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晓云:素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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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那个蒋晓云吧!


  2009年12月,当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的编辑收到蒋晓云侄女代投的稿,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这个和朱天文、朱天心、吴念真同时在1970年代登上台湾文坛、二十出头就三获“联合报文学奖”、被夏志清称作“又一张爱玲”的女作家,已经停笔三十年了。
  但真的是她。编辑一翻开她的新作,便读得欲罢不能。蒋晓云在1980年赴美留学、结婚生子,从事的是高科技行业,在跨国大公司做到了高管职位。人们惊讶于她的跨界,她笑说自己是用写小说的逻辑写起了程序。
  退休后,她又转身跨了回来,作品质量依然上乘,那篇投稿不仅顺利发表了,且登上了那本台湾重要文学杂志的封面。
  2011年,蒋晓云先是以基于两岸议题的小说《桃花井》复出,震动台湾文坛,据朱天文说,“真是惊动了我们那个年代的读者,最激动的是张大春。”
  之后便是“民国素人志”系列的创作,蒋晓云计划写从民国元年到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出生、又离散到世界各地的38个女性。最近出版的《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收录了她目前完成的12个故事。

书写眷村外的人生


  素人,就是普通人,身边的普通人。蒋晓云1954年出生在台北。父亲“比民国大一岁”,原是湖南地方的政治人物,国共内战辗转来台,转而经商,在台北开广告公司。她不是来自军人家庭,所以是一个眷村外的外省人。没有眷村孩子的标签随身,长在经营生意的家庭,家人和文坛没有什么交集,之后在美国“小心开车,诚实纳税”,蒋晓云自称,自己也是“素人”。
  这些年王伟忠、龙应台等成长于眷村的创作者让眷村内的外省人为人所知,而在1949年后离散到眷村外的人生故事却没那么多见,但在蒋晓云眼里这些叔伯、母姐各有各的传奇。后来她移居国外,又见到更多流落他乡的素人,于是,她从儿时、在国外听来的故事片段出发,考究年代背景,用自己的想象创作出这些女人的故事。
  和眷村里的人不同,并不是活在“同一面大旗下”,这些女性脸谱各异,离乡原因也不同,经历大风大浪,最后扎扎实实生活下来了。蒋晓云写远嫁美国的上海滩舞女、到台湾度假回不去了的资本家的相好,甚至有私奔到台湾的清真面馆回民老板娘一家,再从这一代顺延出三代女人的故事,勾勒出时代图景。
  开篇《百年好合》的主人公是流落到美国的上海女子金兰熹,原型如书中所写,是个“富二代”,生于民国一年,却出于种种原因最后改成了民国六年,现在已经101岁了,1949年以后,她财产被没收、父亲自杀,但到了一百岁,云淡风轻,回到上海定居。书里头写了她在上海的百岁寿宴是确有其事,不过也只取这么一点,蒋晓云从寿宴写了开去,寿宴上的人,又各有各自的故事,故事相互独立,人物互相牵连。
  比如舞女应雪燕,恩客就是金兰熹的丈夫,不过那篇故事里的主角,在这里就成了匆匆背影。应雪燕被恩客哄着,藏到了台湾。和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取自同一个原型,不过蒋晓云听说这个原型的时候,老太太已经80多岁了,“住在旧金山豪宅区,还有个90岁的男朋友,瞒着100岁的太太去看她”。蒋晓云觉得浪漫之余,也对他们半个世纪前的爱恋好奇了起来,加上想到老太太可能就是百乐门红牌“小北京”,便给她编了一生的故事,还是那样只在原型身上取一点,剩下的就自己糅杂历史和想象写开去,比如给她配了个帅哥空军军官男朋友,命运捉弄生死永别,让应雪燕飘摇到美国改嫁。
  写女性遭遇和内心情感,评论家夏志清、朱西宁拿她与张爱玲作比,作家王安忆也在本书序里提到张爱玲,但蒋晓云觉得自己和张爱玲个性、际遇不同,文字也有差异。张爱玲的笔调阴郁,有股狠劲,而乐观的蒋晓云却宽厚许多,这本书里的故事一路写下去,倒不一定是大团圆结局,但总会安稳,水落石出。她也总忍不住逗读者笑。也可能是因为动因不同。蒋晓云说,她写作的动因,不是苦痛烦闷,而是同情。
  这是她最同情的一代人,这些人物相當于是她身边的母姐辈,当年的时代和观念,在蒋晓云眼里,给了这些女人种种限制。女性就业的空间狭窄,重男轻女,父权高张,又恰逢乱世,被历史裹挟着走。她说自己的时代比较粗糙,而这一群体离自己够远,所以有美感,又够近,因而有接触和观察。
  蒋晓云并不是张迷,被说像张爱玲的时候,她欣赏的其实是沈从文。不过,张爱玲看过她的小说。作为联合报文学奖的评委,夏志清把蒋晓云当年获奖的《乐山行》寄给张爱玲看,小说写的是黄昏恋的故事。
  当时蒋晓云听说此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又不是张迷”,后来别人对她说,哇,张爱玲看了你的小说,莫大殊荣。“我那时候小鬼嘛,不觉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张爱玲说她写得太“露”,“我当时还想说你写得太隐晦了吧!”后来张、夏的通信发表,她才知道,其实当时张爱玲也不是很乐意别人把自己拿来和其他作者比较。
张爱玲是悲观的。她觉得自己走向没有光的所在,而我在最深黑的洞穴也是希望隧道的尽头是有光亮的。她总是看到华丽袍子上的虱子,但我们这个时代看中的是华丽的袍子,袍子都没有,哪来的虱子?

