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笔记新编(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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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先生
  已经没人能知道施先生的名字了。
  据见过施先生的人说,他长着一头油光可鉴的黑发,发梢长长地拖到脚跟。在街巷深处行走、会友、雅集,或者行医,那头黑发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帜,能瞬间刻印在人的心底。施先生好像不怎么喜欢吃面食,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顿。他平日吃得最多的,是一些时令的果子,然后,再饮上几杯淡酒。倘若有人硬强逼他进主食,他也不拒绝,一顿饭能吃光一斗的糙米。
  施先生原是一介书生,醉心于科考,一心想金榜题名。从七岁开始攻读《论语》《中庸》《春秋》等圣贤典籍,为此也曾头悬过梁,锥刺过股,遭受过里间人的嗤笑。但他并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依然青灯黄卷,夜点油灯下苦功。果然,在春天的一次科考中他中了进士。穿戴上朝廷御赐的鞋帽衣衫,他落下了眼泪。终于熬出头了。
  然而,喜悦的眼泪还没有干透,御赐的鞋帽衣衫便被追缴回去。有人向朝廷举报了他,说他在这次科考中舞弊,而作弊的工具就藏在他那头茂密的黑发之中。那个时候,施先生的头发还没有留长,但已经很惹人眼目了。对于这种莫名的诬告,施先生极为愤怒,但却无法辩解得清楚。看着作为功名象征的进士帽被摘去的那一刻,施先生忽然大笑起来。
  成为郎中之前,施先生还画过一阵子的画。他不画花草,也不画虫鱼,画人物。施先生画人物有天赋,他不仅能惟妙惟肖地画出人物的面貌,而且人物的内心都能通过他的笔端鲜活地映现在练素上。练素是白色的纸和绢帛的统称。画画花费很大,颜料、纸或者帛绢,需要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施先生原来家境还算殷富,可画的画卖不出去,渐渐地也有些扛不住了。后来,施先生的母亲得了重病,长时间卧在病榻上,他得四处去借钱来给母亲治病了。他才知道,这个世间,画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习医是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施先生这个人骨子里很孤傲,怕医术不精,误了病患者性命,让人戳着脊梁骨说是个庸医。有一段时间,施先生见过太多的庸医,太多的病人因为遇上了庸医而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因此,施先生认为从医之道,攸关性命,比考进士画画都要艰难得多,甚至说凶险四伏。他曾指天为誓,行医不能辨病症的细微处,决不贸然出手以取其辱。
  施先生读私塾时,有一个同窗,姓孟,二人意味相投,结为了异姓兄弟。姓孟的同窗不屑于科考,却走上了另一条道路:经商。做的是丝绸生意,很快成为一方巨富,出手阔绰,家里豢养着十几个歌妓,夜夜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他曾数次邀施先生来府上雅赏歌舞,对饮小酌,都被借故拒绝。孟同窗也不勉强,一笑置之。在母亲病重卧床、施先生四处筹借银两期间,孟同窗隔三差五就会送些银子过来,帮了施先生的大忙。施先生也不言谢,都记在了心里。
  孟同窗有一个黄发小儿,尚在髫龄之年,很顽皮。有一天突然病倒了,遍请方圆数百里的名医,用尽了无数剂验方,病情依然不见一点起色。孟同窗很是焦虑,嘴周遭起满明晃晃的燎泡,丝竹之乐也没有心情听了。施先生知道了这件事,登门造访,在孟同窗惊异的目光里,他给黄发小儿把了脉,然后,开了药方,对孟同窗说:“先服用三天,三天后我再来。”
  孟同窗看着药方,有些狐疑不决。
  施先生笑笑:“你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吗?”
  等施先生再次来到孟同窗府上时,黄发小儿的病竟有了很大起色。施先生给他调了调药,叮嘱孟同窗,一定要照药方煎服,不可有半点差错。孟同窗诺诺。一个月后,黄发小儿的病彻底痊愈,又开始去院子里蹦蹦跳跳了。
  孟同窗很吃惊:“只耳闻你在探求医术,没想到已精深如此。你是用什么药医好小儿的呢?”
