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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午,遥远的太阳微微点亮了这片位于赤道地区的心形冰原。举目远眺,除了无垠而残酷的白色,四下空无一物。
整个世界寂静如初,仿佛宇宙尽头的坟场——在这坟场中心,是一座突兀耸起的冰山脉,最高峰约莫两万五千米,如一条毒蛇吐出的信子。
张尔行走在这片山脉下,不时看看身后如獠牙般的冰山。地球上可没有这样的山,他想。这里是冥王星,一颗地狱之星,或许哈迪斯①和他的地狱猎犬真的住在这刀劈斧砍般的雄奇之中——这不禁让他感到莫名的畏惧,于是停止了胡思乱想,加快步伐,朝离前哨站不足一公里的机库走去。
经过一段万年坚冰,没用上几分钟,他便来到了机库的大门外。
这是一处能容下两艘侦察机的机库,大门上印着联邦军红色的旗帜,如干涸的血迹。这面旗帜曾代表的价值与意义都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毕竟那场战争已是过往。倒是机库内部的能量供给系统依旧运转良好,成了放置饲养舱的理想场所。
张尔打开门,进入机库内部。立于其中的是一个比邻星风格的饲养舱,独占机库二分之一面积,如同一只被截取尾部的巨型水蛭,潜伏于黑暗中,静静吸取着机库多年前存储的充沛能源。张尔靠近那只“水蛭”,打开饲养舱的外闸门,穿过了气闸舱。
门内侧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一切正常。他取下头盔,眼前这条幽蓝的过道也因此显得更为清晰真实。
过道不长,呈“U”型,中间一块全透明的空间留给了光鸟—— 一种似乎永远都躁动不安、飞行速度接近音速的伊始星飞禽。一只成年光鸟的体型接近翠鸟,尾羽含有大量镭元素,因此摇曳着浅蓝色的光。在伊始星,这种飞禽也被视为死亡之鸟,因为它对所有接近自己的振动频率有某种天然的敌意。此刻,玻璃帷幕中的光鸟已如闪烁不定的图像般开始躁动——张尔意识到是自己的心跳频率激发了光鸟的敌意,他赶紧用双手捂住心脏的位置,退到U型过道的外侧。
最外侧栖息着一种仿佛犀牛和蟾蜍杂交出的奇怪物种——四腿短粗的孢子兽。其背部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孢子囊,有些如同水泡般鼓胀,有些则爆裂开来,留下无数个粉嫩的圆坑,就像被挖空的血肉莲蓬一般——这是孢子兽独特的生殖方式。在比邻星,当孢子兽的生物孢子成熟并从背囊中爆裂时,一些孢子会随风被带入比邻星树成熟的果实中,使之激发为纯天然的子宫,孕育孢子兽,直至其落地而出。但在地球,人们所感兴趣的并非这种独特的繁衍方式,而是孢子兽背囊中的生物孢子,它是某种神经药物的原料——对于医生而言的确如此——但对于富人而言,那可是他们更高层次享乐的精神原料。
此刻,张尔正看着这只孢子兽,完全搞不懂这丑陋到令人发指的玩意儿究竟能给人类带来何种无与伦比的美妙体验。他再次扫了一眼数据,一切良好,于是将视线挪开,朝着更深处走去。
在U型通道的弯曲位置,玻璃是薄薄的黑蓝色,看似里面空无一物,一旁显示器的数据却显示浮幽的生命体征完好。这是一种不喜光、半透明、胶质的肉食性异兽,来自HD2161星——张尔对于这种动物就像对于这颗星球一样所知不多,只知道它位于帆船座悬臂,由一颗橙矮星所照耀。生命体征完好就意味着没有任何问题,他这样想着,来到了通道的尽头,里面是一只如同被挖空的朽木般的树耳,亦来自HD2161星。
树耳横陈在尽头的玻璃帷幕中,长度超过三米,表皮粗糙,呈褐色,幽蓝的灯光反射出其坚硬的质地。这种生物中空,尾部结出一个巨大的瘤,张尔猜测这瘤应该属于大脑或胃部。为什么会有如此奇葩的生物?或许应该被归类为植物才对——他摇摇头,努力把这个疑惑从脑袋里挤出去。反正自己只是个走私贩,而不是什么任重道远的外星生物学家,思考这些做什么?于是,在简单浏览完玻璃帷幕内的生物体数据并确定一切良好后,他戴上纳米头盔,离开了饲养舱。
走出机库大门,再次回到这片如荒寂坟地般的广袤冰原时,遥远的太阳已经隐没于连绵的冰山脉之下——冥王星自转一圈仅需六小时又九分,白日因此稍纵即逝,天边只剩一点微弱余光。张尔周身一个战栗,近乎本能地查看头盔数据,还剩至少两个小时的电量,这足够他走完回程的一公里,但他还是感到些许寒意,便将作业服的溫度提高了两度,之后,沿着平缓的山脊朝隐蔽的栖息舱走去。
山脊那边有什么?看着这片缓缓横陈而起、遮挡视线的余脉,他想。但接着又告诉自己,除了该死的冰原,山脊那边还能有什么?可这个答案显然并未能击退他的好奇心。两个小时的电量足够爬上这座不到百米的山脊——这想法让他莫名兴奋,亦有恐惧,只因在这片广阔到如同地球一个洲的冰原之上,他所知道的活人,只有他自己和栖息舱中的另外三位走私犯。可那又怎么样呢?去印证一下在这寂静中升腾而出的想象,也比早早回到沉闷的栖息舱对着脱水食物怀疑人生要好。
于是,他调整重力鞋,步伐轻盈地朝着山坡上方走去。纳米作业服的完美设计使得在低重力环境中的攀爬并不吃力,但张尔慢条斯理,他不急于登上脊梁,而将其视作一次散步,体味着过程,不时扬头看看冰原上如毒蛇信子般的最高峰,之后落下视线。
就在山脉陡然落至平缓处的尽头,张尔确定,他看到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狗。
这使他内心猛地一紧,觉得难以置信,不由抬眼再次辨认。不远处,那如黑色巨门的崖壁下,立着一只三头恶犬,黝黑的皮毛在迫近明晰的银河下泛着微光,几近冥王的地狱猎犬。张尔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刹那间如冰刺般倒插。
