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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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6
  他们告诉我,冬眠是一个平静的过程。你躺进全封闭的冬眠舱,周围急速灌进液氮,温度在十秒钟内下降到零下二百度,你的一切生理机能在瞬间停止活动。你不需要被麻醉——冰冻比麻醉要迅速得多。事先注射的活性分子液会让你的身体保持柔软,阻止冰晶的形成,保护你的细胞膜不被毁坏。你的身体会完好无损地凝固在时间深处,直到未来苏醒的那一天。
  事实上根本不是。液氮一进来,我就感到身上冰冷刺骨,酸麻难当,像一千把冰刀刮着每一根骨头,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我想呼救,但身体仿佛已不复存在,只有痛楚在黑暗中绞动。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光亮,我终于有一丝力气缓缓睁眼。舱盖已经打开,几个晃动的人影从模糊变为清晰,是冬眠中心的金医生和几个护士。母亲坐在我左边的椅子上,满头花白,一双老眼关切地望着我,就像刚才进舱之前那样。
  “妈……”我虚弱地喊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她激动地问:“小宇,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我有气无力地回答,痛苦逐渐消退,但疑惑随之升起。“金医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还没开始冬眠?”我问一边站着的白大褂。他并不是真的医生,只是冬眠中心的技术总监,不过有一个医学博士的学位。
  “林先生,”金医生低下头,摸了摸我的额头,“一年的冬眠已经完成,今天是2026年10月7日。”
  “开什么玩笑?”我有些愠怒。整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有睡过去,最多是刹那间有点恍惚,睁开眼睛一切也依然如故,怎么可能过去了一年?
  “林宇……”
  我望向床的另一边,才看到了确凿证据。
  我的妻子方薇站在那里,就像一两分钟前那样,面色惨白,瘦削得像一株细竹。她穿的也是和我进冷冻舱之前一样的衣服,一条白色连衣裙,搭配着橘红色的真丝开衫。她眼角似乎多了几条鱼尾纹,头发好像比刚才长了一点?我不确定。
  无可置疑的证据在她怀中。一个小男孩坐在她手臂上,头发浓密,留着微卷的刘海,穿着“灰太狼”童装和浅咖啡色的长裤,脚上套着一双锃亮的黑色小皮鞋。他正一边吃着手指,一边带着好奇盯着我看,眼眸清亮,看起来至少一岁半了。
  而五分钟以前——我记忆中的五分钟以前——在她怀里的是一个婴儿,头发稀稀拉拉的,手脚乱动,哇哇大哭,整张脸皱得像个包子。
  “轩轩?他……他是轩轩?”
  方薇带着泪水点了点头,对男孩说:“看,是爸爸,快叫爸爸!”
  我想要起身,却坐不起来,母亲和一个护士过来扶住我,让我支起上半身,更清楚地看到眼前的孩子。我从他的脸上依稀认出了轩轩的轮廓。但他没有婴儿的痴肥,而有着更清晰的个人线条:高额头,大眼睛,鼻梁有点塌,嘴巴小巧,三分像方薇,倒有七分像我。他在我这个病恹恹的光头面前有些害怕,哼哼唧唧,挣扎着转向方薇。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孩子,但我可以一眼肯定,他就是轩轩。
  这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脉,我一岁半的儿子——我本来不可能见到的儿子。
  毫无疑问,我已经抵达了一年后的未来。
  2025
  “你必须去冬眠中心!”
  方薇在身后对我大声喊着,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我的话语在喉头被一阵潮涌般的恶心淹没。我趴在马桶边,胃部歇斯底里地翻涌,吐出一切可以吐的東西,仿佛我的身体也在绝望地自救,要把那些不断增生的肿瘤细胞排出去。但这些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呕吐,这对我甚至都算不上难受,比起撕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只是小小的腹部按摩。
  “我已经想清楚了,”等我的呕声稍止后,方薇才继续说,“技术上,人体冬眠虽然刚刚民用化,但是应该已经比较保险,不用担心;经济上,公司转让之后,我们家完全能支付得起,还有足够的钱养一家老小。你之前尝试的那些疗法,有几种很有希望,比如逆转录病毒疗法和T细胞免疫疗法,只是还不成熟,需要时间去发展。半个世纪以后,肯定可以……”
  “我不是说过了,”我虚弱地按下马桶上的冲水键,“除非你们也一起冬眠,否则我不会去的。”
  “别任性了好不好?家里的钱哪供得起大家都冬眠。”方薇低头帮我擦拭嘴角的脏东西,我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又深了。
  “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义?”我摇头,“你们所有人都留在2025年,再过五十年,就算我的病能治好,妈肯定已经走了,你也七老八十,就连轩轩也认不出了。”六个月的儿子正被我妈带着在楼上熟睡,我想象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大一轮的大叔尴尬或冷漠地站在我面前。
