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满天飞(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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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盏孔明灯升上去了!
  一个个愿望在空中飞翔!
   满天都是飘浮着的灯火!满天都是飞舞着的愿望!
  那些红红紫紫、粉粉白白的灯,飘远了,就幻成了一颗又一颗星星,悬浮在海宁城上空,闪烁……闪烁……再闪烁。
  这是星星离人间烟火最近的一晚,农历八月十五,海宁的中秋之夜!
  我们本是来海宁看潮的。潮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壮观,但我们在晚上却看到了另一种潮——灯潮!它深深把我感动了,震撼了!
  晚饭后,我和弟弟、弟媳拖着四个孩子,来到海宁城的西山公园。刚进园时,我们全只顾了抬头看月,因为那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一轮清凉淡黄的明月,在樟树、桂树的枝桠间调皮穿梭,逗得孩子们又跳又唱:“月亮婆婆,照你照我,照着妹妹学绣花,照着哥哥描书画。”“初一一条线,初二看得见,初三初四像娥眉,十五十六圆又圆。”“八月十五月儿明,爷爷带我打月饼……”
  孩子们的歌声未歇,我发现我们已经踏进了一条熙熙攘攘的地摊“街”。怎么两边地摊摆的全是孔明灯呀?正当我迷惑不解时,我女儿小红枣忽然指着前方的天空大叫:“啊!那是什么在飞?”“是孔明灯!”小红枣的好朋友薛薛兴奋地回答。“哇噻,这么多灯哪,去看看!”我的外甥小怿怿狂呼一声,立即像支飞镖般“嚓”地飞了出去。“哥哥,等等我,我也去!”哦,我的侄女小毛豆才两岁半,也拔脚朝灯火密集处跌跌撞撞地跑去。
  孩子全小鸟似的向前飞远了,我们三个大人只好紧紧跟上。
  我们跑呀跑呀,一条河,一条头顶飘满了孔明灯、怀里映满了孔明灯影的河流,就像一个灿烂的梦境,突然横陈在我们眼前。望着那些冉冉上升、迤逦远行的灯火,我就像个瞬间被吹足了气的气球,也冉冉、冉冉升上了天空,追着那一盏盏孔明灯,飞向了广袤无垠的宇宙……
  “妈妈,我要孔明灯!”
  “阿姨,我也要!”
  “毛老师,我也要!”
  “姑姑,我也要!”
  是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叫唤,把我从天上骤然拉回到人间。
  一人一个孔明灯买来了。我们首先拆了个深红色的,把大大的纸灯罩抖开,让四个孩子一人拎一个角,在风中轻轻摆动着,让灯罩里充满了空气,然后,用打火机“啪”地把下边的蜡烛点燃了。孔明灯里的空气在烛火的烘烤下,慢慢变热,纸灯罩慢慢膨胀起来,开始升腾欲飞了。这时,我弟媳说:“要飞了,要飞了,孩子们快许愿!”
  顿时,三个十来岁的大孩子都把眼睛闭了起来,嘴唇微微翕动着,悄悄许下了他们的愿望。我们几个大人,也暗暗在心里许了一个愿。只有最小的小毛豆还不知什么叫“愿望”,所以,只管仰头看着我们,直到她爸爸说:“放!”她才跟哥哥姐姐一起撒了手。
  我们的孔明灯载着那么多愿望,轻轻摇摆着身子,飞上一棵杨柳树梢,留恋地在人间盘桓了片刻,然后,缓缓、缓缓升到高空,朝河下游方向慢慢飘走了。那红红的一点灯火,最后汇入千万点粉色灯火、紫色灯火、白色灯火中间,融进了满天繁星中。
  “啊,我们的愿望飞上天喽!”小红枣率先跳脚欢呼!“我们的愿望飞上天啦!”其他几个孩子争相应和,包括那还不知道什么叫“愿望”的小毛豆。
  就这样,我被孩子们清亮的声音带入了无边的感动!瞧啊,不仅我们的愿望飞上了天,今夜在这河边放灯的所有人的愿望都飞上了天!我们人类的愿望正在满天飞!一个个美好的愿望,正在满天飞!那一盏盏孔明灯,多像一颗颗人心,正在明月的映照下,在青黑的长天里飞翔,飞翔!
  这是多么壮观的灯潮,这是多么壮观的愿望之潮啊!我们每个人,在硕大的圆月底下,在苍茫的黄土之上,在浩瀚的宇宙之间,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但我们的愿望,却可以飞向无限美好、无限广阔的蓝天,可以带领我们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地奋斗,带领我们一步步向前,向前,直至实现我们每个人的理想……
  哦,感谢在海宁城偶遇的这次灯潮,感谢海宁城赐给我们的这个永生难忘的中秋节!
