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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7日,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许渊冲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译一百多部,他将中国的《论语》《诗经》《楚辞》《西厢记》等名著翻译成英文、法文,还将西方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译成中文。他的中译英作品《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西厢记》则被英国出版界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
2010年,89岁的许渊冲获得中国翻译协会颁发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很多人都觉得,这怕是老先生此生最高的荣耀了。结果2014年,93岁的许渊冲又荣获了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奖,成为该奖项自1999年设立以来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给中国文化界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许渊冲曾半开玩笑说,希望活到100岁,把莎翁的著作译完。“我翻的比别人好,或者比自己好,这是乐趣。”这情境让记者想起莎翁所言——人生的最后一幕是返回童年,而许渊冲从未丢掉他的童真。
择一事
许渊冲的家乡在江西南昌。他的表叔熊式一是翻译家,曾将剧目《王宝钏》译成英文,在英国上演时引起轰动,并受到英国戏剧家萧伯纳的接见。这让年幼的许渊冲对英语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在当地最好的省立南昌二中上学时,英语就已相当出色。1938年,他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入了西南联大外文系。
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杨振宁和许渊冲同届。在杨振宁眼里,相见第一面,这个叫做许渊冲的同学就“冲劲十足”。大一开学,他们一起上叶公超的英文课。到了时间,老师还没来,两人就一边等候,一边闲聊。这时,门口来了一位身穿灰西服的老师,问这里是不是英文教室。许渊冲也不知道来的就是当时的外文系主任叶公超,张口就用英文回答。那时,许渊冲以“嗓门大”而出名,他“腰板很直,讲话中气十足,嗓音很大,隔壁教室都听得见”,因此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许大炮”。
他的翻译“处女作”诞生于大一。那时,在钱钟书的英文课上,他喜欢上一位女同学,为表达心意,便翻译了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小诗《别丢掉》。浪漫情怀为他打开翻译世界的大门,而真正走上翻译之路的决定性时刻,出现于他在西南联大的第三年。
1941年,美国派出“飞虎队”援助中国对日作战,需要大批英文翻译。许渊冲和三十几个同学一起报了名。在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七十五周年的外宾招待会上,当有人提到“三民主义”时,翻译一时卡住,不知所措。这时,许渊冲举起手,脱口而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简明又巧妙,外宾纷纷点头微笑。
小试锋芒后,他被分配到机要秘书室,负责将军事情报译成英文,送给陈纳德大队长。出色的表现,让他得到一枚镀金的“飞虎章”,也获得梅贻琦校长的表扬。
在当年的日记中,年仅20岁的许渊冲写下:“大约翻译真是我的优势,我应该做创造美的工作了。”
微评论
许渊冲说,西南联大对他最大的影响是为人生镌刻下一种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凡事都要做到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择一事,终一生。年少时立下的志向,让许渊冲终其一生都在为之奋斗。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不容易,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更是难上加难。
适用话题:择一事,终一生;一生只做一件事;信念……
专一业
2017年中秋,96岁的许渊冲还是一个会在晚饭后骑行半小时的“年轻人”。当晚,他选择了一条新修的小道。月色很美,不过半小时后,车子摔倒了,他被送往北京海淀医院。出院后,许渊冲再不能骑车。坐在扶手椅上,他向众人回忆:月光如水,从某种意义上,摔得还蛮美的。
追求美,哪怕有摔倒的风险,美总是更重要的,似乎是许渊冲这一生的写照。
“音美、形美、意美”,这是许渊冲在翻译界提出的“三美论”,也是在“信达雅”基础上,对传统翻译标准的具体化。他说:“译诗的主要目的不是使诗人流传后世,而是使人能分享诗人美的感情。”
在许渊冲看来,文学翻译就是把最美的表达方式放在最好的地方,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没有意美不必翻,“翻真不足为奇,翻美却很难,我出版的100多本书就是为了把他们翻错的纠正过来”。
2021年,许渊冲即将付梓出版的翻译新作是亨利·詹姆斯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前人译作《一位女士的画像》,许渊冲译为《伊人倩影》。
不按字翻的优化论,是许渊冲70多年翻译生涯中总结的最重要的原则。“中西方的语言文字是不一样的。英法德意等文字之间的差别很小,相同的有90%。但中文和英法等语言相差很远,最多一半对等。中英翻译要比英法翻译难一倍以上。在国际翻译界,英国人、法国人拿一个大奖,不是什么难事。但亚洲人很难。所以我提出的翻译理论,不是对等论,而是优化论。西方文字是对等的,可以用对等的方法翻译;中西文字只有一半对等,所以只能优化。”
许渊冲用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静夜思》举例。“中国人看到又圆又明的月亮,就能想到故鄉。外国人没有这种文化背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你要是按字翻译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头想到故乡。外国人肯定想中国人写的这到底是啥鬼玩意,这都能叫做诗?所以我翻的时候,把月光比作了水,英文译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思乡的人’。用水把月亮和乡愁联系起来,文字上又有英语的优美,他们就理解了。”