黑犬用中间那个头颅轻嗅着地面,即使在零下两百多度的低压环境中它依旧活动自如。张尔动弹不得,头脑一片空白,连通信器都忘了启动。突然,那狗像是嗅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对着张尔露出了獠牙,而后在这几无重力的环境中,朝着张尔飞奔而来。
二
张一首先意识到出了某种状况—— 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受正在自己体内消失,带来空虚,这空虚让他从3D电影中清醒过来。他来到餐厅,发现老九戴着那副古董耳机,微闭双眼,正享受着音乐;而吕斯不在这里,他大概正在独立舱内。之后,张一来到张尔的独立舱,里面凌乱且空荡,自己的亲弟弟不在其中。张一紧张起来,跑到通信台,抓起通信器。没有回应,只有一段自动录音。 录音中有一阵剧烈的呼吸声,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之后,通信信号便被切断,留下一段默片式的空白——此时,距离张尔离开栖息舱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这是室外作业服电池的最大核载时间。
“那小子可能还在机库。”从古典音乐中缓过神来的老九一边安慰张一,一边对着栖息舱里唯一一台监控屏幕。
通过画面可以看到机库和饲养舱,除了那几只奇形怪状的异星异兽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活物的迹象。
“监控可能有死角。”张一夺过控制器,又将所有画面走了一遍。没有任何死角。
“我得过去,那边可能出了故障,他正在检修。”张一朝着装备舱走去。眼前,吕斯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
老九用他那支强有力的钛合金机械手臂拉住张一,告诉他不用太着急,弄清楚状况花不了几分钟,接着,他将监控调试到录像模式。
张尔出现在屏幕中,几小时前,他一如往常地做完了与平常无异的巡查,之后离开饲养舱,走出提供能源输出的机库。
“他不在饲养舱。”老九说。
“别他妈这么肯定!”张一近乎咆哮着说,因为不在饲养舱就意味着给弟弟判了死刑。
“嘿,冷静,或许没那么糟糕。”老九开口道。
“无论如何,我要先出去看看。”
“等等!”老九突然大喊起来。录像画面已经调到室外,来自于机库和栖息舱之间唯一的监控。
“他爬上山丘干什么?”
“不知道。”老九盯着屏幕。当张尔接近那条山丘的中点时,他停了下来,不到一分钟,他又慌乱地飞奔起来,直至到达丘顶,之后他回头望了望,隐没在山丘的另一端。
监控的范围有限,没人知道张尔最后究竟看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正在追赶他,但画面中并没显示出任何奇怪的东西,这使得每个人都高度紧张起来。
三
按地球日计算,他们是于一周前来到冥王星的,从土卫六出发,乘坐的是一艘叫“奥德修斯号”的走私船。
由于比邻星人的飞船出了故障,交易时间延迟,他们不得不在前哨站等待了三天。之后,“奥德修斯号”前往木卫三执行新的任务。这时,比邻星人才载着异兽姗姗来迟。更为“幸运”的是,内部消息警告说,冥王星已进入两颗小行星前哨站的扫描夹角中——这意味着,在之后的一个月,也就是前哨站更换扇形扫描区域之前,没有任何一艘走私船会冒险降落冥王星。
他们被困在了面积不足两百平方米的栖息舱内,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穿过不到一公里的空旷地带,巡查那四只价格昂贵的异星异兽。只需这其中的一只,便足够他们四人攒够资本,在地球长久生活,而非待在某个该死的星外殖民地。总而言之,这是一次收入不菲的走私,他们因此聚到了一起。
张氏兄弟最年轻,按照资历,本不该加入这趟买卖,但丧父的他们从小便混迹于名为弱音角帮的走私集团,也可以说,弱音角帮便是他们的父亲。
吕斯和老九都曾在星河舰队服役,经历过那场与比邻星人之间的星系战争。不同的是,吕斯是盯着作战室的屏幕经历了这场战争;老九则是同空降师的弟兄们一起钻进空降舱,从太空中降落到一颗又一颗行星,直到这场战争戛然而止,整个空降师里他所认识的活人已不超过十个。
他们都是由部队的老友介绍拿下了这活儿,至于目的,无非是为了钱。对于老九来说,这种降落异星的任务他驾轻就熟,但吕斯多少有些紧张,以至于接受任务那晚,他在土卫六那幽闭的地下房间中久久不能入眠,于是干脆起来,去到地下酒吧喝上一杯。
他就是在那里遇见那个满头白发的家伙的。那家伙有一张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面庞,似乎动过基因手术,以求保持一种不合时宜的青春质感,但他的嗓音低沉,双眼就像两口深井。他看着吕斯露出微笑,那笑容略显诡异,仿佛已等待他多时。
“听说你将前往冥王星。”那家伙说。
“你的听力和理解力可能不太好。”
“我是听弱音角帮的朋友说的。”
“哦?弱音角帮?土卫六的唢呐乐队。”
“最好的喪乐乐队,适合为你奏上一曲。”那人一脸平和地回敬道。
吕斯放下酒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人,他那固化在脸上的微笑有些优雅,看起来没什么敌意。
“我只是来喝上一杯,不想惹任何麻烦。”
“我也是,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皮尔斯。“
“皮尔斯?这个老混蛋!”吕斯说。他和皮尔斯的关系非同一般,正是皮尔斯帮他找到了这活儿。
“这么说我们可以聊下去?”那人问。
吕斯点点头,看着那人顺着吧台递来一个全景浸入U盘。
“我们需要在冥王星上找回一些东西。对你而言,这只是顺道的事情,找到它,带回来。”
“我不明白。”
“我们没法儿和弱音角帮直接合作,他们要价太高。”
“冥王星有什么?哈迪斯的恶犬?”
