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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的新的一天正在到来,振作我们的内心,让我们纠正令人失望的过往。”在距离3月24日大选仅剩20天之际,泰国总理巴育发布了自他2014年上台以来的第八首歌曲《新的一天》,试图争取更多民众支持。这次大选,共有44个政党提名68名总理候选人,而巴育也将作为公民力量党的候选人角逐总理宝座。
保守派阵营在4年多完全执政的时间里,积累了大量的政治资源,并利用2017年宪法及其附属法律赋予的权力周密布局,在新政治格局构建中获得压倒性的选举竞争优势。即便对于普通泰国民众而言,保守派阵营“十面埋伏”式的布局,也让新一轮大选有着格外清晰的能见度。部分舆论甚至认为,这场选举唯一的悬念是,万一他信阵营“不小心”赢得大选后,保守派是否还会像2014年选举那样,最终通过司法力量,判决选举结果无效。
并不被期待的选举
2019年1月24日,泰国政府在雾霾笼罩下的曼谷宣布,新一轮国会下议院大选将在3月24日举行。面对即将逃脱“军人政府”统治再次迎接民主曙光的泰国民众,西方媒体脑补的欢呼雀跃场景并没有出现,泰国社会在有些沉闷的气氛中度过了平静的一天,社会舆论焦点仍然在持续一个多月的雾霾问题上。
此时,距泰国2014年军事政变已经过去了整整4年。由于巴育政府对解除“政治集会禁令”的态度仍然暧昧不清,往届大选前铺天盖地的政党竞选广告牌,在曼谷街头还是稀罕物。100多个刚刚注册不久的新政党,将加入新一轮大选的混战。除对于少数几个政治立场鲜明的政党有认知外,选民对新注册的政党普遍缺乏了解,甚至对政党名称都感到陌生。
多年来,泰国政治宿命般的恶性循环,让泰国社会对长期政治斗争感到空前厌倦。选举无用论认为,军人精英集团实际控制着泰国政治;军事政变频发,选举产生的文人政府无力改变这一现状。
泰国自1932年民主革命以来,军人集团长期执政,并通过频繁的军事政变把持和控制文人政府。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平民阶级受教育程度大幅上升,再加上席卷全球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推动,使得民主思想在泰国逐渐深入人心。
1973年“10月14日事件”和1992年“5月事件”民主运动的爆发,最终促使军政府退出历史舞台。但军人集团仍然觊觎政权,经常以“拯救者”姿态发动军事政变,成立“过渡期政府”执掌政权。他信政府和英拉政府凭借广泛的民意基础,试图以推动国家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的方式,降低保守派阵营对政府的影响力,但最终都遭遇军事政变而以失败告终。
在军人集团的长期干涉及影响下,泰国民主制度缺乏良好的法律保障,政党也因此缺乏党组织建设和底层民意支持。文人政府在面对街头政治运动冲击和军事政变暴力夺权时,往往手足无措,不得不以黯然下台告终。2014年英拉政府在下议院占据大多数席位,民主党无力在国会中与为泰党较量,因此支持“人民民主改革委员会”发动街头示威集会,并请求军人集团进行调停和“维持社会稳定”,最终导致当年爆发军事政变。
由于担忧选举后新一轮的街头运动将引发暴力,以及反复政变造成泰国社会人格中的斯德哥尔摩效应,民众对即将到来的3月24日大选,总体期待程度偏低。
文人政府的脆弱,让民众逐渐对选举丧失信心。许多人趋向于认为,无论选举结果倒向他信阵营或保守派阵营,军人集团都有能力轻易发动政变。1932年以来,泰国记录在案的政变已经有19次。2014年的军事政变,无疑进一步加剧了这一观感。
选举无用论导致泰国社会对文人政府执政失去信心,认为文人政府无力解决“政治恶性循环”,难以带领泰国走出经济发展迟缓、社会矛盾激化的困局;同时,由于担忧选举后新一轮的街头运动将引发暴力,以及反复政变造成泰国社会人格中的斯德哥尔摩效应,民众对即将到来的3月24日大选,总体期待程度偏低。
政客集团被污名化
