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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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语:
  阿波和我出生于同一江南小镇,只不过他留在了“原籍”,我去了“远方”。他的诗,有着安静、内敛、稳定的质地,如同“花园疾速地收敛”。作为1990年代十分活跃的杰出诗评家,刘翔后来的兴趣和重心转向了艺术批评,但偶尔散见的诗评,仍是我爱读的。面对阿波诗歌这座“恍惚的花园”,他自谦而幽默地说自己只是一个“恍惚的评论者”。尽管这篇文字是“印象式”“片段式”的(同时也是“细读式”的),但仍保有了刘翔“早期式”对诗和诗人敏锐的感知、辨认与发现。(沈苇)
  一
  阿波的挚友、诗人阿九对阿波有很有趣的描写:“阿波的相貌接近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插图里的一只目光炯炯的鸟面人,他的思维也颇具史前气质。他的语言是初民语言、当代口语和超现实主义意识流的混合体。阿波天性就是一个诗人:友好,喜欢微笑,容易接近。他善于发现细节,并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感动,再跟别人分享这些感动。他还喜欢将直觉和感悟变成一种只在两个人之间分享的秘密,包括一张锡箔、一句因口误而别有意味的话,都会被他的记忆所珍藏”。
  这样的描写吻合我们对阿波的印象:诗人阿波是一个隐忍、内秀、有古典气质的人,一个非常善良、对世界看得很深透的人,一个注重细节、关注细微变化、体察微妙情绪并喜欢微笑的人。
  阿波的话不多,语速也不快。在一席人中他常常是最沉默的一个,尽管人群中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周游世界、见多识广。在他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我们才终于听到了他平缓、冷静、从不哗众取宠的带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声音像衣袖的舞动那么轻,但很清晰,很坚定,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思想中被严格过滤、在胸腔中久久停留,然后才来到空气中,像秋天的一片叶子一样静静地落下来。
  二
  自然,阿波的诗歌也是他个性的凝结物,他写的大多数诗都是很安静的诗,这些诗节制、朴实、简约,即使在他早年的诗歌中,沉静美也是他的主要特色。但青春的狞厉激情偶尔会占据他的内心,不时回响在他的诗歌中,他声称:诗歌就是青春。在那首写于1990的感人的诗歌《灯》中,他写出这种无可比拟的洒满了鲜花的激情,“一颗微弱的火,一片青天之下”:
  如果灯已经点亮
  由你或者任何一个人
  把它点亮
  那么在此寒冷的冬夜
  我们就不会站在风来的地方
  如果灯已经点亮
  由你或者任何一个人
  把它点亮
  那么我们就会看见回去的地方
  一颗微弱的火
  一片青天之下
  它是我们过去盛开的鲜花
  他也尊重诗歌中的复杂、激情和浪漫,他喜欢一些在“弱”的外表下有着雄奇瑰丽想像力的诗人,比如李贺、李商隐,比如叶芝。
  在2002年的《如废墟般繁花似锦的中心》阿波是这样写的:
  他们来了
  远离星辰
  翻飞不息地伸向你
  一个世界开始漫延
  那些等待已久的名字
  李贺,叶芝
  花园疾速地收敛
  他们来了,依然如故
  阿波很少在诗歌中提到其它的诗人,也很少刻意攻读现代派大师的作品,据阿九说,他很熟悉法国超现实主义的诗人的作品,但在现存的作品很少有超现实主义的痕迹。不过,诗人既然在这里提到了李贺和叶芝,便值得我们去作进一步的探讨。
  三
  李商隐在《李贺小传》引用旧说,有这样的描写:“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有“诗鬼”之称李贺活了27岁,写了200多首,天才横溢,他风格幽冷凄婉。他喜欢用“死”、“血”、“鬼”、“泣”之类字眼。按理说力避平淡的李贺诗风与阿波的总体诗风不太相像,但相信其中的浪漫情怀感动了阿波。早期阿波的一些诗还真有点李贺之风呢,比如那首校园名作《有女同车》,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们凄厉如鬼/成双成对的脚趾 /如泣如诉/ 我们丰裕的耳垂/ 多少星星的后裔/ 如两片光芒/ 白洁整齐”。据传说,李贺一清早就骑一匹弱马,背着古锦囊,四处觅诗,一些断片在晚上慢慢发展成为完整的诗。
