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甘露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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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甘露寺的日子
  想起陪父亲睡觉的某个夜晚
  秋眺祈雨顶
  驴道
  先生项东升
  遍地黄花
  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另一棵也是……”。当然,它们不是枣树,而是两棵有着百把年历史的老金桂树。
  我在这寺院里兼着一份工作,不定期,也不定时,需要时就来,愿意走就走。我的住处就在这两棵老桂花树附近,于是,这两棵老桂花树总是我愿意待的地方。我习惯晚睡,尤其是当失眠的夜晚,寺院里的晚钟早已敲响,我独自踱到这两棵老桂花树下,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思绪的翅膀鸟一样越过头顶,飞向深邃的夜空。
  “红袖添香夜读书”,那实在是骗人的鬼话。试想想,当夜深人静之时,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旁拨灯添香,书,还读得进去吗?我不再年轻,但世俗的纷扰仍对我有着相当的诱惑,因此,每当我有大的计划,便会躲到这山中古寺,关闭手机,掐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计划的实施中,直到稍有端倪,这才离去。
  无形中,老桂花树成了全寺的中心所在,整个白天,那两棵老桂花树下总不断人,那里是一处露天茶舍,大家走出各自的寮房,便集中在那里,喝茶或是聊天。熟悉或不熟悉的,南来的或北往的,僧人或白衣,如我一样躲避俗世的俗客。沏一壶茶,三五个人,围绕一些有用或无用的话题,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一壶茶淡了,人也困了。
  夏天,两棵老桂花树像一把巨大的伞,罩住一大片天空。我总是睡不着觉,便随手捡一本书来到这里。我熟悉头顶上知了的叫声,知了也熟悉了我的气息,树上树下,各个相安。寺院的一角,有被人放生的鸡在不知休歇地叫着,它们在树丛里、在空地上追逐,我瞌睡绵绵,嘴角流着清涎,抱着书沉沉睡去。不知什么时候,风声飒飒,树叶沙沙,是下雨了。瞌睡醒了,思绪的闸门打开,一股清风徐徐而入,赶紧回到寮房,打开电脑,一下午就是好几千字。我的几本书,尤其是那几本让我得意的大部头,就是在这里完成了初稿。因此,不论什么时候,说起这座寺院,说起那两棵老桂花树,就像小时候回到家里,回到母亲的身旁一样,心定定的,人也实实的。
  我一直说从来没赶上老桂花树开花的时候到寺里来,因此,我一次也不曾领略那两棵老桂花树开花的样子。我来寺院,总是错过了季节,或者花期过了,或者等我走了,花期仍是遥遥。这一说,就好多年了。
  总算赶上了桂花开放的季节。一路走来,公路旁人家院子里的桂花金灿灿地开了。车一路掠过,中秋时节的气息一路掠来。车到寺里,是半夜了,然黑暗挡不住花的气息。打开窗子,两棵老桂花树山一样矗立在那里。风轻轻地吹过,老桂花树上便有了一阵沙沙之声,那是熟透了的花粒儿落在叶子上,落在地上。从哪儿来,又回到哪儿。
  夜里下了一阵雨,风也刮得够猛。第二天清晨,我走到院子里,看到那两棵老桂花树下一地金黄,想起《五灯会元》中的句子:昨夜金风起,遍地黄花开。
  去找妈妈
  那时候,师太就住在伽蓝殿侧的一间屋子里。正是“文革”后期,经过一场空前浩劫,一座甘露寺早已是空空如也,但是,仍有人不时蹿进寺里,顺走一张椅子,或是将残存的佛龛搬回家去做了碗柜。自从师太住进来后,甘露寺那两道黑漆剥落的大门就被一把无形的大锁锁死了。师太整天握根棍子,铁着脸坐在伽蓝殿一侧,看到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师太手中的那根棍子将脚下的青砖地敲得震天响,嘴里叫着:佛来佛迎,魔来魔挡。
  师太是十六岁那一年嫁到婆家去的,只是她同丈夫不是一路人,十九岁那一年,她终于走进家乡的一座小庙,剃去满头烦恼丝。第二年随师父来到九华山,算起来,有六十年了。
  九华山佛学院成立后,师太向院长提出,我总算可以向佛交差了。院长说,您要去哪里?师太说,我要去住小庙了。院长说,您老人家哪儿也不能去,师太您住在这里,要给那些年轻的孩子们讲讲传统,讲讲甘露寺不坏的道风。于是,师太就没再提离开的话了。依然住在伽蓝殿一侧的那间屋子里,遇到有陌生人走进甘露寺,师太便说:学生在上课,有事下课再来。手中依然是那根棍子,只是那根棍子不再将脚下的青砖地敲得震天响。