“相当不错的猜测,或许不是哈迪斯,而是比邻星人的恶犬。”
“哦?”吕斯来了兴趣。
“据我们所知,那里有一艘王舰残骸,在汤博地区。你们正要前往那里,所以对你而言,只是顺手而已。十几年前的残骸,没有任何危险!”那人左右四顾。
“为什么是我?”
“合适的时机,而你恰好是降落到那个地区的合适人选。”那人又递来一张电子支票,上面的金额至少是这次走私分成的三分之一。
吕斯有些茫然,但在看了看桌面上的U盘和电子支票后,他一咬牙,决定接下来这活儿——因为钱,也因为皮尔斯不会将不靠谱的人介绍过来,况且这活儿听上去没有危险——这种钱不赚白不赚。他伸出手,摁在了U盘和电子支票上。但那一刻,他并没有意识到,在土卫六的地下酒吧提及“危险”这个词,还不如喝下一杯满是甲烷味的啤酒来得危险。
四
“这里有什么?” “三十把靠化学能驱动的激光枪和不到三十发的势能子弹。”老九朝张一回答道,又扭头看看正陷入沉思的吕斯。他将一把黑色的激光枪递给张一,这枪有些笨拙,是前哨站遗留下的装备。
这种枪装配化学子弹,一次十发,通过激发化学反应产生强大的化学势能,从而射出高能激光。老九检视着这些武器,拿起另一把激光手枪,熟练地充上势能子弹,插到室外作业服的枪夹之中,之后,又将一把射程更远的化学步枪掀到后背的固定枪夹上,继而告诉大家,是时候出发了。
此时,距离张尔失踪已过去快四个小时。短暂的黑夜过去,遥远的太阳再次微微点亮了这片广袤的冰原。
张一正站在弟弟看到什么时所站的位置,举目四望,最后视线落在平缓山脉开始骤然陡峭之处,两片如锐利刀片般的冰峰半包围着直向主峰延伸的寒冰岩壁,就像这冰原上的一扇巨门,隐没于两片冰峰的阴影之中,连冥王星正午的太阳都无法将它点亮。
张一感到某种危险似乎正在迫近,于是握紧了腰间的枪。但在仿若凝固的时间中,在宽广的平原之上,不远处吕斯和老九不断攀爬的背影或许是其间唯一的活物,也正因如此,张一很难说清这危险的感受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是心理压力所导致的。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继续朝前走去,但背后似乎有什么跟随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加快了步子,很快追上两人,来到了这段不足百米的冰川余脉的顶端,视野也因此开阔了起来:依旧是单调荒芜的白色冰原,与他们身后相比,眼下的冰原海拔要低上至少一百米,太阳光正竭尽全力地将其点亮,然而呈现眼前的依旧是广袤的昏黄。
昏黄中,在距离余脉约五公里外的某处,有什么正在有限的阳光下挣扎起一点银光。这引诱着吕斯朝光源仔细辨认,透过纳米头盔拉近景物,待他看清那散落于冰原的银色废墟后,他的心狂跳起来。
“一艘战列舰。”一旁的张一也发现了废墟。
“不,不是战列舰。”老九眯缝着眼,看了好一会儿,“不是战列舰,是比邻星人的王舰。”
“王舰?”
对,王舰,和死亡没什么区别的王舰。老九心想,但没说出来,毕竟现在的状况已经够糟了,他不想再制造更多的不安。但在内心深处,略带恐惧的回忆从内心泛起。他还记得比邻星王舰那如镜面般的侧翼从空降师的头顶掠过,那些菱形的镜子一面面剥落下来,成为数以万计的菱形飞行器。那些飞行器的大小甚至不及一艘宇宙战机的十分之一,但它们在某种矩阵算法的支配下运作,如钢铁蜂群般扫过空降师,仅仅是通过物理攻击,就将身着作战盔甲的伞兵们切得粉碎——整个过程如闪电般迅捷,不到三分钟,老九从两块页岩的缝隙中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连绵不绝的鲜血、尸块,以及如种子般散落一地的头颅,一些头颅的眼中,连最后一丝惊恐都还未散去。
老九深深地吸一口气,试图遏制从内心蔓延而出的消极情绪,之后对张一解释说,这是比邻星人的主舰,但那场战争后,按照停战协议,他们的武器尽皆销毁,这或许只是被遗忘的一艘。
“这只是遗骸,不会有什么危险。”吕斯似乎意图制造一点轻松,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所谓的危险究竟是什么。他调试了一下重力鞋,顺着平缓的余脉滑了下去。
五
當他们接近王舰时,呈现在眼前的,仿若一半身体被埋于冰面之下的巨型蜻蜓,这“蜻蜓”的一只翅膀已经折断,另一只朝天空微微倾斜,在微亮的平原上孤独静默,如同朝冥王星主峰竖起的一根中指。在那只长约百米的翅膀之下,是贴满舰身和侧翼内侧的一面又一面的菱形镜子,漫射着光线,使这里比外面明亮许多。
三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朝里走去,一边握紧了枪。在接近舱体的位置,一些菱形镜面已经剥落,锋利的一面倒插入坚冰之中。张一走在最前面,倒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寻觅张尔的急切之心,还因为他不像老九和吕斯那般了解这些厚度不超过半米的菱形分子飞船,对于那两人而言,这就如死神手中的镰刀一般,因而提高了警惕,放慢了步速。
张一穿行于这并不繁复的迷宫中,一面又一面镜子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直至接近舱体的深处,他看到了倒在破碎冰面上的熟悉制服,于是小跑绕过一段不长的冰裂缝,接近了那让他心跳加速的原点——张尔躺在冰面上,身后是一艘菱形分子飞船。他的衣服、头盔都完好无损,但身体却膨胀了一倍,挤压着室外纳米作业服,如同充满空气的奇怪玩偶。作业服的腰带电池则不断闪烁着红灯,提醒电力已经耗尽——但这提醒对当事人而言已无关紧要,因为约一小时前,张尔就已经死于因电力耗尽所造成的失压与失温。
“备用电池!”张一朝身后正赶来的两个同伴嘶吼道。
“他已经……”吕斯不知该如何安慰张一,备用电池就在他的背包里。
