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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的门槛并不高,如同当下的文学创作,稍微过了识字阶段的人都可能随意操持起来。文学批评的深潭本应是清澈的,但现今变得浑浊不堪,造成了广泛的焦虑。有趣的是,人们乐于谈论高深艰涩的问题,指摘文学批评存在的问题,开出了系列的复杂药方。“你不说我还明白点,你一解释我就彻底不懂了。”如斯情况比比皆是,叫从事文学批评的人没法自我感觉良好。有人笑言,诗人是诗歌的敌人。文学批评者如无写作的焦虑,很可能陷入勤奋但蒙昧的泥潭,走向文学的反面:或者只闷头读文学作品,唯印象是举,或者一心只读理论书,借文学之名贩卖术语、名词,这颇似动画片里的“没头脑”和“不高兴”,是站在文学门外的二个逗趣的角色。
风雷激荡的当下,重铸文学批评精神,首要的是从基本做起。理想的文学批评,首先是可归入美学范畴的文字产品,先完善自我,而后规训他人。重铸文学批评精神已成当下的共同呼唤,我更强调批评者要重新拾起“初心”,夫心有四,所谓迷心、悟心、修心、证心。万金难换,百宝难求,往往是无始无终的无极,是冲刺的起跑点,是美好的初心。评论者明晰文学批评的入门问题,是迅跑前的必须功课。
当前文学生态发生了巨大变化,文学生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呈几何级爆炸式生长。仅以长篇小说而论,我国每年正式出版近乎五千部。曾几何时,人们以拥书为乐,或辗转流通,或细细摩挲品味,世间故有买书、借书、藏书乃至窃书的掌故流传。龟甲刻字,纸上行军,已成了昨日黄花。如今,当读者面对海量的文学作品时,可随心见性自由处置,但也有淹没于文学汪洋大海之感。
在小数据时代,人们可以通过数据和分析来验证猜想。以上世纪80年代文学为例,文学之所以能成为社会热点,与文学生产相对有限且思想表现主要集中在思想启蒙上有直接关系,还与出版流通相对缓慢有关。如研究改革文学,彼时的文学批评者完全可以穷尽有限的文本,搜集资料时仍以手工为主。即便遗漏一些文本,批评家仍然可以言之凿凿,所作的推论基本有效。事实证明,与80年代文学创作一脉相承的文学批评,完成了时代的使命,一同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有机体部分。那一批批评家艰苦努力的研究工作,身心皆为文学投入的态度,为他们赢得了后人的感佩。
新世纪以来,科技的进步似乎延展了人类大脑的褶皱,进一步宕开了人类的认识疆域。在大数据时代,文学作品浩如烟海,研究者们穷其膂力,也可能只摸到大象的一只耳朵、看见冰山的八分之一。据笔者了解,网络作家日均写作两万字,一个不到30岁的青年也可能著有1千万字。任何试图掌握全部数据信息的研究行为,都像是痴心妄想,容易让人怀疑情商有问题。
马云在第四届世界互联网大会指出:“未来30年,数据将成为生产资料,计算是生产力,互联网是生产关系。”是的,大数据时代已广泛嵌入我们的生活。大数据赫然成为一个时代的主角,成为我们不得不面临的问题。云计算被公认是解开大数据的钥匙。文学批评当及时调整姿态,择选恰切的研究对象,以期最精确、准确地把握时代和它的文学。如何建设批评的云计算的筋斗云和七十二变,掌控高速快捷、变化多端的大数据文学,进行分析、预测,解开大数据裹藏的秘谛,使文学认知更加科学,是批评界无法绕开的显要话题。新时期的文学批评者们应驾驭好云计算的方舟,才能解开文学作品的大数据,重归理性的认知。
在大数据文学生产的前时代,人们依赖抽样数据,截取片段作分析,却难以获得实证数据,只能纯粹借助局部的数据分析能力去发现未知领域的规律。无论如何,这样的认识存在懵懂的局限,必然流于肤浅、表面。文学研究一度成为最受争议和怀疑的门类,因为它远离实证数据,小数据时代或前数据时代的抽样分析结果,归纳得出的理论与动态的现实较难不對称。若以上世纪70年代诗歌研究为例,学界总是全力挖掘重要诗人,试图以白洋淀诗群、太阳纵队等诗群命名,但随着灰娃、哑默等潜在诗人接连被发掘,新的诗歌特质开始显现,导致人们对这一时期诗歌认识难以形成精确的描述,比如有人强调“潜在写作”于同时代的意义,却遗漏了他们对后世代诗人的重要影响。
