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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分明的田野与水渠上面,一条笔直的铁路逶迤向前,记忆的尽头,三个,五个,八个,十个,无数个小孩推着自行车,沿着铁轨两侧边走边笑。他们时不时唱着歌,咧嘴灿烂大笑,他们就这样朝前走着,时间,世界,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
不一会儿,铁轨开始轻轻颤抖,又过了一会儿,铁轨浑身战栗,然后远处一个庞然大物发出呜呜的啸声,一头闯进寂静的田野。这时所有铁轨上的人都急忙爬下来,热切的眼神望过去,直到火车挟着风驶到黑黝黝的山洞里面去,再也看不见了。集体回味一会儿后,小孩们的眼神黯淡下来,他们发现,即便沿着铁路走,但火车就像一条相交的平行线,除了震彻耳膜的哐当声,喷薄而出的浓烟,它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
火车离开很多天,亮亮都有些失魂落魄。我对他说,火车离开的那一幕,我看到了车厢里,他妈妈抱着另一个小女孩。我说:亮亮,你妈妈是不是不回来了?亮亮涨红着脸,气得差点儿和我动手。
可是夏日漫长无比,所有旧的娱乐消遣都让我们感到厌倦,就连电视里也都一遍遍地播放《还珠格格》,那些剧情走向对我们毫无悬念,甚至台词都能够倒背如流。我跑过空旷的村庄,跑过南瓜架下的蚂蚁窝,跑过正在吸食花粉的细腰蜂和牵牛花藤,跑到田垄间劳作的爷爷身边,虽然身姿谈不上矫健,也不知道要奔到哪里去,四肢五骸中充满东奔西走的力量,即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时间是一头慢腾腾的蜗牛,墙上挂着老式挂钟,端正一张死板的脸,我躺在摇椅里叹息,这无休止的滴答滴答声,意味着长大遥遥无期。
远方究竟有多远?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除去电视新闻,我一无所知。远方城市的妈妈,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闷热的夏天,因为这些疑问,我们都像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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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出走,是我和亮亮商量的决定。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背后的小布包里塞满手电筒、蜡烛、馒头、包子、两包干脆面、水、纸,以及攒了很久的4块3毛钱,蹬着两辆自行车,我们就这样心潮澎湃地奔向远方。
老槐树还和往常一样伫立在村口,它沉默地见证村庄的兴起衰落,看着来来往往的旅人,等待着干旱霜雪和可能的雷击。是它最先看到我们离开,轻轻摇晃枝桠,似在与我们挥别。这棵茁壮葱茏的老槐树,冠状树盖洒下一大片浓荫,麻雀燕子们倚靠在它的树干和枝梢上停脚歇息,筑巢,然后像我们一样开始远行。
一路上,我们途经几片蔬菜大棚,那是我们捉迷藏的地方。路的东边是一条哺育村庄所有生物的小河,我们常去那里游泳。几个年长的婆婆正在河边浣洗衣服,她们没有空暇抬头看我们,脸盆里装满一家人揉成一团的衣服,弓着身子,左手扶着搓衣板用力揉搓,或者拿丝瓜瓤做的刷子清洗碗筷。
再快一点,我催促亮亮,熟悉的事物一点点远去,我们一心惦记着远方,没有留恋这些地方。村庄最高的楼只有三层,我爬到过顶楼,远视过整片村落,大声地喊:啊——我听到远处的山壁与黄土地传来的回声,那也是唯一的回声,然后成片的田野映入眼帘,还有黄色的油菜花,与零星散落的村居,汇聚成一条线,边缘锐化,消弭在层层叠叠的山林阴影中。我知道,只有飞出去,才能一睹这片天地的全貌。
我们短短的生命历程里,除了去过附近的邻镇赶集,几乎没有离家太过久远。眼下走在离家的路上,我亲眼目睹远方的陌生风景,它不是电视新闻里的画面,离家五公里处的空气有些不同,这些我未曾踏入过的禁土,到处散播自由的味道,田野间陌生的牛粪闻起来都分外喷香。黄泥路颠簸不止,车把手抖动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要失控,但这些都被我们置之度外。初春的风吹拂过山陵与平原,吹在我们冻得通红的脸上,我们不觉寒冷,高声叫喊着,从坡顶俯冲而下,强风刺激心脏火热到发烫,借着风势,每个人像安插上一张鹰的翅膀,快得就要飞起来。
坎坷不平的碎石路上,一辆红色货车车厢塞满机械配件,马达哐哐作响,像匹不堪重负的老马,发出疲惫的嘶鸣声。我们猛蹬踏板,超过货车时,亮亮朝货车司机做鬼脸。司机在后面狂按喇叭,探出头大吼:你们这些兔崽子是哪户人家的小孩?没大没小的!