  施先生淡淡地回答:“几味平常草药而已。”
  孟同窗愈发地惊奇:“别的郎中多用犀珠金箔尚且束手,年兄真是当世良医啊。”
  施先生的医名迅速地传扬开去,来延请他治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秋天到了,正是疾病的高发季节,一天下来,施先生常常累得沾床就能进入梦乡。这天黄昏,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拍打窗棂。披衣下床,来到院子里,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瘫卧在东窗底下。施先生急忙跑上前去,半蹲在地,去摸乞丐的脉搏,已经很微弱。他疾速将乞丐背进医室,放在病榻上,解开衣衫,正说要施救,不想乞丐已断绝了气息。
  施先生嗒然若失。抬起头,窗外,月亮已爬上村东的土岗,又大又圆。他忽然意识到,今夜是中秋节了。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龚球记
  这个故事发生在宋朝,发生在书生龚球身上。
  书生龚球生具异禀,也就是说他面相很怪,有不同众人处,让人一眼能记住他。还有人说他长得有一点像欧阳修,都是耳白于面,但不同的是,欧阳修牙齿常年裸露在嘴唇外面,而龚球张大嘴巴都看不到里面的牙齿来。
  龚球人很腼腆,见了客人拘谨得不行,尤其见了年轻的陌生女性。说话柔声细语,但做事很有分寸,思维缜密,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称。
  原本,龚球是京师人,他的父亲在朝中做一个小官,而且还是文职,俸禄很低,冬天连棉衣都穿不起。龚球读书,进不了官学,只能进私塾,寒冬腊月小手冻得像十根嫩红萝卜。父亲心疼他,上疏恳请去地方上任职,也好有个别的进项,把日子过得温暖一些。
  詔书下达,令他到杭州出任主簿。杭州可是个好地方,他不放心儿子龚球,怕龚球在京城没有了约束,会和一些浪荡子混在一起,荒废了学业,于是,便把龚球带上一起去上任。没承想,眼看快到杭州城了,任命忽然又变了,把他改任到岭南去了。
  那个时候的岭南,被称为瘴疠之地。
  到任不久,他就染上了瘴毒,无药可医,很快就一命呜呼了。龚球还年少,没有了父亲,也就没有了依托,一段时间里,龚球流落到市井间,成了一名少年乞丐。他偷过寺院里的供品和荒野坟墓前的祭物,骗过老婆婆和小孩子,遭受过辱骂和毒打。有一次甚至被一大户人家吊在院子里一天一夜,后来为一个游方和尚所救。
  龚球听说父亲的一个故交要到他居住的县城来,早早候在半道,等八抬大轿一出现,他就跑过去跪在轿前,嚎啕大哭。父亲的故交很伤感,给了他两贯钱,让他坐船走水路回汴京去。   返回京城后的龚球对读书已经没有了兴趣,他把这些归过于他的父亲,认为他父亲读书读傻了,脑子里尽是些不切合实际的幻想,要不然怎么会放着京官不做,非要跑到地方上去,结果把性命都给搭上了。更不应该带着他去上任,让他吃尽人间苦头,小小年纪即遍尝了成人世界的酸甜苦辣,诸般况味。他开始与京城的浪荡子混在一起,凡是浪荡子干的事,他都喜欢,而且干起来上手极快,射壶、斗鸡、蹴鞠、玩水傀儡。
  汴京的巷子里,有数不清的瓦肆勾栏,门口悬挂着旗牌、帐额、神帧、靠背等饰物,里面除了讲史的、演参军戏的、玩杂技的外,还有唱诸宫调的、唱曲儿的,譬如小唱和嘌唱。唱曲儿的多是一些女艺人,这些女艺人都很泼辣,都很大胆。她们多在勾栏里演唱,勾栏的入口处,贴有招子,花花绿绿的,写着当天演唱的什么曲儿和名角姓名。
  龚球喜欢上了一个唱“小唱”的。在他的眼里,这个女艺人就是一朵清晨含苞待放的荷花,当她从“乐床”(演唱时坐的一种小凳子)站起来的时候,龚球能感觉到整个勾栏中都弥漫了醉人的清香。樱桃小口一张,却是银瓶乍裂的声音,这种声音有一种魔力,深深击中了龚球。凡是有这个女艺人出场的,都能看得到龚球的身影。一场终结,龚球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尖叫,往女艺人的脚下扔鲜花。
