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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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科幻文学在进入新世纪的最初十年间异军突起,已经成为当代文坛上不容忽视的重要现象。有一位作者将科幻比做“一支寂寞的伏兵”,认为他们即便不为主流批评界关注,自生自灭,仍可能有“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飞氘:《寂寞的伏兵》,载《上海文学》二○一○年第九期)。科幻作为一种类型化的写作,或许给人以程式化的定型印象,更何况在过去社会主义文学机制内,科幻更多被赋予科普和娱乐的意义,缺少思想性的表达空间。但当代新科幻的兴起,完全突破了这种类型的限制,以开放的想象和锐利的思维,切入到中国当代思想文化的神经系统之中。新科幻迅速发展成一个本身就蕴含着各种丰富性的文学场域,以诡奇崇高、不可思议的文字,书写已知和“未知”的中国经验,以及尚未完成的“历史”。
  如同英美科幻界在“二战”后出现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克拉克(Arthur Clarke)和海因莱恩(Robert Heinlein)这三位重要作家,凭借严谨的硬科幻(hard science fiction)和深切的历史感,将科幻的历史推进到黄金时代,中国新科幻在过去十年中也出现了所谓“三巨头”,即刘慈欣、王晋康、韩松。这三位作家的科幻想象,尽管不乏绚烂的科技奇景,却都不同程度地扎根在中国的现实情境之中,他们对于未来史和新世界的书写,与现实经验息息相关。但另一方面,与相当一部分当代作家面对现实心怀妥协的姿态不同,这几位科幻作家却能够在理性和科学话语构筑的另类时空之中,延续一种超越性的理想主义精神,发出尖锐的批判之声。在这三位作家中,韩松的文字最直接地承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先锋文学风格,如同梦魇一般,制造出令人惊悚不安的现实寓言。
  科幻理论家罗伯茨(Adam Roberts)曾引用海因莱恩小说中的一个段落,来定义经典性的科幻时刻:一个普通人去上班,到达办公室,打卡,然后面前的门消失了(Adam Roberts,Science Fiction,London: Routledge,2000)。这是一个“魔幻”时刻,逼真的现实情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超现实的“新物”(novum),这不仅意味着新异离奇,同时也改变现实本身的状貌。韩松最新的长篇科幻小说《地铁》,也开始于这样一个被嵌入现实日常生活之中(但更加恐怖)的“魔幻时刻”。小说写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公务员“他”,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去搭乘末班地铁回家。但在这一个夜晚,地铁变成幽冥一般的所在,不仅它在渊黑无际的地下一直不停地行驶下去,不再有站台出现,而且车厢里的乘客都如陷入昏睡或死去了一般,看上去“狴犴样面目狰狞”。“他”试图唤醒对面的乘客,“但对方好像根本不打算醒来。他稍作迟疑,便去拨弄他。手碰到那乘客的身体时,像通过空气一样,毫无阻力地穿插过去。他探入的是虚无一物的领域。他活了大半辈子,对此毫无思想准备”(17页)。
  韩松的“地铁”诡异故事,便这样进入了异世界的奇境之中,而这个异世界,却是从现在中国的生活世界生长出来的妖异花朵。韩松在小说的序言中,描绘“中国人的地铁狂欢”,将地铁(以及铁路)看做中国现代化的有形表征之一:“这个修建了万里长城的民族,已然修建出了超过万里的铁路网,无论从速度、长度,还是从密度、高度,在世界上都名居前列。”(9页)“地铁已成为凝聚当代中国人情感、欲望、价值、命运的一个焦点。它也被当做了都市文明的一个专属符号。”(11页)地铁行驶于地下世界,更改了日常生活的时空结构。从历史上来看,北京地铁始建于“文革”初期,最初属于战备工程,曾在建成后许多年不向公众开放,直到“文革”结束后才正式成为公共交通;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地铁在各大城市大规模兴建、扩建,与商业社会的再度兴起同步进行,几乎变成最具时代感的文化符号。韩松小说中的“他”,像许多普通人一样,在生活中离不开地铁。但在地铁的世界以及它所表征的空前繁荣景象背后,韩松却揭示给我们看梦魇一般的秘密。