  “你以为我想让你去?你去了对我来说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但你如果不去,也许下个月就……就会……”她的声音抖得如风中的树叶。
  “就会死么,”我帮她补完,“死就死呗,有什么了不起。”
  我一头躺倒在床上,方薇默默走回了卫生间,片刻后,里面传出了女人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我的目光停留在头顶的西洋古典画上,那里微笑的天使在云端飞翔,就像我本来的人生,我纳闷自己是怎么掉下来的。
  半年前,我还觉得自己生活在云端。我在美国的名校拿了博士,回国后又创办了新兴的智能玩具企业,短短几年,公司已经占领大半个中国市场。妻子方薇是一个文静腼腆的女孩,相识那年刚研究生毕业不久,身上还带着大学生的单纯率真。在我见过的女人中,她不算最美,但气质让我心动。认识半年后我们举办了堪称奢华的婚礼,去欧洲度了蜜月。婚后我全款买了一栋带花园的独栋别墅,把母亲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催促我们要孩子,我也觉得是时候了,努力了几个月大功告成,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林子轩。
  轩轩出生时,我的人生几乎是完美的,如果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父亲走得早了点。他去世那年我才四岁,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家里一直摆着他一脸严肃的遗照,我每年也跟着母亲去上坟,但也没什么怀念之情。对我来说,他就和家谱中十几代以前的祖先一样,只是一个名字。   轩轩满月后的第二天早上,一阵来自胃部的剧痛让我明白,父亲从未真正离去,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我身上。
  父亲死于三十三岁,胃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就和我一样。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象着下个月或下下个月,自己被推出病房,送进焚化炉,在烈焰中化为青烟。母亲年事已高,我走后恐怕熬不了几年;方薇那么年轻,一定会嫁给其他人,还不知是什么阿猫阿狗;轩轩将来不会对我有任何记忆,我在他心目中怕是比父亲在我心目中还不如。他会在另一个家庭长大,被欺负,被家暴……
  我不想这样死掉,我攥住床单,发出无声的呐喊,让我继续陪在家人身边,哪怕区区几年也好。
  那一刻,我明白了当年父亲的痛楚。他离开人世时,一定也曾像我一样挣扎过,祈求过,哭喊过,怀着对母亲和我的无限牵挂,但我这个混蛋儿子,竟一点不知道,也不关心。
  比起父亲的时代,医学并没有多少进步,癌症还是不治之症。的确,我们能冬眠了。但冬眠一样是和家人永别,而我只想陪在家人身边,和他们一起共度余下的人生。
  “好了,那三十年怎么样?” 方薇又出来了,带着几分怨气说。
  “三十年?”
  “嗯,”她坐在我的床边,眼睛还红红的,“冬眠三十年。那时候我还不是太老,也就六十多岁吧。”她苦涩地笑。
  “三十年,三十年……”我掂量着其中时间的分量,思潮翻涌,三十年后,还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吧?也许二十年会好一点……不,还是太长了……十年呢?那好像又太短了……那就再冬眠十年,等等——等等——
  我脑海深处忽然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初看起来简直是发疯,但我认真思索了一下,好像也没有不可行的地方。我真的能做到吗?
  天使从天花板上投下鼓励的笑容,让我一下子做出了决定,我一把抓住方薇的手,她诧异地看着我。
  “听我说,”我感受着她手掌的温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办法,可以陪你白头到老,看着儿子长大,我保证。”
  2026
  金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体检,发现没什么问题,然后就把时间交给了我的家人。我笑着迎向他们,特别是儿子。
  轩轩毕竟是一岁的幼儿,对我的疏远很快就冰消雪融。一小时后,他坐在我身边,乖乖地听我给他念绘本故事。只是当方薇让他叫爸爸的时候,他傻笑着不开口。方薇塞给我一盒玩具,让我拿给轩轩玩。我看着十分亲切,那是我研发的变形积木,有五种颜色,不同的颜色碰到一起会发生形状变化,有的相互嵌合,有的相互排斥,要费点心思才能玩好。
  轩轩一会儿拿起这个,一会儿拿起那个,不知道怎么弄。我笑着给他演示,花了一会儿功夫搭出了一只小狗,小狗完成后,积木自动勾连成固定的结构,发出闪光和乐声,我把它递给轩轩。“狗狗,狗狗!”轩轩拿起小狗,咿咿呀呀地叫起来,还配合着音乐,像跳舞一样笨拙地扭动着小屁股。
  “真想不到,”我低声对方薇说,“一转眼——真的一转眼——就那么大了。怎么能这么快呢?一下子就是一年,他第一次爬,第一次站,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喊人……我都错过了……我……”我一阵鼻酸,强行忍住了嗓子里涌动的哽咽。
  方薇飞快地擦了擦眼睛,笑着摇头:“不是,你没有错过。”
  “什么?”
  她晃了晃手机:“这一年中好多好多的重要时刻,我都录下来了,今天你可以看个够!”
