼里钻，打得脸生痛。手脚冻得麻木，不听使唤。养父在哪里？再找不到，在这荒原呆一夜，人还不冻成花岗岩雕塑！
正焦急当口，“啪”，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哈，有人在附近！我开足马力朝枪声驶去。
越过一道白色坡岗，我看见风雪中散落的羊群。它们被吹得东奔西窜，惊恐地咩咩哀叫。一个被风雪塑成的雪人，骑在一匹黑马上，腰间别着牧羊鞭，两手端着猎枪戒备地望着远方。仔细一看，果真是养父！我喜出望外地跳下车向他跑去。
养父看见我很高兴，他迅速从腰里摘下一把猎刀扔给我。明亮的眼睛紧张地注视前方。我扭头望去。不由吓了一跳：苍茫暮色中，雪野上仿佛滚来一团团“乌云”，“乌云”里又闪烁着无数盏黄绿、晶莹的小灯笼。狼群！这些饥寒交迫的家伙，正无声地向羊群慢慢逼过来。
形势危急！顾不得多说，我握刀跳上车，迎头朝狼群开过去。狼群对过往汽车似乎司空见惯，没觉得这庞然大物有啥威胁，反而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我连续鸣笛，想吓跑它们算了。汽车笛声被暴风雪的怒吼淹没。狼群一下蹿到车前，呈包围之势。有的已经攀上了汽车前盖和踏板。张牙舞爪，扒得挡风玻璃啪啪响。得，我倒成了“困兽”了！
这些狼！给你们台阶不下，还蹬鼻子上脸要吃人？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吧！我愤怒地打开了汽车的前大灯，两股雪亮的灯柱射向狼群。狼最怕光，在它们犹豫停顿的瞬间，我狠踩油门，车子飞一般冲进狼群。躲闪不及的狼被碾压，撞死。我的汽车在它们中间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坦克一般杀开一条血路。狼们这回尝到了庞然大物的苦头，夹起尾巴狼狈逃窜。
我让养父坐上汽车，他不肯，依旧骑马赶羊。我开车在后面保护，汽车大灯为他照亮前行方向。
灯光里看得分外清楚，养父骑的是匹黑炭马，穿一身深蓝的蒙袍，毛茸茸的毡帽，络腮胡子上冰雪闪亮，背后斜挎一杆老式火药猎枪，显得格外威武，像传说中的民族英雄嘎达梅林。唉，七十多岁的老爹依然操劳。我心里一阵酸楚。
二
我三岁时，父母不幸身亡。巴特尔老爹看我无依无靠便收留了我。当年他收养我时已五十岁，妻子刚去世，儿女都在国外。他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18岁那年养父闹了场大病，一开始他咬牙挺着，怕影响我考大学，等我考完他才住院。由于耽误了治疗，这一住就小半年。我日夜在他身边伺候，这期间，我接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书。高兴一阵后，还是悄悄把它烧掉了。养父在病床上一直惦记我考学的事。我怕养父着急加重病情，搪塞说大学没考上。养父都六十多岁了，儿女不在身边，除了我他还能指望谁？我不能当白眼狼，抛下他不管。后来老师来家里，冲我吹胡子瞪眼，质问我为啥不去北大报到。养父才知道实情。气得他扬起马鞭抽了我几下，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地哭起来。从此，我守在养父身边没离开过半步。养父年迈，却不肯接受我的请求在家享清福，依旧去草原放牧羊群。没想到突然赶上这暴风雪，多悬呀！
我冒雪把养父和羊群接到家，又困又累。吃过饭，不一刻就进入梦乡。
半夜里，我被羊群凄厉的叫声惊醒。狼！一定是雪地里饿疯的狼群跟踪追来了。我急忙披衣起身，养父也穿好衣服，我俩持刀枪冲出帐篷。羊圈里狼藉一片，饥饿的群狼已展开凶残的杀戮，几只羊转眼间成了饿狼的美餐。我们向狼群射击。狼们并不恋战，知趣地叼着战利品很快退却。没想人刚进屋，它们又返身冲向羊圈。我们只好再冲出去驱赶，如此几番。真是鬼东西！狼也懂得游击战、拉锯战！我俩搞得筋疲力尽，哭笑不得。养父提议在羊圈周围点几堆篝火。这是好主意，狼最怕火，不敢近前，我们也不必在雪夜里挨着冻疲于奔命了。
我搬来木柴。这些木柴全被厚厚的冰雪覆盖，表面结出一层光溜溜的透明冰壳，要点燃谈何容易。我点了半天点不着，引火反被风雪扑灭。端来牛粪火炭点火，也只冒出一小股青烟，依旧很快被冰雪浇灭。
看我一筹莫展，养父赶紧伸手帮了一把：他不慌不忙从汽车油箱里灌来几瓶汽油。往湿柴上洒了些儿汽油，再扔上一块燃烧的牛粪火炭，噗的一声，火苗果然蹿起半人高。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在羊圈边噼噼啪啪燃起。这一来，狼群就不敢露头了。我俩放心地走进蒙古包。
谁知刚躺下不久，马棚里又传出黑炭马的咴咴嘶叫。一定是狼群并未死心，它们避开火堆，迂回发起进攻。
我看见养父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黑炭马可是养父的心尖子，它若有闪失，养父会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急忙端枪要冲出去营救，却被养父拦住。他先挑开窗帘缝向外看，只见十几只狼围住了马厩，啃咬马厩的木门。蒙古包门外还有十几只狼在警戒放风，人一出去，它们就会扑上来把你撕烂，再乘机钻进帐篷。狡猾的家伙!
