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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三时的同桌叫杨昱，有时候我叫她“鱼头”，或者“芋头”，反正总是跟“头”牵连着，有“大头”“大条”之意。
我们相识，是在高三开学那天。我们站在教室外面等着老师安排座位，那时候杨昱应该就混在人群中，可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先被安排进了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身边的椅子“吱”的一响，一个身影很从容，从容得有些随意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只男孩似的大手伸过来，“你好，我叫杨昱，咱们坐同桌，以后多关照。”
女孩说话好听，可形容曰“银铃”，不好听就称为“破铃”，杨昱的声音却像哑铃，一字一句如一个一个哑铃压过来，有颗粒感，带着重金属的味道。
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不好意思，一看杨昱平静的脸就更不好意思。愣了一阵，我才硬着头皮说了句：“你也好，我也叫康春雷。”
唉，真是丢死人了。
后来杨昱常回忆起这次初见，说我脸皮薄，像个姑娘。我就说她没半分矜持，剪了头发可以混进男生宿舍。杨昱说，女孩子的矜持都是装出来的。然后想了想，又说，谁稀罕去你们男生宿舍！
一开始我以为杨昱只是说说，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总有点半透明的羞涩。可是杨昱，在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就证明了她说到做到，证明了她与众不同，证明了她光明磊落或者说脑子进水。
事情要回溯到她说出这句话的前一个月。班上一名很有文艺气质的男生塞给杨昱一封信。大概是赞颂杨昱艳压群芳，为人善良，学习又好，乃心之所向，对于杨昱那特殊的哑铃般的声线，居然还用了“不同凡响”这个成语。对啦！就是所谓的情书啦！这一封情书到了杨昱手里，被捏得皱巴巴的，湿得像泡了水。杨昱思前想后：从来没有人夸过她的声音啊！还用了“不同凡响”，“不同凡响”是多伟大的词语啊！那情书上一大片字，比喻、拟人、烘托全用上了，她都没看见。就是这个“不同凡响”，像嵌进她心窝里的一块糖，一点点溶化……
这场“爱情”的维持，让文艺青年颇为苦恼。他实在从杨昱身上找不到半点娇柔的影子。上课的时候，杨昱也会回过头将秋波暗送，但这秋“波”的周期似乎太长了些，没有一波三折的暧昧，直来直去，更像是瞪人。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让文学青年怎么也忍受不了的，是那件证明了杨昱的确“不同凡响”的事。于是，他们昙花一现的“爱情”拐进了暗角，油尽灯枯。
那天下午第一节是作文课。我顶不爱听，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要写同样的题目同样的字数。杨昱也不喜欢，原因是她的作文成绩总给全班人垫底儿。杨昱什么都好，平时只要是考试我都抄她的。可她就是作文不行，她还觉得委屈，老师在上面一读范文，她就在下面嘀咕：没有我写得好呢。
但一读她自己的作文，我就知道她并不冤枉，通篇生硬呆板，语病甚多。老师喜欢她，总是用她的文章做反例，他在讲台一读，底下就笑成一片。我们拿杨昱开心，她并不恼，还跟我们一起傻笑。老师一筹莫展，戳着杨昱的脑袋问：“你说你，前面的语病题能做对，怎么作文一下笔就是病句呢？让康春雷给你讲讲，你俩倒真是互补。”
我一本正经地给杨昱讲一大串，然后说：“文为情生，能写出真实的感受就是好文章。”杨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念了两遍：“文为情生。”
那天下午就是作文课。上星期我们做了一张试卷，作文题目叫“梦想与现实”，琼老师照例留下范文和杨昱的反面教材，开始一篇篇朗读。杨昱还是会在每读完一篇小声说一句：没我写得好呢。我逗她说：“你这次是范文。”杨昱居然点头，我看那点头不是玩笑，好像她的文章一定就是范文，而且这是件很平常很不值一提的事情一样。可是这次杨昱的文章并没有成为范文，但也不再是反面教材，琼老师根本没读她的文章。既然不读，那为什么又要留下呢？
下课后，琼老师把杨昱和文艺青年一起叫去了办公室。我一下子猛醒：杨昱不会写了她和文艺青年的事吧？这丫头不至于这么傻吧？
