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卫女工与萨克斯

来源 :中国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andaoism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是一对特殊的演奏者与听众。演奏地点就在大同市嘈杂的马路边。演奏者是一位环卫女工,听众则是一位智力不健全的流浪汉。
  58岁的贾风霞穿着桔红色的环卫工作服,手里捧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萨克斯。她的指法有些笨拙,那首萨克斯名曲《回家》声音忽高忽低、断断续续。流浪汉吃完贾风霞给他准备的泡面,闲适地舒展开双腿,从衣兜里摸索出一根烟头,摇头晃脑地吸起来。
  这一幕,被经过的一位记者捕捉。他问贾风霞,“流浪汉能听得懂音乐吗?”贾风霞捧着萨克斯说:“有了面吃,他就能听懂音乐。”
  很多年以前,贾风霞也是这样。
  - 1 -
  风,大风。山西大同的风撞上西城墙,转了个弯又吹回到贾风霞的家。音乐便是随着风声吹来的。只有七八岁的贾风霞出了家门,向远处耸立的大喇叭望去。马玉涛演唱的《马儿你慢些走》从喇叭里传出来,飘向附近干活儿的人们。贾风霞觉得天太高,人太小,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饿。
  “现在听音乐是韵味,那时候听得心里麻烦,飘飘忽忽,没着没落的凄凉。”1956年出生的贾风霞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为了多得些粮食,母亲给贾风霞多报了一岁。
  “一个人每月27斤粮,吃不饱,一点儿豆面、一点儿高粱,都一点儿一点儿地凑。”母亲独自拉扯着五个孩子,为了让孩子吃饱,她不得不铤而走险,私自贩卖粮食。她会带上只有五六岁的贾风霞,坐车颠簸到内蒙古的集宁。母亲在贾风霞的裤子里缝上大兜子,将私自贩来的面粉藏在里边。她则将面粉放在细长的袋子里捆在胸部。“别看我只有五六岁,我要带七八斤面。”
  10岁时,贾风霞上了三年级,“文革”开始了。学校里有了宣传队,每天排演节目,唱着“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宣传队里有笛子、二胡、三弦、扬琴、手风琴。这些能发出悦耳声音的乐器让贾风霞着迷。然而学校宣传队更愿意吸收干部子弟,贾风霞连摸一把乐器的机会都没有。
  风,送来一阵悠扬的乐声。贾风霞知道,坡上的孩子又拉小提琴了。在贾风霞家附近住着一户从南方来的人家,有一个和贾风霞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男孩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琴弦在男孩儿的肩上抖动,风将小提琴音吹出门外,通过低矮仄陋的街巷,吹过街边积肥的大粪堆,飘向夯土的城墙,孩子们在跑,在追,“好像跟着音乐跑,我们就有了美好。”贾风霞说。
  几年后,男孩儿家搬走了,但附近的人们却忘不了小提琴。贾风霞的邻居借到了一把小提琴,女孩子们梳好麻花辫子,穿上最整洁的服装,争先恐后到照相馆与小提琴合影留念。
  1971年,贾风霞已经15岁。工宣队到贾风霞家附近放电影,贾风霞最爱看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演员们跳芭蕾,用脚尖走路,戴着八角帽,皮带系出腰身。贾风霞回家后,悄悄地把肥大的裤子腰际改瘦,把皮筋缝在裤子的膝盖处,蹲着干活起身时,皮筋自动收缩,裤子便不会支出大包。她磨母亲给自己做一双圆口鞋。灰色的鞋面,圆口,横着一根皮筋,“唱戏的人才穿呢。”
  1975年,贾风霞已经在附近农村插队一年多,表哥雷鸣给大哥邮来了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表哥戴着医生的白帽子。雷鸣在电影《红雨》中饰演了李主任,他邮寄来的是影片的定妆照。贾风霞羡慕极了,经常哼唱电影里的插曲《赤脚医生向阳花》。她把表哥的成就归结于姨夫是知识分子。“我有心也只能藏在心里,没地方说。我妈是个大老粗,老实巴交的,不懂。”
  下乡两年后,贾风霞按部就班地回城当了工人。