  阿波似乎也是一位苦吟派的诗人,他的诗歌有比较强的片断性,有时是回忆的一个片断,有时是一段生活流,有时是梦的记录,有些干脆还没有成型,只是一些片断的集合。他的诗集中收录了一些有趣的残句,多少让我们窥见阿波的创作秘密。比如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旋转,深陷却如莲花裂开般明亮”(1995.4.6);“‘谁又看得起自己的写作’ /现在我坐下来,太阳在身后旋转/那里没有道路 /没有话语 /可惧的沉寂的宁静 //一个虚设的原野上一匹虚设的马(1998.11.12);“当一朵小花在飞翔/掠过,是一朵小花在飞翔/而消逝”(2000.5.1)“有一些‘脚步声’/慢慢响起来,踩过你的胸口/迫使你回头”(2005)。一些秘密的声音、情绪或者感动在发育,在漫无目的地抽芽。
  在阿波的大多数诗歌中,我们看到他努力把片断发育为一首真正的诗歌所作巨大努力。瓦雷里是对的,他认为,一个人无论多么有天赋,也难以只凭灵感创作。灵感并非总是有效的,通常它 “挟带着很多渣滓,包含着大量缺点”。灵感是必要的,但正如瓦雷里所说艰苦的主观努力才能写出好诗 :“神明亲切地无偿送给我们某一句诗作为开头;但第二句要由我们自己来创造,并且要与第一句相协调,要配得上它那超自然的兄长。为了使它与上天馈赠的那句诗相当,运用全部经验和精神资源并不为过。”
  四
  叶芝对阿波的影响可能是双重的,一方面作为浪漫主义者的早期叶芝持久地感动着阿波。叶芝的早期抒情诗体现了精神的纯粹性,对美的沉迷,神示一般的语言。在阿波的早期诗中,也充满了叶芝式的崇高的气象,一种弥漫着生命力的美在恣意徜徉,在生长,在像脉搏一样律动。像叶芝的一些诗一样,诗人把双重自我在现实世界中并置。一个是实在的自我,一个是想像中的自我,在诗歌的场域中,幻想的自我在涨大。在空气和玫瑰中弥散。另一方面叶芝晚期诗歌的口语化风格和智性风格可能也吸引着阿波。像叶芝一样,“随时间而来的智慧”更多地体现在阿波的诗歌中,叶芝的诗句:“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这四句诗歌几乎也可以成为对阿波晚近一些深刻、内敛的诗歌写作的极好写照。   阿波的写作是一种非常个人的写作,但另一方面,他一直是一位严厉的观察者,他喜欢用虚拟语气,他始终在自诘,在反思。那么,他是如何在个性化与非个性化之间达到某种平衡的呢?其实这也是困扰着包括叶芝在内的许多大诗人的问题。叶芝发现,象征主义虽然可以帮他的诗歌摆脱浪漫主义的唯我论,实现非个性化,但如果诗人被驱逐出诗歌,便意味着诗人失去了在诗歌中的核心地位,如何平衡非个性化与个性化的关系才是问题的关键。在1910年一次题为“我青年时代的朋友”的演讲中,叶芝把作者的主体分成“性格”与“个性”,所谓“性格”,是指“由所有现有习惯构成的那个自我”,而“个性比性格更重要,更纯粹……一个在写作中确立风格的作家便是在塑造他的个性”。诗歌中的个性需要诗人克服那个习惯构成的庸常的自我,它必须高度审美化,在高度的艺术范式中呈现自我。诚然,阿波是一个在诗歌中主要运用主观视角的诗人,但由于他的诗歌能够呈现叶芝所说的那种“个性”,因此,他的诗经常让人觉得又是客观的、非个人化的。
  五
  如果,非得要有一句诗来总结阿波的诗风,我会用他的一句诗:“花园疾速地收敛”。这句诗很美。这是一个花园,一个因枯萎而趋于成熟的花园,一个快速收缩的花园,可以成为一件艺术品,可以结晶,可以成为一首诗,一句诗,一个词。它体现了一个凝聚的过程,它也有力量解开、弥散,干果又会回到水灵灵的果实。
  内敛和简洁之美从一开始就出现在阿波的诗歌中,除了有些有意饶舌的生活流的诗歌,它几乎就是阿波诗歌的本色。我们可以从头开始考察。
  1988年的《春雪》写了浪漫的天使,但也只是不经心地发现的:“就是那傍晚不经心的发现/满天都是奇异的色彩/两个绿衣小天使蹦跳着/行走在宽宽的云端”。1991的《霜降》只用了三句,写出了一个剪影般瘦削的孤独旅者的形象:“霜在清晨己经落下/我避开它。无形地覆盖//独立前行”。1991年的《翻过山岗》写了一种正大的美,但关注的中心却是细节,细微的差别,昨日的月亮和今日的月亮,柔弱的露珠和微热的手心:
  我这样称呼你,前面的拥有者
  一轮月亮正悬挂中天
  近暮的赭色亮着,与昨日差别
  殊微。殊微的差别
  往下滑行
  远处和近处彼此照亮
  在黑暗看见清晨的露珠
  怎样凝聚,怎样滴入微热的手心
  最柔弱的,它踩过河草
  数的秘密渐渐显露
  2001年的《这个午后》只有四句,却像一阵悲风划过纸页:
  这个午后,我可以听见声音
  听见叹息
  听见树枝划过衣衫
  听见悲哀骑着快马飞奔
  六
  诗歌对阿波来说是一种引领,一种“最珍贵的东西”:“我惊喜于诗歌所展示的东西,它引领着我。它让我感受到最珍贵的,那些超乎于爱,超乎于自身的,不可思考的。它植入我的内心。我因它而可以看见最好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在诗歌之中,也在我正在继续的时间之中”。可是他并不愿意说,它是什么。或许诗歌是奇迹,可是它只发生在日常生活中:“我甚至不愿意去想那是什么,具体是什么,它就在那儿,我可以确实感觉到它的存在,它胜过喜悦,爱,它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人群中存在着。它给予我低头的坚持”。
  日常性是阿波诗歌的一大特点,那些“双目垂下的日子是多么美妙”,他混迹于日常中,混迹于人群中,几乎泯灭于暗色的休息状态,同时,他观察,他写作,像在空气中不经意地挥一挥衣衫。在《关于放弃和离开的一个诗歌记录》,他记录了一个下午,“下午五时/人们谈论着,互相握手/微笑,走动,道别,像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关注的中心不是那些在客厅中高谈阔论的人物,而是一张孤独的椅子,以及某个窗外的清洁工:“这儿,一张桌子/椅子,椅脚放在地上/多么孤独放在地上……清洁工在人群中晃动/卡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身边驶过”。
  《擦玻璃的老人》也是一首有意思的诗,它不是客观的描述,而是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被我“想”起:“忽然想起那个擦玻璃的老人/他年纪不大,儿孙满堂/提了水桶,到我们的大楼擦拭玻璃”……“我想起他弯下腰的样子/一件最普通不过的蓝色上衣已经洗得发白/我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双手”:
  白天和黑夜让我着迷
  我站立在这儿
  他掏出一大块布条,浸在水里
  拧干,铺开,一下抹去那些痕迹
  抹去我,抹去他心中的美丽妖娆
  我写下来,可是不能克制
  当他提起水桶往回走
  鲜活的鲫鱼跳起来
  近旁我们,发出忍了很久的喧哗
  确实,“低头的坚持”,让阿波看到了日常生活,看到日常生活的美丽和忧伤,可是,他总是坚持在一种近乎是“恍惚”的状态中目击现实。渐渐的擦玻璃的老人,已经不是在擦洗现实中的任何一块玻璃,而是在擦洗作者内心的某块玻璃,于是,在一桶污水中,“鲜活的鲫鱼跳起来”了。
  七
  与李贺一样,芥川龙之介也是阿波喜欢的作家,他们都是早逝的天才。1927年,芥川才35岁,便因“恍惚的不安”自行中止了自己的生命。生性敏感的芥川,每每因一两件不起眼的小事而震颤不已,可是,对美的细节的痴迷只是暂时平衡了他内心的厌世主义倾向。不能否认,阿波的诗歌中也有“恍惚的不安”,可是,更多出现的是恍惚的幸福感、恍惚的安宁。在尘世中,阿波是奔忙的,诗歌带给他的是一种安宁,一种家一样自然的感觉,一种日常化了的爱的感觉。
  与恍惚相关的是阿波诗歌的疏离感。比如《春天就要过去》一诗,开始是这样的:“春天就要过去/百花合拢/我在收缩//我想大海了/甚至想它如何耀眼动人/如何让人奔腾不息”。春天应该和开花、解冻的溪流和太阳有关,可是,诗歌中出现的大多是与秋天的一般意象相关的,收缩、百花合拢,还有月亮,真正抓住他的,就是那个月亮意象,是一个他在幻觉中得到的月亮印象:   明月开始发亮
  它紧紧抓住我,牙齿咬进我的身体
  多么美妙,这幻象
  还有《威尼斯女孩》,在诗歌的开头,可能是作者在圣马可广场的印象,他遇到的一个女孩:“我们就遇见那么一次,没有隐秘/坐在广场边,看那些鸽子抖动羽毛/岩石,大海,我谈不上喜欢”,然后就开始了进入到持久的幻觉中,进入到恍惚的状态,谈到了旧诗篇,谈到了人对自然的破坏,最后又回到了“一个人”,可能是那个威尼斯女孩,也可能是另外的人:
  翻阅十几年前的诗篇
  生活在梦想
  他是一直这么说的
  岩石,大海,我谈不上喜欢
  我们毁坏了许多东西
  在它们动情歌唱的时候
  正在生长的时候
  在一个大花园里
  事情并没有多少复杂
  它就在眼前
  一个人如此站立
  坚决,谦卑,深深的温暖
  莫名其妙的进步
  八
  什么是“超现实主义意识流”呢?阿九竟然这样定义他的诗歌。这是违反文学史常识的呀。可是又有什么不对呢,在面对阿波恍惚的诗歌时,文学史的标准概念是使不上劲的,得要用一点阿九式的蛮力。
  在阿波最近一两年的诗歌中,他仍然在口语、日常场景中展开自己和自己的诗句,对他而言,诗歌“毕竟是个人的事”。只是,或许是,他更风轻云淡了。他的许多诗,像是在闲聊,和自己闲聊,畅想,有时他从日常场景中突然抽离,进入到意识流的,日常场景突然成为了超现实的场景。
  比如写于2013年夏天的《致友人》,通篇是意识流式的闲聊,从夏天的大早开始,想到或许“鸟已绝迹”,提到了放松和自由状态下的自己:“和你一样,我热爱街道,半夜读诗/不至于疯狂/磕磕绊绊地跟随和倒退/不至于消失//没有仇人,只有爱人/他们都在努力认出你/在秋天和严冬没有到来之前/像一对情侣”
  比如写于2012年的《春日》。诗歌的第一段是日常场景:“日子有时候像是天堂/飞机从暮霭里斜斜穿过/邻居领着孩子回家/很大的白色花瓣落了一地”,这本来是日常场景的观察,可是下面的一句诗让人吃惊:“现在才看见这些”,也就是说,它不一定是观察,而是日常观察的印象,是一种很淡然的超现实。然后又回到了日常写实:“傍晚前,我从地下车库出来/约她走了一段路/身体变得疲倦,暖和”,“她”没有由头地出现,然后又消失了,似乎代表什么,似乎并不代表什么。最后两段是意识流式的恍惚的畅想:
  当我们还没年老
  也不记得发生和来临的事情
  菜场就要打烊
  鳜鱼在小池子里晃动
  天色渐渐暗了
  静止的痕迹一点一点消失
  无法阻止,另一个清晨
  早起的人群在密雨霏霏中
  九
  应该是由于七七,阿波爱上了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在入夜时分,妻子就在身边,阿波感到了那种又柔弱又坚定的力量。
  《董永和七仙女》是阿波比较不恍惚的诗歌,因为爱情,特别是发生还不是太久的爱情,会有与生俱来的炽热或浓烈感:
  你那么草率地藏起她。
  偷窥天上的秘密,圆润湿滑
  并非想象中的精致,也不明亮。
  你怀中的裙衣,粉末一样的颜色
  请小心翼翼,如果从你手中滑落
  像容颜。像歌曲。
  这几乎是阿波最客观的诗歌之一,他坚持让自己留在故事传说中,“她”是纯粹的爱情,“她”与生活中的“她”并不相像,“她”是一种纯爱,它无关乎知识,无关乎艺术生活,它是一种几乎无我的抽象的爱,也是一种日常的爱,因为她“热爱人间所有东西”:
  她贪恋的是背影,脚步,你的轮廓
  也贪恋你,贱民的爱情
  随时随地的引导。一个陌生的大地
  如果教她识字,辨别好和坏
  是困难的事情。她热爱人间所有东西
  包括操劳,哭泣,和犹豫
  十
  献给七七的《滨河花园》是阿波的代表作之一。在这首诗歌中,激情和克制,达到了一种成熟的平衡境界。滨河花园是阿波老家湖州的一个小区,在这个小区的一段的生活,可能决定了阿波此后的人生走向。“为了我的延续,现在/是我们,更多的人/一首诗歌”,“我”走向了“我们”,走向了“更多的人”,从孤独自我走出来,从“镶嵌在石墙中的窗户”,“我”发现了生活,“我”伸出了手,“你”也伸出了手,也许上帝也在此刻伸出了无形的手,这此阿波写下了他最优美的诗歌之一。在这一首整体写实的并不恍惚的诗歌中,他写出了一种恍惚的幸福感:
  伸出的手颤动着
  生活在头顶晕眩,清澈和混浊
  这,“镶嵌在石墙中的窗户”
  延迟,潮湿,阳光下的暴晒
  摇晃,脱落, 它没有改变
  歌声淹没在不停息的离去中
  打开,关闭
  我只在意这些
  一生只有一个笑容
  外面是春天灰暗的下午
  密雨中的道路,卡车,停滞的树木和 花草