养父取来两个空玻璃酒瓶，从塑料桶里倒出汽油灌满，用棉花堵住瓶口。他小心地把瓶子口的棉絮点燃，猛然从窗口扔向狼群。爆炸声中，数只野狼飞上了天。好多野狼身上溅了着火的汽油，身上的毛皮被点燃。这些“火狼”惊恐万状，惨叫着奔向雪原深处。别的狼也望风而逃。我惊奇地看着养父，问：“爹，你真有办法！咋琢磨的？”
养父笑笑说：“有啥希罕，咱是当兵出身嘛。”他告诉我，这法子其实是在部队解放天津时逼出来的。当时守敌司令困兽犹斗打反击，马路上冲来数十辆美式坦克，反坦克手雷已经用光了，情急之下，养父这尖刀班班长想出妙招，从废弃的汽车上灌来汽油，装在酒瓶里点燃再扔出去，炸毁了好几辆坦克。土办法毕竟不安全，他自己也被火烧伤。为此他获得了一枚二等军功章。坦克都能炸飞，这些狼还在话下？
我跳出门，用猎刀撬开马厩门，进去割断缰绳，迅速牵马走回蒙古包。就在我刚抓住门把手时，一条腿像被什么东西拽住，接着传来刺骨的疼痛。我扭头一看，一只被炸断后腿的狼狠狠咬住我的腿肚，任猎刀在它头上砍剁，就是不撒嘴。紧急关头，养父一声枪响，那狼才一声不响倒地。
养父赶紧处理我伤口，只见裤腿已被血浸透，鞋里灌满鲜血，狼牙几乎把我的腿肚咬穿了。
三
这场狼的袭击，让我和养父觉得：需要养几只牧羊犬做帮手了！偌大的羊群，没牧羊犬保护，很难对付狼群。养父先弄来一只纯种德国牧羊犬，叫黑丹。我又从同学那儿淘来一条母苏格兰牧羊犬，起名褐玉。这“小姑娘”才半岁，竟如小牛犊子大。尖尖的头，宽宽的肩，背上是褐色长毛，肚皮和腿是雪白短毛，甚是漂亮。
一晚和养父闲聊，说起早年村里的事。那时曾有人捉到一只丧母的幼狼，带回家中与牧羊犬一同驯养。这只狼长大后成为十分称职的“牧羊狼”，凶狠机警，几百只羊在它的看护下，像小鸡一般老实，不敢离群半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央求养父带我抓只小狼驯养。
次日，我们骑马来到一个荒凉的小山包。细细搜寻，果然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我趴在洞口向里瞧，里面一片漆黑，黑暗中，有四只宝石般晶莹的绿色“小灯笼”。我俩喜出望外，先在洞口架好网，找来湿柴和青草，点起滚滚浓烟，用草帽把浓烟往洞里扇。过了一阵，大概被烟呛得受不住了，两只吱吱叫的小狼蹿出来撞进了网中。它们被熏得灰头土脸，双眼通红。仔细看，两个小东西长得一模一样。四只尖尖的耳朵顶上，都长了一小撮白毛。
我和养父怀里各揣一只，正要离开，两只老狼回来了，看见孩子被抢，愤怒地飞身扑过来，养父冷不防被扑倒在地。我慌乱中开了枪，火枪在雄狼头上开了花，它痉挛了一下，躺下不动了。我被身后的母狼扑倒，养父爬起身，朝母狼开了两枪。一枪打断了它左后腿，一枪削去了它半个耳朵。它一瘸一拐地跑了。养父拽起我说：“有麻烦，快走。”
我俩策马绕过一片树林，拐上一条羊肠小道，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逃走的母狼带着数十只狼迎面挡住去路。我朝天开了一枪，想吓走它们，没想到它们纹丝不动。数十对狼眼死死盯住我们，一副拼命的姿态。老母狼断耳淌着血，遮住了一只眼。它冲我们发出愤怒、凄惨的嚎叫，惊得马儿倒退了几步。养父叹了口气说：“哎，母子连心呐。”他从怀里掏出小狼放到地上，小狼跌跌撞撞地向妈妈走去。趁母狼和小狼亲热之际，我俩像偷东西的贼，纵马落荒而逃。
我怀里揣回的小狼，因耳朵尖各有一撮白毛，起名叫“点点”。它和黑丹、褐玉一起长大，从小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四
一年后又一场暴风雪纷纷扬扬，引来了草原特大雪灾。原野白茫茫一片。蒙古包只露出蘑菇顶，小羊羔一夜间冻成了白石头。雪灾又引来狼灾。它们饿红了眼，三五成群地冲进羊圈大开杀戒。这次有居民看见，一只缺左耳的三条腿老狼立在土岗嚎叫指挥。
说来也怪，全村人家都遭狼的光顾，唯独我家幸免。每当狼群走来，我的点点便扬起脖子，发出悠长的嚎叫，竟让野狼们闻声而退。
街坊玛兰沁夫忿忿不平地说：“人家养着白眼狼，是狼亲戚！”