  接下来,龚球开始跟踪这个女艺人。有一次,女艺人去汴京郊外的寺院上香,走到金明池畔,龚球鼓了几次勇气,才快步走上前去,拦住了她的小软轿,想与她攀谈,还试图把一盒脂粉送给她。女艺人掀开轿帘,冷冷地说:“奴家不认识你则个。”然后,杏黄色的小软轿逶迤着远去了,直到消失在一片槐树林后面。龚球神色黯然地回到住处,一夜辗转反侧。他心有不甘,后来,选了几首柳永的词,抄录在一种昂贵的丝帛上,寄给了女艺人,但也毫无音讯。
  秋天很快到来了,黄叶落满汴京的大小街巷。龚球依然会时不时地到女艺人经常出没的场所去徘徊。有一天黄昏,他路过一座豪华宅第,见从侧门慌里慌张走出一个女人。那个背影很熟悉。是那个女艺人。
  那个女艺人看见了龚球,很吃惊地打量他,一双眼睛像两只惊恐的小兔子。她手中拿着一个青色的锦囊,下意识里想把它藏起来。后来,她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扑通”,龚球跪倒在地上,说:“你就是我的命。”
  女艺人还是有些犹豫:“那你即刻将我娶回家去,我有要紧话给你说。”
  龚球一阵慌乱。因为他没有家,从岭南回来后,一直都住在破旧不堪的龚家祠堂里。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脸色很难看,说:“我们现在就回家去!”
  女艺人把手中的青囊递给龚球。龚球掂一下,沉甸甸的。走到一条幽深的巷子处,龚球朝黑暗里一指,说:“到了。你先在巷口稍等,我去通报家人,再领你进门。”走到僻静角落,龚球打开青囊,里面全是珠宝。他跳过一堵短墙,从另一条巷子溜走了。
  龚球不敢在汴京停留,于是远走江淮间,用卖珠宝的钱做起了丝绸生意,很快就成了一方富豪。于是,娶另一富豪的千金做了妻子,买了家奴,日子过得很惬意。
  有一天夜里,龚球满身大汗地醒来,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那个女艺人。女艺人脖子上戴一副厚重的枷锁,身上的肌肉已经溃烂,流着脓血,手脚白骨森森,几乎要从身上掉下来。
  龚球很奇怪,怎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呢?
  (选自《山西文学》2019年第12期)
  赁药老人
  赁药老人家住汴京秀水胡同深处,去他家,得走上大半天,拐几个小弯,过了倪彦及朝奉府前的两个汉白玉狮子,才有望看见他家门楣下挂着的那盏大红灯笼。很不好找。但赁药老人的人却很好认,因为他长了一口的大黄牙。这口大黄牙是赁药老人的标识。
  在秀水胡同,没有第二个人长着这样一口大黄牙的。赁药老人的满口黄牙,看上去明显是长期吃一种东西滋染成的,黄得很整齐,没有参差的感觉。有人据此揣测,赁药老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汴梁人,而应该是太原人。嵇叔夜说过这样的话:“齿居晋而黄。”晋,就是太原。细说来,跟这个地方的习俗有关。太原人喜欢吃枣,无论贵贱老少,怀袖间总少不了这东西,得空闲就放嘴里去咀嚼。
  太原人的大黄牙,就是这样积年累月咀嚼来的。而赁药老人也恰恰有咀嚼枣的习惯,人们这样揣测,看来也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是有着一定的依据的。对于这样的揣测,赁药老人听了,搭理都不搭理。他好像不屑于这样的琐碎之事。
  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赁药老人养了各类的禽鸟。他养的鸟禽,都不同凡俗,都是鸟禽中的极致或另类。汴京一带的麻雀,几乎全是土褐色的,这样颜色的麻雀赁药老人不会去养,他养的麻雀肯定与这些普通的麻雀大相径庭。他还真的豢养着两只麻雀。果然,他笼子里的这两只麻雀,一只的尾巴是白色的,而另一只竟然浑身纯白,这令所有见过这两只奇异麻雀的人都大为吃惊。
  有人问他:“怎么得来的?”
