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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英记得,红专厂创意园(以下简称红专厂)各大艺术馆门口的人群是从2014年开始减少的。2009年红专厂建成起,她就在大石馆当清洁工,隔壁是RMCA当代艺术馆,墙上隔一段时间会贴一张她不认识的艺术家海报。2014年以前,每到周末,年轻人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展馆门口排得老长。和人群一起减少的是她的年终奖,以前能拿三四千,现在已经没了。
十年间,她至少听过周围三次频繁讨论“红专厂要拆掉”,曾经的惊慌换成现在的不屑一顾:“拆拆拆,十年八年了他们都还没拆出来。”
但这次,似乎不再是“狼來了”。
同期建成的TIT创意园(以下简称TIT)曾经也面临同样的境遇,2013年6月公布的海珠生态城控规和文化设施“四大馆”的选址规划,TIT位于南中轴线上,规划显示是绿地。
TIT前身是广州纺织机械厂,改建后一度以服装文化为主题。2013年微信以腾讯的名义进驻。2016年,TIT股东方负责人谭亚羡向媒体表示,TIT园区体量小,纯粹做服装秀,硬件条件慢慢会落后于新港西布匹市场,存在转型必要。当年,微信在园区的说服下愿意露出身份,陆续形成科技生态,吸引了有赞科技、拼多多、蘑菇街、唯品会等公司进驻。
梦吧的老板何生正在珠江对岸、五公里之外的琶醍创意园(以下简称琶醍)准备新一天的营业工作。作为几乎与红专厂同时改造的工业园区,琶醍一直凸显原型珠江啤酒厂的特色,大力发展酒文化。酒吧是这里最常见的店面。梦吧曾在琶醍一楼,正对发酵筒仓,一个月至少有两次发酵。一进入琶醍,大麦发酵的香味直扑进鼻子。角落有比人还高的啤酒罐,拍照的行人没断过。
2014年,琶醍成为有轨电车的其中一站,底层大量临江店铺拆迁转移到二楼。琶醍因有轨电车修建工程停业一年,再度营业后,状况已大不如前。琶醍的运营方察觉到了这个问题,在一系列计划中,“融合”成为重要的课题。
这三个由旧工厂改造而成的创意园区,因地处市中心、定位各异,吸引了众多游客,也成为广州2009年一批旧工厂改造的样本。
鸦片战争之后,广州开始兴办一系列洋务企业和军事工业。1920年,广州老城区周边开始兴办工厂,近代工业逐渐兴起。20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广州市建设了一批工厂,形成了规模不等的工业区。工业对运输依赖性强,这些工业区集中在交通便利的芳村、荔湾、天河和海珠区的珠江水域沿岸。
经历数次产业结构升级,当初从事传统制造业的工厂因城市扩张面临搬迁,厂房成为历史留存。20世纪90年代,全国推行“退二进三”政策,2008年,保留旧厂房、保留原绿化带,引入设计师、艺术师对空间进行“整旧如旧”的改造一度盛行。广州市政府与相关企业联合,利用旧厂房等原有工业设施进行改造,开始了文化创意园区的建设。红专厂、TIT、琶醍正是于“创意园热”中成型的。
在十年的发展中,它们迎来了不同的命运,似乎也预示着旧工厂改造创意园的三种发展路径。
红专厂的最后时刻
生产出世界第一罐豆豉鲮鱼罐头的鹰金钱食品厂(广东罐头厂,以下简称鹰金钱)在2008年迎来了搬迁的命运。1893年,广州广茂香罐头厂生产出世界第一罐豆豉鲮鱼罐头,1912年,该厂在香港注册“鹰金钱”商标。1958年,广东罐头厂正式落成投产,成为当时亚洲最大的罐头厂。随着经济的发展,厂区内原有的苏式建筑及结构已渐渐不能满足大型现代化机械生产的需要,加上“退二进三”政策,厂方决定将厂房由天河区员村四横路128号搬迁至从化太平经济开发区。