文学生产的速度超乎我们的想象,任何人都不能读尽当年的文学作品。在大数据时代,我们面对文学整体时,固然想到的是全体数据,但不能全部一一探查,只有事先确定评判标准而随机采取样本来管控认知的信度。文学批评家将逐渐接受事实,将作为研究的“样本”等同于“全体”;但是,文学批评对象的选择,不能拿进篮子里就是菜,这就涉及文学批评的标准问题。大数据文学裹挟着人类见证样本无法揭示的细节信息。统计学家的实践表明,采样分析的精确性仅仅与采样的随机性有关,而不与采样的数量有关。大数据时代如何选择批评对象,实际上就是使用何种文学标准进行抽样分析,也是确立何种方法论的艰难选择。
今日的批评家的大任是要实现引导创作、提高审美、引领时尚,但文学和文学批评的标准还在热烈讨论中。晚近的中国社会复杂而多元,进入文明开启以来的“大时代”。同时,中国文学进入多中心、多主题的发展变局,文学批评关注的对象也呈现万千气象。任何单一的文学标准,在当下都不可能获得一致的喝彩。当代文学进入了无法命名的时代,种种新气象导致既有的知识系统和坐标系统在失去一统天下的效力。
大数据时代的文学批评固然要求准确性,但目前只能抵达混杂性。务求精确,是小数据时代或者说无数据时代人们的心理诉求,依托的是专业数据库。这些年,各文学体裁年度最佳作品选集的影响力越来越小,这倒不是编选者不够努力,而是在选取文学样本的精确度上有所争议。在大数据时代,适当忽略微观层面的精确度,才能让人们的认知视野更加开阔,对事物有着更深入的洞察力。当代社会更加瞬息万变,获取必然性不再是人类的精神追求,人们更多地以不确定去接近世界的本质。试从诗歌创作看,诗人对世界的命名,实际上源自朦胧的感觉,如卡尔维诺所说:“描写朦胧状态的诗人,一定是主张精确性的诗人,善于用他的眼睛、耳朵和手,敏捷而准确地捕捉自己最细腻的感觉。”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用概率说话,而不是囿于“确凿无疑”,如继续采用传统的思维模式,执迷于精确性,人们就会疏漏太多的重要信息。换言之,只有信息匮乏的年代,才会派生以精确为核心的数据分析思维。在大数据时代,人们不再热衷寻找事物的因果关系,这重塑了文学研究的思维方式,人们不必非得知道现象背后的原因,而是驱策数据自己发声。人们的兴趣点在于“是什么”,而不是“为什么”。当下文学多极化发展,可能更接近文学的本质。文学批评也许很快就会抛弃此前的基于因果关系出发的串联思维,走上相关关系的并联思维。大数据给人类的不是最终答案,而是一个参考答案,批评家的历史使命就是如此。批评家对大数据的看法以及潜在价值的态度,将成为文学史一次的认知革命。
大数据时代仿佛无限风光的险峰,对文学批评者来说,值得全心全力攀登。
当批评完美嵌入文学时,人们能切身体察批评家智力的超拔、颖悟的卓越、感受的精微、语言的精当。批评家在写作前,首先要对文学、文字有所敬畏,筑牢深厚的批评地基。帕慕克说:“文学就是用一根针挖一口井。”有志从事文学批评者,从拿起那根针的那刻起,应当谨记肩上的道义与责任,心思专注且勤劳地“出汗”。
文学批评的门槛虽不高,但评论文字与被评对象等量齐观乃至留下“文以评闻”佳话,恐怕要严肃实践托尔斯泰的话:“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再在碱水里煮三次。”这不是文学放逐了批评,而是一些批评家没能力抵达文学而已。中国古代文论讲文质彬彬,而晚近以理论遮盖文学文本的诸种表现,像是智力对世界的报复,也可说是世界对智力的惩罚。
文坛呼唤说真话的文学批评。真话,来自真诚,而文学批评的真诚来自对文学的热爱。热爱文学,是文学批评出发的起点。受诟病的文学批评,多是欠缺写作诚意和对文学的热爱。已故作家史铁生说过:“文学更要紧的是生命感受的交流,是对存在状态的察看,是衰或美的观察,是求一条生路似的期待迷途的携手或孤寂的摆脱。”批评家应素守赤诚,真诚为人,追寻人生之奥义,做真善美的信徒。若心无诚意,满心皆为稻粱谋,又怎能人情练达、洞悉世事,做到推论和论证正确呢?那绝对是在想“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招摇过市撞骗而已。评论家说假话或闭眼自说自话,就是对真实世界的亵渎,是对真实存在的漠视,更是内心孱弱、精神疲软的外化。灵魂亏欠钙质的人,才会装模作样地频频高举理论的大斧子,朝想象中的风车一顿乱砍。文学理论或观念,只有与当下生活高度融合,才能保持持久不衰的生命活力,真正做到“皮毛一体”。说真话的批评不一定非得对高深理论运斤如风,重返常识往往是亲民得胜的明智选择。