  在滨河花园的日子并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相反,它是幽暗、潮湿的,就像生活本来的面目一样:“从水泥楼梯上去/早晨的阳光不能照到门口/幽暗,潮湿的木制鞋架/过道通往房间/巨大的衣橱在床边,没有书桌//这是不真实的描述,我忽略了/触手可及的掉落/地面的水渍,弥漫的重叠/没有拉开的窗帘”,正是在“那里”,“她得到一整个晚上的温暖”。近于失眠的诗人在夜晚听到一个声音,一个永不停息的旋转的声音,它“带来鹅毛般的摇晃”:“夜晚,或者近处传来的一个声音//我不想确认它是什么/不想看见它如何在飞来飞去/用一个动作,一个词把它抹去//永不停息的,旋转,反复/带来鹅毛般的摇晃,它并不美/也不是一个可以骄傲对待的东西/我忽略着,在即将成为中心花园的这个地方,时间已/堆积成山”。   也许,“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爱情会被生活的雨水浸泡,也许,这声音是一种召唤,可是“它并不美/也不是一个可以骄傲对待的东西”,爱情向生活前进的时候,将是踟蹰的,艰难的,要穿过坚硬的阻碍,也要穿越节日的幻想,他们将试着抓住它:
  我们试着穿过坚硬
  穿过节日,穿过停顿,消散
  如果事物总是可以比喻
  我们试着抓住垂下的,远离的,和中 间那巨大的等待
  十一
  有关爱情,艾略特给了我们一点忠告:“男女之间的相爱(就这一点而论,人与人之间的)必须通过更高层次的爱来解释并使之合理化,否则就是动物性的结合。”阿波景仰一种精神的爱,但也不排斥日常生活中的爱。爱应该是双重奏,爱应该是生活中的复调。秦嘉与其妻徐淑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对有名的恩爱夫妻,他们的事迹为阿波所景仰,与此相关的是:阿波的妻子苏七七与阿波一样从事写作。
  《秦嘉》是阿波的一次诗歌探险,他把秦嘉、徐淑的爱情与他和七七的爱情在恍惚中写到了一起。诗的一开头,是这样的四句:“陇西洛阳津乡亭,我穿过几个街口回到家中。/让我封闭在你的友情中,郁郁葱葱。/不坚固,不盈满。你喜欢什么?/我理解的‘蹇’是微弱,折断的树枝。像风吹过”。然后,恍惚中,洛阳又变成了杭州:
  杭州已入夜。妻子在身边,像天仙一 样娇弱坚定。
  你也笑了。是的,简单的文字。“镜 子”“芳香”
  我都预备。你一生只写一次。我却经 常抚摸,擦拭。
  它们落下来。趁我睡觉,做爱,发怒, 远走他乡。
  你想说什么?比我更寡言的你。
  我羞耻于自己的平静。面对美,暴 力,死亡
  侧身而过,“卷起席子一样的心”。
  我已知道你的惊诧。原谅我。
  清晨不得不来临,它抓住缰绳,那令 你不快的迟疑。
  我还是放手让你赶赴京城。你是秦 嘉。“尔不是照,华烛何为。”
  写于2010年《秦嘉》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大量的引用,它在不断地放任中游离或扩充着自己。这种风格后来在他的《天仙配》中达到极致。
  十二
  孤独的女诗人狄金森坚信:“简单的生活反而是最复杂的。”尽管生活在一个事件很多甚至太多的世界中,阿波的诗歌除了极少的诗歌之外,极其缺乏“事件”。他的诗歌本质上是非常内向的,尽管他的诗歌中总有许多日常生活和日常场景的描写。
  但阿波的诗歌中也不是没有事件,只是很淡,只是非常个人化。自从和七七相识、相爱、结婚、生子以来,阿波诗歌的事件性大多是和七七相关的。
  《秦嘉》和《滨河花园》中的爱情虽然是比较克制的,但仍然是阿波最炽热的诗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她”慢慢变成了“你”,变成了一种布伯所说的宛如“亲在”的“你”。再后来,“你”变成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你”,这时的“你”,像空气一样存在,也像空气一样稀薄和永恒,比如写于2013年的《无题》,两次出现了“你”,可是这个“你”是谁呢?这是一个多么恍惚的“你”啊:
  雪已经停了,我来到湖边
  没有一点消息
  它们正在消逝
  低低的树丛,屋顶,重叠的山峦
  雪已经停了,夜里睡得太沉
  想起的都是旧事
  没有你,也没有险境
  一下一下落在近旁
  雪已经停了,就像没有发生
  美景不会出现
  洒水车清理着路面,变得无瑕
  孩子在荆棘间奔走
  雪已经停了,我还是见到你
  太阳落下来
  然后是夜晚,春夏秋冬
  能够停滞的都在这里
  十三
  完成于2012年底的《天仙配》是阿波着力最多的组诗,是他最具有标志性的作品之一,但也是他最难评价的作品。