  “太好了,亏你想得到!”我想马上就看,但是轩轩拿着玩具狗跌跌撞撞冲向我,倒在我怀里,对我露出甜甜的笑靥,我明白他的意思:让我再给他拼一个小动物。我又想看那些视频,又想陪轩轩玩,一时犹豫不定。方薇對我眨了眨眼睛,把手机打开,变成放映模式,轩轩的影像投影在了雪白的墙上,这样我就可以一边看着视频,一边和儿子继续玩耍。
  我拼着玩具,看着视频,同时还在和母亲、方薇聊天,想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一年似乎不长,但外界和周围都发生了很多事:美国遭到了一次大规模恐袭,非洲发生了一场战争,英国王储去世,中国启动太空城项目,轩轩发过一次高烧,烧到四十度,我的下属李海泰创办了一家新公司……我从她们的讲述中汲取着已逝去的时光,却宛如以手掬水,又看水从指缝中流走。
  “爸爸!”
  轩轩用小手拍我的大腿,不满地叫了一声。大概是嫌我陷入沉思,没给他继续拼小猴子。我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轩轩,你叫我什么?轩轩?”
  儿子反而有点害怕地缩了回去。“再叫我一声呀,轩轩!”我急切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轩轩也看着我,黑亮的瞳仁骨溜溜地转着,不明白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大人为什么这么激动,犹豫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嗫嚅着道:“爸——”
  “轩轩!”我激动地想把他抱起来,忽然间觉得喘不上气,一阵恶心从腹部上涌,想去卫生间也来不及,一下子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2027
  意识再次被从内到外的寒冷所唤醒。眼前出现了晃动的光影,我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处何时何地,自己是何许人。
  “轩轩,看,爸爸醒了!”
  这声音让我找回了自己。我看到光影凝结成眼前一个抱着孩子的温柔少妇,那是方薇,容貌没有什么变化,但换了一件鹅黄色的小衬衣,微微丰满了一些,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自然就是轩轩。
  但这又是一个陌生的轩轩。他蹿高了一大节,脸型更显露出来,小胳膊小腿更加健壮,衣服也完全不一样了。
  “2027……”一阵难以名状的战栗从我全身流过,“又到2027年了?”
  这就是我的冬眠方案:每年苏醒一天,仅仅一天,和家人一起度过。
  多次冬眠再解冻比一次性的贵很多,我的积蓄最多能承担三十年,但差不多也够了。三十天,三十年,哪怕没有找到合适的疗法,我也能用剩下的一个月陪伴家人走过漫长的人生。听起来是完美的方案。
  但现在,我感到了时间飞逝的可怖。还来不及跟上上一年,一觉醒来,已经又是三百六十四天之后,这违背人最根深蒂固的生命感受。我在心底渴盼方薇告诉我弄错了,我还留在2026年的那天夜里,或者是第二天也好,但她却说:“是啊,2027,你这次解冻时在熟睡中,金医生给你检查了身体以后就先走了。”   我暗叹一声,转向孩子,强笑着:“轩轩,你又来看爸爸了?”
  轩轩带着几分茫然和畏惧看着我,想了想,回头认真地对方薇说:“他是叔叔,不是爸爸!”他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已经可以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发音还奶声奶气的。
  “瞎说,这不就是爸爸!”方薇笑骂。
  “小坏蛋,你爸爸去年跟你玩得那么开心,你不记得了?”我又听到母亲的声音,转过头,她还是坐在病床边上,头发已经变得完全银白,但看起来精神还矍铄。
  但孩子还是噘着嘴说:“就不是爸爸。”
  我合上眼皮,似乎还能看到昨天那个叫着“爸爸”的小家伙,我花了一天时间和他从陌生到熟悉,他口中“爸爸爸爸”叫不绝口。但现在,面前却几乎是另一个孩子。那个我刚刚认识的轩轩呢?他到哪里去了?
  我打了个寒战:那个轩轩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我环顾着有点陌生的亲人们,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我能够每年和他们相聚一天,知道他们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分享他们的喜怒哀愁。但也许我错了,我仍在不断失去他们。刚刚认识,就又远去,化为时间深处的幻影。
  轩轩忽然尖叫起来,挣扎着从方薇的怀抱中跳下来,向门外跑去。“不要爸爸,不要妈妈!讨厌!都讨厌!”
  方薇追了出去。母亲扶我坐起来,对我说:“小宇,你别生孩子的气。”
  我苦笑了一下:“我跟孩子生什么气?”
  “是妈不好,这两年太宠他了,”母亲说,抹了抹眼睛,“方薇还说我来着,可是我一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你……就想对他好一点……”她开始哽咽。
  “我知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的,又一年过去了,辛苦你和方薇了。”
  “妈想你啊,”母亲哭得更凶了,“可是一年才能见你一次,妈也没几年好活了,不知道还能见你几天——”
  “妈你说这干什么!”我也鼻子发酸,强行打断她说,“你一定能长命百岁的,等哪天癌症攻克了,那时候我们一家要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我要好好孝敬你呢!”
  母亲说不出话,只是擦拭着泪水,头胡乱摇晃着,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
  方薇又拉着满脸不高兴的儿子进来了。我挤出一个笑容:“轩轩来,看爸爸给你变个魔术!”不能毁了这一天,我下了决心,每年只有十几个小时,我一定要和家人们开开心心地度过。
  轩轩有点好奇地看过来。我对方薇说:“给我一个硬币。”
  方薇递给我一个硬币,朝我眨了眨眼睛。她知道我要干什么:这是我和她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表演过的节目。
  我把硬币抛起,接住,合在手心,打开双手,硬币消失了——被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藏在了衣袖里,我怕自己身子虚弱,动作不灵。但轩轩一点没看出来,把小脑袋凑过来端详着,连声问:“它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我又打开手心,硬币又回到了那里。
  “咦!”轩轩发出好奇声,“从哪里出来的?”
