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

来源 :十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nzheng_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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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气味,只有下雨的时候闻得到。跟阳光晒出来的气味不同,晒出来的气味蓬松温热,就像夏日傍晚时分的树林,弥漫着的是暖烘烘的木香。雨天里的气味不那么热烈,却更悠长一些,从一道道细缝中婉转地泄露出来,若有若无地浮动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一间小教室,白墙,黑板,日光灯,十几排桌椅。窗外,雨一遍遍洗着植物,叶子内部浓绿的汁液似要挣破薄薄的表皮,隨着雨水四下流淌。
  
同事们按顺序走上讲台,打开自己的课件,微笑,演示,讲解,做手势。谢梦锦抬头望着讲台,笔拿在手里,本子摊开着,都是做做样子。她正秘密跟踪那股气味,玄远飘忽的气味,像禅机和隐喻。她先是听见,听见衬衣的布料在呼吸,一呼一吸间,气味被带了出来。接着她辨认出,气味并无内核与主干,是麝香、柑橘、茉莉和檀香木的混合香气,香气从她上衣的纹理中迂缓地散发出来,停一停,往更远的地方飘散。这味道属于白色衣物洗衣液,洗衣液还剩小半瓶,在搁架的最右边。同样的瓶子,搁架上放了一长排,细看起来标签并不一样,牛仔布洗衣液,羊绒洗涤剂,深色衣物洗涤剂,丝织品洗衣液,运动衣物洗涤剂……
  
散会的时候,赵燕朵走到教室后排跟她打招呼,看见最亲近的同事走过来,她一时忘了,燕朵。发出声音的一刹那,惊觉不妙,“朵”这个音在卷起的舌头上愣了一下,勉强趔趄到嘴边,本该沿着嘬起的舌尖滑行而出的音节,僵直了,破碎了,碎片落满一地。汗一下子冒出来,凉意顺着脊背往下走。她低头收拾桌上的笔、本子和水杯,使劲儿往包里塞。
  
应该没人听见吧。一个完全走了样的舌尖音、合口呼,像随身听电池快耗尽时发出的声音,扁扁的,扭拧,怪异。
  
多喝水,少说话。燕朵说。
  
她点点头,指着喉咙,皱着眉,跟燕朵示意,表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燕朵挽起她的胳膊下楼。外头雨还没停,树下薄薄一层落叶,刚被风雨吹落下来,颜色还翠绿翠绿的。撑起一把伞,两人沿着青色花砖铺就的人行道往车棚走。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遍了,两株桃树、三棵缅栀子,接着一排石榴,就到了路的尽头。
  
才是中午,雨云在半空中一层叠着一层,天色昏暗得像是暮晚。走过桃树和缅栀子,眼前忽地明亮了起来。石榴花开了,刚开的第一茬,本来就热闹的大红色,经了雨水,更加明艳。她俩停住,立在伞下,静静地看着跟前这株石榴。
  
石榴花上落满雨珠,雨珠像被花瓣吸住一样,一动不动。
  
她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
  
这一排都是花石榴,不结果实的,就算偶尔结几个果也没法吃。燕朵说。她手指拂过石榴花,雨珠簌簌掉下来。
  
我知道,在我老家不叫花石榴,叫“看石榴”。不结果也没什么,结果子不是很重要的事,反而,只有看石榴才能把花开得这样动人。
  
按照今天的设置,她不能发出声音,这番话只是在心里默默说了一遍。她想起家里的柜子抽屉里,放满了杯壶碗碟,几年也用不上一回的,就是为了看看,看着喜欢。她从小喜欢的,好像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燕朵的车先开出来了,燕朵摇下车窗对她说,小谢,我倒宁愿嗓子发炎的人是我,就不用上那个台了。
  
话语涌上来,真正想说的话一波一波地上涌,在喉头凝结了,哽住了。她多想跟燕朵说说话。很快她听见燕朵又一次嘱咐她多喝水,她赶紧点点头,隔着玻璃怕燕朵看不见,干脆开了车门,一只脚着地,侧着身子伸出头去,让燕朵看见她点头的样子。燕朵挥挥手,开车走了。
  
燕朵,六年了,头一回我没上去讲,那些话,我是一句也不想说了。她坐在车里自言自语,把想跟燕朵说的话说了一遍。提眉毛,放松下巴,口腔打开,头腔也打开,她像在播报重要信息,每个字的声母和韵母都交代得很清楚,没有一个含混不清被吞下去的音,平上去入,也都到位了。回家的路上,这些完满的音节还停驻在车厢里,叮叮当当,或站或坐,陪了她一路。
  