时任集美组室内设计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集美组)创意总监林学明第一个搬进了满是废弃物的食品厂,他意识到这些废旧工厂的开发潜力,与鹰金钱公司签订了租赁合同,邀请一批艺术家朋友进驻。在保护近代民族工业遗产的名义下,原鹰金钱罐头厂得以顺利变身红专厂。
这些标志性的厂房建于一个“又红又专”、精神奋发、意志激昂的年代,厂区建筑多为红色砖材,园区选用了“砖”的谐音,命名红专厂,英文名则是Red Factory演化的“Redtory”。
当时,广州市相关领导来红专厂考察,提出红专厂应该十年不变地保留原状。这条建议被纳入了《关于广州北岸文化码头建设有关问题的会议纪要》:红专厂产权人广州市人民政府以政府工作会议纪要的形式对集美组作出“十年使用时限”的承诺,并提出“以十年使用时限、亚运会开幕前投入使用”。按此规定,红专厂可使用至2019年。
但红专厂用地在2008年回收后,土地所有权一直属于土地开发中心,政府委托鹰金钱管理,最终鹰金钱和集美组签了租赁合同,当时的租赁合同已于2013年到期。这成为了日后红专厂飘摇的根本原因。
建成后,红专厂一度成为广州艺术家和设计师的理想中心。2009年,场地租金仅需30元一平方米。2012年,“广州当代艺术三年展”期间,包豪斯展览、毕加索的仿真画展等备受瞩目。2009年-2012年间共举办72个展览。 广州建立“国际金融城”的消息不胫而走,红专厂在金融城规划范围内,需要拆迁。2013年开始,红专厂首度传出即将“拆迁”或“搬迁”。
政协委员孟浩正是在这个时候介入红专厂相关事件的。在他的呼吁奔走下,广州市规划局有关负责人回应,红专厂位于广州国际金融城二期规划范围,国际金融城只有核心区规划通过了审批,二期规划方案仍在研究中。当年4月,他和对公共事务较为关注的朋友一同到红专厂实地考察,最后达成的共识是,建议在金融城里保留红专厂的部分厂房,反对搬迁。次年1月广州市“两会”上,孟浩与广州市副市长王东谈到红专厂去留,王东回应“我只能说尽量多地保留下来”。他决定做一名红专厂的“钉子户”。操办八个月后,孟浩进驻红专厂,他与广东省政协委员、广州美术学院教授张弘共同创办的广州公共文化观察室“红一号艺站”,位于红专厂A5栋。“我们在这儿关注政府的公共政策,讨论政府的公共政策,舉办一些民生的论坛。”
2015年1月,广州市土地开发中心向红专厂地块委托管理方——广州鹰金钱企业集团公司发函,要求其加快该地块的租户清理和土地移交,并在5月前将该地块交还。孟浩等数名省政协委员联名提案再次呼吁保留红专厂。2015年12月,孟浩收到广州市政府复函,其中明确,红专厂将“部分保留,部分开发”。孟浩并不认同这个回复,“孤零零的几栋建筑被保留,再也难形成整体文化氛围,这会为未来金融城开发不断蚕食‘红专厂’埋下伏笔。”
集美组和广州红专厂艺术设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红专厂公司)为此与鹰金钱打了三年官司,2017年8月终审判决集美组公司腾空交还场地,园区2018年正式开始依法执行清退行为。在此期间,园区发展受到极大影响,笼罩在一股朝不保夕的氛围中。
土地性质一直是困扰创意园的问题。广州市目前的创意园中,除了太古仓等极有限的几个被纳入文物保护单位,不会被拆除,其他都没有土地所有权,用途也是临时性质,政府有权回收再利用。红专厂被回收后,土地产权一直在土地开发中心。没有自主产权的创意园,在租约满后或者政府规划发生调整时容易变迁。
孟浩愤然:“在金融城这样一个区域,公园式的改造最终会沦为房地产商的后花园,而来之不易的文化氛围则荡然无存。从经济效益上,短平快地上项目,在红专厂这样一个地段,却是与目前的文化产业产出有较大的差距,但广州这样一个国际化大都市难道不能留下一片文化创意的净土吗?”