  “轩轩乖,”我狡黠地说,“叫一声爸爸,我就告诉你。”
  “不要!”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叫不叫!”
  “那你就叫半声嘛,叫声‘爸’就行。”我逗他。
  轩轩的眼珠转了几圈,似乎觉得这个交易很可行:“好吧,ba!”他好像觉得很得意,绕着自己转起了圈圈,一边转一边叫道:“ba!ba!ba!”
  我开怀大笑,又把闪亮的硬币抛向天花板。轩轩举起双臂,发出尖得可以刺破耳膜的欢呼。
  2028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轩轩摇头晃脑地在我面前背着古诗。两岁半的他刚刚和我熟悉起来,一睁眼又变成了三岁半,他看上去长大了不少,身高超过了一米,模样也成熟了很多,像个小大人。这孩子好像是好多个俄罗斯套娃,一个接一个地装进了更大一号的模子里。
  “轩轩乖,是妈妈教你背的吗?”我问他,却望向站在一边的方薇。这次她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一些,剪了短发,穿着利落的黑白条纹T恤和短裙。
  “幼儿园老师教的,”母亲接口说,“轩轩已经上幼儿园了,还是双语的,现在会了好多英语。”
  “轩轩,告诉爸爸,英语怎么叫‘爸爸’?”方薇问儿子。
  “Dad!”轩轩响亮地回答,又小声问方薇,“妈妈,他真是爸爸吗?”
  “你不是天天说要找爸爸吗,这就是爸爸呀!”
  轩轩的脸上绽放开了笑容:“那我也有爸爸了,是不是?以后我可以跟木木、玲玲、艾米丽他们说,我不但有妈妈和奶奶,也有爸爸了!”
  “你当然有爸爸,”方薇说,眼睛又红了,“一直都有。”
  “那爸爸明天能來幼儿园接我吗?”孩子天真地问。
  “爸爸要……”方薇语塞了一下,“去很远的地方,不能来接你。”
  “来一次就好嘛,这样我就可以跟他们说,我也有爸爸了呀!”
  隔着一层水雾,我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身后传来了母亲压抑不住的啜泣。“轩轩,你过来。”我对儿子说。
  他走到我面前,好奇地打量着我。
  “爸爸一直在,”我说,“总有一天,爸爸会来接你,陪在你身边的。”
  “那我们拉钩。”他伸出一根手指,和我轻轻拉了一下,笑了。
  2029
  我在钻心的剧痛中醒来,家人似乎都围在我身边,可形象影影绰绰,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听不清,也无法回答,只是大叫,哭喊,呻吟,一定把儿子吓坏了。
  金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我稍微舒服了一点,但一阵倦意袭来,意识又模糊下去。我告诉自己不要睡去,否则一年白白消失了,但没有用。周围的人像是井壁,我在深井里,不断地下坠,下坠,直到沉入无意识的渊底。
  2030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感觉比以前舒服得多,唤醒过程也没有前几次那么痛苦,仿佛只是从酣畅的睡眠中苏醒。   “林先生,欢迎来到2030年。”金医生对我说,不是真人,而是一个悬浮在空气中的三维图像,忽闪忽闪的,像老科幻电影里的场景,我意识到,又过了两年,这是一种以前没有的技术。
  “从今年初开始,冬眠复苏技术已经升级,可以自动进行操作。您的病痛已经被控制住,这次我和护士就不过来了,祝您和家人度过美好的一天。有问题请随时召唤。”说完简短的欢迎词后,他消失不见。
  我看向周围,一个孩子坐在我面前的地板上,盯着光影闪烁的墙壁。这也是一种新科技,整面墙都变成了显示屏,还是立体的,放着一部好像是新出的动画片,一只金光闪闪的机器猴在和一群张牙舞爪的大章鱼打仗。
  轩轩的注意力在动画片上,口中还念念有词,并没有发现我醒来了。母亲还是如常坐在我身边,但没有看到方薇。
  “小宇,你终于醒了?”母亲把我扶起来,两年不见,我发现她似乎也年轻了几分,甚至头发也黑多白少了。不过方薇呢?
  母亲看到我探询的目光,知道我在找什么,说:“方薇去美国出差了,那边刮飓风,航班取消了,她来不了了……不过没关系,一会儿你们可以立体视频通话,和在你面前没什么区别。”
  “出差……她出去上班了?”
  “家里不能老靠你的积蓄,”母亲的声音沉重起来,“你不知道,前年开始全球金融危机爆发,通货膨胀得很厉害,光幼儿园一年就得五十多万……唉,方薇不让我说……”
  我想问一下家里的财务状况,不过想想知道了也没用。“那她在哪家公司?”