每次把一批东西清出去,她就感觉生活堵住的地方又畅通了。定期理一理,算是个好习惯吧。隔一阵子,把衣橱、书柜、冰箱、储物架整理一遍,就算没扔东西,细细梳理一番,排放收拾好,心里便清爽多了。
  
搁架上放着一排洗衣液,她当然知道一个人不需要也用不完这么多洗涤用品。她只是没法抗拒“认真”二字。第一次走进这家洗护用品店,她见到了创始人在洗衣服这件小事上的痴心,世上就是有这样认真的人,把每根纤维都当回事儿,努力不让白衣服变黄,不让羊毛的天然油脂随污渍一起被洗掉。看多了糊弄和粗制滥造,没法不珍惜眼前所见,也知道眼前一切绝非必然。她心想,既然遇到了,还不买简直就是犯罪,便把能买的都买回家了。一共九瓶,在搁架上排好的一刻,正在过的日子莫名地有了尊严。
  
那天晚上,她整理书柜,同系列的书找齐了放在一起,又按年代和作者规整完十几个书格。收拾的时候,发现几本书里夹着往年的课表,取出课表放在一边,书排好了,便把课表揉揉扔进了纸篓。
  
扔掉课表,忽然想到,工作也可以理一理。她打开电脑,把这些年的教学任务书找出来理了一遍。一共上过四门课,两门校必修,一门院系必修,一门选修,课时的准确数字也在任务书上。她一学期一学期地加,加到最后,计算器显示屏上出现一个数字。
  
她又加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
  
第二天有个会,期末的例会,每个人上去谈谈教学体会,几分钟时间,对当老师的人来说比较轻松,也不用专门准备,就是头天晚上心里肯定是有桩事的,总归是一桩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都习惯了,所谓日常,不就是由许多个不轻不重、可以忍受的小折磨组合而成的吗。
  
一大早,她来找季焕中,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她左手捂着喉咙,勉力发出声音,一个字,一颗沙砾,一个字,一颗沙砾,越往后面她的表情越痛苦,声带似已无法振动,发不出真声,基本是气声了。   
季焕中在电脑上改着什么东西。办公室里到处堆满书,有的摞太高已经从中间倒了。墙上没有“惠风和畅”的字画,柜子里也没有树脂工艺品,唯一的装饰是几只猫头鹰,陶瓷的,草编的,铸铁的,或挂墙面,或摆桌角。有人问起来,他总是会说,我这个鸮如何如何。他的用词,他认真的样子,都透出几分孩子气来。
  
好,知道知道。别说话了,听着就难受。他说,生病发短信就行,还跑一趟干吗。
  
再用气声回答吗?绷着的劲儿泄了,勇气也消散了,她不想再把自己调动到演出的状态。瞥见桌上的便笺纸,撕一张,写下一句话,递给季焕中。
  
没别的,也不发烧,就是喉咙疼。
  
季焕中看一眼,嗯一声,继续看电脑。她又加上一行字,谢谢季院长。
  
她起身离开,正赶上小木屋形状的钟表整点报时,木屋尖顶下面的一扇窗子弹开,什么东西从里面飞出来,她这才发现,原来里面还藏着一只鸮。
  
一边往外走,一边目送着鸮推窗飞出,又合上翅膀缓缓隐身于小木屋里。
  
好像是工作以来第一次吧,在应该张嘴说话时,她没说话。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到衣服的面料在呼吸,闻到经过漂洗和日晒后依然活着的一缕香气,看到窗外雨洗的树叶,雨水里平而薄的叶子看起来不一样了,叶子表面的翠色有了形状,简直是一块块凸起来了,看上去,这绿色真沉呀,往下坠人的眼睛。
  
昨晚她没有准备发言,她练习了一晚上怎样让自己听起来喉咙不适。声带紧张起来,声音尽量往下走,含住一个音节,嘴里多闷一会儿,再蜿蜒着往外挤。
  
隔着十几排桌椅,她看见燕朵走上讲台,手是微微发抖的,空气中像有一道铜线将这电击般的颤抖向她传导,她拿着笔的手也跟着颤动起来。燕朵工作十几年了,看上去很老练,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怯,说话时语调平稳而有变化,既不显得毛躁,也不会让人感觉沉闷。可她就是看到了,燕朵的手抖了一小会儿。
  
接下来的两周很容易度过,课程已结束,再完成一些例行工作,从开学之初就秘密支撑着每个人的假期便真要来了。对谢梦锦来说,这两周跟往年有些不同。咽喉炎加重,间歇式失声,她坚持不说话,询问和关心渐渐稀落了。
  