一天清晨。玛兰沁夫带着两个儿子，手持棍棒，找上门来算账。进门就说：“那白眼狼在哪？今天非打死它不可!”
我抄起棍子冲马兰沁夫说：“点点就在我屋里。你动它试试！”马兰沁夫气焰沉下一截说：“昨晚它带狼咬死我家五只羊，你说咋办？”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八道。点点昨晚根本就没出屋！”他家人一起大声嚷嚷：“你还护着那白眼狼，我们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耳朵上一边一撮白毛。”说着又要往里冲。点点在屋里听到吵闹早忍耐不住，它呜呜发出愤怒的嚎叫。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养父过来问明情况，说：“先消消气，摸准情况再说。要真是点点作怪，打死它也不冤。”
就这样，养父把黑丹带上为马兰沁夫护圈。我也跟着去马兰沁夫家呆了几晚上。
一天后半夜，我们黑着灯隔窗看见月光下几只狼窜进了羊圈。黑丹扑上去和狼撕咬起来。马兰沁夫一边大声嚷嚷：“瞅见了不，那不是点点是谁？”我仔细看去，领头狼的个头、毛色，及耳朵尖上的白点，果真和点点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莫非它真变成白眼狼，背着我干这缺德勾当！
只见那“点点”凶猛无比，它趁黑丹和别的狼撕咬时，猛不丁咬住黑丹的脖子。那是致命的一招呵！它疯了，怎么忍心对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下口？我拿着棍子正要冲出去，只见斜刺里又杀出一只狼，它旋风般的冲过去，把咬住黑丹的“点点”一头撞倒在地，两狼滚打在一起。黑丹缓过劲来，竟帮助后来者撕咬那“点点”。
这时，羊圈外的土岗上，一条狼发出凄厉的嚎叫。那“点点”稍一愣神，停下嘴，却被黑丹和后来者死死咬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其他狼夹着尾巴溜走了。
战斗停止我才看清，那后来者耳朵也长着白点，脖子里拴着一道铁链，那链子是我临来时怕它乱跑拴上的。呵，这才是我的点点呐！可奇怪，点点并未发出胜利的欢叫。它狠狠赶开黑丹，围着那狼闻闻嗅嗅，鼻子里发出呜咽之声，然后趴下来，替那狼轻轻舔脖子的伤口。
这时，土岗上的老狼叫得更加凄惨，我把手电打过去，看清那老狼断着一条后腿，左耳少了半只。我认出来，它就是当年受伤流血，冒死截下自己孩子的母狼——点点的母亲。我一下明白了：那只叼羊的“点点”，正是当年养父还给母狼的那只小狼，是点点的孪生兄弟呵。
当时羊群告急，点点情急之下挣脱锁链冲过来拼命。当一切平静下来，它才捕捉到了亲人的信息，但杀死亲兄弟的事实已无可挽回。
那一刻，老母狼亲眼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互相残杀。在它凄厉的哀嚎声中，点点懊悔地跪在尸体跟前嘤嘤哭诉。我和养父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五
从那以后，每天夜深人静，土岗上常常响起老母狼的嚎叫。
点点听到叫声，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经常彻夜不归。我心里不免担心，怕点点离开我，回到它母亲的身边。细一想，几年来，我和点点情同父子。它离开我，等于放弃了整个家庭，这可能吗？况且，它每次与母亲相会回来，对我都会显得比平时格外亲热，我怕是多虑了。
可我发现，羊群的羊过几天就会少一只。我想，准是点点出去会母亲，让别的狼钻空子，乘机叼走了我的羊。
这可不行！当晚，我把点点从羊圈边牵回院里，紧锁大门，不能让它跑野了，得收收性子。那晚，老母狼在外面凄厉号叫。点点听了不住地撞门，急得乱哼哼。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听见母狼嚎叫，可院里没有一点动静。起来一看，点点不见了，门洞下有堆土，原来点点自己刨洞钻了出去。我悄悄开门出去看动静，只见点点正在羊圈里，凶狠地咬死一只羊羔，叼着迅速地跑向老母狼。老母狼大概饿极了，接过小羊就大嚼起来。原来，我丢的几只羊，都让点点偷去孝敬它老娘了。