我不安地等着杨昱回来。片刻，听到了两个人在教室外面的争吵声。杨昱的声音还是一贯的重金属质地，文艺青年的声音开始很细微，有点羞愤地低吼，后来随怒气逐渐清晰。
“你怎么不知道羞耻，还是个女生呢。”
“我说实话有什么可羞耻的？我这叫‘文为情生’。”
文艺青年终于不顾面子大叫起来，我能想象他跳起来的样子，“你懂个屁‘文为情生’。”
杨昱回来后一拽椅子，“砰”的一声坐下，转过脸问我：“是不是你说的，文为情生？”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碰到这样的事，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那天下了自习，杨昱拖我去了操场。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风很冷，而且干燥，吹得脸生疼。杨昱说：“他今天跟我分手了。”我说：“哦。”
我觉得有必要安慰她一下，“其实你那篇文章写得挺好的。”我看着杨昱，怕她难过又哭出来，谁知她竟然笑了，还反复问我：“是真的吗？我真有进步了？”我只得说是真的。她为自己作文水平的提高而高兴，一下子就忘了刚刚夭折的“爱情”，笑得心无旁骛。杨昱说“文为情生”说得没错，不光是写文章，做人也得诚实。尽管我觉得“文为情生”和“做人诚实”没啥直接关联，但还是被杨昱的话感动。因为感动，我陪她坐了一晚。
入冬的操场静得让人心慌。杨昱似乎多了几分女孩气，缠着我讲故事给她听。她一遍遍央求，我就讲《青春之歌》。她泪流满面，比为文艺青年流的眼泪多得多。杨昱似乎不懂掩面而泣，任凭眼泪从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流出，慢慢划过脸颊，没有遮掩，没有回避。我说她，她就说：“我想哭就哭，干吗怕让你看，我是感动才哭呢。”
那一夜长谈的收获是杨昱弄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她根本不喜欢那个文艺青年，她唯一喜欢的是别人夸她“不同凡响”；第二件是如果她真的喜欢上了谁，她也会变得很矜持。
杨昱的想法有了“好转”，我的感冒却持续到了过年。
年一过，班里气氛就更紧张了。班主任发给每名同学一张或红或蓝或绿的小卡片。说是让写上自己的梦想，贴到教室的墙上，弄个“心愿墙”。杨昱捂住卡片，趴在桌子上偷偷地又郑重其事地写着，像是怕被谁看见从而偷走她的梦想一样。 班长负责收回写满或中规中矩或邪魔歪道的梦想卡片做成展览。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把卡片折成了纸飞机，从窗口飞了出去，看着它悠闲而平缓地降落在学校旁边超市的红色屋脊上。而杨昱发现我这个举动的时候当即就如法炮制了。
后来折纸飞机被杨昱当作每日必做的正经事。杨昱一天折一枚，谁也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她看着飞机落到超市的屋脊上，就笑一阵，又埋下头做题。当屋脊上已经成功降落十七枚纸飞机的时候，风来了。
那些天杨昱更加较劲地给我补课，说她较劲，是因为我根本学不进东西。这让她显得有点一厢情愿。由于她的强硬，我到底还是有些进步的。那些天晚自习以后，在只剩下我们俩的教室里，杨昱以一种英勇的救危救难的心气儿，以一副为人尊长的姿态，以一位资深教师的专业精神，给我补习那些我因为或看云彩或想心事而错过的知识点。她的执着、热忱让我感动，我却像辜负其他关心我的人一样辜负了她。
两个星期后，在给我补课的第十四天晚上，杨昱让我先做一道物理题，过后她再给我讲通过这道题我应该掌握的知识点。她则在一边抱着一本练习册，但不是在做题，似乎是在用铅笔画什么。我蔫头耷脑，心情全然没放在做题上。过一会杨昱还哼起了一首歌儿，因为她只是哼曲子，并没有唱出歌词，我虽然听着极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歌儿。我越听越烦，终于把笔往桌子上一扔，对杨昱说：“有这个时间自己多学点儿吧，你还是由我自生自灭吧。”杨昱笑着说：“那可不行。”
第十五天，我说：“我想早点回去。”杨昱说：“那可不行。”第十六天，一下课我就跑了。第十七天，还差十分钟下课时杨昱就紧拽着我的衣角。我小声说：“你还是多留点时间给自己吧。现在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呀。”杨昱平时都不会反驳我，哪怕一句“我的光阴是金你的光阴也是金”都不会。她只是说：“那可不行。”可是那天她突然说了一句与她的思维极不相称的话。虽然快下课了，但同学们还沉浸在繁忙的作业和复习中，杨昱突然用她一贯的重金属的声音喊道：“你就是个胆小鬼。你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不回到故事里你就没有安全感。”我也放开了声音喊：“你才是故事里的人，你是一个弱智作家笔下的人物，他让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都一无所知。”
