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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冯秋爽到洼地区任区长尚不足三月，最初她不想来，洼地区的前身是市辖县里最穷的一个县，两年前洼地县与本市最小的一个区合并，但各方面的指标仍是县级标准。
学统计出身的她一上任就把洼地区的财政收入统计了一遍，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这几乎是一个靠借钱开工资的区政府，区里唯一见效益的企业就是康华药业，这家企业原本是个国营老厂，区县合并后转为民营，药品的销路还很不错。
这天，区长冯秋爽正在食堂吃饭，忽然听到门口嘈杂的喧闹，一伙人正奔往政府办公大楼，乱糟糟的人群里传出“假药假药”的叫喊，康华药厂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感冒咳嗽的农妇到医院吊水，一瓶水吊下去，农妇见了东西就咬，诊断结果是药物刺激了神经，农妇得了精神病。家里人找到医院，医生一查，用的正是洼地区康华药业生产的止咳药剂，药品说明书上有一行文字：此药用量过大会引起神经系统病变。
患者家属认为医生操作失误，而医院认为医生用药剂量合理，可能药品质量存在问题。药监局质量处介入检测，结果发现药品原材料存在问题，一些用料严重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
医疗事件关系百姓的生命，是市民关注的热点，第二天各家晚报就已经大肆炒作起来了。
这是一桩非处理不可的事件，洼地区政府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由区长冯秋爽亲自带队，深入康华药业进行调查。
调查结果出乎冯秋爽预料，康华药业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在生产假药，他们拿出了企业多年来荣获的各种奖状，甚至质问区长冯秋爽，没有康华药业的存在，谁来支撑洼地区的税收？她感到这是一个特别棘手的问题，然而面对媒体的压力及市政府的干预，她不得不继续“假药事件”的进一步调查。
一个月以后，调查组将康华假药事件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一种叫“消咳”的药剂里面掺用了工业原料，调查中冯秋爽还发现区里个别领导在康华药业参有股份，究竟是谁她尚不清楚。
冯秋爽专门去向区委书记彭中和汇报调查结果，并询问下一步的处理方案。市有关部门和各家媒体都等着呢。
彭中和不急不火地表示，这是大事，要开常委会再议一议，有必要的话再开一次区长办公会。毕竟洼地区只有这么一个支撑税收的企业，把它一棍子打死了，以后洼地区吃什么喝什么？
冯秋爽没想到彭是这样一种态度，这等于给这件事情定调子了。来洼地区之前，以前的同事曾私下透露过洼地区工作的难度，对彭的工作方法也颇有微词，这是个“无为而治”的干部，遇事从不拍板，大多由下边的人定夺，他的意见依从大多数人，从政多年虽无多大政绩，但因“无为而治”也就不处在风口浪尖上，谁有事求他他都给办，所以历届考察干部的时候，他的民意测评还说得过去。
冯秋爽感到自己开展工作的第一步就很晦气，刚来三个月就遇上了康华药业的造假事件，作为抓全区经济发展的区长，如果真如彭中和所说，倒了康华药业，洼地区的GDP指数从何而来，全区上下干群倘若都是这样的想法，冯秋爽的胳膊焉能扭过大腿？
二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区里没人再提康华药业制假事件，倒是新闻媒体穷追不舍，彭中和表示这事已责成专案组，由区长冯秋爽直接负责。面对媒体不懈的追问，冯秋爽既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哄弄记者，只好简单地重复一句话：“正在调查中”。
专案组里有分管工业的副区长路漫，长达两届的任期中，他没招商引资一家企业落户，唯一可以提及的只有康华药业，如今的制假药事件，等于给他平平的政绩又加了一块冰，所以路漫自从进入专案组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冯秋爽知道他的态度冷淡。
另一位专案组成员是纪检副书记老朱，临近退休，一副人到码头车到站的懒散状态。