政府清场是红专厂商户们可见的归宿,按照法律规定,2018年10月底以前需按照判决书要求清场完毕,但鹰金钱公司暂缓执行。如今,多家艺术展馆已经迁出,孟浩和他的广州文化观察室是为数不多还在坚持做展览的留存,在冬日的寒风里,红专厂迎来了最后时刻。
TIT:因微信转型
广州纺织机械厂成立于1956年,占地面积9.3万平方米。五六十年代的工业厂房是广州市旧工业厂区的典型代表之一。2007年7月,广州纺织工贸集团根据广州市政府“退二进三”的要求,经过近三年的改造,将纺织厂房变成了创意园。
亚洲吃面公司创始人胡传建在路还没铺好时就来了,他喜欢这里保留下来的苏式建筑、防空洞和老工人们种的树,租下了300平方米的办公室,装修完就他一人。签租约时整个园区才来了几家租户,招商的人连相关的物料手册都没有。他本职是设计师,趁机揽下这个活儿,给园区设计logo、起名字。他提出以纺织工贸集团的英文缩写命名,“TIT”由此而来。
刘咏东此前在广州电器装备集团做项目,负责园区的建设、规划、运营,现已履职广州新仕诚企业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新仕诚)董事副总经理,新仕诚是广州纺织工贸企业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同样负责TIT的规划、运营。
他记得,改造之初收到了好几份规划概念设计,但都不太理想,最后找了深圳的设计院分批改造。改造由纺织工贸企业集团操盘,集团历任老板大多是广州服装协会会长,积累了很多服装方面的资源,园区就专注服装时尚主题,提出的slogan是“名师名模名企名牌”,功能性非常强。
原有布配车间、机械车间、机装车间等厂房,改成了面向服装行业创意机构、艺术家的办公场所。设计区、创意区、高级牛头会所、名店街等功能区也一一划分。当年的机械产品搬到空地上、草丛中,直接成为雕塑,废弃工业设施得以利用。原本最长最黑最空旷的纺机厂铸造车间改成了面积为4300平方米、含T台的发布中心,一两个月办一场活动,举办了国际服装展、世界小姐选举、比基尼大赛决赛等等行业活动。
刘咏东称,后期新仕诚主要对破旧厂房进行结构优化和调整,打造成独立小楼,供服装工作室使用。修旧如旧比重新盖楼更费钱,旧瓦片要去乡下找,整个改造花了两个多亿。2011年时任国家领导人来园区参观考察,引起业内关注,这里逐渐形成产业集聚,目前4.5万平方米的物业进驻了七八十个商家,同时有四五十家正在排队。
TIT的logo是由五个C组成的五角星,原本园中有一条5C大道,微信进驻后,改名成了科技大道。胡传建回忆,微信还是只有300人的团队时,张小龙来园区内的贝塔咖啡参加活动,觉得园区环境比起当时办公的南通大厦好,决定搬过来。由于微信还没做起来,签合同还是以腾讯的名义。
“当时TIT铁了心主打服装创意,微信希望进驻时领导开始还挺犹豫,认为与园区定位不符,后来想到腾讯不是有QQ秀嘛,也是衣服,才同意了。”胡传建说。 随着2016年微信在园区的说服下逐渐露出身份,多家科技公司进驻,TIT开始了转型,slogan也换成了“时尚、创意、科技”。
TIT的办公性质越发明显,刘咏东表示,园内拒绝做餐饮,“做了之后就会变脏,人员会杂,还会带来停车等一系列问题”,至今只有一家私房菜餐馆老厝和几家咖啡厅。亚洲吃面公司本来也不让开,能开全因为胡传建一再劝说,“它不是拉面店,创意便利店。” 刘咏东解释,这里一直没有申请成为景区,因为“游客过多会打扰办公,现在每天已经有旅游团光顾了”。对于园区内的哲品、树德书店等文创店面,他们不主动宣传。
“改造前我们去了北京、上海等地的十多个创意园考察,但很快就意识到别人是别人,不要因为798不错就跑去做艺术,TIT要符合广州特色。广州就是商都,要在商言商。”胡传建当时开玩笑提出的口号是“要跟企业家谈融资,不要跟在艺术家屁股后面要房租”。
“从一开始,TIT的目标就是商业化的。一个创意园,办公出租肯定没问题,问题是改造后能不能提升商业价值、给租户带来更多价值。”胡传建说。2010年开园时,租金是70至80元一平方米,现在已经涨到了两百多元,“这个价格已经是全国创意园的前几名了,某种程度上证明了TIT的商业化成功。”
“Let’s party”
与广东罐头厂和广州纺织厂相比,珠江啤酒厂仅成立了33年,是改革开放后我国第一家全面引进国外先进设备和工艺建设而成的现代化啤酒企业,这些设备和工艺留存见证了中国啤酒工业的发展史。珠啤厂成立时间短,设备较新,比起“保护”,开发利用更为现实。
红专厂和TIT改造期间,珠江啤酒厂的改造也提上日程。由广州第一个工业创意园信义会馆改造团队策划,主旨以啤酒为基调,保留工业原有的味道,跟文化结合。酒吧集群成了团队设计的方向。
“实际上当时就想把这个地方改成一种聚会的感觉,一种party,又想把它做成文化相关的工业园。‘琶’指琵琶,传统乐器,‘醍’跟酒有关系,两个字放一起,跟party谐音,所以取了这个名字。”琶醍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贺强说。为了注入珠啤厂的元素,有一段时间,琶醍酒吧内的国产啤酒只能卖珠江啤酒。