我们都不再说话。下课了，同学们围过来劝我们，但我们还是一动不动，就好像这是一场无声的比赛，谁要先动一下谁就输了。直到同学们以半好笑半无奈的心态全部离开，教室里又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和杨昱默契地笑了。杨昱说：“我早累了。”我也想说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杨昱又哭了。
在和杨昱共处的日子里，我只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为《青春之歌》的故事，这一次我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想问她怎么了，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我只有看她趴在桌子上，双手垫着头无声地抽泣。最终我故作轻松地说：“你不是不怕别人看见你哭吗？”杨昱却像没听见一样。
幸好这一次她哭的时间比较短，两分钟后她停止了抽泣，三分钟后她坐直了身子恢复常态。六分钟后，她从练习册里抽出一打画稿给我看。画稿杂七杂八的，有同学和老师肖像（其中还有两张是我），有静物，也有一些卡通人物。杨昱问我：“你觉得画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吧。”杨昱说：“就还可以？”我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杨昱说：“你少骗我。我知道也就是还可以的水平。”我说：“鱼头啊，你真不讲理。”杨昱面带羞愧地笑了。
杨昱的哭和笑似乎都是没有逻辑的，总之我看见她笑了，我的心也化开了，那种感觉我至今不能忘记。
那天晚上我和杨昱第二次彻夜待在操场上。天气已经不像上次那么冷了，夜晚却一样让杨昱终于带了几分女孩气。星星一样很多，杨昱抬着头。整个夜晚我都在听她诉说她的梦想——做一名画家。听她说怎么爱上画画，怎么放弃过画画，又怎么离不开……
杨昱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说：“我的梦想是快点高考完吧。”杨昱一脸不屑地说：“没追求。”然后又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笑了笑。杨昱说：“你真是个胆小鬼。”又拽着我问：“到底是什么？”最后我终于说了——那个让我割舍不掉的、从高一开始不顾一切地做着的梦。我还跟杨昱说：“我也许过几天就走了，去报考艺术类学校。”杨昱拉我站起来，将我的手举过头顶，说：“你敢跟我喊吗？”我说：“喊什么？”杨昱用她最大的力气高喊：“康春雷的梦想一定会实现。”远处的保安警觉地把电筒扫过我们的头顶，还好我们及时蹲下了。等保安的灯光移到别的地方，我拽着杨昱的手高喊：“杨昱的梦想一定会实现。”保安的灯光又后知后觉地扫过来。我们蹲着不敢说话，为了彼此最美好的祝福相视而笑。
第二天中午，当杨昱把第十八枚纸飞机折好时，刮起了大风。那些停在屋脊上的纸飞机不堪一击，四散而去。我和杨昱都没有唉声叹气，她又开始写字，折纸飞机。
风停后的天空更加湛蓝，我对杨昱说：“传说鱼的记忆只有六秒，不知道真的假的。”杨昱说：“不会的，要不怎么会有‘相濡以沫’这个成语呢？”我没有纠正杨昱对成语的错误理解。杨昱仰着头，阳光全洒在了她脸上。我背过身，环视着熟悉的教室。杨昱，你知道我是在告别吗？今天早上我收到了通知，上午跟班主任说明情况，中午在宿舍收拾好了行李，现在我在收拾要带走的书本。杨昱，别回过头来，我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跟你告别，我愿意看着你享受着阳光，我愿意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快乐地微笑着，你就应该站在阳光里。我抱着书本走向门口，走出教学楼，走到宿舍。
走到校门口时我想起杨昱曾经哼唱过的一首歌，当时我忘记那首歌叫什么了，如今却想了起来。我离开时正值广播站点歌时间，我就去给杨昱点了那首歌。我再次走到门口的时候，周华健的《花心》响彻学校的各个角落。