还有一位专案组成员是区卫生局副局长马正新，據说是下届局长的人选，他不多话，总是眯着一双眼睛微笑，性格显得温和。
开始，冯秋爽觉得专案组阵容强大，康华造假事件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并很快作出相应处理。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调查结果出来了，康华药业利用工业原料提供人体医用临床药剂，造假百分之百，处理结果显而易见。可自从材料报给区委书记彭中和后，案子就如同泥牛入海了。专案组在等待宣布处理结果的过程中，媒体不停地催问，康华药业的生产也停下来了，更可怕的是受害妇女现已完全精神失常，家里人经常带着她到区政府门口来闹。
冯秋爽去彭中和那里催问过几次，彭总是说不急。冯秋爽这才感到自己刚上任就接了这么一桩案子，实际上是彭中和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这么棘手的一件事，看你冯秋爽怎么摆弄，摆弄好了算你在洼地区踢开了头三脚，摆弄不好人际关系从此也就很难处了。华康药业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区里就有领导参与了其中的股份。
有一天，康华药业的职工也来到了区政府门口，他们举着标语牌，要求恢复生产，有几个五大三粗的职工甚至冲进了区政府大楼里，高喊着冯区长的名字，要见冯区长，跟冯区长要饭。
冯秋爽开始跟专案组的每个人谈话，她先找了副区长路漫，路漫显得漫不经心，他表示专案组已经对事件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了，究竟怎么处理还是要彭书记拍板，民主集中制最根本的是集中，凡事要一把手说了算。他劝冯秋爽不如把这事先搁一搁，抓区里的经济，否则一届干下来，洼地区的经济不光没有起色，甚至还倒退了，她的政绩无法总结。
纪检副书记老朱最近精神头很好，本来他已经准备退了，可彭书记前几日专门到纪检来了一趟，大致问了问康华药业案子的进展情况，临走时扔下几句话，说是老朱工作兢兢业业，明年区人大政协都要换届，组织上考虑把他安排过去再干一届。
老朱快步如飞往冯区长的办公室奔，冯区长虽然刚来到洼地区，但行政二把手和副书记的位子仅次于彭中和，常委会开会她的话还是相当管用的。现在老朱为了进人大或政协，谁都不能得罪，如果彭书记提出来，常委们都反对，他的愿望也就成了泡影。
冯秋爽找来老朱，想听听他的意见。老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彭书记之前在他的办公室说了这样一句话：“康华药业是洼地区的明星企业，有错要纠正，处理还是要慎重。现在，冯区长要他拿意见，凭他多年行政工作的经验，很可能彭书记与冯区长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出现了不和谐，冯区长想以专案组人的意见与彭书记论短长。老朱机敏地嘿嘿一笑说：“冯区长，专案组已经把调查结果弄出来了，怎么处理要看区常委会的意见，最终是彭书记的意见。” 老朱走后，冯秋爽又给卫生局副局长马正新打电话，马正新急忙说：“我现在外地出差，过几天才能回去。您是区长，又是专案组组长，我们听您的。”
冯秋爽的心渐渐凉下来了，这以后媒体再催问康华药业造假案，她仍是回答那句“正在处理之中”。然后她就把媒体推给了区委宣传部，并责成宣传部主要领导处理好与媒体的关系。
三
冯秋爽出了趟差，她想找一位大学的老同学谈谈来洼地区投资。
一周以后，冯秋爽乘车返回洼地区。换乘公交车的时候，她买了份报纸，打开一看，一下子惊呆了，报上头版头条居然为康华药业正名，说康华药业制售假药是诬陷，记者同时还采访了那位受害妇女家属和相关医院，都证明说假药不是康华药业生产的……看着看着，冯秋爽拿着报纸的手开始抖动，莫非区委宣传部从中做了手脚以保护地方经济？
如果真如媒体颠倒黑白报道的这样，那么专案组近一个月的调查取证不仅劳而无功，还会被扣上“诬陷”的罪名，更可怕的是那种诱人神经病发作的止咳药照样在康华药业的生产线上生产下去，致使无数神经正常的患者服过这种止咳药后变成精神病人。
冯秋爽决定暂不回洼地区，先去报社问个究竟。
报社总编表示，报纸可不能随便颠倒黑白，从前报道康华药业制售假药有事实依据，现在报道康华药业没有制售假药仍然有事实依据，并将两份市药监局的鉴定结果拿给了她。