对毛泽东诗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翻译是许渊冲的得意之作。按照字面意思,英美翻译家将它翻译为“They like uniforms, not gay dresses”,即“她们喜欢军装,不喜欢花哨的衣服”。许渊冲认为这种译法走了样,于是翻译为“They love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即“她们敢于面对硝烟,不爱涂脂抹粉”。 微评论
业内将许渊冲的翻译称为“韵体译诗”,情味悠长,境界全出,尽显中国古典诗词的风骨流韵。正如他希望的——“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况下,翻译一定要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味道、精髓、灵魂体现出来。”“只有坚持中国文化的美感,才能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也许,这就是他执着于意译的理由——让世界看到中国文化之美。
适用话题:文化的力量;让世界看到中国美;我的舞台……
师生之情
许渊冲生前一直细心地保留着一札钱钟书的书信,那是80年代他向恩师钱钟书请教、讨论诗歌翻译的往来信件。
许渊冲读西南联大时,大一英语课的下学期分在了钱钟书所带的组。钱钟书那时刚28岁,从牛津回国,整个联大里流传着他上课不听讲、考试考第一的传说。毕业后,许渊冲曾把自己用韵文翻译的毛泽东诗词寄给钱钟书,钱钟书回信把许渊冲的译本比作“有色玻璃”,认为翻译时较原诗有过多发挥:“有色玻璃的翻译会得罪‘译’,无色玻璃的翻译又会得罪‘诗’,两害相权择其轻,只好得罪‘诗’而不得罪‘译’了。”
尽管敬重钱钟书,许渊冲却不赞同他的意见,回应称“如果把美的诗译得不美,那不可能算是存真”。1983年,許渊冲调到了北大,跑到中国社科院去找钱钟书,双方为了译诗“传真”和“求美”的矛盾辩论不已。“钱先生最后说,这个问题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还是各自保留意见吧。”
那时,许渊冲教“中西文化比较”和“中英互译”课。英语系大四生王强和刘锋选修了许渊冲的中英互译课。许渊冲上课不时在英语、法语和汉语之间跳来跳去。王强记得,许渊冲上课,经常会挑战大家的好奇心和语言文化的积淀。有一日,他说起英文中也有回文诗,就在黑板上写下拿破仑一句名言的英译:“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ere是古英语,意为以前,Elba即厄尔巴岛,拿破仑最后被囚禁之地,整句的意思类似于“被流放到厄尔巴岛之前,我无所不能”。
许渊冲问大家该如何翻成中文。有同学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有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哈哈大笑,说大家翻得有点靠谱,但是没有翻出拿破仑的霸气,从音、形、意三美统一来说,他翻成“不到俄岛我不倒”。大家都叫绝。
王强和刘锋常去许渊冲家。他们回忆,80年代师生之间的关系不同现在,是非常平等的,可以随便敲门进去,花一两个小时坐在老师的书房里聊天,甚至在他家吃饭。
微评论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故事固然为一段美谈,许渊冲和钱钟书这对师生亦值得人们敬佩。虽然他们对于“翻译”的理念不同,但对文学的热爱,对彼此的尊重却如出一辙。老师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轻视学生的见解,学生亦不会因为老师的权威而不敢提出质疑,君子和而不同,无论是钱钟书和许渊冲,还是许渊冲和王强、刘锋,他们的师生情都是一样的纯粹、一样的令人尊敬。
适用话题:我的老师;敢于质疑;那一封信……
永不停歇
许渊冲的生活非常规律:早上8点多钟起床,上午会客或看书,下午将夜晚的翻译成果敲进电脑,而深夜则将他带进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对我而言没有日夜。每天和每天的区别只有一个,有没有翻译。”他常将英国诗人托马斯·摩尔的诗句挂在嘴边,“The best of all ways to lengthen our days is 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延长生命最好的办法,是从夜里偷几个钟点。”
他深感时间的紧迫,因为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想要实现的心愿很大。2007年,许渊冲被查出直肠癌,医生保守估计他还能再活7年。7年后,93岁的他不但没有走向生命的终点,反而拿下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让中国文化走向全世界,是他的毕生心愿。骨折住院,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鼻孔里插着管子,他还念叨着:“中国文化啊,要走向世界……现在我们的科技、商业都在走向世界,所缺的就是这一项,我要填补的就是这一项。”
在让他一炮而红的综艺节目《朗读者》上,他信誓旦旦说出一个“小目标”:百岁之前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2018年,许渊冲相伴60年的夫人照君去世。第二天下午,他的弟子王强和刘锋来家中看他。他们不知道97岁的老先生如何支撑得住,令他们吃惊的是,许渊冲正坐在小书房的电脑前,翻译唯美主义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全集。
许渊冲告诉他们,昨天晚上一直没睡着,大概就睡了一个多小时。夫人过世后,他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想了很久很久,但是还是开始翻奥斯卡·王尔德的书。他叫二人不要担心,“只要我能够继续沉浸在翻译世界里,我就垮不下来”。
在他百岁生辰的采访上,面对记者提问“翻译完了吗?”许渊冲答道,“我在做更重要的事,写一部自传《百年梦》。莎士比亚我不翻也有人翻,但这个书我不写就没人能写了。”“我这一百年跟中国共产党是同一百年,这一百年一个知识分子是怎样走过来的,如果我走了,就没人能写这段历史了。”
微评论
许渊冲曾说:“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过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忆。”生老病死,世事沉浮,无改天真与痴狂,“越向前走,越有光明的前途,每个小时,都要快快活活”,这是许渊冲翻自莎翁的一段话,也是他这一生的真实写照。他爱美,爱翻译,爱中华文化,他用尽自己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最爱的事情,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充实,又是多么的美丽!
适用话题:记忆中的每一天;铭记历史;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