她真不用说话了。
  
六年的时间,上了四千一百二十八节课。这个数字出现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算错了。
  
现在,她秘密享受着失声带来的快乐。学期末多有聚餐,电话里,她用气声说,不行,还是不行,去不了。她已经掌握了怎样把气声发得缥缈一些,再缥缈一些。她逃过了发言,躲过了数场社交活动,不用满心后悔地赴约,不用再受废话和讪笑之苦,每天都因游离在外而暗自窃喜。
  
办公室在七楼,步入电梯,她算了算,只剩四天了,最后这几天下学期的课会排出来。
  
她走进办公室,见燕朵也在,正对着电脑登学生成绩呢。学期的尾声,办公室不像以往那样人来人往了,她想走过去跟燕朵说几句话。走几步,见后面卡座内有人,心里一踌躇,脚步已拐到自己座位上。
  
拉开抽屉,拿出纸笔,她把想说的话写在一张信纸上。
  
燕朵,上课的时候,一定要用麦克风,麦克风坏了就让现场办马上换。即使有麦克风,还是要多用假嗓子。我知道你是认真用心的人,但也不要把自己累坏了。比如说,提问后多等一会儿,歇一歇,这没什么的。
  
她默读两遍,又加上称呼、署名和日期,看起来真像一封信了。
  
一直记得,两年前九月的一个下午,她的U盘落在教室,回教学楼取回U盘,经过走廊时,一间教室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她踮起腳来透过玻璃往里看,果然是燕朵。那天下午,她站在走廊中央听燕朵讲课。燕朵平时说话柔声细语的,一讲课却全身发力,特别投入。听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讲话的这个人,气明显不足了,发出的声音周身布满毛刺儿,轻轻刮擦着空气和她的耳道。快下课时,教室有些乱,燕朵升高音调,试图控制些什么,隔着墙,她还是能听出来,这声音在多么吃力地爬坡,她听得心一抖一抖的,听着听着,就想掉泪了。
  
燕朵不知道她在外面,她从没跟燕朵提起过此事。
  
趁燕朵出去,她把信纸反扣过来,放在燕朵的办公桌上。
  
清理完这学期的杂物,她准备回家,抬起头来,正迎上燕朵的目光,她站在隔断的旁边。燕朵说,走,去三楼的甜品店喝杯果汁。
  
跟着燕朵走出办公室,燕朵在前面走,她跟着,来到走道尽头一个僻静的角落,四下无人。燕朵转过身来,说,想个办法。
  
她点点头。千言万语,好像都不用再说出口了。
  
晚上,燕朵来电话的时候,她正站在阳台上感叹,今晚的月亮真低,就停在不远处的山脊之上。
  
很久没看到信纸了。燕朵说。
  
把话写出来,是另外一种感觉。她说。
  
她很自然地跟燕朵对话,不用解释说明,更无须疾风骤雨地诉说。她俩都羞于以太过浓烈的方式跟人相处。
  
一到夜里,小山就躺下了,月亮安静地挨着山脊,是一小半月亮,敷着一层新融掉的淡金。纱窗筛落月色,地上,影子搂紧了影子。此刻,不像在用手机通话,燕朵似乎就在她身边,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燕朵的气息也尾随着夜色逶迤而来。燕朵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儿子只有两岁,长期贫血让她脸色发黄,但并非干枯晦暗的颜色,当光线柔和时,她的脸会泛起玉的光泽,像一块温润的黄色玉石。
  
想个办法。燕朵不探问什么,也不规劝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别不好意思,拿着病历去找季焕中。燕朵接着说。
  
好,我去。
  
病历,病历有了吗?可以找老陆。燕朵说。老陆是她丈夫,在市二院财务科工作。   
不用,有办法的。她说,放心吧,燕朵。
  
下午,她來到校园,先在湖边的长椅上坐着,快到整点时才往办公楼里走。
  
木窗打开,鸮飞出,一只漂亮的鸮,羽毛闪耀着金属的光亮,圆眼睛,神情是落拓中混杂着几分狂傲,好像随时准备仰天大笑。她不想再用气声说话,把病历放在桌角,随后递给季焕中一张便笺纸,上面写的是用嗓过度声带小结可致失声云云。
  