“备用电池!”张一再次大吼,几近声嘶力竭。
吕斯掏出一条腰带电池递给张一,看着他更换电池,做无谓的尝试,之后如岩石般蹲在自己弟弟身边,突然沉默下来,捂着头。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显得沉重且漫长。吕斯和老九也等待着,同时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寂静、死亡,以及某种像游丝一样漂浮着的危险。
“那是什么?”吕斯的视线落在王舰前端,只见驾驶舱倾斜着,一半埋入冰面,另一半则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还未等老九反应过来,吕斯便提着高能激光枪朝那里小跑而去。借着镜面,他看到老九尾随而来,于是他停步,看看依旧处于绝望之中、毫无防备的张一,对老九说:“前面好像有响动。你留下来看着张一。”说毕,便朝着“响动”之处小跑而去——那是一种只有他才了解的子虚乌有的声音。
六
比邻星王舰,一种靠核心矩阵算法所支撑的“蜂群”武器,最大型的王舰一次能够支配数十万艘菱形飞船——这需要一套精密全面的矩阵算法,以保证菱形飞船在攻击时既保持最小间隙,又不至于互相撞击;在此基础上,还要同时支配数十万艘飞船,将进攻精确到毫厘之间——其实,人类科技也早已精通这类矩阵算法,只是较之王舰仅需黑匣子大小的核心便可制造出如此高精度的协同,人类科技还是略显笨拙——而这也正是吕斯所要寻找的,一只存储着比邻星黑科技的盒子。 他向那道撕开的口子走去,同时将U盘资料导入纳米头盔系统,一条明晰的红色路径铺陈而出,直至舱室内部的中心位置。
在那里,他会找到那只盒子,如此简单,收入却是走私活计的两倍。事情的进展比他计划得要快上许多,他原本打算熟悉一下环境再匹配资料进行寻找,张尔的死却让这艘王舰废墟顺理成章地屹立眼前。一个人死亡就意味着另一个人会撞见幸运,吕斯想着,加快了步子。可就在接近那道口子时,他却停下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的枪。
有什么东西如同黑暗中的幽灵般正飘浮在那一线裂口中。
吕斯内心一紧,立在原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天真,忽略了某种真实存在的危险——正是这危险使得张尔朝着与前哨站相反的方向奔跑,最终因纳米作业服电量耗尽而死——可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在这片死寂的冰原之上,又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一切发生?——他不敢再朝前迈出一步。
裂缝中,那如水母般的幽灵显然是发现了他,摇曳得愈发剧烈起来,慢慢朝着裂缝口移动,露出它那白色的端倪。
吕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一束黄白夹杂的高能激光如他的射击一样慌乱,朝着裂缝中胡乱射去,瞬间照亮了内部——王舰宽阔且空荡的驾驶舱,以及一只飘浮于菱形驾驶台附近的白色幽灵,垂下无数条细长的触手——他还来不及反应,激光便被这黑暗吞没。顺着本能和稍纵即逝的光线所提供的坐标,他再次扣动扳机,这一次,光线如闪电般直穿驾驶台右侧,尽头的那片黑暗如油漆般剥落,冥王星午后微弱的阳光顺势侵入,浸满了驾驶舱。只见那白色幽灵无力地覆在驾驶台上,身体某处因短路而闪烁着微弱的火花。
是一台比邻星人的维修机器人。吕斯垂下了手中的激光枪,先是感到一阵无关痛痒的自责,接着便彻底放松了警惕,将枪掀到后背的固定枪夹上,爬入那已渗入光亮的巨口,朝主控台走去。
吕斯熟悉这种维修机器人,但在黑暗中,这鬼东西却如幽灵般飘摇着——这也是他刚刚忘掉了那些常识的原因。他对比邻星的认识多半来自于军事预科学院的书本中,但是亲眼见到维修机器人,还是第一次。
他来到主控台,掀掉覆在上面的那堆冒着火花的生物机械零件,脑子里不断回忆着书本上的知识。但这主控台看起来就像密不透风的黑色方棺,而整个驾驶舱仿佛空荡而威严犹存的帝王陵墓——他有点不知从何下手。纳米头盔内,连接U盘资料的指示路径开始不断闪烁红光,提醒吕斯已经接近目标。这红光让他没法儿冷静回忆,于是干脆将其关掉,静静沉入过去那些无聊的课堂知识中,吕斯忆起了科技部一个满头白发的家伙,正站在讲台上自命不凡地为他们讲解如何入侵比邻星人的系统。
某些记忆清晰起来,于是他摊开十指,摁在驾驶台左侧,接着又将双手触在右侧某个位置。驾驶室内平静依旧——他不清楚这种方法是否正确,或许这艘飞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能源而无法启动。这时,黑色的方棺突然明亮起来,如一块表面刻满奇怪字符的晶莹水晶。他再次接通U盘资料,指示路径显示出一连串敲击序列,他依序输入,这花了一点时间,毕竟比邻星人有二十根手指,而他只有十根。
最后一个字符敲击完毕,控制器接收到指令,方棺从二分之一处向两侧裂开,里面是脑神经般无限繁复的透明线路,中央有一块如火柴盒大小的水晶核心,核心内部则布满如毛细血管般的线路,其间流淌着或白或深蓝的光彩——这便是他要寻找的东西。
四人之中,只有吕斯略懂技术,所以当亲眼看见比邻星人的生物机械科技时,他不禁啧啧称奇,同时伸出右手,将最核心的方块剥离出来。这时,原本透亮的方棺熄灭了,再次恢复成不透明的黑色,而那火柴盒大小的核心因失去了连接,同样变成不透明的黑色。吕斯来不及多想,赶紧将核心塞入腰带内侧的储物包中。突然,他的脚下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这震颤起初只是式微,而后愈发剧烈。透过驾驶舱的裂缝,吕斯看到,覆在舱体上的那些菱形分子战机,正一艘接着一艘剥落下来。
七
“那是什么?”
