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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杂糅的学者伉俪
梅光迪1890年生于安徽宣城。1910年夏,与胡适同舟北上京城应考。胡适考中官费赴美留学,而梅光迪先是落榜,翌年再次应考,考取清华官费留学生,遂入美国西北大学,后转哈佛大学研究院,专攻文学。期间,梅光迪与胡适探讨和争论“文学革命”,两人产生分歧,梅光迪此后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反对者之一。1920年梅光迪学成归国,相继在南开、东南等校任教,与吴宓等发起创办《学衡》杂志,以“文化保守主义”著称于世。1936年,竺可桢出任国立浙江大学校长,梅光迪应竺校长之邀,任浙大文理学院副院长兼国文系主任,后又任文学院院长。
梅夫人李今英原籍广东中山,也是著名教育家,历任中山女子师范校长和浙江大学、香港真光书院、澳门岭南学院、南中国大学、哈佛大学教授等。1920年,她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称东南大学)外文系,梅光迪遂得以师生关系与之相识。当时该校西洋文学教授还有吴宓先生,后来吴回忆说:“李今英尽管
梅光迪、李今英伉俪及子女
面有微麻,却气质高雅,才识俱佳。”国人最早培养的女大学生,正是“南高”李今英这一届。当时录取的8位女生,到1924年毕业时,她们成为获取国立大学学士学位的第一届毕业生,也是中国第一届男女同校的大学生。“中国最早的女大学生”,是此后李今英的一个头衔。
却说梅光迪在留学前已由父母包办结婚,原配王葆爱是他的安徽同乡,恰如当年其同乡胡适和江冬秀,以及浙江绍兴的鲁迅与朱安。不过,梅的个案与胡、鲁不同,胡是“痛并快乐着”,鲁是“绝望之于虚妄”,梅是新旧杂糅。原来,王夫人贤惠,能够忍受长期与丈夫的分离之苦,后来梅光迪成为大教授,将农村夫人接来同住,王夫人不惯洋学堂的生活,自动返归故里,行前且明言丈夫当另娶新妇,后在乡下生下儿子梅燮和。1923年秋,梅光迪写信给哈佛大师白璧德,请其推荐自己为哈佛的汉文教员,据说那是因他与李今英的恋情已至满城风雨,遂取躲避之计。行前,梅光迪与李今英约定:“待我三年不来而后嫁。”李答:“请待子。”于是,李今英毕业后,即在家乡任教,无所旁骛。因父逝返乡奔丧,得邑中各界人士恳留,乃辞去原职,就任广东中山女子师范校长。到了1927年,其时东南大學已改称中央大学,梅教授被聘任为代理文学院院长,遂与李今英在上海结为伉俪,然后相偕赴美。李今英入哈佛攻读教育学及“世界妇女”,得硕士学位。其间,她还任中国留学生会会长三年,经常参加有关集会,介绍祖国情况。抗战前夕,夫妇返国,李随夫任教于浙江大学,亦为文学院外文系教授。梅、李两情相好,其间虽因战乱时有分离,两心却从不曾分开。
“人师典范”梅光迪
抗战爆发后,李今英一度赴香港真光书院任教。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被困于孤岛。后经历诸多曲折,到达遵义,与梅光迪会合。除在浙大任教外,当时重庆国民政府的国防部因急需大量外交人员,遂委托浙大开设军官外语补习班,由李执教,并授予上校军衔,后又被授予“光华甲种奖章”。
战时的浙大,梅光迪是文学院院长,也是竺校长的肱股助手之一,在《竺可桢日记》中,时有其记录。特别是梅光迪病重乃至逝世期间,竺校长有许多记载。
就在抗战胜利不久,竺校长面见梅光迪时发现他“近来精神又不佳”,已有病重之兆。时恰抗战胜利,竺校长可谓心潮起伏,百感交加,他恍然知觉由杭州西迁西南的几位教授——历史学的张荫麟、教育学的黄翼等,“均已物故”,而训导长和政治学教授费巩则“仍然失踪”,眼下文学院院长梅光迪又重病在身,对此,他“不能不为留念”。
1945年11月,竺校长于“复员”后会晤梅光迪,见其病况加重。梅拟赴贵阳、上海养病,竺校长关切地询问校医病人能否乘车,又建议病人就近赴贵阳治疗。其时,在贵州的文化人谢六逸、马宗融均因心脏病去世,竺校长极为担心梅光迪的身体。不久后的12月2日,竺校长夫妇再次看望梅光迪时,发现他“面肿,完全改变了本来面目,脚也肿,天天须吐,呼吸不畅,似心脏病已至严重时期”,遂安排他偕校医和夫人赴贵阳省立医院,“能住院完全休养自是佳事也。”于是,梅光迪夫妇如约前往。到了贵阳后,医生“均束手”,当时西药盘尼西林奇缺,且“每瓶价三万元”,竺校长咬牙支持,而“梅太太以昼夜服侍,倦极”。到了20日,梅光迪已病危,不省人事。竺校长多次反复询问校医李天助有关情况,同时对浙大同仁的身体情况忧心忡忡,他拿来校内肺病患者名单,将自己购自美国的鱼肝油精丸分发每人百粒,以做营养的加强。