  他诡异地笑笑:“当然是我培育出来的。”
  问话人愈发地惊异,瞪圆了眼睛:“真是匪夷所思。”
  他再一次詭异地笑起来:“也不复杂,麻雀孵出壳后,在还没有长出羽毛之前,用蜂蜜拌大米喂它就行了。它就能长出白色的羽毛了。”
  有心人回去照赁药老人的说法去试验,结果都没有成功。
  赁药老人对各种禽鸟的习性也都很熟悉,他喂养着一对子母鹊,是托人从夔峡间买来的,比汴京一带的花鹊要大一些,这种鹊单只养不活,一定得雌雄同养。除此,子母鹊不接受人喂食,须到户外觅食吃。这是一件麻烦事。但难不住赁药老人。子母鹊需要觅食的时候,他会根据情况,从笼子里放出一只来,或雌或雄,让它们单个儿去觅食。
  也就是说,雌鹊外出觅食,他就把雄鹊关在笼子里,反之亦然。雌鹊或雄鹊在外面吃饱了,不用召唤它们,它们都会飞回来,急切地钻进笼子,雌雄相见,很欢悦的样子。赁药老人不会放两只鹊同时出去觅食,那样,这对子母鹊肯定就不会再飞回来了。   一个大雪飘落的日子,乙巳居士来到雍丘炭场,悄悄进了炭场监官的住处。他看到这样一幕,炭场监官正围着火炉取暖,嘴里哼着小曲儿,喝着茶,悠然自得的样子。乙巳居士大怒,斥责道:“你这是监守自盗,还有什么话说?”炭场监官显得很平静,放下茶甌,慢慢地回答他说:“用来烤火的这些木炭,都是用下官的俸禄购买的,并不是你认为的盗取。”
  “巧言令色,你怎么能说得清?”
  炭场监官站了起来,冷冷地笑了:“照县令所说,监炭场官不许生炭取火,那监粮仓官也就不许吃饭了。”
  乙巳居士站在那里,嘴干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盗墓贼中也有免于“灰目拆指”之刑的,那只能在一种情况下,就是向乙巳居士进献了令他满意的古器物或前朝贤达的书画墨迹。得到这些东西之后,他也不会轻易就相信,而是躲进书房,将东西在书案上一一摆开,人像猴子一样圪蹴在那把巨大的椅子上,一蹲就是一整天,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东西。这之间,他会突然拿起一件古瓷器,凑到鼻子下去不停地嗅。他嗅出来了,这是西晋干坑出的一件越窑的东西,好像错不了。但他很快又起了疑心,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于是,他又开始寻找古瓷上的浸染物,终于在一个破泡的地方,发现了臭干黑,他刚吁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不久前大鉴赏家曹敬斋说过的一句话,这种臭干黑造伪高手可用河塘里的污泥去模仿,而且能做到不露痕迹。乙巳居士陷入犹豫之中,开始烦躁不安,最后彻底转化为怨怒:“敢拿赝品糊弄我,会有你的好果子吃!”正在怒不可遏时,眼前倏地一亮,在那处臭干黑的边缘,又发现一线黄金斑,用清水冲洗,洗不掉,黄金斑吃进去很深,到此他的一颗心才彻底放进了肚子里。真品无疑了。
  对于古字画的鉴别,乙巳居士采取的是“耳鉴”的方法,揣骨听声,用手去细细地触摸画面,感到不硌手,这便是佳画,这种方法他是从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里学来的。他认为这种方法大有道理,从来没有怀疑过。