  “他”搭乘的地铁,行驶在噩梦一般的氛围中。作为整个车厢里唯一的清醒者,他目睹神秘的矮人搬运工将熟睡的乘客装入玻璃瓶,运往隧道深处。他重返“地上”之后,惊悸之余,试图警告他人,但这番经历却是不可言说、无人相信的秘密。韩松扑朔迷离的叙述,一直没有明确地解开这个谜团背后的真相,但小说的震撼力,正在于这个秘密隐藏在日常世界的肌理之中,伴随着每一天的生活,一切看上去都照旧如常,但你无法破解这个“现实”之谜,而且它在那里,最终会找到你——直到有一天“他”也被装进玻璃瓶子。这个谜团越滚越大,诡异的超现实情景越出现实的边界,侵入“真实”,造成不可理喻的“淆乱视野”(confused vision,此语借自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台北麦田出版公司二○○三年版)。
  《地铁》由五个段落组成:《末班》写公务员老王窥见到地铁里的诡异情形;《惊变》里另一辆地铁进入永无尽头的运行隧道,拥挤在车厢里的乘客从人变为非人,“进化”或“蜕变”为新的物种;《符号》描绘看似不久的未来,一群人为了探究地铁之谜,进入废墟般的地铁隧道,在一番惊悚的经历和思考之后,大概了解到公司化的政府所主持的“地铁”工程实为“宇宙化”历程(显然比全球化更加来势汹汹)中的一次灾变;《天堂》写地铁里幸存的后人类物种,试图重返地上天堂,但经过进化的鼠类已经捷足先登,占据了人类的废墟;《废墟》写小行星上的人类后裔,派遣一对少男少女,重返地球大陆,想要破解人类文明灭亡之谜,但与其说他们最终了解真相,不如说陷入更深广的幻象之中,少男露水在小说最后一刻,“发现什么也不存在”。
  韩松的科幻风格,与刘慈欣质朴的古典色彩和王晋康敦厚的写实风格不同,其字里行间密布着语言的机变,有意识地精工建造环环相扣的符号系统。如果说刘慈欣在宇宙大尺度上的技术化细腻描写,其实有着“狂想”的性质,相比之下,韩松诡秘奇异的叙述,却反而可能是层层包裹的直指“现实”的寓言式写作。《地铁》封面的宣传语中有一句是“电子囚笼中的卡夫卡”,点出韩松作品与卡夫卡式文学景观的关联。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地铁》是中国人的“变形记”,于政治和伦理的层面都有丰富的象征意义。
  韩松的叙述语言有些晦涩,细腻而重感受,但不追求明晰的逻辑性。在阅读过两遍《地铁》之后,我仍不敢自信已经理解小说中所有的形象或情节意义上的“符号”内涵。但我认为重要的是,韩松的寓言式叙述恰恰是用模糊暧昧的方式,传达出现实的“真相”——这种“真相”不是用清晰明白的“描写”(depiction)可以复现的,而像他那样符号层叠、纠缠不清的寓言,却着实隐含着难以捉摸、丰富复杂的生存体验。具体地说,这种体验,是生存于现在的中国,面临多种可能性,既有反思,又有焦虑,却或许无法将个人和国家的“将来”确定在任何一种单一的“计划”之中。韩松曾说,中国当下的现实“比科幻还要科幻”(韩松:《当下中国科幻的现实焦虑》,载《南方文坛》二○一○年第六期),但同时也可以说,他小说中的幻象“比现实还要现实”。
