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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小说家阿梅丽·诺冬看来,她的美军二等兵读者迈普尔从一开始就很特别。两人之间一段独特而微妙的关系,是通过持续不断的通信建立起来的。
在来信中,迈普尔的语言粗粝而真挚,直言自己“像狗一样”生活在美军驻伊拉克的部队。“我需要一点点理解,而您,我知道,您能理解我的。”迈普尔似乎对她了如指掌,他抓住了她。她不是没有质疑过他,“他怎么会知道我会理解他呢?就算他读过我的书,这些书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证明我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呢?”但她还是坚持给他回信了。信,一封接着一封。
迈普尔娓娓道来他是谁以及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因害怕一事无成某一天会饿死街头而选择入伍。在部队的伙食很好,量多且免费,足以让他活下去。作为第一批被派遣入伊拉克的士兵,他上过几次战场,经历过鲜血淋漓的战争。杀戮过后,自认为犯有战争罪的他爱上了狂吃滥喝。“我对制度的最大破坏,仍局限于吃喝。”通过控制不住的吃来稀释战争带给他的罪惡感,直至将自己吃成一名肥胖症患者。吃带给他平静和快乐。他渴望有人能够理解他,他认为小说家可以直达一个人的灵魂。“我需要有个人置身于这一切之外,同时又离我很近,作家不就是这样的人吗?”甚至一再口出狂言:“我想为您而存在。”无论如何,他打动了她。“您就是为我而存在的,不用怀疑。”诺冬回复道。
迈普尔写给诺冬的信件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他写道:“如果我为您而存在,那就等于说我在别的地方还有另一种生活:我生活在您的思想中。”他为此感到开心,这么快就找到了一种存在方式,不仅仅作为一个美国二等兵和肥胖症患者而存在的方式。在诺冬一次不经意的提示下,迈普尔决定用体重来宣泄战争导致的身体暴力和心理创伤,像完成一件艺术作品一样继续肥胖。“肥胖就是我找到的办法,用来把我所作的而自己又没有感觉到的恶刻在自己身上。”如此一来,他的肥胖就有了别具一格的深刻意义,他的存在也因此更加富有使命感和真实感。
按照迈普尔的请求,诺冬帮他联系到了一家画廊的策展人。对方希望他可以提供身着军衣的照片,以便策展。然而,生活在巴格达驻军部队里的美国二等兵麦尔文·迈普尔却消失了。整整两个月,诺冬都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她为他担忧,设想了多种可能性:是否发生意外?是否紧急回国?是否在与家人重逢后遭受严重的精神创伤?是否重新找到新朋友不再需要她……总之,迈普尔杳无音讯。
迈普尔书写的别处生活一步步牵引着诺冬,她揪心于他的不知所踪。她说:“我拒绝踏入这个伤心的步骤,尽管我对此非常熟悉:我心里的某些东西奋而抗之,不愿意承认这一假设。”这些疑问让她无法掩饰一个事实——自己曾经想念过他。
无法撇开某种微妙情感的驱动,诺冬想方设法地确认他的存在。在得知迈普尔伪装成美国二等兵并由此编排了一个个巧妙的谎言时,她没有丝毫的愤怒和责备。她惊讶于这看似荒唐却又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降临到他的现实生活。
然而,一个超乎常人体重的肥胖症青年的真实生活是怎样的?
在巴尔的摩小镇上的一家小卖店,他沉溺于网络,帮助父母打理日常生意,甚至近几年都不曾离开过小镇。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在举目可见的方寸之间。除了一台电脑和一具过度肥胖的躯体,生活中再无其他。在虚拟网络中,他凭借想象建构了另一个自己和有别于当下的世界。眼看麦尔文·迈普尔的美国二等兵身份就要出卖了他,他决定不再给女作家诺冬回信。
《某种活法》,阿梅丽·诺冬的第十九本小说。这是一本小书,不断的惊喜隐藏在循序渐进的叙事之中,好像时不时地向水中扔进一颗颗石子,故事被包裹好的外衣亦如被激起的涟漪,荡漾回旋。
我并不认为迈普尔是善于以欺骗博取同情之徒。这是一个朝不虑夕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真实存在而制造的一场恶作剧。以一个美国二等兵肥胖症读者的身份,与诺冬写信对话。“矛盾的是,要进入您的真实,我想首先得歪曲我的真实。”
在给诺冬的信里他塑造的另一个自己没有丝毫的光鲜,他坦诚他黯淡苍白的人生,豪不避讳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于进食的无尽欲望、破碎的理想,还有对于爱情和性的幻想。抛开虚构的时空和他建构出来的身份,别处的麦尔文·迈普尔并没有与他的本质割裂——一个被肥胖症和平庸生活占据了的他。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对诺冬是真诚的。也许他不必用歪曲自我的身份和想象出来的经历,就能制造他渴望的存在,但没人可以预料到双方会一起坠入同一条隧道,毫无防备的诺冬至今仍不觉蹊跷。