链条被我们踩得像风火轮般呼呼作响,我当车铃是一种摆设,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踩着车呼啸而过,后轮卷起翻飞的尘土,意外地扑了一个背着行囊的路人一脸。他的脸上露出愕然的神情,擦拭掉灰尘,呸呸两口,想追我们,但拍马也赶不上,只能远远骂上两句,恨恨地看我们扬长而去。
原来这就是放纵的自由,我们无所顾忌,欢呼雀跃,没有任何事物让我们感到害怕。我们走在去远方的路上,离家已经很远,没有谁知道我们是谁,而旅途一帆风顺,似乎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
那么,我们的目的地是去哪里呢?是通过315省道,到达107国道,然后一路往南,在前往广州的道路狂飙突進。这些信息,我们都已经打探好了。到了广州,我们可以见到父母,见到他们口中的那个美丽新世界。
车的后轮蹭过不规整的路面,碎石滚进链条里,又弹出来,击打得我光溜的小腿生疼。后座的铁垫子发出咯吱声,链条卷进异物滋啦滋啦地响,整辆车似乎在下一秒就要解体。我示意亮亮慢一点,但他忘神地望着天际,没有搭理我,那里仿佛裂开一道时空裂缝,他钻进异世界神游。夕阳的缕缕余晖照在亮亮落寞的脸上,我知道,他多半是在胡思乱想。这个夏天他时刻耷拉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任何人都没办法安慰他。他的妈妈没有回来看望他,也没有遵守接他到广州的诺言,他掩饰不住地伤心。
妈妈每次回来,他总躲在他姥爷屁股后面不肯见人,别人哄笑他,光屁股蛋的娃,还怕起妈妈的丑了?可我知道,他是在防备下一次的受伤,每次等他被各种玩具和新衣服收买之后,等他习惯妈妈每天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给他煮粉做饭。不久后的某天清晨,他妈妈又会不告而别。
我们都需要安慰。我也不希望他们回来。他们到家时,爷爷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帮忙提东西,只有我藏在门缝里偷偷打量,即便出来,也不给他们好脸色看,那种恶狠狠的样子,好像是无师自通。一阵好说歹说下,抵挡不住妈妈那讨好的神情,接过礼物,眼泪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掉下来,嘴里还不依不挠地说:走了清净,干脆永远不要回来!尽管我知道,他们终究还会回来。而欢天喜地是短暂的,一场蓄谋已久的长离别,总会静悄悄地等在后头。天微微凉,我们一睁开眼,父母都不见了,就跟商量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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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垄层层分明,路边堆着高高的稻草垛,农夫在田垄里劳作,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浸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他们无暇顾及远方的道路,视野也都不是眼前的田园风光,他们眼中只有一茬又一茬茫茫无边的杂草。
自行车驶过山丘,我们肩并肩跑到坡顶,拿硬纸折纸飞机,对折,哈一口气往下扔,纸糊的飞机滑翔得很艰难,飞不到几秒钟就笔直坠地。远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像我们的热血涂抹在上面。
真飞机来了,亮亮兴奋地喊。伴随着隆隆声响,飞机出现在天际边缘,它们比鸟儿还要轻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踪影。站在山丘之上,客机低空飞行,我们从未离它如此之近,机身上的红灯闪烁不停,机翼好像有八个轮子,可惜还没数完,飞机就飞出我们的视线。和火车一样,飞机从其他地方带走了什么,它们是南方的一捧土壤,夹在书页里的标本,但就是把我们落在了这里。
马路是大地躯体的延伸,而地球是一个圆球,课堂上我学过,无论是往左还是往右,只要一直走下去,都能到达你要去的地方。我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远,只知道不能停歇,拼尽全力踩脚下的踏板,踩到精疲力尽。周围的天色渐渐黑下来,前路仍然迢迢,我们就是找不到指示牌,没有人告诉我们,到底是哪一条乡路可以连结315省道,连结107国道,通往遥远的广州。一天为一个周期,兜兜转转到最后,还要回到原地,再如何会翻跟斗的孙悟空,也敌不过命运的画地为牢。无法言说的悲哀感将我们彻底击败。我清楚地看到,亮亮眼中炙热的光一点点变得黯淡,蒸发的热汗黏在身上,微春的风刮过来,我们的身上泛起寒意,手不自觉地抖索起来。
走到铁轨那里,再看一次火车吧!亮亮对我说。推着车,我们直走到高速公路铁丝围栏边,前方已经没有路。桥对面有一些陌生的民房,门扉紧闭,窗子里透出钨丝灯昏黄的光线,一户人家起了炊烟。自由的后果是,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界,下一步该怎么办,该住哪里,去投靠谁。我们无法克制地哭起来。
那年的春节,集市闹哄哄的,乡里乡亲端出沉甸甸的竹篮,带壳的花生装满蛇皮袋,连防尘布一同铺在马路牙子边,一邊吆喝贩卖红糖糍粑和粉饼,麻圆,米豆腐,湘黄鸡,糄粑,不一而足。那三个男孩,一个刚满虚岁十岁,两个十四岁,他们与街上一张张写满喜庆的脸打招呼,强撑着笑脸,心中满是伤心。电视新闻称,春运期间运输繁忙,每节火车车厢旅客爆满,抢票是个难题。很多人没有登上车,哪怕排好几个小时的队,连一张站票都没买到。电话那头说,妈妈明年回来。
走在铁轨边,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期待火车到来,即便它不是远方的信使。其实十岁那年的夏天,我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幕——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餐桌上放着一瓶未饮尽的矿泉水,一个年轻妇人困盹地搂着小女孩,脑袋依偎在一起。她们看起来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