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措大一词最早出现于唐代。一般认为,措大指的是贫寒失意的读书人。实际上,措大主要还是形容广大读书人的迂腐的。
措大,一作醋大。李匡《资暇集》卷下:
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一说衣冠俨然,黎庶望之有不可犯之色,犯必有验,比于醋更验,故谓之焉。或云往有士人贫居新郑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新郑多衣冠所居,因总被斯号;亦云郑有醋沟,士流多居。其州沟之东尤多甲族,以甲乙叙之,故曰醋大。愚以为四说皆非也。醋宜作“措”,正言其能举措大事而已。
指出“醋大”在唐代有四种比较流行的说法,但作者对这四种说法都不满意,认为醋应为措的借字,所谓醋大指的是能举措大事的人。又苏鹗《苏氏演义》卷上:
醋大者,一云郑州东有醋沟,多士流所居,因谓之醋大;一云作此借字,言其举措之疏,谓之措大。此二说恐未当。醋大者,或有抬肩拱臂,攒眉蹙目,以为姿态,如人食酸醋之貌,故谓之醋大。大者,广也,长也。篆文大字,象人之形。
除第一种说法与《资暇集》所载相同外,又提供了一种流行的说法,这种观点也认为醋为措的借字,只不过是举措疏漏而非举措大事。同样作者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醋大是指那些故作姿态的人,因其姿态与人食醋后的反应相似,故称之为醋大。
要弄清楚“醋大”一词的真实含义,还必须从构成“醋大”的每一个字入手。《资暇集》和《苏氏演义》均指出,唐时有一种看法,认为“醋大”的“醋”是借字,本字是“措”,举措的意思。这里他们颠倒了“措”、“醋”两字之间的通假关系,醋应为本字,措为借字,“措大”实为“醋大”。事实上正如下文要指出的,措大是对读书人的贱称,所以“醋大”中的“醋”不可能是“措”的借字,当然也不可能是举措的意思。“醋大”中的“醋”犹“酸”也。《说文·酉部》:“酸,酢也。关东谓酢为酸。”《广韵·桓韵》:“酸,醋也。”醋由酸进一步引申为寒酸、迂腐。《古今韵会举要·寒韵》:“酸,寒酸也。”《群经字诂》卷二十二:“寒酸者,形容书生迂腐之意,与醋大之称,皆姗笑腐儒之语。” 宋谢逸《送董元达》:“读书不作儒生酸,跃马西入金城关。”宋苏轼《约公择饮》:“要当啖公八百里,豪气一洗儒生酸。”
“醋大”的“大”字大体有六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为大小的“大”。李匡《资暇集》:“举措大事。”苏鹗《苏氏演义》:“大者,广也,长也。”皆作此解。第二种为疏漏的疏。苏鹗《苏氏演义》:“言其举措之疏,谓之措大。”即是此意。第三种为“……的人”。《说文》云:“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在篆文中,“大”就像一个人,因此“大”字用在名词和形容词后可以表示具有这类特点的人。所谓“醋大”即表示言谈举止有酸腐之气的人。现在吴语中还有这样的用法,如木大、呆大,即指愚笨迟钝的人。第四种为在地位或其他方面超过所比对象。《资暇集》:“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亦云郑有醋沟,士流多居。其州沟之东尤多甲族,以甲乙叙之,故曰醋大。”《苏氏演义》:“醋大者,一云郑州东有醋沟,多士流所居,因谓之醋大。”其中之“冠四人之首”、“甲族”即是地位身份上超越于其他人。第五种为“驮”的简写。《资暇集》:“或云往有士人贫居新郑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驮”、“大”均可作唐佐切,所以“醋驮”也被简作“醋大”。第六种为多的意思。《吕氏春秋·知度》:“为人主而数穷于其下,将何以君子乎?穷而不知其穷,其患又将反以自多。”高诱注:“多,大。”《史记·五帝本纪》:“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神与为多矣。”司马贞《索隐》:“多,犹大也。”多为大义,直至宋代仍然有这样的用法。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三:“汝名位未多,而人归趣乃尔,此岂门户之福邪。”这里的多即是大的意思。实际上,“醋(措)大”也写为“措多”。五代禅宗语录《祖堂集·齐云和尚》:“因措多入古寺,问僧:‘此寺名什么?’其僧不知名额,措多遂作一首诗……”
以上对“醋(措)大”的解释各不相同,但除“举措大事”、“举措疏漏”外,其他的解释大体意思基本相似,都是形容士流(读书人)的迂腐。从词源学的角度来讲,由于“醋(措)大”曾经被写作措多,因此,将醋大的大解释为多似乎更为合理。
就字面意义来看,醋大指的应该是有酸腐之气的人。说起有酸腐之气的人,我们马上便会想到春秋时期的宋襄公以及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来。
但是,迂腐的不一定是读书人,何以措大就成了读书人的代名词呢?要说明这一问题还不能不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品质说起。
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伦理本位的社会,数千年来,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体系的核心和主干。相应的,儒学也一直是中国传统教育的主要内容。儒学在激励广大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同时,也造就了他们酸腐、迂腐的个性。