我愤怒地抄起棍子朝老母狼冲过去，不提防点点斜剌里冲过来，一扑撞掉我手里的棍子，转身慢慢向我靠近。我心里发怵，脑海顿时冒出“白眼狼”三个字。难道它真要袭击我？
它走到我跟前，摇摇尾巴，头在我身上亲热地蹭了蹭，突然趴在地上——是两只前腿曲跪在地上。片刻，它起身走向老母狼，一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啊，刚才点点是向我告别！
从那以后，点点再没回来过。
不久，马兰沁夫又气呼呼地找来说：“我早就跟你说，白眼狼白眼狼，咋样？跑了吧？你引狼入室啊。指不定哪天把你吃了呢。哼，早晚我得敲死它们！”原来昨晚，又有狼叼了他家一只羊。
不知怎的，虽然点点跑了，我却不恨它。主人、朋友都撇下，去反哺年老而又伤残的母亲，人也难以做到啊。从它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几年过去了。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养父犯病了。两尺厚的大雪封了路，我穿上羊皮大衣，捂着厚厚的狗皮帽子，踏雪到镇上请大夫。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我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雪窝里连滚带爬地赶路。忽然前面雪地里亮起两盏绿色的“小灯笼”，后面也有动静，回头一看，也有一对“小灯笼”向我靠近。我顿时脊梁骨发麻冒凉气，狼！它们要前后夹击我。天，这深更半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能来救我！那时禁枪令已实施，我只好握住随身携带的一把柴刀。
黑暗中，前面的狼率先扑了过来，把我扑倒在地。我挥刀朝它乱砍，那狼也挺笨，没咬到我，倒被我剁了一刀。后面那狼飞快冲过来，一口咬住我拿刀的手腕。我明白，两只饿狼我根本对付不了，说不定转眼间就被它们撕成碎片。强烈的求生本能，让我奋力反抗，另一只手掏出了手电，冲它们眼睛晃来晃去。
强烈的手电光下，两只狼愣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狼瘸着一条腿，耷着半只左耳。呵，还是那老母狼！老母狼见了我分外眼红，再次把我扑倒身下。正在我绝望时，另一只狼扑上来，却一头把老母狼撞了一个滚。它蹿上去用前爪逼在母狼身上，发出呜呜的威胁。母狼好像被撞懵了，直着两眼一动不动地喘息。
救我的狼两耳上长着白点。“点点！”我惊喜地呼唤。它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走过来。而是悄悄拱拱老母狼，一起慢慢消失在雪夜里。
我没再呼唤它。只觉得热泪在脸上冻得很痛。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初冬的一天，科尔沁草原早早风雪弥漫。我开着自己的越野车，在暴风雪中焦急地寻找养父。他出外放牧已经两天未归，怕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困住了。
暴风雪像神奇的魔术师，转眼间把金色草原变成了白色恐怖的世界。平日熟悉的公路、小溪、沟沟坎坎统统消失，原野一片白茫茫。没有一丝参照物。想打听，又找不到一个蒙古包，连个人影都瞅不见。天近黄昏，雪块直往眼里钻，打得脸生痛。手脚冻得麻木，不听使唤。养父在哪里？再找不到，在这荒原呆一夜，人还不冻成花岗岩雕塑！
正焦急当口，“啪”，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哈，有人在附近！我开足马力朝枪声驶去。