  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看着这些收罗来的古器物和前贤字画,他暴戾的目光渐渐地汪出一层虚幻的雾气,好像街巷里缭绕的炊烟。他有着一个憧憬,等他致仕以后,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寻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处,背靠着青山,建几间茅舍,门前最好又一方池塘,或者是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如果是一方池塘,就种满荷花;如果是一条小溪,就在岸边栽上垂杨柳,然后,坐在下面读书垂钓。等到他离开尘世的那一天,他也想好了,用他收藏的古器物筑成他的坟墓,在棺材里铺上前贤们的字画,即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些东西依然还是他的。
  不过这只是乙巳居士的一厢情愿,这之前注定会有很多的事情发生。果然,这一年夏末,雍丘闹了蝗灾。蝗虫遮天蔽日,如流星雨一般落到田野里,庄稼瞬间被啃噬精光,秋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盗贼蜂拥而起。雍丘大牢里的盗墓贼趁机暴动,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杀死了乙巳居士,他们伙同狱外的盗贼将他的尸体剁成肉酱,抛进咆哮的河水里,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眨眼就被冲荡得没有了踪迹。
  炭场监官临危受命,接替乙巳居士做了雍丘县令。他坐在县衙书房那把巨大的椅子里,看着乙巳居士收罗来的那些古器物和前贤字画,忽然暴怒起来,喊来衙役,将那些字画一把火给烧掉了。一个衙役试图从大火里抢出一二幅来,结果没有成功。那些魏晋汉唐的瓷器,瓶瓶罐罐的,他倒没有砸碎,而是分给了衙役们,他说,这些东西可以拿回家去盛米和面,也可以盛油和醋,倒是有些用处。
  新任县令留下了一个金器匾壶,他要当夜壶用。
  (选自《满族文学》2020年第3期)
  矮脚虎张本
  张本是大相国寺一带泼皮帮的一个小头目,经常扯着嗓子对手下的小喽哕发号施令。他人生得不成比例,上半身过于长了一些,下半身则出奇地短小,好像畸形的短腿木偶。因此,他也落了个绰号:矮脚虎张本。张本浑身上下纹满了刺青,全是品类不一的花朵,只在右胳膊上纹了一条长长的青蛇,蛇头在虎口那儿,吐着血红的信子,平时用衣袖遮掩起来,遇见胆小怕事的人,他会忽然让蛇头显露,在别人惊恐的尖叫声中,他残忍地大笑。
  矮脚虎张本惯使一把眉子刀,这把刀据说是高衙内赏给他的,因此,他常拿出来炫耀。他平日所干的营生,就是带着一帮小泼皮在街巷里晃荡,看见哪家店铺生意红火,先派一个小泼皮去砸场子,然后,他和其他泼皮会及时出现,扇那小泼皮几记耳光,再踢上两脚,将他赶走,接下来收取店主家的保护费。他还有一项秘密的勾当要做,高衙内看中了哪家店铺子,想低价买过去,可店主家不干,随后会有一些恐怖的事情发生,全家人正在吃饭,一支利镖会破窗而入,钉在梁柱子上嗡嗡作响;或者第二天早起开门时,门口会吊着一只被剥了皮的死猫或者死狗,血淋淋的惊心怵目;再不然后院会突然起火,妇孺会莫名的失踪。等等。直到店主家把店铺卖出去,一切才会归于寂然。