馮秋爽接过来认真看了看，忽然讥诮地笑了说：“市药监局检测中心的人业务水平是不是过关啊？前后一百天的时间，居然鉴定出两种结果，前者是药品严重超标，后者是药品符合标准。”
从报社出来，冯秋爽决定到受害者家里探个究竟。冯秋爽大体知道受害者所居住的方位，好像在东郊，离洼地区不远，受害者家属三番五次到区里搅闹，冯秋爽差不多已经熟悉他们了。
换上去郊外的公交车，搭乘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东郊。
小平房里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房间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一看就是个拾荒之家。迎面一张大床上，脏得发灰的被褥透着人肉味，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正伸着舌头舔窗玻璃，冯秋爽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受害者。正欲说话，一位矮瘦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冯秋爽亮明了身份，将报纸打开，指着那上面的报道说：“三个月前，是你们指控康华药厂制售假药害了你妻子，现在你怎么又跟媒体说不是康华药厂的假药害的呢？”
中年男子畏缩地瞥了一眼冯秋爽，而后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药厂让我这么说的，药厂的老板许诺只要我这么说，他们就让我去药厂工作，每月可以挣三千多块钱，我就不用拾垃圾了，他们还负责把我老婆的病治好……
走在路上的冯秋爽心里感到无比愤怒，康华药业明显在搞鬼，而专案组经过一个多月苦心调查的结果竟被彭中和书记拖了下来，使康华药业有了搞鬼作祟的机会，现在她该怎么办？是顺水推舟弃之不管还是继续为受害患者维权？冯秋爽忽然想起她在康华药业调查时人们反映给她的情况，区里个别领导在康华参有股份。这证明康华药业有强大的背景支撑，她能搬倒这些支持者吗？
冯秋爽想跟彭中和书记好好谈一谈，听听他的具体意见。
四
冯秋爽在走廊里看见彭中和，不由分说就跟他进了办公室，然后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再然后又把电话座机拿掉了，她甚至关了他的手机，要他此刻跟外界的所有信息绝缘，只听她汇报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调查结果。
彭中和不愠不火地坐着，尽管冯秋爽区长今天的动作反常，而且大大地超乎寻常，他也要沉着冷静地面对。他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火上房不着急，即便火海一片，他也特别沉得住气。
冯秋爽摊开报纸，有些激动的陈述了情况。
彭中和晃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说：“这就叫‘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证明康华药业是经得住考验的，也是经得住时间检验的。媒体报道难道就百分之百正确吗？我经常看到媒体报道某种油不能食用，过了两天又说某种油质量可靠。冯区长啊，你刚来洼地区不久，对洼地区还不能说有什么感情，洼地区的人民早就穷怕了，千方百计想致富呢。”
“致富是在道德水准上的致富，并不是欺诈和坑蒙拐骗。如果政府发现了这种苗头而不去制止，那么政府的责任心在哪里？用丧心病狂的手段去追求GDP指标，这样的致富还有什么意义呢？”冯秋爽接过彭中和的话说。
房间里异常安静，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环绕着书记和区长。
不久，区政府门前又被蜂涌而至的群众堵住了，人群里高举起的横幅上写着“还我性命，康华药业制假害人”。冯秋爽从侧面打听得知，又有一位妇女服用了康华的止咳药剂而患了精神病，将一根五寸长的钉子吞进了肚子里，扎透了心脏，不一会儿人就死了。
冯秋爽半天没有出声，这显然是洼地区对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错误放纵不管而导致的，如果上次进行了处理，就会避免事故的再度发生，现在洼地区政府和康华药业又面临被媒体围追堵截的可能，偏偏这位致死的女患者还有一些背景，她的侄儿在省里一家记者站工作，这家记者站是京城派出的驻外机构，在省城有一定影响力。如今，侄儿在新闻界纠集了几个朋友，找到市报社来了，市报见上面来了人，舆论又开始倒向被害者。几个回合下来，书记彭中和就吃不消了。
