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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讓整个夏天沸腾。那一波一波的天籁之声,为酷烈的空气与躁热的灵魂,润洒一碧清澈的慰籍。
大自然的风物,一俟摄入人类视野,就会被涂染一抹人文色彩。《人间词话》:“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知了及其学名“蝉”,皆为人文之赋予。
“道可道,非常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以语道。知了,你一个区区小虫,竟然敢称“知了”———知道了,知道即了!“忽荣忽枯,忽丽忽朽”,《红楼梦》里有“好了歌”,若要好,须是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李时珍《本草纲目》:“蝉乃土木余气所化,饮风吸露,其气清虚。”有说,给十四天的时间,知了即可看透人间的是与非。有吗?!知了,你真是一个巨大幽邃的谜,我虽有困惑不解,却依然向你倾一怀虔敬之情。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知了腹部是两个小圆片的“音盖”,音盖内侧有一层透明薄膜,瓣膜发出的声音,通过音盖扩音器放大,便发出“知———了,知———了”那样的鸣叫。知了被誉为“昆虫音乐家”、“大自然的歌手”。“昆虫界荷马”的法布尔说:“蝉是非常喜欢唱歌的。它翼后的空腔里带有一种像钹一样的乐器。它还不满足,还要在胸部安置一种响板,以增加声音的强度”。
“造化生微物,常能应候鸣。”中国《礼记·月令》:“仲夏之月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朱熹读到《诗经》“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时,考证批注:“蜩,螗,皆蝉也”,并赋诗“树叶经夏暗,蝉声今夕闻。已惊为客意,更值夕阳薰。”
知了的形状习性,被历代文人诗化了:“生随春冰薄,质与秋尘轻。端绥挹霄液,飞音承露清。”“园柳吟凉久,嘶蝉应序惊。露下緌恒湿,风高翅转轻。叶疏飞更迥,秋深响自清。”白居易神色飞舞、笔调清新道:“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乍闻愁北客,静听忆东京。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再鸣。不知池上月,谁拨小船行。”晏殊和王安石不约而同地为蝉而歌:“夹竹桃花一树开,绿树新蝉第一声”;“去年今日青松路,忆似闻蝉第一声。”
“高蝉多远韵,树茂有余音”。“声流上林苑,影入侍臣冠。得饮玄天露,何辞高柳寒。”知了栖高枝,饮清露,遂为高洁象征。曹植《蝉赋》:“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苏东坡赞美“蜕形浊污中,羽翼便翾好”。说到身居赤城,名在绛阙的天台司马子微,“为东海青童君所召”,特地用了一句“乃蝉脱而去。”虞世南为唐太宗所重用,语气自信而轻松:“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骆宾王怒怼武则天,格调深重而犀利:“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夜来一雨将秋至,今晚蝉声始报秋”。布谷唱春,知了报秋。“报秋凉渐至,斯夜思偏清。”“别愁逢夏果,归与入秋蝉”;“日暮野风生,林蝉候节鸣”。最是初唐四杰王勃,一句“鹰风凋晚叶,蝉露泣秋枝”,写得荡气回肠,秋水长天。
夏生秋逝,知了引发人们秋愁秋悲。“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高树蝉声入晚云,不惟愁我亦愁君”,“世间最有蝉堪恨,送尽行人更送秋”。“红树蝉声满夕阳,白头相送倍相伤。”这边于谦“却怪蝉声惊客思,不容蝶梦到吾乡”。那边,贾岛兴致盎然,“新蝉忽发最高枝,不觉立听无限时”,忽然“正遇友人来告别,一心分作两般悲”,以至后来竟情感入微,落笔凄然:“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倒是杨万里跳脱一些:“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
《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知了的一种)不知春秋”。知了生命短促,唤醒人们强烈时间意识。陈子昂“玄蝉号白露,兹岁已蹉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杜牧“火云初似灭,晓角欲微清。故国行千里,新蝉忽数声。时行仍髣髴,度日更分明。不敢频倾耳,唯忧白发生”。
超然高洁的知了,承载着诗人们心头愤青的释放: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元好问哀婉惆怅,“轻明双翼晓风前,一曲哀筝续断弦。移向别枝谁画得,只留残响客愁边。”
知了用歌声为人们消暑之时,却有他物在其后蠢蠢觊觎,成语为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岂止螳螂,“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知了),犹掇之也……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啁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圣贤孔子,竟由此得“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金蝉脱壳”。“初离何处树,又发去年声。”知了羽化蜕变,意味着重生与延续,人们遂以“蝉联”形容荣誉的保持与发扬。
我曾作过一首五言诗:风吹一叶落,人间便惊秋。游子回望处,蝉鸣寒高柳。后来读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不禁惊叹南朝王籍发声独特,绝唱千秋,遂弯下腰来,向古人献上一礼深深的鞠躬!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水之静美。知了,集天地万物精华的灵虫以至“德虫”,陆机《寒蝉赋》:“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骆宾王心中的知了“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
知了,知了!
选自《坐而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