三十年后“无缝对接”


  2014年3月1日,上海。在新书分享会上,蒋晓云穿着职业装,发型中规中矩,打扮更像商界人士,一点都不“文艺”。说起文艺的打扮,她停了会恍然大悟:“哦!三毛那样的!”
  三十年前,她就不觉得自己是文学青年,甚至想过和文学圈保持距离,因为怕别人知道她的“真面目”。“我家是比较俗的家庭”,当年她对文学家没有大概念,被邀请到文坛前辈朱西宁家做客,也没觉得大荣耀,只是好友是文学青年,“她很兴奋我就陪着兴奋”。
  在朱西宁的女儿、作家朱天文的回忆里,当年的蒋晓云和来家里的文学青年们不太一样,朱家里的访客一个个“小嬉皮样”,只有蒋晓云穿着正式,带着手礼,甚至做好头发。   那是蒋晓云第一次去朱家。那是因為她帮参加文艺营的朋友捉刀交作业,交上来的作品就是蒋晓云后来获奖的处女作《随缘》的未完成版。文艺营的指导老师朱西宁知道是她写的后,让她把小说写完,也邀她到家里。彼时,蒋晓云只是把创作当做快乐的事,闷头创作,竟不知道乡土文学流行,也不像朱天文那样觉得写爱情、小儿女会有压力,朱家姐妹甚至还羡慕吴念真的矿工家庭出身,可以写那样的乡土。“我一直以为她们家才是值得羡慕的,文学世家又很开明。”蒋晓云说。
  她记起一次在朱家和朱西宁夫妇聊天,朱天心抑或是朱天衣回来了,朱先生夫妇问她考试通过了没有,她说通过了,他们就鼓掌说好棒。蒋晓云后来知道其实那次是补考,“我想要是我们家肯定打一顿了,她为了文学创作补考了,是可以谅解的。我家人肯定是要我把功课念好,因为写小说是副业。”
  受朱西宁的邀请,蒋晓云也曾上过胡兰成的课,当时胡兰成在朱家旁边租了一个房子,开课说易经,像私塾。出身文学世家的朱天文、朱天心非常尊敬胡兰成,但蒋晓云在那课上却是一个不配合的学生:带着男朋友去,一边拍拖,或打瞌睡,只去了两三次。
  朱西宁把她拉到一边,问她为什么对胡兰成这么“不感冒”,她说:“因为他是汉奸”。朱西宁解释,在当时的大势下,“胡兰成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出卖国家的人”,“我当时年纪轻,好像有点懂,但很快给自己一个理由,他是一个负心汉,他以自我为中心。”
  总之,关于和胡兰成的互动,蒋晓云不记得什么了,倒记得他和其他学生的画面,但“也不是什么正面印象”。其中一个是,一个女弟子帮准备上课的胡兰成扣长袍马褂的扣子,一路向下扣,直到扣到跪在地上。“就想这个就是大男子主义,一个老爷们”,蒋晓云心里响起的是:“凭什么啊!”但她后来却看到同一个场景被朱家姐妹写得非常美。“你对一个人崇敬就会觉得这是美的行为”,蒋晓云解释道。
  就像之前的“没概念”,当她第一次见夏志清,夏就提出要给她的书写序,她也只是很自然地说了一个“好”。当时的文坛前辈爱护新人,蒋晓云就受过林海音、朱西宁、夏志清的提携,连她“不感冒”的胡兰成,也说“蒋晓云的才气大,将来在文坛为一员大将是可以看准的”。但年纪轻轻的蒋晓云并没有立定志向在文学上发展,就没有运用这些机会。
  离开文坛后,尽管和夏志清一样在美国,也一直“不懂事”,没去探望。直到去年,夏志清去世前,两人才见了一面。夏志清的太太见蒋晓云说:“你是个好女孩!”蒋晓云心里一乐,“她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拍过夏先生马屁。”
  阔别多年,重新拾笔。夏志清只是很高兴她又开始写小说了,依然得意地向太太说“我是第一个发现她小说天分的人”。蒋晓云觉得自己和三十年前“无缝对接”,“就像做了一个三十年的梦,梦醒了继续做之前那件事情,只是我老了而已。”