召开紧急常委会，彭中和通知半个小时之内在家的常委们务必与会，冯秋爽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大概，这是自康华药业出事以来第一次召开常委会，彭书记被逼上了梁山，不开会不行了。
彭中和显然具有行政工作的领导经验，人到齐后，他先让大伙儿吃草莓，并介绍说这草莓是洼地区的农业园自产的，目前市场销路不错。借着草莓的话题，又说到了洼地区的经济状况，谈到支撑洼地区经济运转的企业，自然就说到了康华药业。
彭中和这个时候显然动情了：“在座的每个人眼下都是洼地区的领导，洼地区人民的公仆。现在的领导不好当，上面要政绩，下面要富裕。这么多年支撑洼地区经济的唯一企业就是康华药业，可今年开春以来，康华药业屡次遭人攻击，经市药监局的多次核实，证明康华药业是冤枉的。如今又有人再度攻击康华药业制售假药了，难道真要把洼地区唯一的经济支撑搞垮不成？” 冯秋爽知道彭书记在堵她的嘴了。
五
冯秋爽忽然想起了医院，康华药业的药剂是经过医院临床实验证明的，真与假医院最有发言权。市晚报忽然推翻了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案子，一定与医院的证明有关，怎么从前她没想到这个关键的环节呢？
冯秋爽悄悄去了医院。值班的是一位老医生，看样子要到退休的年龄了，她冒充患者的身份说明来意，老医生的脸上立刻呈现了神秘之色，眼睛朝四周看了看，畏畏缩缩地说：“报纸都说康华药业没问题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如今的人啊，什么黑心的钱都敢赚，人命都成儿戏了。”
馮秋爽明知故问道：“这么说，药品还是存在质量问题？”
老医生怪腔怪调地说：“没有问题，怎么又疯死了一个呢？”
冯秋爽又问康华药业生产的药品是否还在继续使用。老医生表示药监局没有通知停用，报纸上也说没有质量问题，只好继续用。
老医生建议她去找药监部门，市里不行就找省里，总有实事求是的地方。
这提醒了冯秋爽，真不妨到省药监部门去看看。她请老医生给自己开了两支康华药业生产的止咳药剂，带到了省药检部门。她想就算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现在她要以一种正常的心态面对省药监部门的检测，一旦康华药业的产品存在质量问题，那么科学面前人人平等。
结果很快出来了，康华药业的止咳药剂各项指标严重超标，确实含有导致人神经系统非正常的药物元素，与第一次在市药监部门检测的结果相差无几。
冯秋爽拿着检测的结果愣了半天，既在她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意料之外，现在她要把省药监部门的检测报告呈给彭书记。
冯秋爽边走边想见了彭书记应该怎么说，既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又使彭书记不失面子。正想着，忽见路边一个摆摊的老头儿向她兜售工艺品，那是一组木雕的猴子，一共有三只，一只捂着眼睛，一只捂着耳朵，还有一只捂着嘴巴。冯秋爽接过木雕猴认真地端详了半天，从雕工看还真是很精致，但她不明白这三只木雕猴为什么要捂上眼睛、耳朵和嘴巴，便忍不住问摆摊的老头儿，老头儿露着一嘴的豁牙说：“猴子告诉你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一句话管闲事落不是。”
冯秋爽一惊，好像这摆摊的老头儿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用木雕猴提醒她。她暗笑了一下，故意说：“如果人都像猴子这么世故，真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呢。”
冯秋爽将木雕猴放回原处，对摆摊老头儿说：“您再重新雕三只猴子，一只睁大眼睛，一只高竖耳朵，一只张大嘴巴，下次我碰见了，一定买。”
冯秋爽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了，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载于《岁月》2012年第4期）