我离开学校以后只见过杨昱几面。如今更是很难再见到她了，不过我相信她会越来越好。至于我的梦想……如果您在杂志上读到了我的这篇文章，说明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我们相识，是在高三开学那天。我们站在教室外面等着老师安排座位，那时候杨昱应该就混在人群中，可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先被安排进了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身边的椅子“吱”的一响，一个身影很从容，从容得有些随意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只男孩似的大手伸过来，“你好，我叫杨昱，咱们坐同桌，以后多关照。”
女孩说话好听，可形容曰“银铃”，不好听就称为“破铃”，杨昱的声音却像哑铃，一字一句如一个一个哑铃压过来，有颗粒感，带着重金属的味道。
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不好意思，一看杨昱平静的脸就更不好意思。愣了一阵，我才硬着头皮说了句：“你也好，我也叫康春雷。”
唉，真是丢死人了。
后来杨昱常回忆起这次初见，说我脸皮薄，像个姑娘。我就说她没半分矜持，剪了头发可以混进男生宿舍。杨昱说，女孩子的矜持都是装出来的。然后想了想，又说，谁稀罕去你们男生宿舍！
一开始我以为杨昱只是说说，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总有点半透明的羞涩。可是杨昱，在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就证明了她说到做到，证明了她与众不同，证明了她光明磊落或者说脑子进水。
事情要回溯到她说出这句话的前一个月。班上一名很有文艺气质的男生塞给杨昱一封信。大概是赞颂杨昱艳压群芳，为人善良，学习又好，乃心之所向，对于杨昱那特殊的哑铃般的声线，居然还用了“不同凡响”这个成语。对啦！就是所谓的情书啦！这一封情书到了杨昱手里，被捏得皱巴巴的，湿得像泡了水。杨昱思前想后：从来没有人夸过她的声音啊！还用了“不同凡响”，“不同凡响”是多伟大的词语啊！那情书上一大片字，比喻、拟人、烘托全用上了，她都没看见。就是这个“不同凡响”，像嵌进她心窝里的一块糖，一点点溶化……
这场“爱情”的维持，让文艺青年颇为苦恼。他实在从杨昱身上找不到半点娇柔的影子。上课的时候，杨昱也会回过头将秋波暗送，但这秋“波”的周期似乎太长了些，没有一波三折的暧昧，直来直去，更像是瞪人。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让文学青年怎么也忍受不了的，是那件证明了杨昱的确“不同凡响”的事。于是，他们昙花一现的“爱情”拐进了暗角，油尽灯枯。
那天下午第一节是作文课。我顶不爱听，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要写同样的题目同样的字数。杨昱也不喜欢，原因是她的作文成绩总给全班人垫底儿。杨昱什么都好，平时只要是考试我都抄她的。可她就是作文不行，她还觉得委屈，老师在上面一读范文，她就在下面嘀咕：没有我写得好呢。
但一读她自己的作文，我就知道她并不冤枉，通篇生硬呆板，语病甚多。老师喜欢她，总是用她的文章做反例，他在讲台一读，底下就笑成一片。我们拿杨昱开心，她并不恼，还跟我们一起傻笑。老师一筹莫展，戳着杨昱的脑袋问：“你说你，前面的语病题能做对，怎么作文一下笔就是病句呢？让康春雷给你讲讲，你俩倒真是互补。”
我一本正经地给杨昱讲一大串，然后说：“文为情生，能写出真实的感受就是好文章。”杨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念了两遍：“文为情生。”
那天下午就是作文课。上星期我们做了一张试卷，作文题目叫“梦想与现实”，琼老师照例留下范文和杨昱的反面教材，开始一篇篇朗读。杨昱还是会在每读完一篇小声说一句：没我写得好呢。我逗她说：“你这次是范文。”杨昱居然点头，我看那点头不是玩笑，好像她的文章一定就是范文，而且这是件很平常很不值一提的事情一样。可是这次杨昱的文章并没有成为范文，但也不再是反面教材，琼老师根本没读她的文章。既然不读，那为什么又要留下呢？
下课后，琼老师把杨昱和文艺青年一起叫去了办公室。我一下子猛醒：杨昱不会写了她和文艺青年的事吧？这丫头不至于这么傻吧？
我不安地等着杨昱回来。片刻，听到了两个人在教室外面的争吵声。杨昱的声音还是一贯的重金属质地，文艺青年的声音开始很细微，有点羞愤地低吼，后来随怒气逐渐清晰。
“你怎么不知道羞耻，还是个女生呢。”