政客无用论则认为,政客集团通过制造社会对立和民粹政策获取利益,是造成政治动荡和贪污腐败的主要原因。他们不断抛出就算没有政客集团,公务员体系依然可以维持国家运转的观点。
他信阵营是以新兴商业精英为代表的改革派,主张以推动泰国社会结构和产业结构调整,实现生产资料的自由流动,通过经济增长推动国家发展。2001年,泰国在他信政府大力发展经济的政策指导下,迅速走出金融危机影响。英拉政府也通过“大米典押政策”“30铢医疗政策”“最低日薪300铢政策”等民粹政策,获得底层农民的广泛支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民粹政策的危害也逐渐显现:政策性贪腐上升,政府财政赤字大幅增加,城市中产阶级与农民阶级对立加剧。
民主党以泰国国民人均负债暴增、破坏产业平衡发展和引发资本外逃为切入点,攻击英拉政府的民粹政策,获得泰国中产阶级认同。同时,泰国农民也逐渐看清手握大量土地的地方政治家族才是“大米典押政策”的真正获益者,因此爆发2014年2月的示威集会活动,要求英拉政府尽快拨付大米典押欠款。
泰国社会将民粹政策带来的恶果归咎于政客集團,认为民粹政策本质上都是政客集团政策性贪腐的工具。2014年反对英拉政府的街头示威活动中,“人民民主改革委员会”提出反对“他信体制”的概念,并将“他信体制”归结成政策性贪腐的“始作俑者”。
军人集团在2014年5月22日政变后,进一步引导舆论将政客集团与贪污腐败关联,提出公务员才是领导国家发展的关键。军人集团同时利用泰国社会对政客集团的厌恶情绪,成立国家立法议会和国家改革委员会替代国会职能,并禁止3年内担任政治职务的政客在其中担任职务,以此将政客集团彻底排除在新政治体系外。 泰国的保守派阵营,由政商集团、地方政治家族、城市中产阶级和军人共同组成。他们仍然主张在农村保持自然经济和原社会结构,维护原有的庇护制网络体系和政治话语权,以确保社会稳定发展。随着大选日期的确定,保守派阵营和他信阵营的政党选战布局,开始浮出水面。
保守派阵营的策略是,凭借一个现政府背景的新建政党作为主导,以“44条特权”和选举有优势作为筹码,与一个有稳定票源的大中型政党组合,再吸引多个拥有下议院席位的小型政党合作,共同组成新的执政联盟。目前来看,保守派阵营是由公民力量党(Palang Pracharath Party)为主导,民主党为主力,以及一批与军人集团达成交易但仍在潜水的小型政党共同组成。
他信阵营经历泰爱泰党、人民力量党被解散事件后,为防止保守派在选举后发动“司法政变”解散为泰党,因此成立卫泰国党(Thai Save the Nation Party)、为公党(Phuea Tham Party)等作为备用政党。他信阵营在2019年选举中的策略,仍然是以推动国家经济发展为主,通过民粹政策吸引人口数量众多的东北部和北部地区选民,最终通过选票数量的优势,获得尽可能多的政党名单制下的议员席位。
保守派阵营的策略是,凭借一个现政府背景的新建政党作为主导,以“44条特权”和选举有优势作为筹码,与一个有稳定票源的大中型政党组合,再吸引多个拥有下议院席位的小型政党合作,共同组成新的执政联盟。
第三阵营则是由泰自豪黨(Bhumjaithai Party)、新希望党(New Aspiration Party)等中小型政党组成的“骑墙派”。这些政党并不具备独立组阁的能力,但凭借在选区的长期经营,拥有固定数量的下议院席位。它们可以在总理选举中扮演关键角色。
十面埋伏的对决
2014年军事政变后,军人集团成立国家最高权力机构“国家维持和平秩序委员会”(以下简称“维和会”),并通过2014年临时宪法和2017年宪法及其附属法律,建立起一套新政治游戏规则。在新的秩序中,保守派拥有执政优势和宪法特权,并利用2017年宪法压缩大型政党生存空间,消除其选举优势。
首先,保守派阵营全面执政,并拥有宪法赋予的最高特权。2014年8月21日,由“维和会”任命的国家立法议会举行总理选举,最终选举“维和会”主席巴育担任泰国总理。同时,2014年临时宪法第44条赋予“维和会”主席颁布最高命令的权力,也被称为“44条特权”。“44条特权”不仅是最高行政命令,而且可以直接干预立法和司法权。