  我刚来教书时,听附近人说,甘露寺的老师太凶巴巴的,人很古怪。可我见到师太第一面就喜欢上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虽是僧相,但那脸庞、那眼里满是拂不去的母性的慈光。她问我女儿“伢可好?”又问我母亲“让奶奶多念念佛啊”。
  山上的冬天太冷,师太知道我要备课到半夜,便早早将火桶烧好了,让人搬到我的屋子里。掀开火桶布,里面煨着白瓷缸,瓷缸里炖着浓浓的桂元红枣。我有晚睡晚起的习惯,师太知道我早上就爱喝一口粥,早早让人将粥打了,仍是煨在火桶里,等我起来,坐在师太的屋子里,一边喝着粥,一边同她拉着家常。
  那天我下山,去向师太道别。转身离开时,听到她叫我:“你回来哟。”我回过头,看到师太一张慈祥的脸,说:“我要是死了,你会来吗?”我有些吃惊,但我知道老人大抵都是这样,尤其是念佛的老人,死,是他们漫长生命中长久的准备。于是我也笑着说:“放心吧,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来。”我已经走出很远了,再次听到她叫我的声音,师太说:“奶奶还好吗?”我说很好。“伢呢?”我说也很好。送我的车子在下面按响了喇叭,我说我该走了。她说你走吧,别让人家久等你。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师太第三次叫我回来。但这一次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我看着那张慈祥的布满了老年斑的脸,差一点脱口叫一声“妈妈”。我说:“师太您多保重,我真该走了。”师太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多行善事,不要贪着,凡事量力而行,不争强好胜,记着我的话。”我的心涌动了一下,抬头再看一下老人,师太已经背过身,蹒跚地走向佛坛。我突然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默默地望了师太的背影好一会,然后快速地离开她的寮房。
  那次果然是我与师太最后的告别。
  大约过了十多天,我得到师太往生的消息。我去为她送行时,师太仍坐在她往常坐着念佛的竹榻上,就像是刚刚入定。据说师太往生前告诉她的侍者说:“我去找妈妈了。”于是,老人家双腿一盘,就这样走了。   “多行善事,不要贪着,凡事量力而行,不争强好胜。”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提醒自己,师太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清 源
  我的课刚刚开始,班主任领着一位老法师走到教室门口。老法师瘦且黑,穿一领灰色僧袍,如果不是脖子上那挂在日光灯下灼灼闪光的水晶念珠,疑是来了一位乡间老农。
  班主任说,某某老法师是著名的禅门泰斗,这次来九华山朝地藏菩萨,路过甘露寺,特意来看望大家。现在,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老法师为我们开示。
  我不得不退到一旁,把讲台让给这位看上去十分精干的老法师。
  老法师给大家合十问讯后,开始给大家开示。老法师一口浓重的广东普通话听起来有些吃力,但大抵能够听懂。他说到国家宗教政策的开明和开放,说到佛教教育的迫在眉睫。老法师的思维很活跃,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我知道,这一堂课我注定无法完成规定的教学量了,便索性坐到一个空位上,做一个认真的听众。
  老法师接下来又讲到破除“我执”的问题。讲着讲着,老法师从脖子上取下那串水晶念珠举在手中说,譬如说这串水晶念珠,它只是一件法物,一件假空的因缘和合,你切不可以把它看作我的,谁要是需要它,尽可以拿走。
  老法师的话音刚落,从教室的一角走出一个少年学僧,他走上讲台,众目睽睽之下将讲台上的那串水晶念珠拿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整个教室里的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包括老法师,一时间教室里静得连手表细微的滴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班主任走过去,说:“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拿走老法师的念珠?”那同学说:“我只是替他保管一下,要不到了下课时间,为一串念珠,打破头都有可能。”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包括老法师,都被他的话逗笑了。班主任铁青着脸说:“清源同学你怎么这样?清源,你怎么可以这样?”恰在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老法师从班主任手中接过他的水晶念珠,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算是结束了他的开示。