“我说实话有什么可羞耻的？我这叫‘文为情生’。”
文艺青年终于不顾面子大叫起来，我能想象他跳起来的样子，“你懂个屁‘文为情生’。”
杨昱回来后一拽椅子，“砰”的一声坐下，转过脸问我：“是不是你说的，文为情生？”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碰到这样的事，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那天下了自习，杨昱拖我去了操场。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风很冷，而且干燥，吹得脸生疼。杨昱说：“他今天跟我分手了。”我说：“哦。”
我觉得有必要安慰她一下，“其实你那篇文章写得挺好的。”我看着杨昱，怕她难过又哭出来，谁知她竟然笑了，还反复问我：“是真的吗？我真有进步了？”我只得说是真的。她为自己作文水平的提高而高兴，一下子就忘了刚刚夭折的“爱情”，笑得心无旁骛。杨昱说“文为情生”说得没错，不光是写文章，做人也得诚实。尽管我觉得“文为情生”和“做人诚实”没啥直接关联，但还是被杨昱的话感动。因为感动，我陪她坐了一晚。
入冬的操场静得让人心慌。杨昱似乎多了几分女孩气，缠着我讲故事给她听。她一遍遍央求，我就讲《青春之歌》。她泪流满面，比为文艺青年流的眼泪多得多。杨昱似乎不懂掩面而泣，任凭眼泪从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流出，慢慢划过脸颊，没有遮掩，没有回避。我说她，她就说：“我想哭就哭，干吗怕让你看，我是感动才哭呢。”
那一夜长谈的收获是杨昱弄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她根本不喜欢那个文艺青年，她唯一喜欢的是别人夸她“不同凡响”；第二件是如果她真的喜欢上了谁，她也会变得很矜持。
杨昱的想法有了“好转”，我的感冒却持续到了过年。
年一过，班里气氛就更紧张了。班主任发给每名同学一张或红或蓝或绿的小卡片。说是让写上自己的梦想，贴到教室的墙上，弄个“心愿墙”。杨昱捂住卡片，趴在桌子上偷偷地又郑重其事地写着，像是怕被谁看见从而偷走她的梦想一样。 班长负责收回写满或中规中矩或邪魔歪道的梦想卡片做成展览。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把卡片折成了纸飞机，从窗口飞了出去，看着它悠闲而平缓地降落在学校旁边超市的红色屋脊上。而杨昱发现我这个举动的时候当即就如法炮制了。
后来折纸飞机被杨昱当作每日必做的正经事。杨昱一天折一枚，谁也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她看着飞机落到超市的屋脊上，就笑一阵，又埋下头做题。当屋脊上已经成功降落十七枚纸飞机的时候，风来了。
那些天杨昱更加较劲地给我补课，说她较劲，是因为我根本学不进东西。这让她显得有点一厢情愿。由于她的强硬，我到底还是有些进步的。那些天晚自习以后，在只剩下我们俩的教室里，杨昱以一种英勇的救危救难的心气儿，以一副为人尊长的姿态，以一位资深教师的专业精神，给我补习那些我因为或看云彩或想心事而错过的知识点。她的执着、热忱让我感动，我却像辜负其他关心我的人一样辜负了她。
两个星期后，在给我补课的第十四天晚上，杨昱让我先做一道物理题，过后她再给我讲通过这道题我应该掌握的知识点。她则在一边抱着一本练习册，但不是在做题，似乎是在用铅笔画什么。我蔫头耷脑，心情全然没放在做题上。过一会杨昱还哼起了一首歌儿，因为她只是哼曲子，并没有唱出歌词，我虽然听着极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歌儿。我越听越烦，终于把笔往桌子上一扔，对杨昱说：“有这个时间自己多学点儿吧，你还是由我自生自灭吧。”杨昱笑着说：“那可不行。”
第十五天，我说：“我想早点回去。”杨昱说：“那可不行。”第十六天，一下课我就跑了。第十七天，还差十分钟下课时杨昱就紧拽着我的衣角。我小声说：“你还是多留点时间给自己吧。现在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呀。”杨昱平时都不会反驳我，哪怕一句“我的光阴是金你的光阴也是金”都不会。她只是说：“那可不行。”可是那天她突然说了一句与她的思维极不相称的话。虽然快下课了，但同学们还沉浸在繁忙的作业和复习中，杨昱突然用她一贯的重金属的声音喊道：“你就是个胆小鬼。你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不回到故事里你就没有安全感。”我也放开了声音喊：“你才是故事里的人，你是一个弱智作家笔下的人物，他让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都一无所知。”
