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一条美人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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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上弘美,日本当代女作家,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故事开始》《神灵》《沉湎》等。川上弘美的小说,常会在贴近现实的日常生活中混入幻想的世界,对女性的心境刻画入微,常常创造一个个奇幻的童话世界。构筑这个神奇世界的支柱,是作品中大量出现的异化生物形象,因而她也被誉为“东方卡夫卡”。
  在浴槽里放好水,榎本把美人鱼装进塑料袋里运过来。将美人鱼从塑料袋里顺入水中,美人鱼立即在浴槽里游了起来,跟在榎本那儿没有丝毫变化。
  “好了,出去吧!喝点儿什么!”我这样说着,榎本却在浴槽旁一动也不动,用手拉他也不动。
  “暂时交给我吧。”我说。
  听了这话,榎本慢慢抬起头,瞪着我,两眼无光。他一直用朦胧的双眼盯着我,一言不发。
  “怎么了?榎本。”我问他,他也不回话。
  “走,出去吧!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他还是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瞪着我。我有点儿害怕,先出了浴室。隔着门仔细听了听,只听得见美人鱼在浴槽中游动溅起的水声。
  等了一个小时榎本也没出来,房间里静极了,只有美人鱼弄出的水声越过浴室的墙壁在回响。尽管榎本没出一点儿声音,但整个房间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榎本还是没有出来。我断了念头去睡觉,但怎么能睡得着;半夜,突然听到很大的响声,浴室的门开了,榎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啊”地大叫着从我的房间跑了出去。我以为他把美人鱼也带走了,瞧了瞧浴室,美人鱼还在,脸朝着侧面,轻飘飘地,下半身浮在水中。据说呈自然状态时可以自动浮起来。它像飘落在水杯里的樱花瓣,轻盈地浮在水面睡着了。的确,从美人鱼身边离开很难受,特别是每天早上喂完竹荚鱼、沙丁鱼或鲇鱼后不能不去上班的时候。
  美人鱼交给我已有数日,榎本没有任何联系。最后一次听到的“啊”的叫声多次在耳边回响。那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和往常一样,上班、回家、吃饭、睡觉。上班、回家、吃饭、欣赏美人鱼、睡觉。上班、回家、吃饭、欣赏美人鱼、尽可能长地坐在美人鱼身旁,然后去睡觉。上班、回家、吃饭、欣赏美人鱼、尽可能长地坐在美人鱼身旁、与美人鱼一起入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陷入了同榎本一样的状态。榎本说晚上离开美人鱼去睡觉,大概是说谎,肯定连吃饭都在浴室里。我开始可惜做饭所花费的时间,于是从外面买现成的。不打扫卫生,房间里灰尘越积越厚。窗帘已很少打开,衣服也几乎不怎么洗,只一味地待在浴室里。椅子、毛毯、餐具等都搬了进去,在浴室里起居。
  记忆中,我几乎从不曾外出,和谁说话也没有心思,电话来了也不接,仅仅看着美人鱼过日子。偶尔也闪过不能这样下去的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这样下去可不行”的念头出现得越来越少。到这个念头已经完全消失的时候,榎本来了。这是美人鱼交给我仅仅一个星期之后。
  砰砰的敲门声,没按门铃,直接在门上使劲儿敲,不理它就不停。我在浴室里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敲门声顽固又执着,只好从浴室出来。拿起话筒问是谁,敲门声停了下来。
  “我是榎本。”门外说。打开门,榎本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此刻,我的眼睛,恐怕与把美人鱼寄放在我这里后无法离开浴室时的榎本那无神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来取美人鱼!”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本来就暂存在你这儿的吗?”
  “现在这样不挺好吗?”我边说边向后退,邊说边走向浴室。
  榎本看出我的用意,站到前面挡住我。“我借了辆汽车!”榎本说。
  “嗳?汽车?”
  “放回海里去!”榎本斩钉截铁地说着,推开我进了浴室。他将美人鱼从水里抱起来,放进不知是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里。
  “不、不!”我大叫着想从榎本手中抢夺过来,但榎本的力气很大。
  “黑塑料袋看不见里面,会好一点儿。我在它旁边待久了也会下不了决心的,快点儿!”榎本急促地说着,一只手拉起我的手,一只手提着装美人鱼的塑料袋,进了电梯。
  一辆没见过的车停在路边。榎本把装美人鱼的塑料袋放进后车厢,发动了引擎。
  “把它放在后车厢里多可怜。”
  听了我的话,榎本说:“很快就会到,放心吧!”