梅光迪去世后,竺校长心情沉痛,他在日记中写道:“迪生与余在美国于民一二年间已相识,后至哈佛更熟稔,死后不能不前去执绋。”在梅光迪的追悼会上,蒋介石嘱人送上挽联一副,上书“人师典范”四字。在后来对梅光迪的评价当中,当时竺可桢的一段话是作为“经典”的。他说:梅光迪其人也,“其有不可及者三:(一)对于作(做)人、读书,目标甚高,一毫不苟。如读书,必读最佳者,甚至看报亦然。最痛恶为互相标榜、买空卖空。不广告,不宣传。
(二)其为人富于热情。初望之虽俨然不犯,但即之有日,始知其为热肠。恶恶如仇。对于青年尤爱护备至。(三)不骛利,不求名,一丝不苟。目今贪污之风盛行,欲求而不孳孳求利已属上乘,而何况不要名乎?但因陈义过高,故曲高和寡。为文落笔不苟,故著述不富,但临终以前尚有著作之计划。怀志不售,悲夫!迪生之死,浙大之损失,亦国家之损失。五十年、百年而后,余知其著作必为当时人所瑰宝,是亦可称不朽矣。” 追悼会上,李今英的《哭迪生》堪称民国祭祀文的上乘之作。文中忆及丈夫在抗战前决意放弃美国教职,“决心回国,船票已定,而学生顾立雅在芝加哥大学主持中文系,特来苦留,迄于深夜,子虽为所动,终不能克胜爱国爱家之热情,复不肯失信于浙大,遂决心回国。抗战八年,愤恨哀痛,恨敌之无知,伤城镇市民之受损……”国难期间,“同事中有一粥一饭者,有儿女停学者,有学生衣食不敷者,因营养不足病而休学者,子必摇头浩叹”。因为思念学生中之饥饿者,每每“为之饮食不快”,以至于“抗战八年,校中各种奖助金,绝不肯申请、谓‘汝我均作事,虽困苦,不至于最苦,我申请若得,无助者又增一人矣’。”梅光迪终生心怀家国,“病重时,梦中犹以生徒学业,浙大发展,国家分裂为怀,东北困境,上课开会,喃喃不息。医生护士摇头叹息,以其虽病而绝对不能休养也。除呼家人名字外,无一语及家事。”文末,妻子哀悼迪生“在天国稍待,英不久亦至矣。夫复何言,呜呼痛哉!”
李今英“很想返回祖国”
浙大“复员”之后,李今英仍在外文系任教,她与竺校长仍然亲密友好。1947年7月,两家人还赴莫干山欢度夏令营。是年梅光迪逝世两周年,竺校长夫妇与新任文学院院长张其昀专赴李今英宅,当时李交给竺校长一帧梅光迪生前在香港拍摄的照片,竺校长将之与黄翼遗像一同悬挂于浙大图书馆,并特意致函胡适,请其为梅光迪写一传记,拟在纪念周刊上刊用。其时《梅光迪日记》也曾在杭州《东南日报》的副刊《云涛》加以选录,竺校长阅后方知其病逝前曾往重庆寻医,以肾病当胃病治,又积劳成疾,乃“悔当时仍请其于秋间教课,应令其休息也”。
到了1948年5月,浙大学潮纷扰,受此影响,教师中也是波澜四起。当时外文系教授佘坤珊受到学生的抨击,不再上课,其同事李今英等因与之“有嫌隙”,竺校长遂以为“外文系从此多事矣”。到了8月,因戰乱频仍,人心惶惶,教师亦人心不定。竺可桢得知李今英也将“举家赴香港,担任真光中学教职。余责以大义,此时时间太迟,学校觅人不易。”当时的外文系,已有多位教员请假请辞,竺校长遂亲至李宅,详谈“留校事”。奈何李今英“去意已坚”,据说原因是“其女仪昭将赴金陵女子大学学习音乐,每学期学费即七担米,无力负担,惟有往香港始可”。竺校长打算给李加薪水20元,在校长薪水内扣除,可谓仁至义尽。然而,李今英依然在纷乱中决意携家南下。
此后,李今英受聘于澳门岭南学校,后又任澳门南中国大学教授。至1949年冬,三个女儿赴美读书;又至1952年,李偕子赴美,此后从事教学、学术研究和写作。李今英在美国曾详细收集并研究亡夫的资料,并着手整理出书,其中最重要的,是一部《梅光迪先生家书集》,在编辑说明中,她说:“自从光迪去世30多年来,我不知多少次把它们拿出来读了又读,当作家庭私有财产保护着,一而再地犹豫着是否公之于众。”她的两个女儿梅仪慈、梅仪超均曾回国开展学术活动,也曾在浙江大学讲学,据她们说:母亲李今英很想返回祖国,不过,想必其年事已高,其志难遂了。
竺可桢在晚年还想到了她们。1973年9月1日,竺可桢致信李天助(梅光迪患病时曾为浙大校医)时说:“这次梅仪慈回国,看了不少熟人,游了不少旧址,她母亲李今英迄今健在,并为仪慈姊妹招呼儿女。回顾我过去所收存照片,不少有梅家母女的留影,回忆前尘,真不胜感慨之至。”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