我们都不再说话。下课了，同学们围过来劝我们，但我们还是一动不动，就好像这是一场无声的比赛，谁要先动一下谁就输了。直到同学们以半好笑半无奈的心态全部离开，教室里又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和杨昱默契地笑了。杨昱说：“我早累了。”我也想说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杨昱又哭了。
在和杨昱共处的日子里，我只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为《青春之歌》的故事，这一次我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想问她怎么了，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我只有看她趴在桌子上，双手垫着头无声地抽泣。最终我故作轻松地说：“你不是不怕别人看见你哭吗？”杨昱却像没听见一样。
幸好这一次她哭的时间比较短，两分钟后她停止了抽泣，三分钟后她坐直了身子恢复常态。六分钟后，她从练习册里抽出一打画稿给我看。画稿杂七杂八的，有同学和老师肖像（其中还有两张是我），有静物，也有一些卡通人物。杨昱问我：“你觉得画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吧。”杨昱说：“就还可以？”我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杨昱说：“你少骗我。我知道也就是还可以的水平。”我说：“鱼头啊，你真不讲理。”杨昱面带羞愧地笑了。
杨昱的哭和笑似乎都是没有逻辑的，总之我看见她笑了，我的心也化开了，那种感觉我至今不能忘记。
那天晚上我和杨昱第二次彻夜待在操场上。天气已经不像上次那么冷了，夜晚却一样让杨昱终于带了几分女孩气。星星一样很多，杨昱抬着头。整个夜晚我都在听她诉说她的梦想——做一名画家。听她说怎么爱上画画，怎么放弃过画画，又怎么离不开……
杨昱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说：“我的梦想是快点高考完吧。”杨昱一脸不屑地说：“没追求。”然后又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笑了笑。杨昱说：“你真是个胆小鬼。”又拽着我问：“到底是什么？”最后我终于说了——那个让我割舍不掉的、从高一开始不顾一切地做着的梦。我还跟杨昱说：“我也许过几天就走了，去报考艺术类学校。”杨昱拉我站起来，将我的手举过头顶，说：“你敢跟我喊吗？”我说：“喊什么？”杨昱用她最大的力气高喊：“康春雷的梦想一定会实现。”远处的保安警觉地把电筒扫过我们的头顶，还好我们及时蹲下了。等保安的灯光移到别的地方，我拽着杨昱的手高喊：“杨昱的梦想一定会实现。”保安的灯光又后知后觉地扫过来。我们蹲着不敢说话，为了彼此最美好的祝福相视而笑。
第二天中午，当杨昱把第十八枚纸飞机折好时，刮起了大风。那些停在屋脊上的纸飞机不堪一击，四散而去。我和杨昱都没有唉声叹气，她又开始写字，折纸飞机。
风停后的天空更加湛蓝，我对杨昱说：“传说鱼的记忆只有六秒，不知道真的假的。”杨昱说：“不会的，要不怎么会有‘相濡以沫’这个成语呢？”我没有纠正杨昱对成语的错误理解。杨昱仰着头，阳光全洒在了她脸上。我背过身，环视着熟悉的教室。杨昱，你知道我是在告别吗？今天早上我收到了通知，上午跟班主任说明情况，中午在宿舍收拾好了行李，现在我在收拾要带走的书本。杨昱，别回过头来，我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跟你告别，我愿意看着你享受着阳光，我愿意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快乐地微笑着，你就应该站在阳光里。我抱着书本走向门口，走出教学楼，走到宿舍。
走到校门口时我想起杨昱曾经哼唱过的一首歌，当时我忘记那首歌叫什么了，如今却想了起来。我离开时正值广播站点歌时间，我就去给杨昱点了那首歌。我再次走到门口的时候，周华健的《花心》响彻学校的各个角落。
我离开学校以后只见过杨昱几面。如今更是很难再见到她了，不过我相信她会越来越好。至于我的梦想……如果您在杂志上读到了我的这篇文章，说明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