  “星联网络,”母亲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她又补充,“就是李海泰办的公司,现在挺火的,好像全国能排到前几。”
  我又被一阵晕眩感笼罩。李海泰曾是我的下属——对我来说是几个礼拜以前的事,如今却已经取代了我,我老婆还在为他打工。外面的一切正以我无法理解的速度变得面目全非。
  “方薇挺不容易的。”母亲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不知指什么。我不想谈这个话题,转向儿子。他已经看完了动画片,正在玩一个机器猴的玩具,巴掌大小,样子和屏幕上的差不多,但纤毫毕现,每个组成部分都很清晰,原来是个机械化的孙悟空。它站直了身子,嘴巴一动一动:“外星妖怪,俺老孙来也!”然后翻起了筋斗。
  去年——不,是六年前了——我曾经想开发过类似的智能玩偶,但是受限于成本的高昂放弃了,但如今这只活生生的机器猴在我面前做着高难度动作,提醒我时代已今非昔比。
  “轩轩,这个……孙悟空是妈妈给你买的吗?”我问他。
  “海泰叔叔送给我的!”他骄傲地说,“是他们公司的最新产品,全世界就我一个人有!”
  怎么又是他?我心中一动,望向母亲,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到一边,装做在看墙上放的广告。我忽然明白过来,一阵难以置信的愤怒涌上心头。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母亲犹疑地开口:“小宇,方薇没什么,只是那个李海泰一直到家里来……唉,你也要理解她。”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妈妈没有说出的潜台词。如果我死在五年前,今天方薇当然是自由之身,如果我冬眠个五十年,按冬眠法规定,很多民事权利与死亡无异,她也会有自己的新生活。但我每一年都会醒来和她见面,就仿佛只是两地分居。这成了方薇头上的一道枷锁,在余生的岁月里,她只能一直守着我这个名存实亡的丈夫,自己把孩子拉扯长大,还要照顾日渐老迈的婆母。
  愤怒化为愧疚,又变成了难以名状的悲凉。我知道自己无权要求方薇的忠贞,但还是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萦绕心头:几天以前,你们还拉着手山盟海誓,几天之后,她嫁给了别人。
  但我也明白,对方薇来说,这不是几天,而是许多年,我和方薇活在不同的时间里。
  “轩轩,妈妈喜欢海泰叔叔吗?”我问儿子,母亲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叹了一口气。
  轩轩有点困惑地想了想,然后答非所问地说:“我喜欢海泰叔叔。”
  这就够了。
  “那你想让他当你的爸爸吗?”我又问。
  轩轩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我爸爸不是你吗?”
  我们已经不再玩“叫爸爸”的游戏了。轩轩开始明白事,也懂得应该叫我爸爸,但“爸爸”这个词在他心中,大概还没有“海泰叔叔”有分量。我已经错过了和他建立亲密情感的最初几年,永远错过了。
  但无论如何,我活到了五年以后,还会再撑许多年,我可以看到儿子长大,上学,也许还能见到他成家立室。他会理解我的,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像我理解了父亲一样。
  腹部不知怎么又疼了起来,好像有一只叫嫉妒的虫子在那里啃啮。我忍着疼,对轩轩挤出一个笑容:
  “讓爸爸给你一个新爸爸,好不好?”
  2031
  方薇站在我面前,我打量着她,她身穿一件修长的驼色风衣,里面是火红的打底衫。这些年她没有变老,却变得更成熟,更自信,眉目间带着风霜磨砺出的干练。她不再是几年前那个依偎着我的小女人,而有一种独立洒脱的美。是李海泰成就了她,也可以天天欣赏这样的她,我酸涩地想。
  我与她的眼神交碰,她眼神中有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良久,她慢慢地抓住了我的手。
  “林宇,”这次她的手有些僵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去年冬眠之前,我遣开其他人,录了一段留言发给方薇,让她下一次带着离婚协议书来,我随时签字。
  “干脆离了吧,”我故作大度地说,“我本来早该化成灰了,现在每年还能见到你们,已经心满意足。你有权利寻找新的幸福,也有义务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
  卑怯的我虽然说了一堆门面话,内心仍然希望这个答案是“不”。但从她的表情中,我已经猜到了她的回答是什么。房中只有我们两个,母亲和轩轩都不见踪影。显然是特意给我们独处的空间。
  “我早准备好了,”我勉强维持着男人可笑的尊严,“我还急着去三十年后找下一任呢。文件拿来,给我签字吧。”   “不,”方薇摇头,“不是这件事……”忽然间,她的冷静和干练荡然无存,莫名地哽咽起来,泪花开始出现在眼角。
  我开始觉得不对,一个比离婚可怕千百倍的念头跃上心头。
  “轩轩,轩轩怎么了!?你说话呀!”