  -2-
  贾风霞站在几十米高的工地上,腿脚发软。风在耳畔呼呼地吹,又是一阵眩晕。回城后,她被分配到位于朔州的神头电建二公司,做一名钢筋工。因为实在恐高,贾风霞申请调换工作。在保育员和理发员里,贾风霞选了“可以打扮人”的理发员。
  工厂的理发店里外两间,很简陋,只有几面镜子和六张剪发椅。理发员乔师傅有个破旧的收音机。偶然的机会,乔师傅会调到有音乐的频道。贾风霞听到一种节奏是“咚哒哒、咚哒哒”的西洋乐曲。“介绍说是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啥是圆舞曲,我们也不知道。”
  每到周末,贾风霞都会梳洗打扮,去工人俱乐部看一场两毛钱的电影。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贾风霞喜欢哼唱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插曲。电影里老上海女人的旗袍,公馆里的舞会,让贾风霞感到无比新鲜。
  1983年,贾风霞调回到家乡大同,在大同第一运输公司做了一名库房管理员。她的工作是管理汽车配件,每天穿着带着油渍的蓝色工作服,给司机们送汽车轮胎和化油器等配件。邻居的哥哥买了一个砖头录音机,放上磁带,飘出一个不一样的甜美女声。“邓丽君的歌,说小姑娘不正式,是黄歌。”听着邓丽君的歌,贾风霞总是联系到自己。“邓丽君也可坎坷了,其实她从小也没上过什么音乐学院。”出于对音乐的向往,贾风霞花15元钱买了把处理的残次吉他挂在了自己的床头。
  1984年,贾风霞的儿子五岁。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工人俱乐部开班教授少儿小提琴。贾风霞决定为儿子报名,“上房要梯子吧,妈就起个梯子的作用。”
  然而大同并没有少儿专用的四分之二小提琴。贾风霞请了两天假,坐上了单位“晋煤外运”的20吨三菱扶桑大货车,到了北京。在王府井的乐器店,贾风霞花45元钱,买了一把小提琴,欣喜地抱回清河卸煤點儿。她小心翼翼地将小提琴从琴盒里拿出来,回忆着坡上拉琴孩子的模样,吱吱呀呀地拉出几个长音。同来的几位司机家属十分不解,嗤笑着:“她真不懂得转(逛街),买这干啥?!”
  回大同的路程是愉快的,煤渣在货车翻斗里跳跃着。小提琴躺在琴盒里,发出莹莹的暗光。
  贾风霞将儿子送到了少儿小提琴班。她用绿烫绒精心缝制了一个小提琴套,又给儿子织了一件膨体纱的半袖毛衣,带他去照相馆拍了一张拉小提琴的照片。
  -3-
  不承想,一年多,小提琴就被儿子不小心摔坏了。此时的大同已经有小提琴卖,但是价格涨了一倍。贾风霞正在为买小提琴发愁,一对开早餐摊的南京夫妇急招小工包包子,月薪正好90元。工作时间是早晨4点到7点30。贾风霞应承下来,收了工,正好能赶到单位上班。包了一个月的包子,贾风霞为儿子买了第二把小提琴。   两年后,儿子觉得太辛苦,不愿意再练琴。贾风霞没有强求,“不想拉,拉倒,我也是个二百五。”贾风霞嘟囔着。
  她控制不了儿子,更控制不了生活。1992年,公司濒临破产,贾风霞下岗了。“从92年到2000年,我都数不好月历牌,都不知道日子咋过的。”
  贾风霞在自己家楼下开了个理发店。剪头3元,烫发10元。生意一般,勉强支撑生活。此时的音乐已经成为录音机和电视机里的声响,贾风霞甚至记不起理发店里都放过什么音乐。
  1998年,已经19岁的儿子迷上了薩克斯。贾风霞拿出积攒的1700元钱,为儿子买了一把萨克斯。学了三个月,儿子又放弃了。
  2000年的五一假期,老伴带着她到北京玩。在友谊商店,她被美妙的音乐吸引了,她问商场的工作人员,这音乐叫什么。工作人员告诉她,这是西洋乐器萨克斯,吹奏的曲目是《回家》。贾风霞才想起,自己的家里也有一把闲置的萨克斯。
  回家后,贾风霞又一头栽进为温饱奔波的生活里。2005年,理发店关闭了,贾风霞才决定学一学萨克斯。她报了音乐班学了六个月,学费统共630元钱。
  音乐班大部分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她的同学都叫她奶奶。“指法记不住就问小孩儿,这个啥啊?他说是1、7,我知道了,一会儿啊,又忘了。”
  2007年退休后,贾风霞开始了一段“每天上公园”的夕阳红时光。她在公园里晨起跳舞、唱歌,知道了“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原来是跳舞用的,三步转圈”。她穿上针织的毛线长裙,戴着绿色的钩织帽子,背着萨克斯,每天到大同市的儿童公园吹奏。她的身边,总会有几位听众驻足观看。