越过一道白色坡岗，我看见风雪中散落的羊群。它们被吹得东奔西窜，惊恐地咩咩哀叫。一个被风雪塑成的雪人，骑在一匹黑马上，腰间别着牧羊鞭，两手端着猎枪戒备地望着远方。仔细一看，果真是养父！我喜出望外地跳下车向他跑去。
养父看见我很高兴，他迅速从腰里摘下一把猎刀扔给我。明亮的眼睛紧张地注视前方。我扭头望去。不由吓了一跳：苍茫暮色中，雪野上仿佛滚来一团团“乌云”，“乌云”里又闪烁着无数盏黄绿、晶莹的小灯笼。狼群！这些饥寒交迫的家伙，正无声地向羊群慢慢逼过来。
形势危急！顾不得多说，我握刀跳上车，迎头朝狼群开过去。狼群对过往汽车似乎司空见惯，没觉得这庞然大物有啥威胁，反而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我连续鸣笛，想吓跑它们算了。汽车笛声被暴风雪的怒吼淹没。狼群一下蹿到车前，呈包围之势。有的已经攀上了汽车前盖和踏板。张牙舞爪，扒得挡风玻璃啪啪响。得，我倒成了“困兽”了！
这些狼！给你们台阶不下，还蹬鼻子上脸要吃人？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吧！我愤怒地打开了汽车的前大灯，两股雪亮的灯柱射向狼群。狼最怕光，在它们犹豫停顿的瞬间，我狠踩油门，车子飞一般冲进狼群。躲闪不及的狼被碾压，撞死。我的汽车在它们中间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坦克一般杀开一条血路。狼们这回尝到了庞然大物的苦头，夹起尾巴狼狈逃窜。
我让养父坐上汽车，他不肯，依旧骑马赶羊。我开车在后面保护，汽车大灯为他照亮前行方向。
灯光里看得分外清楚，养父骑的是匹黑炭马，穿一身深蓝的蒙袍，毛茸茸的毡帽，络腮胡子上冰雪闪亮，背后斜挎一杆老式火药猎枪，显得格外威武，像传说中的民族英雄嘎达梅林。唉，七十多岁的老爹依然操劳。我心里一阵酸楚。
二
我三岁时，父母不幸身亡。巴特尔老爹看我无依无靠便收留了我。当年他收养我时已五十岁，妻子刚去世，儿女都在国外。他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18岁那年养父闹了场大病，一开始他咬牙挺着，怕影响我考大学，等我考完他才住院。由于耽误了治疗，这一住就小半年。我日夜在他身边伺候，这期间，我接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书。高兴一阵后，还是悄悄把它烧掉了。养父在病床上一直惦记我考学的事。我怕养父着急加重病情，搪塞说大学没考上。养父都六十多岁了，儿女不在身边，除了我他还能指望谁？我不能当白眼狼，抛下他不管。后来老师来家里，冲我吹胡子瞪眼，质问我为啥不去北大报到。养父才知道实情。气得他扬起马鞭抽了我几下，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地哭起来。从此，我守在养父身边没离开过半步。养父年迈，却不肯接受我的请求在家享清福，依旧去草原放牧羊群。没想到突然赶上这暴风雪，多悬呀！
我冒雪把养父和羊群接到家，又困又累。吃过饭，不一刻就进入梦乡。
半夜里，我被羊群凄厉的叫声惊醒。狼！一定是雪地里饿疯的狼群跟踪追来了。我急忙披衣起身，养父也穿好衣服，我俩持刀枪冲出帐篷。羊圈里狼藉一片，饥饿的群狼已展开凶残的杀戮，几只羊转眼间成了饿狼的美餐。我们向狼群射击。狼们并不恋战，知趣地叼着战利品很快退却。没想人刚进屋，它们又返身冲向羊圈。我们只好再冲出去驱赶，如此几番。真是鬼东西！狼也懂得游击战、拉锯战！我俩搞得筋疲力尽，哭笑不得。养父提议在羊圈周围点几堆篝火。这是好主意，狼最怕火，不敢近前，我们也不必在雪夜里挨着冻疲于奔命了。
我搬来木柴。这些木柴全被厚厚的冰雪覆盖，表面结出一层光溜溜的透明冰壳，要点燃谈何容易。我点了半天点不着，引火反被风雪扑灭。端来牛粪火炭点火，也只冒出一小股青烟，依旧很快被冰雪浇灭。