所谓酸腐、迂腐,通常指的是言谈行为拘泥于旧准则,不适应时代潮流(罗竹凤主编《汉语大词典》)。儒生们之所以显得酸腐、迂腐,主要在于儒家对现实社会的看法与其他人不同。在社会发展观方面,儒家同道家、法家有很大的差异。道家是完全否定现实社会的,所以老子主张“小国寡民”,庄子主张“人与禽兽同”。法家则是完全肯定现实社会的。儒家一方面肯定现实社会,一方面又认为现实社会是不圆满的,需要变革。不过儒家的理想社会是西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社会,正因为此,孔子有“周,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感慨!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也说:“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周子全书·乐上》)张载也认为:“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宋史·道学一》)虽然也有人主张不拘泥古礼,但他们的思想又未能超出三代的格局。这使得儒家普遍有一种复古的思想趋向。我们知道,西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社会是一种身份等级都有明确规定的社会,因此这种社会实际上是一种比较僵化的社会。儒家对一种僵化体制的崇拜和向往,无形中使他们的变革思想大打折扣,因此很早就有儒家“难于进取,可与守成”(《史记·叔孙通列传》)的说法。
儒家把理想社会的实现看作是一个道德感化的过程,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因此,那些平素以道德自负的儒生们便有强烈的“安世济民”的使命感,所以孔子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三年有成。”(《论语·子路》)孟子也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孟子·公孙丑下》)就连不怎么能算作儒家的李白也大呼“天生我材必有用”。到了宋代,张载更是发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全集·近思录》)的呼声,明末清初顾炎武则将这种使命感进一步发展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也正由于此,儒生们普遍有一种优越感,自命清高,瞧不起那些“劳力者”。《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和历史使命感,儒家需要一种独特的身份认同,以与社会其他阶级区别开来。这种身份认同首先是从服饰开始的。春秋以来,穿儒服、戴儒冠都是儒家获得身份认同的主要标志之一。《礼记·儒行》记孔子“冠章甫之冠”,《墨子·公孟第四十八》:“公孟子戴章甫,笏,儒服,而以见子墨子。”《庄子·田子方》:“儒者冠寰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乾,事至而断。”《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中引汉高祖刘邦骑士的话说:“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可见直到汉代儒生们还是戴儒冠的。同书同卷记载当时的“大儒”郦生也是“衣儒衣,冠侧注”。事实上,在整个传统社会(甚至现在),儒生们(或者说读书人)都十分注意服装的规范。所以虽然孔乙己穷得只有几文大钱,只能站着喝酒,仍然要穿着长衫,尽管那长衫已经“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儒家对服饰的重视,除了把自己同其他社会阶级区别开来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强调服饰的象征意义。儒家认为:“端衣玄裳、而乘路者,志不在于食荤;斩衰菅屦、杖而啜粥者,志不在于酒肉。”孔子也说:“资衰苜杖者不听乐,非耳不能闻也,服使然也;黼衣黼裳者不茹荤,非口不能味也,服使然也。”指出服饰只是一种象征,象征人的身份、修养甚至状态,而象征又反过来制约着人的身份、修养等,从而实现其理想社会。不过,由于儒家的理想社会是西周那种“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社会,所以在服饰上儒家同样有复古的倾向,如《荀子·哀公第三十一》引孔子的话说:“居今之俗,服古之服。”
为了使整个社会回复到西周时期身份等级有序的理想状态,儒家进一步将身份认同的标志由服饰扩展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相应的,儒家行为上的复古也由服饰扩展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结果儒家约束人们言谈举止的外部规范——“礼”成了周礼的翻版。儒家认为,人们的日常行为必须遵循礼的规定,凡是不符合礼的东西,都是应该批判的,所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也。在这种情况下,儒家的言谈行为常常拘泥于旧准则,不适应时代潮流,成为腐儒,于是措大就成为了读书人的代名词。
(作者单位:广东潮州韩山师范学院政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