  2011年,大同西城墙附近新建了一条魏都大道,环卫处招聘环卫工人,贾风霞应聘成功。每天,她都要换上桔红色的工作服,戴上口罩和帽子,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凌晨3:30,贾风霞便骑着自行车,带上自己捡来的两条流浪狗,赶到魏都大道清扫。每周七天,没有休息日。“冬天的时候,刺骨的寒风也不觉得冷。我扫的大街,干干净净,路灯照下来,看着宽广的马路,可美了。”扫完马路,贾风霞像欣赏作品一样,用手机拍下魏都大道的一年四季。
  -4-
  每天下班后,她都会坐在魏都大道旁的大同书局外,吹上几曲萨克斯风。经过书局的人偶尔会停下脚步听上一会儿,这时候贾风霞总会吹得更起劲。“一看一个扫马路的,拿个大扫把,旁边还有垃圾袋,你再拿个这(萨克斯),说神经病,什么人啊!”贾风霞说。
  2011年的一天,贾风霞正在低头打扫卫生。一只手递上来一个空饮料瓶。贾风霞接过瓶子,说了声谢谢,抬眼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破烂、头发很长的流浪汉。“我当时想,流浪汉自己穿不暖吃不饱,还知道把饮料瓶送给我。”贾风霞问流浪汉家住哪里,为什么流浪?流浪汉却只会说三个字:“冷、饿、怕”。
  贾风霞给流浪汉买了包泡面,又到大同书局里给他打开水。书局里不允许贾风霞穿着环卫工的服装进入。她只能脱下工作服,打了开水后再穿上。流浪汉心满意足地吃起来,贾风霞便坐在他旁边的青砖上吹奏萨克斯。《回家》、《走西口》、《梁祝》,流浪狗毛蛋会跟着曲调仰起头汪汪地应和地,流浪汉一脸高兴,把捡来的打火机一遍又一遍地伸手送给贾风霞。
  以后,只要流浪汉想吃泡面,他就会来找贾风霞,一边吃泡面,一边听萨克斯。2013年3月,因为记者发现,贾风霞上了报纸。央视《夜线》栏目邀请贾风霞去做节目。在《夜线》的录制现场,贾风霞说,她想为流浪汉找家。“他只是走丢了,回不去了,他有家,他妈在家等他呢。”
  回到大同后,生活依旧。晚上6点半,下了班的贾风霞照例在大同书局外吹起萨克斯。一位只有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停在了贾风霞的前边。小伙子姓高,他是特意来找贾风霞的,“环卫工人,一个月900块钱,连养老保险都没有,真的是社会最底层了。但是贾姨吹萨克斯,是高雅音乐,跟钢琴、小提琴一样。说实话,贾姨吹的跑音,调也不准,一个扫大街的还吹萨克斯,这是对音乐纯粹的追求。”
  小伙子高中时曾是个弹吉他的艺术特长生,后来觉得辛苦便放弃了。他对贾风霞说:“我打算把吉他捡起来。你58岁都没放,我这岁数算什么。”
其他文献
有关日本武士,中文著述及译作,侧重武家政权确立(始于镰仓时代),以及其后发展情况,对日本武士从历史中走来,如何走向政权高峰的历史,极少有专题研究,如此,孙昊《日本武士史》尤显珍贵。  将武士集团推向执政地位,最后冲刺阶段,有四位重要人物,分别为源氏家族的源义家、源赖朝,和平氏家族的平忠盛和平清盛。  这一阶段,起于源家(义家),终于源家(赖朝),中经平氏两代(忠盛、平盛),前后超过半个世纪,既是日
期刊
“五四成人礼”晚会开播12小时前,湖南广播电视台副台长龚政文正在给导演组提最后的修改意见。  “我的梦想是拥有自己的品牌……我的梦想是成为海贼王……我的梦想是……”片子播到结尾,机房里没有一个人讲话,导演组齐刷刷看向龚政文。  “我不要求你们的收视率,能进前十就很好。”龚政文的“低标准”还是让总导演牛嵩峰心里咯噔一下。  已经连续办了五年的“成人礼”,他是三届总导演,按理说轻车熟路。但是今年,他一
期刊
5月8日,海南省万宁市发生了小学校长带女生开房事件,事件被曝光后引起了舆论的轩然大波,《山东商报》在头版发问“我们应该如何向孩子解释?”  还未来得及解释,在万宁事件发生之后的20天内,国内又至少有8起校园内性侵害女孩的案件发生。这些案件为何频频发生?孩子如何才能自保?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家长与社会应当承担起怎样的责任?  6月15日下午,由《中国周刊》杂志社与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以下简