  先说说传统《天仙配》,这是一个以宣传孝德为表、体现人间真情为里的故事。秀才董永孝行感天,玉帝命七仙女下嫁董永,赐婚期百日。傅员外焚卖身契,认董永为干儿。1953年,戏曲和电影文本在强力意志的照耀下被改动:七仙女奉旨下凡改为因向往人间而私自下凡;董永秀才身份改成了农民身份,善良的傅员外改成恶霸地主。阿波写作依据的底本是年画连环画《天仙配》,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一共19张画。这本连环画的画工很好,但由于是当年的创作,也打上了特别年代的影子。当然,正由于只是19张画,介绍的文字比较少,它内在的阶级斗争的影子就显得有些模糊。
  阿波的《天仙配》引用了连环画《天仙配》的章节题目,除《天规》外,均沿用,所以它是一首由18首诗组成的作品。
  阿波的《天仙配》是一个类似怪物的东西。不像《董永和七仙女》,它看起来非常不忠实于原来的故事。它仿佛是一座恍惚的花园,我们在阿波个人意识流的旋涡中,常常有一种不知所措感。
  阿波在诗歌中引用了李商隐、但丁、兰波、李贺、杜甫、荷马、博尔赫斯、拉金、王维、阿波利纳尔、卡瓦菲斯、歌德、耿占春、荷尔德林、里尔克、狄更斯、庞德、毕肖普、贝恩、徐淑、秦嘉、海子、苏轼、白居易、庾信、柏桦等作家以及《古诗十九首》《诗经》《易经》等经典中的句子。甚至还有塞尚的画以及一幅国画描绘的场景。这些断句都是琐碎的,多是在作者恍惚中记起来的。
  在回答一个网友的疑惑时,阿波是这样回答的:“写的时候它们大都自己浮现,或者我主动去找它们。三、四年前就想写《天仙配》,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式,直到七七送我那本连环画。其中一些句子、字词,曾经在我以前的诗里出现过,写的过程中遇到阻碍时,它们和我一起继续下去”。
  当然,写这样的诗是很困难的,它是一首爱情诗,但似乎又不是。它是阿波想“献给所有我热爱和敬重的诗人”的诗,但有时似乎只是献给自己和七七的。   这首组诗在某种意义上,是《秦嘉》一诗的扩展版。“戏中戏”的穿插用法和大规模的“引用”在那儿都有表现,而且它们也都是宽泛意义上的爱情诗。
  《路遇》就是很好的范本:
  那一瞬间,她换上了淡紫色的罗裙
  微微闪烁的,未曾见过的
  注定了美好和永难分离
  就像是闲言碎语,谁也没有听见
  “从未给予你鼓励”
  一个婉转的身子
  惟有细风掠过带来的战栗
  我伸出双手,想要触摸“凝固的峰顶”
  然而在《说亲》一诗中出现了巨大的 恍惚,
  只有“大槐树”开口说话
  晓之于礼仪,你盈盈下拜
  学习光阴是怎么回事
  “采采卷耳”被挂在窗前
  如果找不到词,变得迟疑
  “以致错过了仁慈”
  1938年,他来到中国,低身看见“春风”
  并且,在返程的小船中丢失
  白求恩大夫,1938年,他来到中国。奥登和衣修午德,1938年也来到中国。阿波想说是谁?也许是奥登吧。也许是在说奥登和衣修午德的同性爱吧。上一段是如此传统的依据宗族和神话力量的爱情,下一段,是西方现代诗人的一段风流。可是在一个恍惚间,阿波把它们连接到一起。
  然后到了《凶讯》,关涉到天命,但也关涉到中国那一代人都经历过的事件,但在阿波的笔下,并没有在渲染阴影,而是写出了一种本质的茫然感:
  曾经开口说话的,现在沉默下来
  一块白银碎裂
  一场“深山险路”
  开始是奇异,然后是拖延
  1989年,火车开进广播的北京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请远离大海,远离它们的脚步声
  万物已长成,我们茫然不知
  最后的段落也是艰涩的,《责天》去掉了连环画中的革命性的抗争主题,而重新回到宿命的主题。从“责问”天庭退回到“我用什么来责问”这样的自我追问。
  绿叶都已落尽
  我用什么来责问
  “日暮途远”,“春秋”,“人事”
  除了怀念,把不可思议之事记下
  “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他随之写出无数的喜鹊
  以后的相会是确实发生过的
  被阻止,被限制在这里
  “责天”更多的成为一种“责已”,一种反躬自问。“我”要生活、怀念,把“不可思议之事记下”。爱情是有的,与伟大诗歌与诗人的风云际会是有的,鹅毛笔将记录下这些相会。鹊桥是有的,相会是发生过的,但是被严格限制。我们每一个人被限制在个人的爱情中,限制在有限的阅读中,限制在个人的生命和由此涣发的感觉中。在上帝或死神施舍给我们的有限时间中,我们写,我们爱。
