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的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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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勒比海沿海地区和马格达莱河流域流行霍乱。仪表堂堂、文质彬彬的乌尔比诺第一次见到费尔明娜是在她家里,18岁的她身上有霍乱病的先兆症状,他是来给她看病的。28岁的医生先是羞怯地抚摸裹在丝绸睡袍里的病人,又让她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睡衣解至腰间:霎时间,一对完美无瑕、高高隆起、有着孩子般稚嫩乳头的乳房,在昏暗的房中发出耀眼的光。
  她的父亲坐在阴影中看着乌尔比诺医生把耳朵贴在女儿的乳房上听诊。诊断的结果是,她只是食道感染,在家中治疗三日即可痊愈。医生对她父亲说:“她健康得就像一朵玫瑰。”对方回答:“是啊,就是刺儿太多!”
  势利的父亲被医生荣耀的姓氏弄得神魂颠倒,他迫切地表达他希望再次见到乌尔比诺医生的愿望。事实上,一年前,这位父亲刚提着枪去逼退追求女儿的穷小子弗洛伦帝诺,但这不妨碍他为声名显赫的乌尔比诺医生从门缝里给女儿塞信。费尔明娜明确表示她不会被医生的殷勤打动时,他一度陷入绝望;但在不久以后,女儿就顺从地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了大教堂,令他大喜过望,又很迷茫。

  父亲完全想象不出来,这场引起轰动的婚礼,在费尔明娜的眼里会是一场灾难的前夕:她对蜜月无比恐惧——她将委身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这种感觉就像加勒比海的天气般糟糕透顶。在海上的前三天,她连手指头都不允许他碰一下。到第四天,她用几块布塞住门缝,在完完全全的漆黑中躺上床:“你想怎么样呢,医生?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男人一起睡觉。”她身体凹凸有致、富有弹性,并且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山间野兽的味道。她为此羞涩无比,惊慌失措地搂住丈夫用力亲吻。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怀着在公海中冒险的喜悦把自己交给了丈夫。乌尔比诺此时却清醒无比: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
  爱情从未开始,婚姻已然结束。
  蜜月时,乌尔比诺和费尔明娜去了法国巴黎。他从那儿带回来文学、音乐,更多的是医学的最新发展。为了不和现实脱节,他订了一份《费加罗报》;为了不和诗歌脱节,他又订了一份《两世界杂志》。除此以外,他还从书商那儿订了很多新书。爱时尚的费尔明娜带回来六箱不同时代的衣服、很多没有牌子的意大利鞋子、满满一箱的人造樱桃枝、一把把鸵鸟羽毛孔雀羽毛、整只的雉鸡蜂鸟、一套来自全世界各国的扇子和一瓶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香水。此外,兩人还带回了三段不可磨灭的记忆:《霍夫曼的故事》盛况空前的首演、圣马可广场对面令人痛心的火灾、下雪天邂逅奥斯卡·王尔德。他们各有所爱,冲突是显而易见的,他对着她淘来的并非名牌的服装惊恐地发誓:“那都是死人的衣服!”她要穿过大街去让王尔德签名,他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如果你穿过这条街,”他说,“等你回来,就会看见我已经死在这里了。”如果忘记一些不快,巴黎其实算得上是两个人的福地,因为他们两度去巴黎,费尔明娜两度怀孕。
  夫妻生活,哪里只是夫妻在生活?她每天会听到隔壁疯人院传来疯女人的叫声,为此心烦到快要垮掉。她每天要摆好宴会用的桌子,铺上绣花台布、摆上银制的餐具和大烛台。她每天要领受乌尔比诺家人批评她拿刀叉的方式,批评她像站街女一样大步走路,批评她穿得像马戏团里的人,批评她给孩子喂奶时没有用披肩遮住胸口。她第一次邀人来家里喝茶时款以皇家饼干和花香蜜饯,她的婆婆却认为应该喝巧克力配奶酪和木薯面包圈。一天早上,费尔明娜说自己梦见一个陌生男人赤身裸体地在侯爵府邸的大厅里走来走去,婆婆一剑封喉:“正派女人不会做这种梦。”她讨厌吃茄子,医生家的食谱里每天都有各式各样做法的茄子。她不会弹钢琴,婆婆一言九鼎:“我不相信一个不会弹钢琴的女人会是一个体面的女人。”乌尔比诺医生觉得母亲大人太严苛,但努力争取的结果也不过是把钢琴换成了竖琴,母亲的理由是:“竖琴是天使的乐器。”不得不为的顺从让费尔明娜筋疲力尽,于是,她在浴室里耗时间,独自抽烟、自慰。在不得不和医生同睡在一张床上时,她不是说头痛,就是抱怨天气太热,再就是说:我又来月经了。乌尔比诺很是不满,竟然在课堂上公开了这一荒谬:“结婚十年后,女人一星期甚至能来三次月经。”他越来越难以安抚,只要稍有怀疑,他就会把桌子上的盘子一推,说:“这顿饭没有用爱来做。”