作者用大半的篇幅来为最后的巨石做铺垫。读到后半程你会发现,前文对部队生活、肥胖症、反战还有虚拟网络的探讨不过是虚幌。剥离掉这些外壳,对人性的讨论才浮出水面。
迈普尔写道:“我喜欢这种生存方式,我怀念它。信件的交换就像是分裂生殖:我寄给您一点点生命粒子,您一阅读,它就翻倍了,而您一回信,它就增加了三倍,像滚雪球一样,由于您,我生命当中有了一点肉汤培养基。我浸泡在与人分享的文字汁中。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幻想着自己有了意义。”
为了摆脱孤独和现实,人似乎总在为自己找到某种消解的方式。诺冬看似在这段关系里始终保持自持和清醒。她认为自己不必寻求任何人与任何事,但事实上,她同迈普尔一样,浸泡在与人分享的肉汤培养基里,使劲吮吸着她所渴望的文字汁儿,她的孤独和渴望并不比迈普尔少。她倾听得越多,对迈普尔探求的欲望就越大。难道仅仅是因为迈普尔的言语真挚、故事入胜么?显然,这是迈普尔与诺冬的共同活法,如同“阿米巴和原生动物的基本生存方式”一般。诺冬对于读者迈普尔的同情和理解,正是出于她对自己存在方式的某种渴望和保护。她寻求的是一道逃生之门。
这何尝不是大多数人的活法呢? 当您遇到某人,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通过写信,首先要确认对方的存在,有时,两人会互相惊叹,那时,你们就是小岛上的鲁滨逊和星期五,双方惊讶地互相打量欣喜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与自己差距那么大,离自己有那么近。那个人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一一回答你的问题,他的存在更加证明了你的存在,让你激动万分……这会让人思想麻痹,高兴得像小孩一样。你陶醉其中,不知危险将至。
人和人之间由联系与互动而产生的关系就如同那点肉汤培养基,浸泡其中的阿米巴和原生动物们,因为肉汤滋生出来的养分而得以分裂和生长。肉湯从何而来?是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渴望,是人在这种联系中寻找自我存在的渴望。当双方确认了彼此的存在而互为依赖。有了一方共同的精神家园,孤独仿佛不再叫嚣。人们误以为不断地沟通会强化关系,其实是在对对方的依赖中强化自我存在。
无论是搁浅在巴尔的摩小卖店里的读者迈普尔,还是淹没在日夜书写之中的女作家诺冬,书信连结是彼此之间对孤独和现实的消解,只是这种消解是有条件的。距离越遥远联系越紧密,而双方近在咫尺时,等待他们的却是相顾无言的残酷终结。
即使真的喜欢对方,你也不打算让他到家里来。有人以为,互通书信能避免这一暗礁,这是幻想,不可能的。对方有无数方式来到你家,强迫你接受他……突然,对方到来,出现在你门前。你一下子清醒了,不知道怎么对他说,你并没有邀请他来。不是因为你不再喜欢他,而是你希望他是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的另外一个人,然而,对方来到了你的身边,好像想等同于你,或者想让你等同于他。
诺冬的这段伏笔冥冥之中预示了结局的走向。当坐上飞往巴尔的摩的飞机,身处云端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不安。巨石终于激起千层浪,理性将她拉回现实。她清醒地想象着如此疯狂的举动将会导致的种种局面。只是为了确认一种存在还是试图拯救这种存在?是出于被等同的恐惧抑或是自我边界感的捍卫?她不再认为义无反顾地出现在麦尔文·迈普尔的真实生活中是一件正确的事情。阿米巴和原生动物们需要的不是真实的肉汤,而是被想象加工过的肉汤培养基。如同一个魔咒,双方只能存活于想象之中而夭折于现实。读者迈普尔与作家诺冬“需要与被需要”的肉汤培养基至此消耗殆尽。同一隧道在深海中被新的暗礁所围剿,于交叉处背道而驰。
无法定位到自己存在方式的诺冬在这段关系里迷失了自己。她必须逃离与麦尔文·迈普尔的相见。我不觉得无法面对面相见是这段关系的宿命,人与人的联结始于偶然也好预谋也罢,走在同一条路上不尽然取决于双方是否持续地相互需要。可是,一旦支撑关系的自我坍塌了,画上句点才是重建自我的新起点。
作者用一种夸张的笔法来烘托女作家转向自我的决绝,并在巅峰处破碎地独自离开。不惜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去阻止这一切的真实发生,正如她的自白:她想逃离的不过是她自己。
然而这道逃生门,只能靠自己打开,阿梅丽·诺冬如此,麦尔文·迈普尔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