慢性职业病,身上,心上,都是难免的。季焕中说。他面庞有些浮肿,头发像个鸟窝,也许又躲在办公室看了一夜的书。
  
假期好好休养,不然还能怎样呢,我们吃这碗饭的。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她。
  
她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她面对窗户坐在椅子上,她心里有底,支撑她的,是多年来的储存。她暗自盘点着这些储存:温和,隐忍,合群,识趣,不哭不闹,看淡荣誉和利益,等等,等等。这些年的表现证明,她不是一个麻烦难缠的人,不是一个寻衅滋事的人。她既不精明,也不愚蠢,进退合度,叫人放心。
  
他连说几句打发她的话,她跟没听见一样,坚定地、毫无愧色地坐在椅子上,作为失声人士,她的沉默是正当的,并不携带情绪和敌意。过了一会儿,她偷觑到,他迅速观察了她一眼。
  
压力在他那边,她适时地把便笺纸往他跟前推一推。窗外,鸟振翅掠过,在天空中一闪而逝。
  
除非你愿意上社会类课程,一般排在晚上或周末,没人愿意上,好在课时量不多,内容也有自由度,空间比较大。
  
适合你。他加了一句。
  
阳光不那么强烈了,她来到湖边,在树荫里坐下,望着办公楼,望见方才她跟季焕中对坐的一幕,心里充满感激。那一幕蕴藏着美妙的含混性。从进去到离开,病历始终没有被翻开,从头到尾,他没有动用“规定”这个词,她能感觉到他对这个词的排斥,作为一个有能力尤其是具备情感能力的领导,显然他不愿意使用过于冷硬的词汇。
  
湖面上落满阳光,湖对岸是她和燕朵走过的人行路,隔着宽阔的湖面,石榴花开得正盛,涌动的红色,红得让人看着看着,心里竟有些隐隐作痛。她想,石榴花肯定是热爱说话的,老远的,就能听到它们在交谈,声音高亢响亮。
  
站在讲台上,她最先看到的是坐在后排的那个人。他穿一件蓝衬衣,一点儿也不犹豫的蓝色,单纯而准确的蓝色。他小臂放在桌面,能看见袖口一排纽扣,每粒都待在扣眼里。过了很久,一次课后闲聊的时候她才知道,那叫克莱因蓝,绝对之蓝。
  
第一次课只来了二十几个人,她知道接下来会更少,这样想着,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她的风格本来就适合上小课。小班上课有特别的感觉,声音响起,却不会冲散静谧,站在讲台上,仿若通灵般的独白,却广有共鸣,交流的深入往往超越语言所能,在一个更奥妙的层面上进行。小课堂上,她拿出来的是私房,小课堂上,她也更容易将多年萃取之物送达给听众,也送达给不在场的更多的人。夜晚的小课堂还会产生某些神秘的东西,难以复制,但每来必让人心醉神迷。她会猛然发现,一直梗在心底说不出的那句话,不经意间自己出来了,浑圆完整,本来如此,看不到丝毫人力的痕迹。
  
几周后,固定下来的学员总共是七个。有一次课间的时候,他走上来询问一幅图画,两人交谈起来,她这才知道,蓝衣男士是陈乐。他一开口,她就听出来他音质独特,等到报完名字,她马上意识到他是谁了,对,就是陈乐,陈乐呀。听汽车广播的人都熟悉这个名字,交通台早晨七点半的节目,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回荡在行进的车中,陪伴着上班路上的人们。他的声音浸透着阳光,友善,轻快,这声音让人觉得世界总有希望。
  
她问,电台主持也来上这种课?他的回答让她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她一直在避免戏剧性,即使是浑然天成的戏剧性,但从那以后,她心里没再把他当成学员。
  
他说,我不想说话了,我只想听听别人说话。
  
他真年轻,人跟声音一样年轻。他皮肤的颜色很深,是长年坚持户外运动才能拥有的健康肤色。一道长而挺的鼻梁从人中延伸到眉心,眉心那里能看到明显的突起。
  
她上课用的包是一个挺括的布包,很能装东西,布面上印着一幅古画。陈乐问起这幅画,她告诉他,这幅画叫《照夜白》,照夜白是一匹马的名字,一匹白色的唐朝骏马,它的主人是玄宗李隆基。她说,照夜白被拴在木桩上,你看,画面里它是想飞起来的样子呢。
  
要给它画上一对翅膀,或者,陈乐做出舞剑的动作,说,用一把剑把木桩砍断。
  
他接着说,照夜白,三个字连在一起,骤然一亮,有一种光明感。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想起早晨拉开窗帘,白昼毫无保留扑进来的一瞬。
  