  值得一提的是,任职于新华社对外编辑部的韩松,处理“中国”主题的时候,一直有意识地安排国际性(或全球化—宇宙化)的语境。他的短篇小说《乘客与创造者》(《科幻世界》二○○六年第八期),将主人公所在的“宇宙”描写为一架封闭的波音七四七飞机,这个宇宙的所有成员,即乘客们,每天吃饭前要念的祈祷词是:“波音,保佑我们。阿弥陀佛。”当大家看破“真相”,发动革命,将飞机强行降落到地面之后,迎接他们的是头发金黄、持枪相向的白种人。《地铁》里有一段情节与这个故事相关,说“S市的居民都被集体装进了M国人的波音飞机,在天上不停息地飞行,永不落地,生老病死都在大气层中”。M国无疑是指涉美国,S市据说名称来自submit,sustain,survive,succumb(顺从、承受、幸存、屈服),后者的命名方法或许借鉴鲁迅的S城,也有影射中国全体的意味。但事实上,在《地铁》描述的未来史中,M国处在缺席的位置,或者至少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包括NASA,C饮料公司也已经被我国资本控股了”,甚至C饮料公司的现任总裁的英文名字叫做Chou Yun-Fet(与周润发的通行英文拼写Chou Yun-Fat只有一个字母之别)。
  中美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冲突或和解,小说中语焉不详,但无疑指出“地铁”世界的命运与这两个国家之间的较量有着重大关系。韩松另有一部小说《二○六六之西行漫记——火星照耀中国》(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二○○○年版),描述彼时中国一片祥和,美国则处于动乱之中,但未来两国之间的互动,却反讽地道出此时现实中的重重问题。至少,这一语境的存在,使韩松的未来史书写带有更加强烈的“全球化”色彩,这也使得小说里的世界越发具有无可回避的当下性。
  《地铁》寓言式的现实批判精神,还应放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脉络中观察。韩松的文学想象所承续或直接对应的,是鲁迅。这部小说里处处可见鲁迅文字的痕迹,或说对鲁迅名句的挪用和有意“误用”:《末班》里看到地铁里秘密的“他”,犹如“狂人”,却无法唤醒他人;《符号》中的小武,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所谓的传教,其实就是吃人”(163页),这一逆转鲁迅批判中国传统的“发现”,其实并不一定意味着将中国“吃人”礼教排除在外,却更把“吃人”话语延伸到当代乃至未来的体制构建之中;小武到了生命的最后,面对新宇宙的生命,不禁大呼“孩子们,救救我吧”。但他好像并未因此而获救,反而“虚空中爆发出婴儿的一片耻笑,撞在看不见的岸上,激起淫猥的回声”(199页)。的确,“孩子们”如果已变成“另类”的新物种,是否还记得先驱者们的血泪历史?
  但更为深切的意义,在于弥漫在整个叙事中的对“虚无一物”的执著。地铁未来史的叙述,始于对“虚无一物”的恐怖体验,终于对“什么也不存在”的发现。种种繁华物象,废墟景观,上下求索,有如鲁迅《墓碣文》中所写:“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联系鲁迅以主体意志与现实搏斗的姿态,对比韩松的小说,可以说面临“虚无一物”的觉悟,并非虚无主义的意识体现,却正是对历史现实背后的“空洞”(void)保持警醒,同时也映现出主体的自我怀疑和反省力量。
  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有趣的是,韩松在四个段落中都提到《读书》杂志:这个新时期以来对知识界具有强大影响力的文化出版物,在未来世界中奇异地充当起“神秘武器”的科技作用。它在不同阶段,被主人公理解为“超级地铁逃生术”,“C饮料公司的内部刊物”,或“破旧技术手册”,引领废墟探险者寻找新天堂的“地图册”。如果把《读书》杂志本身看做韩松符号体系中的一个单元,它的出现似乎表明作者在有意识地将想象中的求索和挣扎,与中国最近三十年的思想变迁联系起来——至少,有一个(对于小说中人物而言或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知识分子”传统,在幽暗无边的地铁世界里仍残存着。
   (《地铁》,韩松著,果壳阅读制作,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一一年版,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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