  当然,阿波的诗是恍惚的花园,他应该不能确定写下的句子是什么意思,有时只是感觉。而作为评论者,我怎么知道他在说什么呢?我也只是在尝试做一个恍惚的评论者,希望大家在恍惚中突然有一些省悟,恍惚中能够发现一些生命或爱的美好片断。
  2011年―2013年,印象式、片断式写于杭州
其他文献
读金陵先生新近出版的《知艺集》《知人集》、《知游集》(我戏称为《三知集》),特别是读《知游集》中的文字,有特别的亲切感,不禁想起《红楼梦》里史湘云的诗“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因为金陵兄的许多游历是和我同游的。犹记庚辰除夕,我和金陵从成都乘车匆匆赶到眉山,仅仅是为了一游苏轼的故乡。到眉山时,已是下午四时,急急来到三苏祠,化几十元钱买了门票,进入祠里的外园。一看是文革浩劫后为掩盖创痕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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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读诗  《若葉》:请问您第一次对日语诗产生极大兴趣是什么时候?读之前是否出于对这个国家的了解而抱有固定思维?若有那么读后是否有所改变?  田原:对日语产生兴趣大概是留日之前读了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之后。最初隐隐约约萌发这种兴趣可能是因为上小学的时候,听老师讲解了鲁迅和郭沫若在日本弃医从文的故事。留日之前阅读过一些日本现代诗的汉译作品,包括周作人翻译的石川啄木和八十年代初零零星星译介到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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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如做人,见文如见人。金陵的文章与其人相差无几:行文流水,朴实无华;涉猎广泛,知识性强;旁征博引,治学严谨;不取悦人,敢说真话。《三知集》就是他栩栩如生的文采的集中体现。“知”者,依我之见即求知、探索、领悟之意。该文集从对艺术的探索鉴赏,名人乡贤的评介,行旅游踪的暇思,反映了他在文学、艺术、美学、哲学、宗教、历史、地理、园林、建筑等方面的见解,不乏独到之处。具有诱人的趣味性、可读性。他为我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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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的前夕才告诉了有关他的真实身份,人到中年了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生身父母在遥远的农村。  几年过去了,寻找生身父母的愿望越来越强烈。那愿望就像春天萌芽的种子,几乎占据了整个身心。他决定亲自去那遥远的农村。  养父留下的线索太少,一个月过去了仍没找到。于是他来到当地报社。记者被他的事迹所感动,写了一篇动情的文章发表在当天的报纸上,最后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  又是十多天过去了,每天都收到好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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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居民收入增加不及医疗费用的增加。有近百分之四十的患者因医疗费高涨而无力就医就诊,患病两周而没有就诊比例将近半数。在这些人中有相当部分是因为经济困难,其比例城市为百分之三十六,农村为百分之三十九。扣除物价上涨因素后,门诊费用每年以百分之十四的速度上升。