  男女同床共枕,总躲不过一些男女间的事情。有人告诉乌尔比诺医生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有一段纯真而短暂的恋情,医生当时头也不抬一下,答道:“我倒不知道那家伙还是个诗人。”但某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乌尔比诺一身汗水地来到了弗洛伦蒂诺的办公室。他问显然有些紧张的弗洛伦蒂诺:“你喜欢音乐吗?”同样的话,他在第二次见到费尔明娜时也问过。两个男人谈了一会儿音乐、飓风后,医生提起了妻子,他说,费尔明娜是他热情的合作者,是他一切倡议的灵魂。医生最后总结道:“没有她,我会一事无成。”医生的表情越迷醉,弗洛伦蒂诺的内心就越刺痛:“眼前这个男人必须死掉!只有这样,我才能幸福。”这个在心里诅咒医生的男人,为了见到念获奖名单的费尔明娜,每年都参加诗赛,他平和地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心上人:“她是一个令人景仰的女人,凭自己的美德而备受赞扬。”而费尔明娜每次见到弗洛伦蒂诺时其实并不像表面那么冷漠,而是压抑着内心的欢喜。医生曾经多次在公众面前夸自己就像瑞典火柴,只能在自己的盒子上擦燃,却没想到他会在妻子灵敏的嗅觉前原形毕露。在他五十八岁那年,她为他洗涤前习惯性地闻丈夫的衬衫、内裤、钥匙环和手绢,隔三差五就会嗅出另一个女人的味道。了断了和林奇小姐的纠葛后,乌尔比诺长舒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快要死了。”“那样最好,”费尔明娜眼皮也不眨一下,“那样我们就都平静了。”
  费尔明娜果决地去到表姐世外桃源般的庄园里自舔伤口,同时下定决心:要在余生默默地向丈夫讨还自己所受的痛苦折磨。疗伤回来后,父亲留下的房子成了她逃避那座令人窒息的家庭宫殿的避难所。她常常一个人躲到福音花园,在那里接待新朋友,会会学校和图画课的老朋友,以此消遣时光。但可笑的是,在公众场合,她必须表现得恩爱幸福!她越不愿意抛头露面,乌尔比诺医生越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市民郊游、花会、艺术活动、慈善抽奖、爱国演出甚至第一次气球旅行,他都要参加,她则需时时依偎在他身边。任谁也无法想象还有哪对夫妻比他们更般配,更不会想到,在乌尔比诺五十八岁以后,他会有二十多年不曾深入过自己的女人。二十多年和丈夫在一起行尸走肉后,费尔明娜对生活有一个简单的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
  为一块香皂大的事情而分居三个月这样的男女仇恨培养模式,在他们的婚姻城堡里大行其道。绝望的时候,费尔明娜会冲医生喊:“你就没有发现我一点儿也不幸福吗?”医生却不温不火,晓之以理:“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费尔明娜视丈夫的强盗逻辑为卑劣,她一时无言以对,却一生从内心深处想造反生事。终于,两个人都老了。因为一只德国獒得了狂犬病,乌尔比诺医生杀掉了家中所有动物,并下令“凡是不会说话的,一律不许进这个家。”费尔明娜桀骜不驯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发挥到了极致:她钻了丈夫话语里的空子,居然买了一只皇家鹦鹉,它说起话来跟真人一模一样,还会西班牙语、法语和拉丁语。
  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乌尔比诺和鹦鹉的对话简洁而意味深长。那時,它刚消失过一两天,而他一度像爱一个人一样爱它。
  它立在芒果树最低的树枝上说着人话:“皇家小鹦鹉。”
  “不知羞耻的家伙!”他对它喊道。
  鹦鹉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反驳:“你更不知羞耻,医生。”
  人禽笑骂,像极了夫妻打情骂俏或者吵架。八十多岁的他把手杖伸给鹦鹉,想让它站到银手柄上来,可它躲开了,跳到树枝上。他登上消防梯,唱着歌儿想亲近它、捕获它。一级、二极、三级,他伸出一只手去抓鹦鹉。他抓住了鹦鹉的脖子,却马上又放开了它。因为,他脚下的梯子滑了出去……
  这是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婚姻的剧终情节。盖棺前,费尔明娜摘下结婚戒指,把它戴在了医生的手上,像平时在所有公开场合一样,她用自己的手盖在他的手上,轻声低语:“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那一年,她七十二岁。
  爱情的重生还需等到一年多以后——一艘打出霍乱黄旗的“新忠诚号”轮船久不靠岸,船长问:“我们这么来来回回的,究竟得走到什么时候?”
  “一生一世。”抱得美人归的弗洛伦蒂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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