2010年,琶醍正式营业,2013年已经收回成本。琶醍多家商户回顾,认为2014年是琶醍的顶峰。何生认为,那段时期琶醍每一家店都有特色,夢吧做梦幻灯光和家私,时光吧做爵士音乐,萨帕塔做墨西哥风情,二楼望过去灯火通明,甚至有广州大排档的感觉,又靠着珠江边,“很有风情”。“园区推广和宣传做得很好,月满琶醍活动很成功,有大舞台和广场,会请明星来搞演唱会,回馈商家一些门票。客人非常多,不用说周五周六,平时生意也非常好。”萨帕塔与W suns酒吧工作人员都把临江视为当时琶醍最大的优势。也是在这一年,琶醍成为国家3A景区。
2014年,有轨电车将琶醍纳入站点,为铺设轨道,临江建筑基本被拆除。修建期间,琶醍经营受到巨大影响,“消费者一度以为琶醍关门了,我们也借此对琶醍进行升级,引入新的业态。”贺强说。琶醍经营直到2016年才开始恢复。
《广州市琶洲西区城市设计及控规优化》总设计师、华南理工大学教授孙一民参与了此区域的改造设计,烟囱、麦芽仓、水塔等具有典型啤酒工业流程特色的工业遗存保留了,“我们的想法是不能忽略珠啤这一段历史,广州的工业遗产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贫瘠,很有限的东西能保留下来、承载的东西也挺多。但我们不要套‘保护’这个概念,好像一保护就什么都不能动。”
经过设计后,发酵罐基座作为未来城市公园特色景观被留下。上方的发酵罐转移到新厂区继续使用,发酵罐是啤酒风味形成最重要的场所,也是工艺流程展示。一个发酵罐内的液体就达到600吨。
贺强认为,此前的琶醍是1.0版本,有轨电车修建完成、琶醍改造后已经迈向2.0,“我们希望把琶醍做成一个景观,做成一个旅游的地方,做到4A景区,所以开始尝试。在1.0这个版本的时候还是主要以商业作为基础,但是我们在逐步把自己的品牌做出去,不断引入一些潮流的文化。”为了加大这样的氛围,琶醍的slogan变成了“Let’s party”。在文创的融合下,琶醍呈现出了新的面貌。
Sun in sky当代艺术空间正是在此期间入驻琶洲的,展馆曾是30米高的锅炉房,艺术空间艺术部设计师许嘉升认为,琶醍一些商户不断改造,基本上全都翻新了。“像我们的展馆,我们植入的设计其实不多,我们更多是考虑怎么去保留整个厂房的这种灰色的工业风格。”
除了引入艺术馆外,琶醍增加了文创类的活动,做手工集市、请百大DJ、做王者荣耀的线下活动,还有街舞、走秀等等。贺强曾统计过,琶醍一年产值达五六个亿,税收可能就达到5000万左右。“人流也在逐年上升,这么多年来,共计超过2000万人(次),去年到今年的话,一年也超过百万。”
交通被运营方和商户共同视为困扰琶醍发展的重要问题。“周五周六过来很堵,地方比较偏,滴滴进不来,出租车不打表,漫天要价,要想少花钱只能走到猎德大桥那边打车。”W suns酒吧主管梁欣羽抱怨。“市政设施应该跟这个区域的商业融合,琶洲一开交易会就封路。之前是不是应该考虑到,为了这个区域的商业,是不是有(建)更多的道路?”贺强说。
融合并不是让所有人都满意。萨帕塔餐吧市场部策划执行Judy觉得现在琶醍定位非常不清晰,“又做酒吧又做餐饮,普通人来这里会感觉迷惑;做文创街区又很难做起来,广州文化并不发达,缺少文青群体。”何生也认为现在的琶醍酒吧少了差异化,现在二楼望过去,好像哪一家都差不多。“久而久之顾客就审美疲劳了。”
琶醍的商户们都将目光投向了未来更大区域的融合,琶醍隔壁正在进行大量写字楼建设,建成之后,这里将会成为广州的互联网总部,“等阿里分部、广州移动分部、唯品会等等进驻了,客流量应该会有提升吧。作为酒吧街,至少琶醍是知名的,玩酒吧的人都知道。”梁欣羽说。
成功拥抱时代的TIT早已抓紧机会。从原本没有指示路牌,生怕与纺织主题无关的企业被看见,到接纳微信拥抱互联网,再到2016年双创提出后孵化器运营机构的不断涌入,现在门口挂起了“互联网·创意小镇”的牌匾。
2018年12月底,红专厂A5展馆内,广州市美术家协会会员何永坚正在举办“绿水青山”——羊城七人油画邀请展。自25日开展几天,他发现有不少年轻人来看画。从前在烈士陵园做展览,哪怕在路边,路人也是经过时看一看,拍个照就走。这里的人是认真在看画。他也听说了这里要拆的消息,“广州还是要保留一些这样的地方,不要老是开发商业,老建筑拆了就没有了,新建的也没为艺术腾地。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空间。”他面露遗憾。但更遗憾的是,这很可能是红专厂最后几个展了。
(廖英、王广为化名。感谢邢人俨、汪一川、何钻莹、胡广欣、蒋铮在采访中提供帮助。参考资料:《创意空间与地方政府——红专厂案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