一九九三年与二○○三年相比,门诊与住院分别是二十一元与九百三十三元,而二○○三年已分别涨至七十五元与二千二百三十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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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岁的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1995年7月,我在湖南一所工艺美术学院广告装潢专业毕业后,到广州找事做。由于没有工作经验,找一份设计师的工作确实很难,在老乡处借住了两个多月,工作还是没有进展。  后来,天河区一家广告公司见我口齿伶俐,又长得清秀可人,人事主管就说:“你做业务吧,先练练胆,将来有机会再进设计部门。我觉得你是块好料,不做业务真有点可惜。”  在这个公司做业务,前三个月只有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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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精神生产经各国各民族的智慧创造,薪火相传,形成了门类齐全的产业结构,积累为丰厚的文明财富。文化产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六大支柱,门类依次为:教育产业,文化产业系统的基础性产业。智力产业,文化产业系统的动力性产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思维、休息、管理等科学。高新技术产业,文化产业系统的中介性产业。媒体产业,文化产业系统的导向性产业。艺术产业,文化产业系统的情感性产业。造型艺术,如书法绘画雕塑音响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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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右侧机翼的下方  是连绵不断的群山  间或有几座兀立的山头  四周被雾蒙蒙的  城市或乡村包围  那些街道、房屋和农田  通往山巅的小路依稀可辨  如同体内的经络  或者发丝中的纹路  那些大块裸露的泥石  它们是大山的伤疤  需要多年时光才能痊愈  但已留下永恒的记忆  如同我们生命中的某些时刻  那些难忘、痛楚的时刻  虽然时光流逝  不会再被别人瞧见  它们仍然会隐隐作痛  作者简介: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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抔土还乡  1  从家乡带来一些土  装在花盆里,不种花,也不种草  我要种瓜,种豆,种辣椒  用家乡的种子  2  在花盆边,做个农民  用小铲子翻土,用喷壶浇水  看种子发芽,破土  手指惊讶,像碰了琴键  看豆芽,长成豆苗  夜来风雨,我会起床  披衣,把吹倒的扶起  3  辣椒开白花,要数一数  茄子开紫花,要数一数  黄豆开花,也要数一数  丝瓜开花,清晨爬起来,数一数  比太阳早,且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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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格勒  在这应该汇合的地方我终于没有等到音讯。  失散的话语在风中只是微尘,鹰隼的淡影。  你知道敬献也是沒用的,礼拜也是没用的  承诺和梦境一样是没有用的。  你仍然在用砂石堆垒一方拉则,书写一种回忆  你在把梦制成标本,期待被大水浸润  你在烧水的时候挂念,在熬茶的时候思想  你忘记自己是何许人已经很久了。  在这汇合之处,  你渐渐成为孤独而丰富的人。  昆仑峡口  要倾慕就倾慕更高处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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