看我一筹莫展，养父赶紧伸手帮了一把：他不慌不忙从汽车油箱里灌来几瓶汽油。往湿柴上洒了些儿汽油，再扔上一块燃烧的牛粪火炭，噗的一声，火苗果然蹿起半人高。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在羊圈边噼噼啪啪燃起。这一来，狼群就不敢露头了。我俩放心地走进蒙古包。
谁知刚躺下不久，马棚里又传出黑炭马的咴咴嘶叫。一定是狼群并未死心，它们避开火堆，迂回发起进攻。
我看见养父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黑炭马可是养父的心尖子，它若有闪失，养父会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急忙端枪要冲出去营救，却被养父拦住。他先挑开窗帘缝向外看，只见十几只狼围住了马厩，啃咬马厩的木门。蒙古包门外还有十几只狼在警戒放风，人一出去，它们就会扑上来把你撕烂，再乘机钻进帐篷。狡猾的家伙!
养父取来两个空玻璃酒瓶，从塑料桶里倒出汽油灌满，用棉花堵住瓶口。他小心地把瓶子口的棉絮点燃，猛然从窗口扔向狼群。爆炸声中，数只野狼飞上了天。好多野狼身上溅了着火的汽油，身上的毛皮被点燃。这些“火狼”惊恐万状，惨叫着奔向雪原深处。别的狼也望风而逃。我惊奇地看着养父，问：“爹，你真有办法！咋琢磨的？”
养父笑笑说：“有啥希罕，咱是当兵出身嘛。”他告诉我，这法子其实是在部队解放天津时逼出来的。当时守敌司令困兽犹斗打反击，马路上冲来数十辆美式坦克，反坦克手雷已经用光了，情急之下，养父这尖刀班班长想出妙招，从废弃的汽车上灌来汽油，装在酒瓶里点燃再扔出去，炸毁了好几辆坦克。土办法毕竟不安全，他自己也被火烧伤。为此他获得了一枚二等军功章。坦克都能炸飞，这些狼还在话下？
我跳出门，用猎刀撬开马厩门，进去割断缰绳，迅速牵马走回蒙古包。就在我刚抓住门把手时，一条腿像被什么东西拽住，接着传来刺骨的疼痛。我扭头一看，一只被炸断后腿的狼狠狠咬住我的腿肚，任猎刀在它头上砍剁，就是不撒嘴。紧急关头，养父一声枪响，那狼才一声不响倒地。
养父赶紧处理我伤口，只见裤腿已被血浸透，鞋里灌满鲜血，狼牙几乎把我的腿肚咬穿了。
三
这场狼的袭击，让我和养父觉得：需要养几只牧羊犬做帮手了！偌大的羊群，没牧羊犬保护，很难对付狼群。养父先弄来一只纯种德国牧羊犬，叫黑丹。我又从同学那儿淘来一条母苏格兰牧羊犬，起名褐玉。这“小姑娘”才半岁，竟如小牛犊子大。尖尖的头，宽宽的肩，背上是褐色长毛，肚皮和腿是雪白短毛，甚是漂亮。
一晚和养父闲聊，说起早年村里的事。那时曾有人捉到一只丧母的幼狼，带回家中与牧羊犬一同驯养。这只狼长大后成为十分称职的“牧羊狼”，凶狠机警，几百只羊在它的看护下，像小鸡一般老实，不敢离群半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央求养父带我抓只小狼驯养。
次日，我们骑马来到一个荒凉的小山包。细细搜寻，果然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我趴在洞口向里瞧，里面一片漆黑，黑暗中，有四只宝石般晶莹的绿色“小灯笼”。我俩喜出望外，先在洞口架好网，找来湿柴和青草，点起滚滚浓烟，用草帽把浓烟往洞里扇。过了一阵，大概被烟呛得受不住了，两只吱吱叫的小狼蹿出来撞进了网中。它们被熏得灰头土脸，双眼通红。仔细看，两个小东西长得一模一样。四只尖尖的耳朵顶上，都长了一小撮白毛。
我和养父怀里各揣一只，正要离开，两只老狼回来了，看见孩子被抢，愤怒地飞身扑过来，养父冷不防被扑倒在地。我慌乱中开了枪，火枪在雄狼头上开了花，它痉挛了一下，躺下不动了。我被身后的母狼扑倒，养父爬起身，朝母狼开了两枪。一枪打断了它左后腿，一枪削去了它半个耳朵。它一瘸一拐地跑了。养父拽起我说：“有麻烦，快走。”
我俩策马绕过一片树林，拐上一条羊肠小道，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逃走的母狼带着数十只狼迎面挡住去路。我朝天开了一枪，想吓走它们，没想到它们纹丝不动。数十对狼眼死死盯住我们，一副拼命的姿态。老母狼断耳淌着血，遮住了一只眼。它冲我们发出愤怒、凄惨的嚎叫，惊得马儿倒退了几步。养父叹了口气说：“哎，母子连心呐。”他从怀里掏出小狼放到地上，小狼跌跌撞撞地向妈妈走去。趁母狼和小狼亲热之际，我俩像偷东西的贼，纵马落荒而逃。