“是闪电!”
“没有银白色的闪电。”
“老九,也不该有这该死的星系战争。去他妈的闪电!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老九曾经见过这迅捷而来的银色闪电,起初只是形单影只,很快便化为十条、百条、上万条,如同道道带尾迹的银白色蝗灾,朝着空降师集结的小盆地而来。
那是老九第一次见识这些菱形分子飞船,它们的合金锋刃一眨眼就将他的战友劈成了两半,另一艘从他右肩划过,带走了他整条手臂,巨大的气浪则将他掀入页岩的裂缝中。
于是,在冥王星这个短暂的午后,当王舰颤动起来,一艘艘菱形分子飞船又开始从船体上剥落时,老九颤抖得像个为惊雷而恐惧的孩童。
这时,一艘菱形分子飞船如一把匕首般向着仍失魂落魄的张一倒插而下。就在那一刻,某种星船伞兵的本能在老九心中复苏,他冲了上去,大力将张一推开,只见张一撞上了旁边一艘倒插入冰原的菱形分子飞船,晕了过去。
这只是一次纯粹的剥落,不是一次攻击。看着无数倒插入冰原的菱形分子飞船,老九稍稍放松下来,举目四望,王舰倾斜的舱体下方已变成一片由银白色墓碑所组成的迷宫。
“吕斯,什么状况?”老九透过通信器发问。没有回应。于是他走过去扶起张一,检查他的纳米作业服和头盔,完好无损,生命体征正常。
三分鐘后,吕斯绕过这片繁复的银色墓碑出现在老九面前,右手提着一个仿若骑行头盔的透明胶质物体。
“就是这玩意儿,尽忠职守的维修机器人!”吕斯将那东西扔到老九面前。
“这是你看到的东西?”
“对,我慌了神,开了枪,可能损坏了控制系统,所以……”吕斯看到了张一,“他怎了?”
“别担心,还活着。”
吕斯指指电池,告诉老九,所剩电量已经不多,他们得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妈的,该死的战争!”老九将钛合金机械臂重重地砸在身旁的分子飞船上,然而这样做毫无意义,甚至没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八
他们朝着栖息舱走去,老九背着张尔的尸体,吕斯则背负着昏迷的张一。短暂的白天又一次消逝,眼前是一片寂静暗淡的冰原,但远处那高耸的山脉和头顶清晰的银河都提醒着他们广袤宇宙的神奇与无情。或许正是这其中的某种力量带来了恐惧,这恐惧使得张尔迷途,并最终死亡——但那究竟是什么?他们一无所知,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在冥王星那无可辨析的黑夜中加快回程的脚步。整整五公里,即便是在微重力环境下,背负着一生一死的两兄弟行走也让吕斯和老九感到疲惫,但他们没有歇息哪怕一次,仿佛身后有猛兽追击,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疲惫前行,直至电池腰带上的红灯开始不住地闪烁起来。
在那段缓缓升起的余脉之下,老九和吕斯停下脚步,更换了腰带电池,关掉重力鞋,之后跳跃着攀爬上这段缓坡,来到丘顶,终于可见依山而建的栖息舱和相隔约一公里的机库——这使得他们安下心来。
老九放下肩头张尔的尸体,注视着远处那如冥府大门般的寒冰峭壁,张尔正是从那里看到了什么,然后朝栖息舱相反的方向逃去,然而那寒冰峭壁即使让人无法摆脱某种畏惧,但还不足以带来致命的恐惧。这使得老九有些茫然,“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吕斯答道。
“那场大战时,我曾到过冥王星。”
“哦?来这该死的地方干什么?”