冯秋爽到洼地区任区长尚不足三月，最初她不想来，洼地区的前身是市辖县里最穷的一个县，两年前洼地县与本市最小的一个区合并，但各方面的指标仍是县级标准。
学统计出身的她一上任就把洼地区的财政收入统计了一遍，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这几乎是一个靠借钱开工资的区政府，区里唯一见效益的企业就是康华药业，这家企业原本是个国营老厂，区县合并后转为民营，药品的销路还很不错。
这天，区长冯秋爽正在食堂吃饭，忽然听到门口嘈杂的喧闹，一伙人正奔往政府办公大楼，乱糟糟的人群里传出“假药假药”的叫喊，康华药厂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感冒咳嗽的农妇到医院吊水，一瓶水吊下去，农妇见了东西就咬，诊断结果是药物刺激了神经，农妇得了精神病。家里人找到医院，医生一查，用的正是洼地区康华药业生产的止咳药剂，药品说明书上有一行文字：此药用量过大会引起神经系统病变。
患者家属认为医生操作失误，而医院认为医生用药剂量合理，可能药品质量存在问题。药监局质量处介入检测，结果发现药品原材料存在问题，一些用料严重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
医疗事件关系百姓的生命，是市民关注的热点，第二天各家晚报就已经大肆炒作起来了。
这是一桩非处理不可的事件，洼地区政府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由区长冯秋爽亲自带队，深入康华药业进行调查。
调查结果出乎冯秋爽预料，康华药业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在生产假药，他们拿出了企业多年来荣获的各种奖状，甚至质问区长冯秋爽，没有康华药业的存在，谁来支撑洼地区的税收？她感到这是一个特别棘手的问题，然而面对媒体的压力及市政府的干预，她不得不继续“假药事件”的进一步调查。
一个月以后，调查组将康华假药事件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一种叫“消咳”的药剂里面掺用了工业原料，调查中冯秋爽还发现区里个别领导在康华药业参有股份，究竟是谁她尚不清楚。
冯秋爽专门去向区委书记彭中和汇报调查结果，并询问下一步的处理方案。市有关部门和各家媒体都等着呢。
彭中和不急不火地表示，这是大事，要开常委会再议一议，有必要的话再开一次区长办公会。毕竟洼地区只有这么一个支撑税收的企业，把它一棍子打死了，以后洼地区吃什么喝什么？
冯秋爽没想到彭是这样一种态度，这等于给这件事情定调子了。来洼地区之前，以前的同事曾私下透露过洼地区工作的难度，对彭的工作方法也颇有微词，这是个“无为而治”的干部，遇事从不拍板，大多由下边的人定夺，他的意见依从大多数人，从政多年虽无多大政绩，但因“无为而治”也就不处在风口浪尖上，谁有事求他他都给办，所以历届考察干部的时候，他的民意测评还说得过去。
冯秋爽感到自己开展工作的第一步就很晦气，刚来三个月就遇上了康华药业的造假事件，作为抓全区经济发展的区长，如果真如彭中和所说，倒了康华药业，洼地区的GDP指数从何而来，全区上下干群倘若都是这样的想法，冯秋爽的胳膊焉能扭过大腿？
二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区里没人再提康华药业制假事件，倒是新闻媒体穷追不舍，彭中和表示这事已责成专案组，由区长冯秋爽直接负责。面对媒体不懈的追问，冯秋爽既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哄弄记者，只好简单地重复一句话：“正在调查中”。
专案组里有分管工业的副区长路漫，长达两届的任期中，他没招商引资一家企业落户，唯一可以提及的只有康华药业，如今的制假药事件，等于给他平平的政绩又加了一块冰，所以路漫自从进入专案组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冯秋爽知道他的态度冷淡。
另一位专案组成员是纪检副书记老朱，临近退休，一副人到码头车到站的懒散状态。
还有一位专案组成员是区卫生局副局长马正新，據说是下届局长的人选，他不多话，总是眯着一双眼睛微笑，性格显得温和。