法国著名批评家阿尔贝·蒂博代说过:“如果不是有成千上万很快就将湮没无闻的作家维持着一种文学生活的话,那就根本不会有文学,也就是说,不会有大作家。”批判、摧毁不是批评的终极目的,批评的终极目的是要让更多优秀的作家在你身边站立起来。批评就是要帮助作家看到别人镜中的自己,才能在创作上有所进益。文学批评当始终秉承批判精神,坚守剑胆文心。批评家必须有自己的脾性,不能只挑作家爱听的说,对未知的事情不谈或者说不明白优劣是批评家的耻辱。批评家要相信自己的阅读判断,而不是当他人观点的二道贩子。批评家要养成非常“挑剔”的习惯,先占高位抓关键,再扣七寸论要害,全面透视作家的创作,高屋建瓴、条分缕析地指陈创作中存在的问题。
批评家当具备深刻的思想润饰内心,以智慧烛照文本,而不应把文学批评当作理论杂耍的舞台,将文本视为无物而自说自话。在当今浮夸之风甚烈的现实中,批评家不应随波逐流,而要坚持自我的审美理想,从作品出发去关注作家和诗人们的创作,表现深切的负责精神,就很容易成为许多作家的知心朋友。
批评家当有鉴别文本高下的能力,这当然需要先天的禀赋与后天的一再修为。须知庸俗作品往往具备优秀作品的外貌,批评家当去伪存真,用火眼金睛去加以辨识。读者需要的是直白、浅近、清晰的文学判断,而不是云山雾绕,让读者更加糊涂。批评家应反复阅读作家文本,形成感官印象,仔细琢磨,串连成思路,挖掘独特的特质。文学评论应直面文学中的问题,关注作家的内心世界、精神贡献、艺术探索。他的内在精神如何一步步形成,还有哪些进步空间?研究者一定要从作家的文本中发现问题,提出论点,找到充分的证据,组织严密的论证,力争做到不虚妄,不落空,有来历和理论支撑。文学评论虽为社科范畴,但应有自然科学严谨的作风。
上世纪80年代,黄药眠呼吁将“文学批评”命名为“批評文学”,这话今日来看,更能针砭时弊,戳中文学批评的软肋。有批评而无文学,这是对文学批评者莫大的讽刺。外界人士笑谈说,批评家是文学的死敌,这话简直让从事批评的人无地自容。文学批评要恢复影响力,首先要重建批评和文本的对话关系,必须提升自身文学素养,做文学创作的明眼人,应“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批评家应对作家创作有醍醐灌顶式的引领。但给人以杯水,自己应有江河的容量。
批评家要频频试水,选择一二个文学创作门类一展丰姿。如此,批评家春江水暖鸭先知,驱策创作得来的经验,从感受的青萍之末见微知著,放开理论的光芒,怀揣显微镜、望远镜上路。文学批评家应有一个杂食的胃,吸收不同的学养;要到交叉学科求教方家,才可听新知,闻新见,增学养,拔境界。批评家当有语言自觉,作“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的实践者,要使批评也成为创作,成为一种特殊的审美艺术。文学批评如坚持“情欲信,辞欲巧”,修辞就能成就文采风流的利器。优秀的理论方面的文章、专论,倘若注重艺术表达,借助文采的力量,则功效巨增,泽被更远。正如青年学者叶淑媛所述:“在当下的文学批评中,多见关于作品思想内容的探讨,少见深入细致的艺术分析,也就是说来自文学外部的评判多而来自文学内部的批评少。所以,批评家要注意自己的艺术鉴赏力、美学修养以及语言的魅力。这是批评最基本的要求。”我总能遭遇不忍卒读的高学位人士的批评文章,其中多数语言干瘪、修辞笨拙,那些长而无当的句子读来让人倒胃口。我不得不怀疑这些高头讲章的书写者的文字修养,也对现行的文学教育有点失望。一个人读到了博士才开始会写文章,这是个人的悲哀,更是时代的悲哀。
梁宗岱认为:“批评的文章不难于发挥得淋漓尽致,而难于说得中肯;不难于说得中肯,而难于应用得确当。”文学评论家要实现引导创作、提高审美、引领时尚的大任,就要用肌肤去体验世界,以身体来感知艺术,让理想和现实无限交织,在深切中肯、理性豁然上下功夫,做到行文明晰深刻,文采丰盈但又理性透辟。批评家应坚持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立场,不断涵养知识但不迷信教条,以心灵偎依美学,保持对时尚的警觉,做清醒的说梦者。
批评家还应是一个有思想辐射能力的公共知识分子,要能给作家们以滋养。批评家应具备人文观照视野,拥有穿越纷繁文学表象而直入本质的视力。批评的高度、广度和深度,赖由批评家的个人修为,非一日之功。批评家当手不释卷,遨游书海,从宏观中看见“具体的共相”。
综上,文学批评应从最小的公约数开始,从文通字顺开始,从文采风流开始,从敬畏严谨开始,从对话共鸣开始,成为与文学作品同为佳构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