“只是补给而已。那时候,这颗星球有至少三十座前哨站。”老九说着,再次背起了身边的那具尸体,“如果真有某种具体的威胁,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干掉它。”
“或许我们可以到那片峭壁下看看,主动出击。”吕斯提议道。但老九摇摇头,告诉他此刻时机并不成熟,接着便顺着坡道滑了下去。
在快要接近栖息舱时,老九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半隐没于余脉之下的机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查看那四只价值连城的异兽了。失去这四只异兽,那么此行对他而言就将毫无意义。于是他放下肩头的尸体,“我得去饲养舱看看,咱们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我和你一起去。”吕斯说。
“不,你带张一回栖息舱。他昏迷太久了,最好做一次脑部扫描。”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能应付。你带张一先回去,张尔的尸体暂且放在这里,去饲养舱检查完毕后,我再背他回去。”话毕,老九活动着那只钛合金手臂,朝机库的方向走了去。
机库门口,联邦军的旗帜依旧如干涸的血迹,这使得老九有些厌烦。他抬起手,打开机库门,里面一片幽暗,唯有最中部位置,那如巨型水蛭般的饲养舱溢出一些微光。他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黑色的圆弧舱体靠近,手中举着高能激光步枪,食指触在扳机上,每走一步,都停下来左右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从黑暗中扑出——但直至接近舱体,什么也没发生。老九摁下气闸门的开关,走了进去。随之,气闸通道亮起灯光,充满氧气,恒定气压与气温。待到一切正常,他脱下纳米头盔,开打内气闸门,进入饲养舱内部。
过道中弥漫着幽蓝的光线,空气浓郁而刺鼻。老九看向右侧的玻璃帷幕,里面的场景使得一股凉意直窜他的背脊。
厚厚的玻璃帷幕不知何时已破开一个头颅大小的洞,那只曾处于静默状态的孢子兽如一摊烂泥般瘫软着,背部还未爆裂的孢子囊已经塌陷,地板上满是绿色的血液,血泊中躺着的,是孢子兽那如乌龟般的头部,一只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老九举起了手中的枪,但身后躁动的光影让他即刻意识到,激光枪根本无法防御当前的危险——那些光鸟已冲破中间的玻璃帷幕,正在他身后闪烁跃动,当它们那因心跳激发的躁动达到某个临界点时,它们就会如离弦的箭般,带着富含镭元素的尾羽,朝着老九射来。
一把激光枪根本无法防御这种速率的攻击,更何况饲养舱里不止两三只光鸟。老九僵在原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眼前,那几只闪烁在气闸门口的光鸟越来越不安分。老九缓慢地朝深处退去,来到那段甬道的弧形处——那只浮幽也已死去,如一堆褐色果冻般瘫在墙角,隐约可见它如口袋般的粉红色胃部,胃部顶端覆着一层层尖齿。
可身后的一层玻璃却完好无损,这使得老九心里升起一丝疑惑:饲养舱的设计早就考虑到光鸟的物理冲击,因此,如果没有外部协助,它们根本无法击破这特制的玻璃牢笼。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它们和张尔的死有什么联系?又是什么帮助它们逃出了帷幕,杀死了所有异兽,将他置于这无法逃脱的境地?
这时,一只光鸟突然向老九极速射来,它拖着长长的蓝色光尾,发出摩擦空气的尖啸声。老九抬起钛合金手臂,感到一阵强烈的震颤——那只光鸟被坚硬的机械臂反弹出去,拖着蓝色的荧光在狭窄的甬道中来回反射,最终撞击在尽头处的柱子上,安然无恙,如一段不散的阴魂般停滞在半空——在它身后,四五只光鸟带着无法捉摸的敌意集结起来,振动着翅膀,发出让人绝望的尖啸声。
九
张一醒了过来,头痛欲裂,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但很快就记起了张尔的死、分子飞船的脱落和老九的猛力一推——一股悲伤连同极度的口渴涌入大脑,他爬起来,走到餐厅,吕斯正坐在监视屏幕前。
张一抓起桌上的水,大口灌入喉咙,生理上的难受渐渐消退,但心理上的消沉却无法散去。他走到吕斯身后,盯着屏幕。
画面中,老九进入了饲养舱,起初一如往常,他穿过气闸门,待到气温、气压正常,便摘掉纳米头盔,打开内闸门走了进去。
突然,他看向身后,像是發现了什么,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直至经过关闭孢子兽的玻璃帷幕,才停了下来,而后抬起钛合金手臂,就像在阻挡无形的攻击。可是,饲养舱里根本没有任何可见的威胁:光鸟在坚固完好的玻璃帷幕内平静地跃动着,孢子兽处在休眠中,而浮幽则从沉睡中渐渐露出了端倪……
完成无形的阻挡动作后,他放下手臂,朝后退去,直到整个身体紧贴玻璃帷幕,身处其中的浮幽感知到猎物,翻出表层用以攻击和防御的胶质层,露出与粉红色胃部相连的利齿,不断噬咬着老九后背的高强度玻璃——然而老九对此浑然不知,似乎眼前有什么牵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后他又开始胡乱挥舞钛合金手臂,朝关闭浮幽的门口移动,然后打开门,躲了进去。 “他在干什么?!咱们得去——”
“不,来不及了。”吕斯叹了一口气。
画面中,老九的身躯已被浮幽的胶质层牢牢粘住,动弹不得,随之它打开了内层粉红色的胃部,露出开口处的尖齿,这些尖齿如倒钩般延伸到胃壁内部。此时,那怪异的胃蠕动着,挂住了老九满是惊恐表情的脸,接着,浮幽的牙齿像传送带般将他生生拽入了胃部……
吕斯摁停了画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一大惊,“我弟弟死了,浮幽又将老九撕个粉碎。可我们连该死的真凶是谁都不知道。”
吕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没有真凶,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
张一瞪大眼睛,看着吕斯。良久,他说:“需要我做什么?只要不是坐在这里等待就行。”
吕斯点点头,站起来,走向装备舱。
当他们穿着纳米作业服又一次暴露在这片冰原上时,黎明已再一次覆盖了短暂的黑夜。张一的目光重新落回几公里外那块黑色的峭壁上。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到。”吕斯说,“一开始,我也认为那里有什么,新的物种、比邻星人留下的战争机器,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你知道,那峭壁看起来太像是地狱的入口了。在你醒来之前,我反复看了老九出事前的录像,我想,或许事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
“事实是什么?”
“你很快就會知道。但是否揭开事实,还得由你来决定。”吕斯拍拍张一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向前。这段路不长,在之前老九放下张尔尸体的地方,吕斯停了下来。
“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事实。可在这之前,我得切开他的脑袋。”吕斯指指张尔,又看向张一,“我们必须在这里完成工作,因为将他带回栖息舱会增加额外的风险。”
“额外的风险?我不明白。”
“我没能找到那种钻孔式的检测设备。”吕斯自顾自地打开背包,拿出一台笨拙的仪器,“所以我们必须切开他的头盖骨。”
“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吗?”