  水晶念珠事件后来被同学们编成各种段子,流传了很多年。
  水晶念珠事件后的第二天是星期天。那天我从山上下来,走的是那条石阶小路,居然与清源不期而遇。我问他多大了,他说十七。我看了看他,单薄的身子,像是尚未发育完全。他避开我的目光,说,反正过了这个年,就是十七了。我问他是哪一年出家的,为什么出家。他说,老师您该知道问女人的年龄是很忌讳的,同样,你也不该问一个出家人的法腊(出家年龄)。我笑起来,说,呵,对不起,没想到你是一个老修行了。职业的习惯,让我对这个小和尚有刨根问底的耐性,或许是我的诚意打动了他,交谈还是热烈起来。终于知道,他是安徽淮北人,父亲曾是一名矿工,却不幸死于一场矿难。母亲改嫁了,他跟着舅舅生活。舅妈不待见他,于是他流落到社会,什么样的生活都经历过。因为电影《少林寺》,他知道这世间有和尚,有寺庙,是李连杰勾起他对佛门的向往,于是他辗转来到九华山。他说那天他站在凤凰松下,看着头顶上点点白屋,他就说,我要沿着那条路一直爬上去,看哪座寺庙是我这条英雄好汉一展身手的地方。
  在天台顶下观音峰,一个老和尚正在蒲团上打盹,他走过去大叫一声,师父,我要出家。师父睁开眼说,把那尿壶倒了。他把尿壶倒了,师父又说,我饿了,生火做饭。那天晚上,他与师父吃了一顿糊塌塌的面条。师父问他,小小年纪,为什么要出家?他说,我看破红尘了。师父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师父说,你连红尘的边都没摸着,哪里就看破了?出家是大丈夫所为,我得考验你,三年为期。
  他在观音峰住了不到半年,每天就是倒尿壶,煮面条,这样的日子,与他所向往的生活相差太远,他开始腻了。忽一日,听说山下九华山佛学院招生,便向师父提出,我想去佛学院念书,你得同意我。师父问他,在我这里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念书?他回答说:做高僧。师父说,你把高僧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你给我说说,谁是高僧,谁是低僧?
  他知道斗不过师父,便趁着师父没注意,偷偷跑到山下,跑到甘露寺。他找到教务长,说,我要念书!教务长说,念书该到山下的希望小学去,来我这里干什么?他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我出家都快一年了吗?教务长问,你剃度了吗?让你师父开证明来。他缠上教务长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死板,你给我剃度了,你不就是我师父了吗?教务长不愿与这孩子纠缠,撇下他接电话去了。他捡起地上的扫帚就扫了起来,扫完院子扫厕所,扫完厕所扫斋堂。扫到第六天,一个老和尚来到甘露寺,那正是观音峰的宏老和尚。老和尚一扫在观音峰时的古板面孔,一脸慈祥地说,你下山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眼看着冬至了,你穿这么单薄,冻出病来怎么办?他被师父感动了,跟着师父回到观音峰。再下山时,果然剃净了头皮,一件旧僧褂披在身上,松松垮垮,就像戏台上的丑角。
  就这样,清源做了佛学院里一名旁听生。水晶念珠事件是在他进佛学院不到一个月后发生的事。
  等我下一次来上课时,却不见了清源。问人,说他到底还是被师父带回去了。
  下一年我来甘露寺时,依然没有见到清源。直到很多年过去了,我忽然又想起那个在课堂上拿走老法师的水晶念珠,说要替老法师保管的清源。有人告诉我,清源随他师父去了南京宝华山,但也有人说清源还俗了,仍在他父亲当年的煤矿做开采工。又过了很多年,九华山佛学院送走了好几届学僧,那天不知怎么与几位留校任教的法师又说起水晶念珠事件,于是有人说,在江西的某个寺庙里见到清源了,现在,他是那个寺庙里的住持,还说,清源在当地名气大着呢。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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