  每次巧取豪夺后,张本都要率一干泼皮去酒肆里狂欢。听到他们嘈杂的脚步声,街巷两旁的酒肆都迅速地关闭了店门。总会有一些迟钝的店家,被他们抢了先机。进得店去,把里面正在喝酒的人都撵跑,然后霸占全部的席位。很快,地上扔满了横七竖八的空酒坛子,被摔碎的瓷片在屋内飞溅。众泼皮兴奋起来,开始尖叫、狂笑和大骂。这个时候,张本舞起了他的眉子刀,寒光划破喧嚣,四周顿时寂静下来。舞到兴致高处,他喊来店家,让拿来两枚铜钱,扔到空中,张本挥刀过去,寒光一闪,再看时,每枚铜钱都齐刷刷被斩为两爿。然后,张本对店家说:“我喝了你的酒,你看了我的表演,我们两讫了。”一声吆喝,众泼皮作鸟兽散。
  有一天,张本夜半醒来,赤裸着长而丑陋的上体,坐在床头久久地发呆。后来,他理清了思绪。一直都在为他人拼杀,自己这间小屋子却是空荡荡的,家徒四壁。在这唯一一个房间里,漆黑的墙壁上挂着他那把薄薄的眉子刀,凌乱的地板上就只有他此刻坐着的这架油漆业已脱落的榆木床。除此,院子里还有一条斑点狗。他朝地上狠狠唾一口粘痰。这个时候,张本的胸中已酝酿出一个计划。他要用惯使的伎俩,也给自己谋取一份家业。   他的眼睛盯住了隔壁的王员外。王员外在大相国寺旁的三街通衢处有一家铺子,是祖传家业,经营南杂货,生意很是兴隆。铺子被张本夺走后,王员外一病不起。他本是个极爱面子的人,鋪子被人占据,显得自己太过无能,是件天大的丑事,已无颜再苟活世间,竟然拒绝诊治。临咽气前,他给儿子写了封信,说虽近在咫尺,父子相见徒增耻辱,等见信之日,父亲多已含恨九泉。
  王员外的儿子王子厚,正在京城太学读书,准备来年的大考。他的成绩很优异,据太学的先生说,进士及第不在话下。可他见到父亲的信函,当即终止了学业。回到家中,抱着父亲的遗像,日夜号泣不已,茶饭不思,眼见人一天天消瘦和憔悴,形体骨立,走路都打起了摆子。日子一久,家中院子里长满了荒草,狐兔开始出没其间,一派衰落景象。
  为王员外守孝期满,王子厚对读书失去了兴趣,开始频繁出入于酒肆,常常喝得东倒西歪,醉眼迷离。他还结交了一个酒友,是个屠子,杀狗为业,姓孙,人称孙屠子。左右街坊见王子厚自甘堕落,都背后替他惋惜:“放着圣贤书不读,却整日与一个下九流的屠子混在一起。”王子厚对这些议论全不在意,反而和孙屠子往来更加密切,还时时送他一些银两和布帛。孙屠子也是个怪人,对王子厚的馈赠,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而多数都给拒绝了。
  有人不解,私下问孙屠子,王子厚是个读书人,家境殷富,与你交好,赠你一些财物也属常事,你为何大多给拒绝了呢?孙屠子长长叹息道:“我内心惶恐啊!”来人愈发困惑。孙屠子再次长叹一声,若只是酒肉间的往来,像市井中人那样猜拳行令,打诨骂科,酒后相揖一笑,倒是落得轻松逍遥,而子厚待我,可以说是情至真而意至切,想我一介屠夫,他却给了我国士一般的礼遇,如果我不能像国士那样去报答他,叫我怎得心安?来人顿时默然。
  暮春的一天,王子厚将孙屠子约到汴河岸边,在一棵垂杨柳下,他已备好酒席。他们开始幕天席地对饮,谁也不说一句话。酒至半酣,孙屠子摔了酒盏,“看兄神色悲怆,何不对弟一吐块垒?”王子厚忽然痛哭起来,“弟若不问,实不想再揭伤痛。家业为匪人侵占,家父因此羞愤而死,暗夜常以泪洗面,想夺回祖业,然匪人凶恶异常,我手无缚鸡之力,若前往寻仇,死固不足惜,但终于事无补。”
  孙屠子站起身,说:“兄勿须再言。”说过,朝王子厚一揖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孙屠子来到了张本家的院子里。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令张本十分诧异,当得知孙屠子的来意后他愣在了当院,继而就跳起来,破口大骂:“一个屠夫,也来管闲事!”