  
  
  奔跑的溪岸
  
  第一次去那小溪边晨跑,是初秋。溪槐树还一片葱绿,上面还吊着零零星星的槐花。但那花不是我们常见的白色,而是碧玉般的青色。它们在风里轻轻儿摇,其实没碰出声音,可我耳中却仿佛灌满了风铃儿那叮叮咚咚的歌声。我每跑一步,那可爱的槐花风铃,好像都会为我摇晃一回。所以,跑步时,我的眼往往是不看路的,我专盯着溪槐树。
  有一天,我跑着跑着,终于“啪嗒”一下摔倒了。
  哦,摔倒了,我才发现,脚下竟别有一番风景。原来,那溪岸是条古老的鹅卵石路。因为年纪老,路已经坑坑洼洼。可那些嵌在路上的鹅卵石,每一块都是那么光洁圆润、那么细腻妩媚,宛如清清的小溪水每天仍会将它们洗濯一遍似的。鹅卵石缝里,还绣着青草、野花。青草戴了白绒帽,那是蒲公英;野花举了黄阳伞,那是小菊花。这些花啊草啊,默默摇曳在水岸边,蜻蜓是它们的伙伴,蝴蝶是它们的新娘。我,仔细与它们对望了一眼,马上就与它们成了朋友。
  在溪岸边交了朋友,我晨跑的脚步当然更勤快了。
  每天,太阳没有起床,我已经奔跑在那小溪边。溪水淙淙,为我鼓乐;晨星闪烁,为我鼓掌;清风吹送,为我鼓劲。我跑着,跑着,晶莹的汗水滑下来,滋润了古老的鹅卵石;我跑着,跑着,健康的红晕升上来,染亮了我的脸颊,也染亮了苍青的天空。啊!朝霞就这样被我的脚步点燃了。天边越来越来绚烂,七彩的云烘托着半个金红的圆球,从山巅冒了出来——那,可是新的太阳哦!我就这样迎来了美丽的一天,一天又一天!我就这样天天奔跑在溪岸边。
  我跑,溪岸也跟着我跑!溪里的水,岸边的树,脚下的草,山顶的日,天上的云,都跟着我跑!还有水里的鱼,树上的果,草上的花,日中的光,云下的影,也跟着我跑!
  虽然溪岸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晨跑,可我的身边是如此热闹。于是,我笑了,对着四周那么多的朋友。
  一个人傻呵呵地跑着笑着,很快,初秋就滑向了深秋。岸边的槐叶日渐稀疏,槐花全落光了。可橘子红了,芦花白了,稻子黄了,溪水浅了,露出了好多彩色的卵石。溪岸边,变得更加五彩缤纷。我每天出来晨跑,跑着跑着,不知不觉中就跑进了一幅美丽的画卷。
  虽然有霜冻着我的头脸、手脚,可不一会儿,我热乎乎的心和铿锵有力的脚步,就把寒霜化成了一股清冽冽的风,把奔跑着的我,把奔跑着的河岸,推得更快,更敏捷,更精神了。
  当雪花在小溪边跳起优美的舞蹈,我奔跑的脚步也在舞蹈。
  没有比大雪中的古溪堤更圣洁、更安谧的地方了。将近五里长的一条鹅卵石路,全盖着厚厚的雪被子,被子上没有半点折痕,没有半个人的脚印。在我之前,只有一两只麻雀在上面跳跃过;只有一两茎茅草,搀着风的手在上面写过一两个小字;只有一两片鲜红的皂叶,情不自禁从树上跳下来,给雪被子绣上了一两朵小花。
  当我卤莽地跑上这样一段溪岸,我忽然被天地间最庄严的一种气象震呆了。我的脚步不由变得肃穆又虔诚,仿佛,我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做开天辟地、泾渭分明的大事。
  是的,晨跑虽然只是一件锻炼自己的小事。但在无数个日子的晨跑中,我却学到了对天地的敬畏对自然的热爱对追求的执著。
  那样一段溪岸,因为在青春岁月里陪伴过我奔跑,所以留在了我心灵的深处,变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溪岸。
  而今,离开那溪岸快二十年了,但春天时,我依然能闻到那满岸的橘花香;夏天时,我依然能见到那满溪的清凉水;秋天时,我依然能牵住那一只只芦花的手掌;冬天时,我依然能拉过那条硕大无朋的雪被子,盖一盖我眼角的鱼尾纹,想一想我年轻时的心事,数一数我实现了的理想和未完成的心愿。
  每天早上,我还在晨练,虽然晨练的地点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当年的那条溪岸,却永远陪伴在我身边,永远和我一起,在努力奔跑,奔跑……
  
  冬夜故事会
  
  那时,稻谷已经归仓,番薯挖了,玉米掰了,茶籽摘了,连橘子也剪了卖了。西风吹空了田野,村里的大人有了闲暇,于是,我们家的故事会开场了。
  总是在晚饭后,总有十多个大男人团团围坐在我家的八仙桌上,而主讲的,总是那个名叫苏州老伯伯的。他高个子,龅牙,背有些驼,还不识字,可一旦他开了口,一个又一个好听的故事,总会似甜甜的糯米酒,滋润着你,陶醉着你。
  那时,我其实并没有挤在人堆里。