我怀里揣回的小狼，因耳朵尖各有一撮白毛，起名叫“点点”。它和黑丹、褐玉一起长大，从小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四
一年后又一场暴风雪纷纷扬扬，引来了草原特大雪灾。原野白茫茫一片。蒙古包只露出蘑菇顶，小羊羔一夜间冻成了白石头。雪灾又引来狼灾。它们饿红了眼，三五成群地冲进羊圈大开杀戒。这次有居民看见，一只缺左耳的三条腿老狼立在土岗嚎叫指挥。
说来也怪，全村人家都遭狼的光顾，唯独我家幸免。每当狼群走来，我的点点便扬起脖子，发出悠长的嚎叫，竟让野狼们闻声而退。
街坊玛兰沁夫忿忿不平地说：“人家养着白眼狼，是狼亲戚！”
一天清晨。玛兰沁夫带着两个儿子，手持棍棒，找上门来算账。进门就说：“那白眼狼在哪？今天非打死它不可!”
我抄起棍子冲马兰沁夫说：“点点就在我屋里。你动它试试！”马兰沁夫气焰沉下一截说：“昨晚它带狼咬死我家五只羊，你说咋办？”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八道。点点昨晚根本就没出屋！”他家人一起大声嚷嚷：“你还护着那白眼狼，我们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耳朵上一边一撮白毛。”说着又要往里冲。点点在屋里听到吵闹早忍耐不住，它呜呜发出愤怒的嚎叫。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养父过来问明情况，说：“先消消气，摸准情况再说。要真是点点作怪，打死它也不冤。”
就这样，养父把黑丹带上为马兰沁夫护圈。我也跟着去马兰沁夫家呆了几晚上。
一天后半夜，我们黑着灯隔窗看见月光下几只狼窜进了羊圈。黑丹扑上去和狼撕咬起来。马兰沁夫一边大声嚷嚷：“瞅见了不，那不是点点是谁？”我仔细看去，领头狼的个头、毛色，及耳朵尖上的白点，果真和点点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莫非它真变成白眼狼，背着我干这缺德勾当！
只见那“点点”凶猛无比，它趁黑丹和别的狼撕咬时，猛不丁咬住黑丹的脖子。那是致命的一招呵！它疯了，怎么忍心对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下口？我拿着棍子正要冲出去，只见斜刺里又杀出一只狼，它旋风般的冲过去，把咬住黑丹的“点点”一头撞倒在地，两狼滚打在一起。黑丹缓过劲来，竟帮助后来者撕咬那“点点”。
这时，羊圈外的土岗上，一条狼发出凄厉的嚎叫。那“点点”稍一愣神，停下嘴，却被黑丹和后来者死死咬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其他狼夹着尾巴溜走了。
战斗停止我才看清，那后来者耳朵也长着白点，脖子里拴着一道铁链，那链子是我临来时怕它乱跑拴上的。呵，这才是我的点点呐！可奇怪，点点并未发出胜利的欢叫。它狠狠赶开黑丹，围着那狼闻闻嗅嗅，鼻子里发出呜咽之声，然后趴下来，替那狼轻轻舔脖子的伤口。
这时，土岗上的老狼叫得更加凄惨，我把手电打过去，看清那老狼断着一条后腿，左耳少了半只。我认出来，它就是当年受伤流血，冒死截下自己孩子的母狼——点点的母亲。我一下明白了：那只叼羊的“点点”，正是当年养父还给母狼的那只小狼，是点点的孪生兄弟呵。
当时羊群告急，点点情急之下挣脱锁链冲过来拼命。当一切平静下来，它才捕捉到了亲人的信息，但杀死亲兄弟的事实已无可挽回。
那一刻，老母狼亲眼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互相残杀。在它凄厉的哀嚎声中，点点懊悔地跪在尸体跟前嘤嘤哭诉。我和养父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五
从那以后，每天夜深人静，土岗上常常响起老母狼的嚎叫。