“孢子毒素。”吕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是整个星系里最厉害的致幻物质,就来自孢子兽的孢子囊中。在你醒来之前,我分析了所有视频,你弟弟和老九在进入饲养舱后,都卸下了头盔,接触了里面的空气。我怀疑关闭孢子兽的舱体泄露了,而你弟弟的大脑是否有毒素残留则会给我们答案。”
张一一言不发,看着自己的弟弟,表情复杂。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道:“妈的,就来点生猛的事实吧!”说完,他扔下吕斯,朝着栖息舱走去。
十
孢子毒素就像是某种活跃的微生物,即使暴露于零下两百多度的低温中,依旧能残留于脑皮层内。吕斯小心翼翼地为张尔那惨白的面孔盖上原本就属于他的头盖骨,之后舒了一口气。
饲养舱的屏幕显示,关闭孢子兽的气密装置出了问题,于是一切就此确凿无疑——正是孢子毒素的泄露导致张尔和老九的脑神经系统出了问题,他们因此产生了幻觉,才做出后来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看着检测结果,吕斯长出一口气,准备回到栖息舱喝上一杯,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栖息舱内,张一已经沉入一场或许并不美妙的睡眠中,身边堆满了啤酒罐和他们称为“最后的希望”的伏特加——这混蛋喝光了原本就为数不多的酒。吕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这次走私行动中唯一毫无损失的人,不仅如此,从王舰中寻得的盒子又为他带来另一份收益,所以自己不该有什么不满。这样想着,吕斯打开储物箱,拿出牛奶喝了起来。
葬礼是在张一大醉之后的次日,他觉得有必要在零下两百多度的寒冷中为自己的弟弟进行一场葬礼。至于老九,他也理应受到战争英雄般的待遇。可吕斯从关闭浮幽的玻璃帷幕中找到的,仅是一只反刍出的机械手臂,以及一堆他根本就不想触碰的满是黏液的碎骨。
日落之时,吕斯利用化学势能手枪开出了两块不规整的墓穴。张一将属于他兄弟的那些物品一一放入其中,包括一套成人电子杂志、便携咖啡机、弱音角帮徽章、过时的VR设备,以及一些衣物。
相比之下,老九的物品就少得可怜:一个头戴式古董耳机、一套内衣、一块他保存至今的士兵牌。吕斯将这些放入属于老九的墓穴中时,一股悲怆突然在内心涌起,无法抑制地,他蹲了下来,将耳机和士兵牌偷偷地重又拿在手中。
告别死者后,张一去了弟弟的独立舱,吕斯则回到自己的空间,躺在狭窄的床上,眼望天花板,一阵发呆,回过神来时,发觉手中还拿着曾属于老九的古典耳机。
这是一款自带存储功能的无线耳机,闲来无事时,老九便会戴上它,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吕斯不自觉地也戴上了耳机,开启。一个女声提示:是进入通信模式,还是音乐模式?——这让吕斯有些惊讶,这老古董竟然还有通信功能。
“通信模式。”
“嘀”一声之后,耳机里响起了老九的声音。
十一
“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
“他还没找到盒子。”录音中,张一说。
“他迟早会找到的,王舰残骸应该就在附近。”
“那就等他去找吧!他是唯一懂技术的人,而且谁也不知道这残骸中到底有什么。”
“之后呢?把他交给弱音角帮?”
“不!老九,我就来自弱音角帮……我和我弟弟会处置他……他破坏了规矩,只有死路一条。”张一的声音变得断续起来,“该死,纳米作业服的电量不足,具体情况等我从饲养舱回来再说。”
吕斯摘掉耳机,方才那股悲怆因这意料之外的对话而彻底消散。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凉意。
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他在走私之外接私活。他们之所以让他找到那只装有比邻星人科技的盒子,仅仅因为他是他们中略懂技术的人,之后,他不会活着离开冥王星。但孢子毒素的泄露却扰乱了一切。
可是,老九完全可以在那次返程的途中干掉他,张一也有太多次机会,可他现在却安然无恙,不仅安然无恙,还意外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拿起耳机,决定再听一次录音。 就在这时,吕斯看到了站在独立舱口的张一,手里举着一支化学势能步枪。他摸摸腰侧,刚刚那支用来开出墓穴的手枪还在身边。
“你拿枪干什么?”
“收起你那该死的无辜表情!”