  “不是轩轩……”她在嗓子里发出呜咽,“是……是妈……走了……”
  眼前一切分明在那里,却又纷纷离我而去,我如同陷入一片看不见的沼泽,无法动弹,甚至无法思想。
  “不……不会……”我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一点呻吟,“你胡说……胡说的……我……我要去找妈……”
  方薇轻轻抱住我,好像抱住轩轩一样。不知怎么,这动作让我安静下来。“林宇,你听我说。”
  方薇告诉我,这几年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但要再撑几年本来是没问题的,可她总怕我醒来见不到她,所以偷偷进行了一种据说能永葆青春的疗程,把全身的血换了一遍。一开始的确立竿见影,让她变年轻了一阵子,但那其实是透支身体的骗局。去年年底,母親在几天中忽然老得不成样子,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从此再也没出来过。
  母亲苦熬了大半年,想和我再见上一面,但最后还是撑不住了,一个月前溘然长逝。方薇在李海泰的帮忙下,料理了她的后事。
  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剧痛发作才把我从悲痛中暂时拯救出来。但这一晚,当我再次进入冬眠舱时,我想到了小时候母亲把我拉扯长大的许许多多事,失去母亲的痛楚还将持续很多日子,或者说很多年。间断冬眠是多么奇怪的事,欢乐的时光短暂如梦幻泡影,而痛苦却跨越漫长岁月,如影随形。
  2035
  四年后,我站在一个雅致的庭院中间,脚下的青草在空心地砖间生长得郁郁葱葱,正前方有一个小喷泉,清澈的泉水从池中央希腊式的少女雕塑手捧的花瓶里涌出,又飞落在她脚下的池子里。头顶是葡萄架,一串串的深紫色的葡萄从头顶垂下来,透过葡萄藤的空隙可以看到蓝如宝石的天空。
  那是我很熟悉的地方:我以前那栋别墅的庭院,方薇亲自设计的,我们曾在这里度过好几年的欢乐时光。但为了治疗和冬眠的费用早已把它卖掉了。实际上,我还是在新冬眠中心三十层的楼上,只是戴着一副最新款的隐形VR眼镜,这些年来,虚拟实境技术的进步几可乱真,通过对以前照片和视频的复原和模拟,让我重返昔日的家。
  我站了很久,看着葡萄架下的一把藤椅发怔,以前妈妈最喜欢在这里打毛衣,轩轩的最初几件小衣服就是她在这里织出来的。但现在这里只有一把空椅子。
  方薇好像也发现了我的心情又低落下去,捅了捅我,向前一指说:“你记得吗?上次有个女孩要摆一个造型,结果没站稳掉进了喷泉里,浑身湿透了。”
  我嘴角也泛起微笑。我怎能不记得?那是轩轩满月那天,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摆了满月酒,把很多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来,整整一个下午,就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聊天,消磨午后的悠长时光,畅想着未来。
  第二天,胃疼就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说:“当然记得,不就是小姜么。”
  “哦,对,是小江……你们公司的职员。”
  “不,那个是江海的江,这个是生姜的姜,是迈克带来的女朋友。”
  “哪个迈克?”方薇露出更加茫然的神情。
  “迈克啊,就是发型很搞笑的那个男生,你不记得了?”
  方薇摇了摇头。我告诉她:“迈克是我以前留学时的师弟,来过我家好几次呢。这才多久,你就——”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我明白过来,对我来说那次聚会只过去了半年多,但对于方薇,一切已经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十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自然会忘掉十年前几个不熟的客人。
  我们已经不在同一条时间线里。对方薇来说,我冬眠后的日子已经比当年的恋爱结婚还要长得多,但我本质上仍活在2025年,时间感受甚至还没有越过一个月。
  我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影子,和周围的景物一模一样。
  我又想到了我们那名存实亡的婚姻。过去几天(年)因为母亲过世,我一直心绪低落,方薇也就没提这事。我潜意识里也想当它不存在,但终究是避不开的。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半分钟,我终于开口:“都十年了,还说这些旧事干什么?那份离婚协议早点签了吧。”
  我想过她会答应或拒绝,但她的回答却超出了我的想象:“其实不需要签那个。它对我……没什么束缚。”
  我有些惊诧地望着她,她也平静地和我对视,眼神让我无法看透。“林宇,这十来年社会观念发生了很多变化,包括对婚姻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我们都被时代裹挟着,到达以前想不到的地方。”
  这几天偶尔看到的几个词在我脑海闪现:人工伴侣,双性交际,多向婚姻,性别置换……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想问,但我知道世界在急剧转变,方薇是一个有血有肉,没有丈夫的年轻女人,当然会跟着往前走。我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刺激的画面,我强行把它们驱散。
  “可你和李海泰,你们不需要——”
  “李海泰?早就分手了,”她利落地挥了挥手,“现在我是星联的CEO了,放心吧,我会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方薇的表情有着可以把控一切的自信,我发现已经无法再去理解她的生活,甚至无法揣度她在想什么。
  “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生活,”我还是忍不住说,“但是轩轩怎么办?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啊。”