2017年宪法颁布后,“维和会”主席的“44条特权”被完整保留。根据2017年宪法规定,“维和会”任期为“直到根据2017年宪法举行的第一次大选后新内阁成立,由新内阁行使其职能”。这意味着,即便是在大选正式结果公布后,甚至是内阁成员获得国王正式任命前,巴育仍然拥有废除选举结果的权力。“44条特权”也成为保守派阵营在选举中的杀手锏。
其次,大型政党生存空间遭到挤压,政客集团在国会的权力大幅缩水。2017年4月6日颁布的政党法,对政党的党组织建设、党员登记和党内活动进行严格规定,并强化对违规政党的惩罚力度,将解散政党的权力下放至中央选举委员会,导致原有大型政党规模缩水,政党稳定性也严重下降。
同时,2014年政变后“维和会”以最高命令宣布泰国全面戒严,禁止民众进行任何5人以上的政治集会,导致泰国政党的政治活动停息。原有政党度过艰难的4年“冷冻期”后,在缺乏财务支持和公开政治活动的情况下,政治影响力大幅下降。加上巴育政府及军方对解除政治集会禁令仍保持暧昧,除少数保守派阵营背景的政党外,大部分政党实际上是“被绑着手脚”参加选举。
最后,保守派通过2017年宪法及其附属法律,改变原有的国会下议员选举和总理选举规则,使新规则向保守派阵营倾斜。国会下议员选举制度方面,采取单一选票的方式,通过控制政党名单制选举下的议员席位数量,限制大型政党的区域优势,从而削减为泰党、民主党等原有大型政党的席位数量,为公民力量党等亲军人集团的政党争夺席位,创造了机会。
2017年宪法规定,总理选举由250名上议员和500名下议员共同投票选举,其中250名上议员全部由“维和会”最终任命。这也意味着即便还没有开始大选,保守派阵营已经手握总理选举中将近250张选票。
除非“维和会”任命的上议员临阵倒戈,保守派实际只需要在下议院500个席位中获得超过125个席位,就能够保证成功组阁。
同时,宪法首次允许政党在总理选举中提名非下议员身份的总理候选人,这一候选人也被称为“非民选总理”。“非民选总理”的设置,严重削弱政党在代议制民主体系中的作用,让缺乏民意支持的保守派阵营高层,可以跳过下议员选举,直接参与总理选举。
以上诸多措施,让保守派在这场三方逐鹿的选战中已经占据绝对优势。
还能有什么悬念?
目前看来,除非“维和会”任命的上议员临阵倒戈,保守派实际只需要在下议院500个席位中获得超过125个席位,就能够保证成功组阁。而他信阵营要赢得总理选举,则需要保证在下议院选举中获得超过375个席位(占比75%以上),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因为即便是在他信阵营创造泰国选举历史、获得独立组阁权的2011年大选中,为泰党也仅赢得265个席位。
2019年2月的民调显示,巴育的支持率为26%,为泰党的素拉达为24%,民主党的阿披实为11.4%;各政党的支持率则分别为:为泰党36.5%,公民力量党22.6%,民主党15.2%,未来前进党8.2%。为泰党和批判军政府的未来前进党的支持率加起来,也还未过半数。
同时,泰国社会对巴育政府总体执政感到认可。泰国国家发展管理学院(NIDA)的民意调查结果也显示,民众对巴育担任总理的支持度仍然较高,使得保守派阵营在3月24日大选中占据较大民意优势。
在保守派阵营周密布局下,他信阵营无疑处于十面埋伏的局面。即便是已经进入3月上旬,曼谷街头除了每次选举例行公事般的政党宣传牌外,也仅有少数几辆竞选宣传车开过,没有铺天盖地的政治集会、沿街拜票、电视节目里唇枪舌剑的辩论。
此刻,大选就像是被“红衫军”“黄衫军”们遗忘了般,在每一天里按部就班地临近。即便他信阵营利用提名皇室成员乌汶叻为总理候选人搞出大新闻,但国王关于“王室成员不得参政”的谕旨很快平息了事件,舆论又变得波澜不兴。
平静一直都不是泰国大选的节奏。虽然3月24日的暴风雨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所有参数经过精确计算、大致知晓结果的“人工降雨”,但不到最后一刻投票,仍无人可以预料最终结局。他信派系依然期待复制2011年英拉胜选的奇迹,但乌汶叻前公主退选、卫泰国党遭到解散之后,留给他们的机会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