  “给你两天时间。”孙屠子铁青着脸,“把铺子归还王家。”
  张本恼怒已极,跑回屋内,从墙上取下他的那把眉子刀。然后,来到院子里的石桌前,脱掉短褂,露出一身的黑花朵和那条狰狞的青蛇。他将眉子刀刀尖刺进右手的虎口,鲜血从蛇口汩汩流出。张本说:“没人能从蛇口夺回东西。”孙屠子冷冷而笑,擎出屠狗刀,照着大腿就刺了进去,血柱激射而出。张本红了眼睛,他舞动眉子刀,奔孙屠子而来。
  孙屠子说:“若动刀,你必成我刀下之鬼。”
  张本狂吼:“我一把眉子刀,罕见敌手。”
  孙屠子也不答话,见斑点狗在一旁呲牙狂吠,欲扑身而上,便迎过去,屠狗尖刀闪电般地绕狗身躯上下一匝,张本只觉有寒气袭来,看时,斑点狗像被施了咒语定在那里,正疑惑间,忽见斑点狗身上的斑点纷纷坠落,最后便只剩下一个狗骨架子,尤作前扑状,接着便訇然委地。
  张本满眼充满惊恐,手中眉子刀“当啷”落地。他心里明白,自己遇见了一个魔鬼,今天注定要败下阵来了。
  第二天一早,张本就将门店归还给了王子厚。王子厚燃放了爆竹,说冲冲晦气,然后,长跪在王员外牌位前,泪流满面,说:“父亲,儿子完成了您的心愿,替您雪耻了。”
  以前那些被张本霸去产业的人都感到惊奇,柔弱书生王子厚是怎么从矮脚虎张本手中夺回了家业的?真是见了鬼了!早些时候,他们的财产被张本侵占后,只是背地里叹气和诅咒,从来都没人动过要夺回来的念头,甚至有些人还祈祷,破财消灾,只要人没事就万幸了。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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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如何确切理解海德格尔关于东西方对话的观点?文章将海德格尔的名篇《关于语言的对话》放在其哲学基本关怀与前提的视域中进行审慎解读文章阐明,海德格尔所谓的异文化对话的危险性只与欧洲语言相关他对日本概念的阐述有明显的改造痕迹特别重要的是,文中所描绘的与“日本人”的对话基本上是海德格尔关于其哲学思想的独白,它可被称为一个宏大的独语文章认为,隐藏在海德格尔对东西方对话的暧昧态度之后的是一种关于传统的整
摘要:五四时期是激进思潮集中爆发的时期,其主要表征是整体性的反传统和整体性的西方化。立足当代语境,我们应该充分肯定五四激进思潮的历史价值,也应该看到它多方面的缺失。五四激进思潮的缺失主要包括: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民族文化的虚无意识、归咎于古人的无能心态、以己之短比人之长的“弱人政策”以及总体性西化的“认知不足”等。  关键词:五四运动;激进思潮;反思  作者简介: 柴文华(1956—),男,安徽涡
第一卷  那顽皮的小飞虫,永不疲惫,先在“普”字上踱步,不能拒绝香气的侵袭,振翅而飞,又在“救”字上兜圈,然后停在“寺”字上。  “庙门八字开,”故事因弦线的抖动而开始,“微风游戏于树枝的抖动中,唯寺内的春色始于突然。短暂的‘—’,藐视轨道的束缚。”  下午。黄金色的。  檐铃遭东风调戏而玎玲;抑或檐铃调戏微风于玎玲中?  和尚打了个呵欠,冉冉走到门外,将六根放在寺院的围墙边,让下午的阳光晒干。这
谁也不知台北是雨先来,还是冬天先来。  我想是雨先来的。常常是天高气爽好个秋,过后下了两天闷热细雨,花树微茫,每天撑伞出门,惨虽惨,初始还觉得像宋词小令,惨中带雅。可是天天踩着湿鞋出门,骑车时一蓑烟雨,等红灯时伶仃无告,拦计程车时,断雁叫西风,渐觉不堪,怨气沉沉,剩得一个惨字,那就是冬天到了。  流行歌常提到台北的冬雨浪漫—再怎么难过的事,入了歌词都美。冬雨总是凄清孤独,青灰的楼蓝灰的天,眉眼苍茫
老舍(1899—1966)在《我怎样写短篇小说》一文里将他的《月牙儿》《阳光》《断魂枪》和《新时代的旧悲剧》这几个短篇归为一组,形容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只是表现了“一个事实,一点觉悟”。在写作这一组小说时,老舍说:“我的态度变了。事实逼得我不能不把长篇的材料写作短篇了,这是事实,因为索稿的日多,而材料不那么方便了,于是把心中留着的长篇材料拿出来救急。”  这番话说得诚恳又客气,但是搭上前
自序  一九八五年春,梁锲斋有邓蔚、超山赏梅之约,程十发复为安排浙东之游,遂遍历会稽、天台、雁荡诸胜,得诗一卷,聊记行踪云。蟠螭山石壁①  虚谷②憨山③去不还,孤根蟠结石垣间。  片帆安稳波千顷,七十二峰薮上山。④  ① 蟠螭山石壁:苏州光福风景区,位于蟠螭山顶,内有石壁精舍,创建于明嘉靖年间。石壁上石刻众多,立于石壁之顶,极目远眺,太湖七十二峰屏列于前,渔帆出没于万顷碧波之中,是观赏湖光山色及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