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不参与任何聚会,也婉拒了所有的外出授课邀约。她说,扁桃体发炎;她说,肠胃不舒服,这些可爱的小恙庇护了她,再后来,她不再求助它们,而是坦然回复,不去了。很简单,不去了。一个伴随她多年的伙伴,正渐渐从意念中抽离,那个伙伴,叫挣扎。电话里,母亲仍问长问短,警示她不要不知足,刺探她有没有多跟人联系交往,她让母亲多注意血压。有时在学校餐厅遇见燕朵,燕朵笑她,又不是让你上沙场,她说,我还真有临阵脱逃的感觉。回想起那一个个夜晚,在灯带的照耀下谈论不感兴趣的话题,看着关系普通的两个人却非要表现得比实际情况亲密些,回到车里再回到家里,扭头一看,看到一大片滞重的空白站在已逝的几个钟头里傻笑。复又端详镜中的自己,好像变丑了,两团潮红徒劳又懊丧地浮在脸颊。不过是一个个毫无自由意志的公共的夜晚,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幸运的时候,课堂会是自己的。这节课讲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她说,适合假期,适合在家里看,能看到世界和人本来的样子,寻寻常常中,原来有惊人的美。屏幕里出现云的时候,我就按暂停,看一会儿云,做点别的事情,有时忘了,云就停在屋里,一停就是一下午。   
说到这个场景,她眼神失焦了,短暂的出神,置身于无名的幽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看不见,再走出来时,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的清凉。
  
学期过半,电影的部分还没讲完,课堂上有些不对劲儿了。这方面她是足够敏锐的,她感知到,一股不安的气息在加速挥发,越来越浓重。
  
坐在第二排的女学员余家欣,一脸不耐烦,身体动来动去,一副完全坐不住的样子,这对授课是重大打击。杂念全涌上来了,她不停地搜拣之前哪句话说错了,而之后要说的每句话都变得寡淡无味,讲述的热情一沉到底,相似的糟糕经验争相浮现,这一切多让人厌倦和灰心。
  
她的声音遍布皱纹、长满白发,一瞬间老了。
  
提着心,机械地发声,时不时用眼神安抚余家欣,像安抚一个焦躁的儿童。她生怕余家欣按捺不住从座位上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课堂。
  
她站在一座高高的纸桥上,纸糊的桥下面是拉长的时间之河。她被放入一个热瓦煲内,小火熬煮,辗转反侧。总算熬到下课,她走出教室,推开走廊尽头的窗户,长呼出一口气。接着,回到讲台,眼神找到余家欣,鼓励地看着余家欣,发出交流的讯号。她需要掌握情况,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几分钟,她等到了她。余家欣走过来,手肘支在台面上,双手握在一起,说,谢老师,跟你聊几句啊。我记得这门课叫《你的口才价值百万》,是应用类的课程。
  
竟然叫这种名字,谁起的?她拧着眉头。
  
我报名上课是觉得这门课实用性强,速成班,立竿见影的那一种。
  
她理解余家欣的心情。余家欣在家居商城卖家具,说生意一般,就靠节假日冲量,平时没顾客也要从早到晚守着,想到这姑娘每天在店里吸毒气,她就觉得太不容易了。她还记得,余家欣说打算去万象城一家名品店应征导购,卖精美的皮具珠宝,说的时候一脸神往,她也盼着余家欣能尽快换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们是人文通识课,口才和表达不仅是技巧层面的东西,跟基本的艺术修养、审美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声音低低的,她觉得自己的话并无说服力。
  
可是太空洞了,一點儿也不吸引人,也没什么操作性。
  
后面会有专门的讲解和练习。她只好说。她黯然跟小津安二郎作别,还有没来得及出现的巴尔蒂斯、贾科梅蒂和《后赤壁赋》。跟前作相比,她始终觉得《后赤壁赋》因孤寂而更接近神灵,读一遍,宛若转世一回。
  
接下来的一次课,她走进教室,放下包,看看下面,还是那几个学员,余家欣坐在老位置上。她有些心神不宁,惴惴地等着铃响。她害怕所有这一切,进门,上台,开腔,当众说话,哪怕是重复了上万次,她还是害怕,她知道一走进去,自己就跟还没想清楚的、并未完全认同的一些东西合为一体了。
  
口才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成功这个词总是自带重读强调效果。这节课我们一起探究说话的艺术。说话术。人是群体性动物,每个人都想在群体中受到大家的欢迎。大家是谁?每个人也都要掌握沟通和交际的技巧。诱导操纵。
  