“这只是一次意外。任何人都不应该为此归罪。”
“除了你。你的欲望太大,想独吞每一份收益、设计每一个人。”
“我没有设计任何人,是毒素使他们产生了幻觉。”
“饲养舱根本没有泄露。”张一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刚刚已经检测过了。”
“检测过了?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也吸入孢子毒素了吗?”吕斯抬头看向张一,他的眼神笃定,几近疯狂。
吕斯感到了迫近的危险,右手朝后腰侧游走,手枪那冰凉的质感使他开始怀疑这种行为是否过于鲁莽。毕竟,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一切有太多的漏洞,包括这一刻过于突兀的对峙,就像是某种晦暗不明的力量设计了这一切。
“或许我们都应该冷静一点。”
“冷静?你杀了我弟弟,还杀了老九!我早该了解到你这个混蛋的野心,要不是刚刚我弟弟的灵魂提醒了我……”张一突然神经质地闭上了嘴,手指紧紧压在激光步枪的扳机上。
“灵魂?”吕斯满是困惑。可面对张一的疯狂,面对激光步枪的一触即发,他意识到自己已别无选择,于是他迅捷地趴到地板上,试图躲避来自张一的第一次攻击,同时拔出了枪,朝着眼前这个只有复仇欲望的疯狂之人射击。
第一枪射中了舱门,溅起耀眼的火花;来不及思考,吕斯再次扣动扳机,高能激光带着灼眼的光芒射中了根本沒打算躲避的张一,瞬息便在他的胸口融出半个拳头大小的洞。
鲜血带着身体的温热涌出,覆满了地板——不仅是张一的血,还有吕斯自己的。不知为何,他能够感到这近在咫尺的死亡所带来的全部感受。他仰面躺下,闭上双眼前,脑中仍满是对这扑朔迷离的一切的疑惑。
十二
当“奥德修斯号”再次接近冥王星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个地球日。驾驶员来自弱音角帮,唯一的乘客则是来自火星殖民地的异兽交易评估商——班克,他负责为这四只异兽做第一轮价值评估,以避免不必要的运输成本。
降落前的通信尝试纯属徒劳,班克猜测他们或许只是过于谨慎,于是他穿好纳米作业服,命令驾驶员将船降落在机库附近。
孢子兽、光鸟、浮幽和树耳——这其中的每一只都是完美的生物艺术品,价值连城。班克兴奋不已,走出舱门,还未联系上几位走私者,便迫切地想要一睹这几只异星异兽。
他径直来到机库前,打开印有联邦血红色标志的大门,进入内部,看到了那如半截巨型水蛭般的饲养舱——比邻星人的设计风格让他着迷。作为一个外星系生物研究专家,他抚摸着凹凸的黑色舱体,啧啧称奇,像个优雅的艺术家般打开了饲养舱的外闸门。等待气闸通道调整气压与温度,亮起“一切良好”的绿灯后,他摘下纳米头盔,打开内闸门,走了进去。
一如当初张尔和老九所见。一条幽蓝的弧形通道,中间属于光鸟,这些跳跃躁动的精灵是放射性元素和生物体最完美结合的范本,具有无可限量的科研价值。班克盯着这些如翠鸟大小的精灵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望向身后丑陋的孢子兽,它安然无恙地躺在饲养舱内,似乎正在休眠,或许是在孕育更多的孢子元素——一种富豪圈子里秘密享用的新型精神“营养品”,价格不菲——班克微笑看着这棵摇钱树,之后扭头寻找浮幽,这种凶残的“上帝生物”的胶质层是一种天然的基因药物,能控制衰老,只消一克,就等同于最富有的人类愿为青春所付出的所有价格。
应该还有一只树耳。班克张望着,走过这段U型过道的弯曲处,来到接近尽头的玻璃帷幕,借着头顶幽蓝的光线,他看到了那只怪异的生物——那不是树耳——从《系外生物年鉴》中无数次研究过这种生物,让他能够百分之百确定这不是树耳,因为没有一只树耳会有如干裂的火山岩般的外壳,也没有一只树耳会从外壳的裂隙中溢出暗红色微光。班克升起些许愤怒,心想这些走私犯怎会犯下如此低级的失误,将一截仿若地狱捞起的枯木当作了价值连城的树耳。他朝前靠近,试图分辨这未知的物种。
突然,那生物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周身所有的裂缝随着身体膨胀起来,暗红色的光变得更为明亮、耀眼,仿佛一颗太阳要炸裂,只一瞬间,又收缩至毫无龟裂的褐色表皮,变成了一只属于《系外生物年鉴》中的标准成年树耳——班克“看”着这一切,没有困惑,没有好奇,只有近距离观察一只树耳时的兴奋,就像一段水流,由此及彼,到达了理应如此的结局。
良久,他回过神来,打开通信器,告诉驾驶员,一群光鸟、一只孢子兽、一只浮幽和一只如假包换的树耳都在这里,如新生胎儿一样鲜活。
“了解!”驾驶员兴奋且自信地回道。
班克并不知道驾驶员为何已了解了这些,一如他不知道他为何兴奋;但也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只是望向玻璃帷幕内,一只静默如谜的“树耳“——如冥冥宇宙般,正将班克的自由意识一点一滴地消融。
通过机库轨道,班克将饲养舱移动到大门外,插上来自“奥德修斯号”的外接能源线路,之后拔掉与机库相连的那根。驾驶员打开起重装置,将饲养舱吊入空空的舱体中,留下班克形影单只地站在飞船尾部。
他盯着饲养舱,隐隐感觉似乎遗忘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突然,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班克回过神来,意识到那个来自弱音角帮的疯狂驾驶员已经启动了飞船。
“你这个混蛋!你不知道我还在机尾,你想烧死我吗?”
没有回应,“奥德修斯号”的尾部开始喷薄出烈焰,瞬间便将班克化为了灰烬。借助强大的推力,“奥德修斯号”朝着偶有薄云的冥王星天空直插而去,带着长长的蓝色尾焰,如同一只脱离束缚的昆虫一样欢快。在这欢快之中,那名“驾驶员”哼着鲍勃·迪伦的《工人蓝调》,将自动驾驶的终点定位在土卫六,舌根也因此开始泛起土卫六那混杂甲烷味的午夜啤酒的味道。
谁死了?——这与他无关,在他的头脑中,在这只实际来自于更遥远星系的“引力兽”——一种存在于星球地壳之下的生物,如同某种变异的树耳——的脑波控制下,他不会再意识到死亡,也不会意识到这艘飞船并非飞往土卫六,而是朝着引力兽的母星,位于帆船座的HD2161星而去——正是在那里,这只引力兽阴差阳错被比邻星人捕获,经历漫长的休眠期,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已置身于异星的牢笼之中……
而所有的这一切,恐惧的设计、死亡、幻觉,都源于这只兽对于回归家园的渴望。此刻,在清理掉所有归途的障碍后,伴随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工人蓝调》的哼唱声,它终于踏上了自己设计的漫漫归家路。
【责任编辑:陈雪媛】
① 希腊神话中统治冥界的冥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