  “不!停下!不!”在我一边央求一边拉着榎本胳膊的时候,车子开了出去。
  “你拉着我的胳膊会出事的。把安全带系好!”榎本不容分辩地说道。我不情愿地系好安全带。
  汽车就这样驶向海边,不知是哪个海岸,沿岸堤上有一排樱花树。几乎没有风,但花瓣不断四散飘落,有的树已仅剩下树叶。
  榎本拿起装美人鱼的塑料袋,快步走向海边。榎本向前迈着果断的步伐。
  “榎本!”我叫着。他没有回头。
  “榎——本——”为了不被波浪声淹没,我拉长了声音,但榎本仍然向前走去。
  水边,榎本放下了塑料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口,一瞬间,袋子里的水漏到沙滩上,水被无声无息地吸进了沙子里。
  “真的要放回去?”我跑到榎本身边,几乎是带着哭腔。
  “放回去。”榎本回答,但他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强硬。
  “算了吧?”我说。
  榎本眨巴着眼睛:“不行。”他的声音更加弱了。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又没有做坏事。”我用一种近乎撒娇的口吻说,自己都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说的也是。”榎本的眼神显得很不安。
  “天气这么好,就当散散步,然后回家吧,带着美人鱼。”声音很甜,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不行,不能用这样的声音说话。想归想,却无法停下来。
  “也是呵!”榎本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这样不行,不行。”想归想,却发不出声音。   “必须把美人鱼放回去。”想这样说,声音却出不来。
  美人鱼躺在沙滩上,好像把体重都托付给了沙子似的,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它虽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做,但我们就是无法从它身边离开。
  “放回去!”榎本费劲地说。
  嘴一张就会发出刚才那样的娇声,我拼命咬住牙关。默默地与榎本一起抱着美人鱼走到水里,鞋湿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榎本举着鱼尾,我用手托住两肋,两个人抱着美人鱼。到了水漫到比膝盖还高时,榎本开了口:“就这儿吧!”
  “一、二……”榎本发出号子声。这种时候居然能发出这么从容的声音,我思忖着。
  然而,榎本喊了几次“一、二……”两个人的手却都离不开美人鱼。
  “太难了。”我说。榎本微微笑了笑。看到榎本的笑脸,我觉得能够放开美人鱼了。“一、二……”这次我发出号子,美人鱼终于被投入海里。色彩斑斓的鱼鳞闪耀着,美人鱼扑通没入浪花中,一时间没了身影。
  “终于放回去了。”我冲榎本说着,美人鱼却突然间又从我们两人之间探出脸来。
  我被惊得一屁股坐在水中,水漫至肩膀,衣服和身上全湿了。
  美人鱼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没有看榎本,只看着我。这么近地注视美人鱼的脸,这还是第一次。它用像是刻在白瓷上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我。就在这一刹那,美人鱼的嘴张开了,红红薄薄的嘴唇张开了。
  “不放开你!”美人鱼说。
  美人鱼用清楚而铿鏘有力的声音说;美人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说。
  当初从榎本嘴里发出的“啊”的叫声,现在也从我的嘴里发了出来。
  “啊!”我边叫边向海岸奔去。水的阻力加上湿衣服使我的速度比想象的要慢了许多。我感到像是在梦中奔跑。榎本拉起我的手,什么都顾不上,只盲目地向前奔跑。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岸上,这时声音再一次从背后传来:“不放开你!”
  我捂住耳朵,把脸抵进沙中。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抬起头,榎本蹲在面前,我的身上裹着毛毯。
  美人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可以看见海上的渔船,樱花一直飘到海边,沙滩上薄薄地积了一层花瓣,像薄薄的雪花。我浸湿的头发上、衣服上也贴着花瓣,长时间地看着飘落的樱花。榎本也一起蹲着,看着那不断飘来的樱花。
  我从第二天开始发了几天高烧,等身体终于复原时,樱花已经全部落完了。
  我给榎本打电话道谢。“香咖啡准备好了。”榎本说。踏上楼梯来到榎本的房间,从榎本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满是树叶的樱花树树梢。
  “从现在开始,等叶子长全了,鸟会常来的。”榎本一边倒咖啡一边说。
  “鸟,嗯,还是鸟好。”我呆呆地回答。
  榎本笑了。“比美人鱼好。”他笑着说。
  “美人鱼,怎么说好呢?”我嘟哝道。
  榎本的表情很认真。
  “就是被它迷住了。”他回答说。
  “榎本,你是怎么能做到放它回去的?”
  听了这问话榎本回答道:“你最后不也放它回去了吗?”
  风吹来,樱花树的树枝在摆动。我想起在海边看到的樱花,却难以清楚回忆出美人鱼的身姿,以及无法离开美人鱼时的心情,只清楚记得樱花飘落的情景。
  “榎本,美人鱼也对你说了那句话吗?”
  榎本点点头。“把美人鱼放到你那儿,关在浴室里的时候,美人鱼说了那句话。”榎本用平静的语调说。
  我们不作声地喝了一会儿咖啡。“我不具备让它一直待在身边的心理承受能力。”榎本终于感慨地说。
  “我也一样。”我小声回答,将视线投向窗外。
  淡绿色的嫩芽在一棵棵树上萌发着,风吹拂着新绿。我们各自久久地眺望着窗外。
  摘自“楚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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