说起来,这些玩意儿是最好讲的,以石井裕之和雷克·科斯纳为底本,列举大量案例,掺和着读心、微表情等时髦秘术,再让学员演练演练,教室里洋溢着学到真东西的满足欢快的气氛,一节课很快过去了。但昨天晚上,讲稿找出来,她一眼也不想看,磨蹭到很晚还是没看,躺在床上,她想,明天早到教室二十分钟,课前熟悉熟悉吧。不到最后的时刻,她一眼也不想看。
  
铃响后,她做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来,快速把东西收拾好,几步走到门口,忍不住回一下头,看到陈乐站起来又坐下,她转头离开,离开前犹豫了半秒。
  
一路上她车开得很快,急切地想把刚才的夜晚甩到身后。再转一个弯就到小区了,每次先看到的都是裙楼的鲜花店,她把车速降下来。店里的灯还亮着,她停下车,看着店员把摆放在门口的花盆一一搬进店内,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不大的空间里布满鲜花。当初花店刚开的时候,她担心花店生意清淡,万一哪天关门就可惜了,她是第一批办储值卡的人。毕竟,楼下开间花店,住户的日常里就有了点高于生活的东西。
  
店员关掉靠窗的一排射灯,她下车走进花店。店员说这么晚还买花呀,她点点头,指着角落里的一束花,说,要这束铃兰。
  
花大都仰着往上开,残败了不好看了,花朵才无奈地耷拉下来。只有铃兰在盛年的时候向下绽放,是主动和自愿,我要低头俯瞰,我要把花开向地面。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果是做噩梦就好了,闭上眼睛再睁开,不是噩梦,程督导现身了。他端坐在教室前排,每个表情似乎都是有含义的,需要解读的,他无须礼节性地问好,你也知道他来了。他攥紧手中的笔,随时准备记录的样子,白色表格平铺在桌面上,非常显眼。
  
她脑子里飞快转了几个念头。课前几分钟,每个经验丰富的教师都能根据白色表格上的评价标准,结合督导的喜好,调整讲授次序,讲最恰当的内容,揣摩、判断、选择,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的快速反应。同时,抖擞精神,笑容满面,站立在台上,像某一类陈旧又浮夸的修辞。
  
她当然也有预案。
  
然而,演完了呢,那是最沮丧的时刻。先觉得丢脸,接着,就是难过了。一个人在台上一惊一炸,卖力地表现,身不由己地迎合,窘迫感渐渐在空气里弥漫,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坐在最后排的学生也会抬起头来看她两眼,她提醒自己不要敏感,在难以遏制的惯性中继续沉沦。
  
演够了。
  
全程没有紧张地观其颜色,也没有顾盼着舒羽开屏,平平常常地讲完一堂课,她拿起杯子,去走廊上接热水。
  
一转身,看见跟出来的程督导。面对面站着,她发现程督导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茫然,他巧妙使用的,是怜悯的表情。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晃着头,似笑非笑。
  
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落伍了呢。你这个讲法,跟不上时代了。
  
我没想跟。她说。
  
程督导用力看她一眼,目光像凿子,凿一下,又旋了一圈。他说,太平淡了,不带劲儿,不勾人。顿了顿,他解释到,我的意思是不抓人。应该重视互动,风趣一些,讲讲笑话,班上就不这么死气沉沉了。
  
我再也不想讲笑话了。她说。她以前也热衷讲笑话的,没人笑就自己笑。她也会花式上课,珠翠绫罗,花哨极了。
  
有空去听听管院老师的公开课,那师德,那人格魅力,其乐融融,打成一片。
  
开始用大词儿了。她不觉惶恐,反而想笑。提到管院的课,更是难忘的体验。她慕名去学习过,台上的人激情澎湃,两片薄唇上下翻飞后总用一个夸张的圆圆的O来结束。听了一半,她多想提醒一句,小声一点,可以小声一点。接近尾声时,讲演者频繁换气,一口气撑不住两句话,再看未免残忍,她低下头不看了,脸上发烧,只盼赶紧结束,耳朵里已经太满了。
  
督导没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大度地指导,先打成一片,有了感情学生就愿意接受你,配合你,打成一片就好说了。
  
说出这个词的人,她都避而远之,而督导在几分钟内连说三遍,是他的宝贝吗,得有多喜爱这个词呀。她忽然想起季焕中,季焕中的语言洁癖此刻显得格外可贵。
  
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通识课是合班上课,粗略算算,这些年要跟几千人打成一片,她笑出声来。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发笑。
  
见多识广的程督导怔怔地看着她。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心里并不好受。这老人家整日坐在教室,扮作权威,使用正大但失去活力的语言做指导,走不得不走的过场,也真是难为他了。
  
程督导黑着脸回教室收拾好表格,一边下楼一边说,你这个态度,神经病,神经病。
  
她对着他的背影说,程老师你听我好几次课了,就这次最正常。
  
最低等级是D,还是F?
  