开始，冯秋爽觉得专案组阵容强大，康华造假事件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并很快作出相应处理。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调查结果出来了，康华药业利用工业原料提供人体医用临床药剂，造假百分之百，处理结果显而易见。可自从材料报给区委书记彭中和后，案子就如同泥牛入海了。专案组在等待宣布处理结果的过程中，媒体不停地催问，康华药业的生产也停下来了，更可怕的是受害妇女现已完全精神失常，家里人经常带着她到区政府门口来闹。
冯秋爽去彭中和那里催问过几次，彭总是说不急。冯秋爽这才感到自己刚上任就接了这么一桩案子，实际上是彭中和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这么棘手的一件事，看你冯秋爽怎么摆弄，摆弄好了算你在洼地区踢开了头三脚，摆弄不好人际关系从此也就很难处了。华康药业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区里就有领导参与了其中的股份。
有一天，康华药业的职工也来到了区政府门口，他们举着标语牌，要求恢复生产，有几个五大三粗的职工甚至冲进了区政府大楼里，高喊着冯区长的名字，要见冯区长，跟冯区长要饭。
冯秋爽开始跟专案组的每个人谈话，她先找了副区长路漫，路漫显得漫不经心，他表示专案组已经对事件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了，究竟怎么处理还是要彭书记拍板，民主集中制最根本的是集中，凡事要一把手说了算。他劝冯秋爽不如把这事先搁一搁，抓区里的经济，否则一届干下来，洼地区的经济不光没有起色，甚至还倒退了，她的政绩无法总结。
纪检副书记老朱最近精神头很好，本来他已经准备退了，可彭书记前几日专门到纪检来了一趟，大致问了问康华药业案子的进展情况，临走时扔下几句话，说是老朱工作兢兢业业，明年区人大政协都要换届，组织上考虑把他安排过去再干一届。
老朱快步如飞往冯区长的办公室奔，冯区长虽然刚来到洼地区，但行政二把手和副书记的位子仅次于彭中和，常委会开会她的话还是相当管用的。现在老朱为了进人大或政协，谁都不能得罪，如果彭书记提出来，常委们都反对，他的愿望也就成了泡影。
冯秋爽找来老朱，想听听他的意见。老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彭书记之前在他的办公室说了这样一句话：“康华药业是洼地区的明星企业，有错要纠正，处理还是要慎重。现在，冯区长要他拿意见，凭他多年行政工作的经验，很可能彭书记与冯区长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出现了不和谐，冯区长想以专案组人的意见与彭书记论短长。老朱机敏地嘿嘿一笑说：“冯区长，专案组已经把调查结果弄出来了，怎么处理要看区常委会的意见，最终是彭书记的意见。” 老朱走后，冯秋爽又给卫生局副局长马正新打电话，马正新急忙说：“我现在外地出差，过几天才能回去。您是区长，又是专案组组长，我们听您的。”
冯秋爽的心渐渐凉下来了，这以后媒体再催问康华药业造假案，她仍是回答那句“正在处理之中”。然后她就把媒体推给了区委宣传部，并责成宣传部主要领导处理好与媒体的关系。
三
冯秋爽出了趟差，她想找一位大学的老同学谈谈来洼地区投资。
一周以后，冯秋爽乘车返回洼地区。换乘公交车的时候，她买了份报纸，打开一看，一下子惊呆了，报上头版头条居然为康华药业正名，说康华药业制售假药是诬陷，记者同时还采访了那位受害妇女家属和相关医院，都证明说假药不是康华药业生产的……看着看着，冯秋爽拿着报纸的手开始抖动，莫非区委宣传部从中做了手脚以保护地方经济？
如果真如媒体颠倒黑白报道的这样，那么专案组近一个月的调查取证不仅劳而无功，还会被扣上“诬陷”的罪名，更可怕的是那种诱人神经病发作的止咳药照样在康华药业的生产线上生产下去，致使无数神经正常的患者服过这种止咳药后变成精神病人。
冯秋爽决定暂不回洼地区，先去报社问个究竟。
报社总编表示，报纸可不能随便颠倒黑白，从前报道康华药业制售假药有事实依据，现在报道康华药业没有制售假药仍然有事实依据，并将两份市药监局的鉴定结果拿给了她。
馮秋爽接过来认真看了看，忽然讥诮地笑了说：“市药监局检测中心的人业务水平是不是过关啊？前后一百天的时间，居然鉴定出两种结果，前者是药品严重超标，后者是药品符合标准。”