南都周刊*蒋晓云


  南都周刊:为什么要选民国元年到三十八年这一段来写?
  蒋晓云:因为这是我母亲、姐姐的时代,是我最同情的时代,所以会作为创作的背景。
  南都周刊:你在眷村外长大,对于龙应台说外省人是“败军之后”的说法不是很认同?
  蒋晓云:我不是“军”,怎么“败军”?外面的人很多都没参军过,怎么会觉得自己是败军之后。我看到的没有人这样觉得,就觉得自己是倒楣的老百姓。我书里的人物多是不站边的。我知道这群人中有人同情共产党,但是因为工作跟着老板去了台湾。
  南都周刊:眷村作家们家国天下的意识会强烈点?
  蒋晓云:我是这么假设的,可是好像也不是。我是不了解,就像眷村里不了解眷村外的人。眷村是在一面大旗下的,有共通性的,眷村外的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之后会写一些福建人,我认识的一个莆田人是西医,因为台湾西医生意比大陆好、地位高,一毕业就去台湾,没想到没两天台湾就“关门”,回不来了。你说他选哪边,他哪边都没选,只是想找个地方开医院而已。还有一个厦门的伯母,当年只有台湾有护理学校,她又想做护士,所以她就到台湾来学习,结果念了两年家就回不了。他们也不是难民,就是突然不能回家了,大时代下面生活产生了变化。
  南都周刊:很多人拿你与张爱玲作比较,你说你们个性不同,怎么不同?
  蒋晓云:她是悲观的。反映在写作和人生选择上,她觉得自己走向没有光的所在,我在最深黑的洞穴也是希望隧道的尽头是有光亮的。她总是看到华丽袍子上的虱子,我们这个时代看中的是华丽的袍子,袍子都没有,哪来的虱子?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追求虱子,我看到的人都在追求袍子,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袍子,怎么有人追求虱子呢,虱子是有了袍子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吧。她是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很多规矩是我们没有的,她对自由想象的空间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南都周刊:当年为什么就停笔了,现在又重新开始写?
  蒋晓云:就是人生的一个历程,原来没有献身文学这样伟大的志愿,所以时候到了,觉得我可以去做其他一份事业的时候我就去了。过了三十年突然发现原来那才是你的初恋,你想要做的事情,所以再回头去做,那种感觉就是非常的纯净。停笔前有两件让我觉得写作是太辛苦的事情。一是找编辑要稿费,编辑说我贪心。稿费戋戋之数有什么好贪心的,是我应得的嘛。还有一次参加报社宴会,林青霞也去了,她和我同龄,穿很漂亮,很多人对她很好,我就觉得一个新出来的作家不如新出来的女明星,我还是回去好好读书吧。
  南都周刊:你离开三十年再回到台湾文坛,情况是更好了还是更糟糕了?
  蒋晓云:相比之下是变更糟糕了,因为三十年来稿费没有变。变更好的是华文写作是有更广阔的天地,以前也没有中国作家拿诺贝尔奖,现在就觉得华人写作是有前途的,稿费也希望会有提高的一天。不能一唱歌上亿进账,写一本书就三万,你有好嗓子,我有好文笔,两个东西怎么那么不平等呢?三十年前文人没有钱但是有地位,在台湾社会是受到尊敬的,现在我刚来不知道,台湾只有好像少数人有钱有地位,很多人努力但还是清苦,地位反而有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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