刚说完,听见陈乐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陈乐接着问,头一回吧。
  
常规的做法是一下课就赶紧走过去,主动聆听教诲,不管说什么都点头,都表态改进。她说。
  
怎么不点头了?
  
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不会再点头。
  
会有什么后果,不考虑代价什么的?
  
点头的代价更大。
  
校园依山而建,两人沿着行山路往上走。半山腰有一片栎树林,枝叶扶疏,路灯晕黄的光漏到林中的石椅上,石头闪现出了铜的光泽。
  
她说,坐一会儿吧。此刻,她感觉很平静,平静像夜色一般充盈在树林的每个角落,从头到脚把她裹进去了。
  
两人一起待着,话上很俭省,都没有强烈的表达愿望,可说可不说的,一般就不说了。也从不专门找话题,到哪里算哪里。今晚也是如此。
  
凉凉的石椅坐暖和了。在听到陈乐的话音儿前,她先听到长长的叹息声。
  
人总有不想说话的时候,到点儿必须说,要是带个按钮就好了。人哪,都带按钮就好了,不是说话,也有别的。
  
她转头看着他,他的声音变得很陌生,缓慢,低沉,不像广播里那么青春明快了,这声音更适合夜间节目。
  
她说,我一直有个愿望,或者说幻想。有一天我到了教室,坐下来,不说话,学生也不说话,大家就这样一起沉默,一分钟,两分钟,四十分钟,四十五分钟,铃响了,所有的人一言不发,寂然散去。
  
没等他接话,她马上说,想想罢了,怎么可能,一大群人呢。说不说话,从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她想象这个情景,坐在讲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人们先是奇怪,等不了一会儿便开始鼓噪,场面失控,嘈嘈杂杂,大家盯着她看,用各种方法迫使她讲话,她往外跑,跑着跑着扭头一看,没跑全,还剩一套发音器官悬浮在空气里,一荡一荡的。她打了个冷战,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
  
他说,想想就挺疯狂的。
  
是呀,疯狂。但每天都在想,走进教室前的一秒钟还在想。
  
应该想,哪能连想想都不行呢?不过,你擅长说话,你的课上得很老到,游刃有余。
  
她想起自己游刃有余的样子,那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那个人或者说任何游刃有余之人的模样里,似乎都带着点无耻的意味。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回答些什么。看着山下校园星星点点的灯光,眼皮发沉,一阵困倦,疲惫感袭来,窸窸窣窣地在全身蔓延。
  
回到家里,她躺倒在床上,想起陈乐的评价,只有苦笑。
  
当然,我擅长说话。一接近教学楼,该说的话就围拢过来,都往跟前挤,我伸出手来驱赶,让它们走远,它们不走,跟着进电梯出电梯,铃声一响,它们就兴奋地蹦蹦跳跳,把嘴顶开,翻滚而出。怎样活跃气氛,怎样拉近距离,哪里自嘲一下,哪里抛出符合年轻人趣味的笑点,以及如何应付出言不逊之人,如何化解突发情况,我太擅长了。我能调整出不同的面貌,在向学的班级上是个容易接近的形象,明朗可亲,授业解惑,到了某些班级,一脸漠然,习惯失望,不带感情仅止于完成任务地讲述,语流中时有问题抛出,然后是自问自答根本无须回应的态度,这态度预先避免了冷场的尴尬和挫败,是习得的自保。冬季的下午,座位上趴倒一片,因自尊而发怒全无必要,到了节点就提醒一句,旋即沉默數秒,既是威慑,亦是等待,甚至哪堂课需要发一次脾气、说几句狠话,以期恢复对课堂的掌控,都有着精妙的把控。我深谙此道。
  
那快乐的部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
  
说着说着,她还是会动情,动情的一刹那,忽然觉出来,太熟悉了。她怕自己再也感受不到动情的真正滋味了。她的陶醉和愉悦,都透着一股油滑。   
程督导最后离开时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抽搐像一道定格的闪电,明晃晃地照过来。一个非职业化的表情,多么真实和动人。什么东西裂开了,他分离了出来。
  