点点听到叫声，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经常彻夜不归。我心里不免担心，怕点点离开我，回到它母亲的身边。细一想，几年来，我和点点情同父子。它离开我，等于放弃了整个家庭，这可能吗？况且，它每次与母亲相会回来，对我都会显得比平时格外亲热，我怕是多虑了。
可我发现，羊群的羊过几天就会少一只。我想，准是点点出去会母亲，让别的狼钻空子，乘机叼走了我的羊。
这可不行！当晚，我把点点从羊圈边牵回院里，紧锁大门，不能让它跑野了，得收收性子。那晚，老母狼在外面凄厉号叫。点点听了不住地撞门，急得乱哼哼。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听见母狼嚎叫，可院里没有一点动静。起来一看，点点不见了，门洞下有堆土，原来点点自己刨洞钻了出去。我悄悄开门出去看动静，只见点点正在羊圈里，凶狠地咬死一只羊羔，叼着迅速地跑向老母狼。老母狼大概饿极了，接过小羊就大嚼起来。原来，我丢的几只羊，都让点点偷去孝敬它老娘了。
我愤怒地抄起棍子朝老母狼冲过去，不提防点点斜剌里冲过来，一扑撞掉我手里的棍子，转身慢慢向我靠近。我心里发怵，脑海顿时冒出“白眼狼”三个字。难道它真要袭击我？
它走到我跟前，摇摇尾巴，头在我身上亲热地蹭了蹭，突然趴在地上——是两只前腿曲跪在地上。片刻，它起身走向老母狼，一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啊，刚才点点是向我告别！
从那以后，点点再没回来过。
不久，马兰沁夫又气呼呼地找来说：“我早就跟你说，白眼狼白眼狼，咋样？跑了吧？你引狼入室啊。指不定哪天把你吃了呢。哼，早晚我得敲死它们！”原来昨晚，又有狼叼了他家一只羊。
不知怎的，虽然点点跑了，我却不恨它。主人、朋友都撇下，去反哺年老而又伤残的母亲，人也难以做到啊。从它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几年过去了。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养父犯病了。两尺厚的大雪封了路，我穿上羊皮大衣，捂着厚厚的狗皮帽子，踏雪到镇上请大夫。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我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雪窝里连滚带爬地赶路。忽然前面雪地里亮起两盏绿色的“小灯笼”，后面也有动静，回头一看，也有一对“小灯笼”向我靠近。我顿时脊梁骨发麻冒凉气，狼！它们要前后夹击我。天，这深更半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能来救我！那时禁枪令已实施，我只好握住随身携带的一把柴刀。
黑暗中，前面的狼率先扑了过来，把我扑倒在地。我挥刀朝它乱砍，那狼也挺笨，没咬到我，倒被我剁了一刀。后面那狼飞快冲过来，一口咬住我拿刀的手腕。我明白，两只饿狼我根本对付不了，说不定转眼间就被它们撕成碎片。强烈的求生本能，让我奋力反抗，另一只手掏出了手电，冲它们眼睛晃来晃去。
强烈的手电光下，两只狼愣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狼瘸着一条腿，耷着半只左耳。呵，还是那老母狼！老母狼见了我分外眼红，再次把我扑倒身下。正在我绝望时，另一只狼扑上来，却一头把老母狼撞了一个滚。它蹿上去用前爪逼在母狼身上，发出呜呜的威胁。母狼好像被撞懵了，直着两眼一动不动地喘息。
救我的狼两耳上长着白点。“点点！”我惊喜地呼唤。它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走过来。而是悄悄拱拱老母狼，一起慢慢消失在雪夜里。
我没再呼唤它。只觉得热泪在脸上冻得很痛。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