  跟那些大人比,我实在是太小了。我就像桌上的煤油灯火一样小。只不过灯火被大人围簇在中间,而我,总在人群外围打转转。我一下子转到爷爷屁股后,趴在他背上听;一下子转到门槛上,坐在白条石上听;一下子转到里屋的木床上,卧在印花蓝棉被上听;一下子,又钻到草鞋架子里,和小姑做了一半的草鞋一起听。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偎依在奶奶怀里,一面盯着灶塘肚子里红红的火苗,一面竖起了耳朵听。
  奶奶是好客的。有故事会的夜晚,我们家除了供应酽酽的茶水,还供应花生、玉米、南瓜子等吃食。而奶奶给大家张罗得最多的“零嘴”,是番薯。等苏州老伯伯来了以后,现焖现煮的番薯。
  一边是故事在人的心间静静流淌,一边是番薯在铁锅里默默翻滚。当故事讲到酣畅处,番薯的香也从米白的锅盖缝隙里,慢慢地升腾起来,袅袅地飘旋开来。
  这时,最感动我的常常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奶奶那张映着火光的脸蛋。奶奶肤色特别白净,脸蛋又圆如满月。在别人听故事时,奶奶总在不停地往灶肚里添柴火。她看上去是那么忙,可她的神情却又是那么宁静、安详、满足。
  我知道,故事做的糯米酒,其实一样也滋润和陶醉着我忙碌的奶奶。
  等奶奶忙完烧火的事,伸手一揭锅盖,铁锅里的番薯甜香就猛地蹿出来抓住了大家的鼻子。这时候,苏州老伯伯总会轻轻咳嗽一声,朝一米开外的柴灶努努嘴说:“后边的事情,吃过番薯以后再讲。”
  这时,轮到我当主角了。奶奶把刚起锅的番薯飞快捡进小木盆。我就托着那个香喷喷的盆子,小心翼翼走到八仙桌旁,踮起脚,把番薯一个个朝大人面前送。当然,第一个番薯总是送给苏州老伯伯的。那一刻,番薯还很烫,苏州老伯伯拿到番薯时,总会放在两手间反复滚动一会儿,然后才送进嘴里。可是,番薯还是太烫了,于是,他嘴里总会响起一阵嘶哈声。有几次,当他的龅牙太急地插进番薯时,还会被烫出鼻涕来。这种时候,苏州老伯伯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神气的故事大王了。
  我在大人的膝盖缝里,仰望着苏州老伯伯那副滑稽的模样,常常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自己也嘶嘶哈哈啃起了烫番薯。
  就这样,我们欢笑着,在又绵长又诱人的故事会里,在又香甜又温暖的番薯宴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夜。
  不管屋外风如何嘶鸣,雨如何敲打,雪如何飘落,我那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内,总有一轮丽日高悬,总是一派春光明媚。
  而小如煤油灯火的我,因为不断品尝苏州老伯伯的故事,不断咀嚼我奶奶的番薯,在那间清贫到根本不知有什么课外书的小屋里,就拥有了一个最温暖最富足的童年。
  记得那时我最喜欢听的故事叫《呆子女婿》,它是个幽默系列故事。我最难忘的一则讲的是呆子女婿去吃喜酒,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夹肉吃,他那聪明的老婆就在他脚上绑了根绳子说,只要她拉一下绳子,他就可以夹一块肉吃。本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呆子女婿的老婆拉一下绳子,呆子女婿就夹一块肉吃,半点也没显出他的呆相来。可后来,有只狗在桌下缠住了呆子女婿腿上的绳子,狗想挣脱绳子,就不停地动。狗一下一下没完没了地拉绳子,害得呆子女婿一块一块不停地夹肉吃。最后,绳子越拉越快,呆子女婿见自己实在跟不上“老婆”的指示,只好把肉碗拿起来猛地往自己饭碗里一扣。
  当然,这呆子的美名也被他自己扣得更响亮了。
  而我,在人群后头听得疯笑不止。笑得累了,就眯眼靠在奶奶怀里打盹。打着盹,打着盹,就被奶奶抱床上去睡了。结果,这冬夜的故事会是如何结束的,我好像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
  我只知道自己被这一场场的冬夜故事会,一点点喂大了,一点点通晓了人世的事理,一天天生出了飞翔的渴望。
  终于有一天,我飞出了奶奶的小屋,飞进了外头的广阔天地,而且,还做起了编故事的作家,而那童年的冬夜故事会,就是我人生最初的文学、美学和人性学的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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