期刊
Q=《中国周刊》  A=汤敏  汤敏说自己的头上有许多的“帽子”:曾经被亚行聘为首席经济学家,随后又转战公益领域,先后担任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与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常务副理事长,2011年又成为国务院参事。  这些帽子的共同点是均与“经济”二字相关。从投身公益的那天起,汤敏就用经济学家的眼光在衡量与其相关的公益扶贫。对于如何细分扶贫,和目前扶贫事业中的种种现象,他有自己的看法。  大扶贫与小
期刊
这是一条九年前的旧闻。  “7月16日上午,一男子抱着2岁的孤独症幼子跳下南京长江大桥自杀。父亲重伤,被救起,孩子没有从江中漂起,失踪。孩子5月份被诊断为孤独症,使父亲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  直到今天,各大孤独症孩子家长论坛中,依然时不时出现带有“自杀”字眼的帖子。  在中国,针对孤独症孩子,无论医疗、法律还是教育方面的保障,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孤独症三个字,对许多家庭而言,相当于宣判了死刑。 
期刊
歐盟委员会分别于去年9月和11月启动了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反倾销和反补贴调查程序。今年6月4日,欧盟委员会正式宣布对华光伏产品“双反”调查初裁决定:从2013年6月6日起至8月6日对产自中国的光伏组件征收11.8%的临时反倾销税,如果在此期间双方未能达成新的和解协议,则自2013年8月6日起,反倾销税率升至47.6%。在欧盟公布对中国光伏产品反倾销调查初裁结果后不到24小时,中国政府宣布启动对欧盟葡萄
期刊
“我们将根据其行动而不是言辞对朝鲜做出判断,并期待看到朝鲜采取相应措施,表明自己做好信守其承诺和义务的准备。”6月16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发表声明,承认美国正尝试打破与朝鲜的沟通僵局。次日,八国峰会的余辉洒向英伦,奥巴马临时取消了与日本首相安倍的会晤计划,但仍旧保留了与普京等其他领导人的安排。而就在10天之前,世界瞩目的“习奥会”在加州安纳伯格庄园上演,“不打领带”的两国领导人用两天的时间坐
期刊
“抢银行”这个题目,一定不是阿里巴巴喜欢的。  在一封封的邮件里,阿里金融的职员多次和记者们强调,“不要和银行做对比”,他们也不止一次地对外讲,阿里永远不做银行。他们认为阿里只是一个平台,一个以支付宝为切口,围绕大数据展开的金融支付平台,并不涉及经营金融产品,“抢银行”的说法是不够专业的。  但是,无论阿里怎么说,如今的确已经有了这样的结果:阿里金融在以自己的方式涉足银行的业务板块。2010年针对
期刊
老树下明清风格的牌楼方正高大,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正从牌楼下穿过。  “解析中国城市”工程图册的封皮上就是这张很干净的黑白图画,即使不看文字的内容,也很容易分辨出图片里画的是中国建筑。  再往后翻,改装成“出租车”的电三轮、摆放着烧饼、糖葫芦的手板车、不锈钢窗封住的阳台、公共建筑的高大院墙、机关大院的门岗……这些中国人司空见惯的元素都出现在这本图册里。  前不久,有人将这本图册的部分内容发在了微博上,
期刊
6月15日举行的伊朗第11届总统选举,没有出现人们普遍预料的第二轮角逐,而是温和派候选人鲁哈尼一轮胜出。究其原因,首先是民心思变:内贾德执政八年来的经济状况恶化和外交孤立,使得受苦受难的伊朗人民渴望选出一位“靠谱”的新总统。再有,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也需要变化:内贾德的对内民粹主义、对外口无遮拦,损害了伊朗的形象,强化了伊朗的孤立,伊朗需要一位务实而形象良好的新总统。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前总统拉夫桑贾尼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