从报社出来，冯秋爽决定到受害者家里探个究竟。冯秋爽大体知道受害者所居住的方位，好像在东郊，离洼地区不远，受害者家属三番五次到区里搅闹，冯秋爽差不多已经熟悉他们了。
换上去郊外的公交车，搭乘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东郊。
小平房里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房间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一看就是个拾荒之家。迎面一张大床上，脏得发灰的被褥透着人肉味，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正伸着舌头舔窗玻璃，冯秋爽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受害者。正欲说话，一位矮瘦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冯秋爽亮明了身份，将报纸打开，指着那上面的报道说：“三个月前，是你们指控康华药厂制售假药害了你妻子，现在你怎么又跟媒体说不是康华药厂的假药害的呢？”
中年男子畏缩地瞥了一眼冯秋爽，而后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药厂让我这么说的，药厂的老板许诺只要我这么说，他们就让我去药厂工作，每月可以挣三千多块钱，我就不用拾垃圾了，他们还负责把我老婆的病治好……
走在路上的冯秋爽心里感到无比愤怒，康华药业明显在搞鬼，而专案组经过一个多月苦心调查的结果竟被彭中和书记拖了下来，使康华药业有了搞鬼作祟的机会，现在她该怎么办？是顺水推舟弃之不管还是继续为受害患者维权？冯秋爽忽然想起她在康华药业调查时人们反映给她的情况，区里个别领导在康华参有股份。这证明康华药业有强大的背景支撑，她能搬倒这些支持者吗？
冯秋爽想跟彭中和书记好好谈一谈，听听他的具体意见。
四
冯秋爽在走廊里看见彭中和，不由分说就跟他进了办公室，然后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再然后又把电话座机拿掉了，她甚至关了他的手机，要他此刻跟外界的所有信息绝缘，只听她汇报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调查结果。
彭中和不愠不火地坐着，尽管冯秋爽区长今天的动作反常，而且大大地超乎寻常，他也要沉着冷静地面对。他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火上房不着急，即便火海一片，他也特别沉得住气。
冯秋爽摊开报纸，有些激动的陈述了情况。
彭中和晃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说：“这就叫‘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证明康华药业是经得住考验的，也是经得住时间检验的。媒体报道难道就百分之百正确吗？我经常看到媒体报道某种油不能食用，过了两天又说某种油质量可靠。冯区长啊，你刚来洼地区不久，对洼地区还不能说有什么感情，洼地区的人民早就穷怕了，千方百计想致富呢。”
“致富是在道德水准上的致富，并不是欺诈和坑蒙拐骗。如果政府发现了这种苗头而不去制止，那么政府的责任心在哪里？用丧心病狂的手段去追求GDP指标，这样的致富还有什么意义呢？”冯秋爽接过彭中和的话说。
房间里异常安静，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环绕着书记和区长。
不久，区政府门前又被蜂涌而至的群众堵住了，人群里高举起的横幅上写着“还我性命，康华药业制假害人”。冯秋爽从侧面打听得知，又有一位妇女服用了康华的止咳药剂而患了精神病，将一根五寸长的钉子吞进了肚子里，扎透了心脏，不一会儿人就死了。
冯秋爽半天没有出声，这显然是洼地区对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错误放纵不管而导致的，如果上次进行了处理，就会避免事故的再度发生，现在洼地区政府和康华药业又面临被媒体围追堵截的可能，偏偏这位致死的女患者还有一些背景，她的侄儿在省里一家记者站工作，这家记者站是京城派出的驻外机构，在省城有一定影响力。如今，侄儿在新闻界纠集了几个朋友，找到市报社来了，市报见上面来了人，舆论又开始倒向被害者。几个回合下来，书记彭中和就吃不消了。