  轩轩已经没有奶奶,方薇工作又忙,现在主要靠一个智能家庭网络(也就是一台电脑)在照顾他。此时他在上一个什么人机互动课程,授课的是机器人,一天都见不到几个人。
  “轩轩很好,”方薇打断我,“我下载了最新版本的教育学助理,并上传每一天的数据到教育中心,进行大数据分析和人格建模,他们会给出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指导。”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忍不住抗议:“方薇,孩子还是需要你去关心,我总觉得靠什么大数据来教育孩子,不太保险。”   “你不懂,时代变化很快,现在的人都是这样养育孩子的,你和我们一起生活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我无言以对,放弃了插手孩子教育的努力,摇摇头,望向虚拟实境中远处的城市,那还是十年前的旧模样,据说现在已经出现了全新的建筑技术,比如有一栋千层高的“未来大厦”,用纳米智能材料在三个月内建成。即使脖子仰得发酸,也看不到它的顶端,正如这日新月异的新时代。
  “你说得对,”我黯然说,“我这样每年醒来一次,根本就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些年我自以为在陪着你们,其实只是一种拖累。我真不知道还继续往前走干什么,还不如……不如……”
  我说不下去,转身走向房门,也许是下意识里想走回美好的旧日时光,可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真实的墙壁。旧日的家门看起来就在两米开外,里面似乎还能看到妈妈忙碌的背影,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烦躁地猛踢了一脚墙:“假的!都是假的!”然后一下子崩溃了,泪水奔涌而出。
  方薇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我感到贴在背上的柔软,一下子僵住了。
  “你不能走,”她在我耳边呢喃,“我和轩轩需要你,现在,未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年又一年,每年这一天,我都会带轩轩回到你身边。不管未来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你都是我们永久的家。”
  我明白了我们的关系所在:我是她不忍失落的过去,她是我无法经历的未来。我们既早已远离,又仍唇齿相依,不离不弃。
  我转身,长长地拥吻她。热烈而绝望,宛如初见,宛如别离,宛如时间本身。
  2040
  他站在我面前,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面目依稀是我年轻时的样子,眼中的神采也像是二十岁上下的我,咄咄逼人,自以为是。但他赤裸着全身,露出发达的肌肉团块,皮肤上有精致绚丽的花纹在流动。这一切让我既感到熟悉,又极度陌生。
  他是轩轩,童年如风般飞走,少年亦如水般流逝。在我面前的,是倏忽迈入成年的儿子。
  但还是不对。即使我已经习惯了轩轩每天都飞速长大,可今天是冬眠后的第十五天,轩轩只有十五岁,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快?我怀疑冬眠中心出了什么故障,让我多沉睡了五六年,但墙壁上的时间区域却清楚无疑地显示着“2040”几个数字。
  我向方薇投去询问的眼神,她已经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只是稍微成熟了一点,和前两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使用了加速生长技术,”方薇无奈地摇头,“就是用一种什么酶加速身体成长。他偷偷去的医院,那几天我在太空城开会,没有发现……不过你放心,这种技术是安全的,对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损害。”
  “这……这不是身体的问题!你怎么把孩子弄成了……这样?”每天,我忍受着一个又一个人生不同阶段的儿子离我而去,可是现在的什么鬼技术,直接塞给我一个成年的儿子,而且还光着屁股,纹着会动的纹身,这是个什么世界?!
  方薇有点心虚地低下头。轩轩——或者应该叫林子轩了——却抗议起来:“爸,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他的喉结已经发育,说话也是陌生的成年男子的声音,“教育中心说,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不知道怎么和幾乎是个成年人的儿子打交道。这些日子,虽然他每一天(年)都来看我,但和当年我给父亲上坟一样,只是例行公事。在他面前,我没有任何父亲的权威,如今也只能呆呆地瞪着他赤裸的肌肤。
  “没事,”儿子看出了我的困惑,“现在裸体是时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我也不是没穿衣服,这叫智能变形服,你看——”
  他在身上什么地方按了几下,那些流动的彩色花纹开始凹凸变化,很快变成了一件红色的T恤和牛仔短裤,看起来顺眼多了。
  “那,”我好不容易找到几句话,“那你急着长大干什么?”
  “我正要跟你说,”方薇带着愠怒开口,“他想去当宇航员!今天我们一家人必须一起做个决定。”
  “这是我自己的事,”林子轩嘟囔道,“再说教育中心也给了许可证,你们应该尊重我的意见!”
  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子轩要报名当一名宇航员,而且是参加“红色巨眼”计划:一个打算去木卫二勘探矿藏的商业宇航项目,飞船会花两年时间从地球飞到木星,在那里停留一年,然后再花两年返回。
  “那么危险的一个项目,”方薇怒气冲冲,“还要花上五年时间!你以为是玩VR游戏吗?林宇,你看看你儿子!”
  方薇几天前还在跟我吹嘘那些大数据、电脑管理之类的教育理念,如今却焦头烂额。我有点啼笑皆非。不过还是不明白情况:“他还没成年,宇航局会让他去?”
  “是一家私人宇航公司,他们现在喜欢招募这种不懂事的孩子去当苦力,简直就是诱拐,国家怎么会允许这种事!”