也许,她可以叫上陈乐,跟余家欣一起坐下来聊聊,她可以跟余家欣诚恳地说,课堂上讲的,是我能知道的、能理解的、能确定的最好的东西。
  
至少可以试一试。
  
下小雨,一道道纤细的水流沿着车窗玻璃淌下来。岭南的十一月份,天气并不冷,雨下得细密轻柔,倒有个秋雨的样子。这雨让她想起燕朵来。燕朵跟人说话,会看着对方的眼睛。燕朵对人的好,是一滴一滴地落在人身上,先濡湿一层皮儿,再缓缓地、绵绵不尽地往下渗润。
  
这周是傍晚的课,到了学校,时间还早。她先在校园里走了走,走到湖中心的亭子,坐下来,看着雨静静地落在湖面,看了一会儿,觉得很安心。
  
手机闹钟响了,看看表,快到点了。她这才想起,课前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总是急匆匆的,定不住神。她起身往教学楼方向走,远远地,看见陈乐在楼门口站着,他又穿那件蓝衬衣了。黄昏细雨,衣服的颜色看上去不像白天那么鲜明,她有些恍惚,早间节目里他妙语连珠,让人听着听着嘴角就浮现出笑意,课堂上,他是最沉默的蓝。
  
他迎上来,这节课,这节课你不用说话。
  
什么意思,谁来讲呢?
  
你不是有个愿望嘛。
  
她停住脚步,说,不可能实现的那个?
  
谁说不可能,就这么几位同学。他眼睛亮闪闪的,他说,我一个一个找他们谈的。
  
怎么谈的?
  
他笑了,没使用技巧,你教的说话技巧,一点儿也没使用。我就照实说。
  
她愣住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给我们上十几周课了,要有信心啊,一堂课一堂课讲下来,多少能领悟一点儿的。
  
她心里一热,她从没想过改变谁,她只是希望,照耀过她的光也能照到别人身上。
  
他看着她,继续说,当然,有两位同学说不通,我答应补听课费。
  
余家欣呢?她问。
  
余家欣不让我补钱,就是嘟囔了几句,说沉什么默,在家沉默不行吗?来这里沉默。
  
快到教室时,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很惊险,教室里有个新面孔,可能觉得快结课了要来听一次,把我急坏了。
  
那怎么办啊?
  
我告诉他,谢老师生病,课暂停一次。我不放心,看着他走的。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样步入教室了,不敢进去,怯怯地站在门口。他说,我提醒过,不要过分关注你,就像做游戏嘛,成年人最该有自己的游戏了,我们一起完成一个游戏。
  
起先,她有点不自在,往下瞄了两眼,大家都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视她。看看窗外,夜色混着秋雨,迷迷蒙蒙,再看看室内,灯光下一片缄默,跟自习室的安静不一样,这安静源自于众人会意的专门的仪式。她手臂垂落,放慢呼吸,凝视着这个既奇幻又真切无比的场景,看见场景里的自己手臂垂落,放慢了呼吸。
  
寂静一点点加深,一点点伸展开去,深得看不见底,宽广得看不见边沿。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张,弦一根一根地松了,身体里冻僵的地方,袅袅升起热气,心底经年枯槁之处,正潺潺流过溪水,坚硬和瘀滞,软和了,散开了。她渐渐失去形迹,化进了深广无边的寂静里。
  
她想起有一年,在花店里遇到两支雪柳,褐色的枝条上开着稀疏清丽的小白花。店主说只有这几天才有,她犹犹豫豫,不知怎的,没有买。第二天再去,插雪柳的瓶子空了。后来,她再没见过雪柳。此刻坐在讲台上,她真心诚意地想念两支雪柳。
  
耳朵里空了,彻底空了。稍后,乐声从辽远的地方响起来。一首再熟悉不过的乐曲,她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怎么有风的声音?她细细地听,原来乐曲的末尾,有风吹过,一直都有风吹过。
  
两个劣质盆涎皮赖脸地现身,是买烟机时赠送的,不知不觉地,稀里糊涂地,用了好多年了。她想,每天用的东西呀,怎么就将就下去了呢。她决定明天就去买新的,质地厚实一些的,面目朴素一些的,别锃亮锃亮的跟镜子一样。
  
她看见寒冬天气砂锅里炖着玉竹、莲子和山药,她坐在灶台边看书,就像在煤球炉子边坐着一样。書上写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火跟砂锅低声说了一下午心事。
  
无边无际的静默中,传来马的嘶叫声。照夜白的鬃毛根根直立,雪白的马身子从泛黄的纸页上隆起,肌肉在毛皮下一弹一弹的,接着马头一仰,前腿探出画纸,凌空一挣,四蹄腾空,朝着远处飞驰而去。再看看纸上,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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