召开紧急常委会，彭中和通知半个小时之内在家的常委们务必与会，冯秋爽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大概，这是自康华药业出事以来第一次召开常委会，彭书记被逼上了梁山，不开会不行了。
彭中和显然具有行政工作的领导经验，人到齐后，他先让大伙儿吃草莓，并介绍说这草莓是洼地区的农业园自产的，目前市场销路不错。借着草莓的话题，又说到了洼地区的经济状况，谈到支撑洼地区经济运转的企业，自然就说到了康华药业。
彭中和这个时候显然动情了：“在座的每个人眼下都是洼地区的领导，洼地区人民的公仆。现在的领导不好当，上面要政绩，下面要富裕。这么多年支撑洼地区经济的唯一企业就是康华药业，可今年开春以来，康华药业屡次遭人攻击，经市药监局的多次核实，证明康华药业是冤枉的。如今又有人再度攻击康华药业制售假药了，难道真要把洼地区唯一的经济支撑搞垮不成？” 冯秋爽知道彭书记在堵她的嘴了。
五
冯秋爽忽然想起了医院，康华药业的药剂是经过医院临床实验证明的，真与假医院最有发言权。市晚报忽然推翻了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案子，一定与医院的证明有关，怎么从前她没想到这个关键的环节呢？
冯秋爽悄悄去了医院。值班的是一位老医生，看样子要到退休的年龄了，她冒充患者的身份说明来意，老医生的脸上立刻呈现了神秘之色，眼睛朝四周看了看，畏畏缩缩地说：“报纸都说康华药业没问题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如今的人啊，什么黑心的钱都敢赚，人命都成儿戏了。”
馮秋爽明知故问道：“这么说，药品还是存在质量问题？”
老医生怪腔怪调地说：“没有问题，怎么又疯死了一个呢？”
冯秋爽又问康华药业生产的药品是否还在继续使用。老医生表示药监局没有通知停用，报纸上也说没有质量问题，只好继续用。
老医生建议她去找药监部门，市里不行就找省里，总有实事求是的地方。
这提醒了冯秋爽，真不妨到省药监部门去看看。她请老医生给自己开了两支康华药业生产的止咳药剂，带到了省药检部门。她想就算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现在她要以一种正常的心态面对省药监部门的检测，一旦康华药业的产品存在质量问题，那么科学面前人人平等。
结果很快出来了，康华药业的止咳药剂各项指标严重超标，确实含有导致人神经系统非正常的药物元素，与第一次在市药监部门检测的结果相差无几。
冯秋爽拿着检测的结果愣了半天，既在她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意料之外，现在她要把省药监部门的检测报告呈给彭书记。
冯秋爽边走边想见了彭书记应该怎么说，既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又使彭书记不失面子。正想着，忽见路边一个摆摊的老头儿向她兜售工艺品，那是一组木雕的猴子，一共有三只，一只捂着眼睛，一只捂着耳朵，还有一只捂着嘴巴。冯秋爽接过木雕猴认真地端详了半天，从雕工看还真是很精致，但她不明白这三只木雕猴为什么要捂上眼睛、耳朵和嘴巴，便忍不住问摆摊的老头儿，老头儿露着一嘴的豁牙说：“猴子告诉你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一句话管闲事落不是。”
冯秋爽一惊，好像这摆摊的老头儿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用木雕猴提醒她。她暗笑了一下，故意说：“如果人都像猴子这么世故，真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呢。”
冯秋爽将木雕猴放回原处，对摆摊老头儿说：“您再重新雕三只猴子，一只睁大眼睛，一只高竖耳朵，一只张大嘴巴，下次我碰见了，一定买。”
冯秋爽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了，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载于《岁月》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