  “好了,妈,”子轩不耐地打断她,“我能不能单独和爸爸谈谈?就一会儿。”
  “爸,”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子轩说,“你能同意我去吗?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
  他解释了一下,我总算明白了,现在的法律变化得很快,十五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选择在一夜间拥有大人的外貌(还可以变成异性,半人半兽或者半机械体),鉴于成人速度的加快,他们的选择权也被放宽,但有些决定仍然至少需要监护人之一同意,比如去太空。方薇那边不用想了,我是子轩唯一的指望。
  我的确考虑了一下。儿子和我越来越疏远了,虽然年年都能见面,但绝不会比我当年对老爸的感情更深,这也许是我能博取他好感的唯一机会。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同意。
  “你妈是对的,”我决然说,“你哪也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你真正长大以后,读完大学再说。”
  “我早就长大了!”他愤然道,“我有权选择自己的未来!你不知道吗,飞船上也可以远程上大学!”
  “爸爸是为你好!”我说,半个月以前我们还在给他换尿布,现在已经用上了这种台词,这让我感到晕眩,“你如果有什么事,我和你妈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你回那个冬眠舱里再睡个一两百年好了,”林子轩阴阳怪气地说,“至于我妈,反正她根本不管我,她那还有一堆男朋友要轮流——”
  “行了,”我阻止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你妈怎么不管你?她只是不想你出事。木星那种地方多危险,那个什么大……什么斑,听说是个大旋风,能吹走整个地球……”
  “您别跟我科普了,”儿子打断我,“危险我比您清楚,可我不怕,我喜欢冒险生活。反正从小到大您也没管过我,这次也别管了行嗎?”
  “是我不管你?我那是……”我气得不知从何说起,“算了,你还小,你不明白生活是怎样的。爸爸可以告诉你,人活着不容易,我们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要爱自己的家人,不要随便——”我想把这段日子内心的感悟告诉他,能说出来的却俗不可耐。
  “我就是不想像您一样活着!”儿子脱口而出。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还不知道吧,”他冷笑一声,“您这个冬眠先驱可出名了,记者一直都想来采访您,不过都被我妈和奶奶拦住了……但我的同学没一个不知道的,有个每年醒一天的老爸我很光彩么?”
  “你……”
  “说句不好听的,您每年这么折腾自己也折腾家里人,说什么想陪伴家人,其实只是怕死罢了。我从小就想,像您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要不然我三十岁再得癌症,不还是一个死吗?我就算死在木星上,也比您这样活着痛快!”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林子轩,一股寒意从我背后升起,他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不管你怎么说,”我竭力让自己冷冷地说,“我都是你爸,我说不许就不许,你必须听我的!”
  “听个屁!”子轩冷笑着,一个转身,冲到窗边,一个起落,身影就消失在窗外。这可是三十多层高的楼上。我的心惊得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正要叫出声,却见他又冲天而起,智能变形服从他背后伸出了一对膜翼,带着他翱翔天际,消失在同样飞翔往来的人流中。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2045
  我又发病了,好几天都昏昏沉沉,总算一些新药物起了作用,我才没有死掉,继续在睡与醒之间消磨无情的流年。
  子轩再也没来看过我。他的木星之旅被阻止,但一扭头去了新建的太空城,三年后年满十八岁,他报名参加了更遥远的土星计划,这次他去得更远,时间更长,起码十年之后才能回来,如果会回来的话。
  现在只有方薇还每年都回来看我。她很少说自己的事,也不太谈及外面的世界,最多跟我说一些子轩的近况。当子轩在宇宙飞船上也陷入了长达四年的冬眠,没什么可说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看当年录制的视频,说着往事,轩轩在一眨眼间就长成了大人,有太多事我还来不及去了解。方薇指着三维影像中那个跑来跑去的小不点,一一告诉我那些沉没在时光深处的点滴。那些我未及经历的时光并没有完全消失,还有很多碎片等着我潜入时间的深处,去发现,去拾取,这让我感到惊喜。
  有时候,我们也回忆更早的往事,譬如我们的恋爱时代,这些主要就是我帮方薇回忆了,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但对我仍记忆犹新。逝去的时光在这个房间里一次次地复活,碰撞,缠绕,交汇,化为会心一笑,或幽幽的叹息。
  2048
  金医生又出现了,是他本人。我已经好些日子没看到他。此时他已经升任冬眠中心的负责人,胖了不少,脸上也多了几道皱纹,但其他的变化不大。
  我看了一眼显示在墙壁上的时间数字,2048年4月19日,奇怪,距离上一次苏醒只过了半年。
  “林先生,我这次是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的。”他说。从他的表情中,我已经猜到了三分,心脏狂跳起来。
  果然,他点点头:“人类已基本攻克癌症,您等待已久的抗癌灵药已经问世了。”
  当天晚一些时候,我在方薇的陪伴下回到了早已更新换代的肿瘤医院,开始新的治疗。等我睡去又醒来,仍然在2048年,第三天也还是2048年,时间忽然从奔腾的激流变成宁静的一潭死水,我都有点不习惯。有时会怀疑这一切都只是冬眠间隙的梦幻,也许冬眠舱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整个世界,在我自以为还是2048的时候,无数年月已经消逝,人类已经灭亡,海洋也已干涸,大地变为荒漠,一切生命都已灭绝,只有我还在地下的冬眠舱里做着荒诞的梦。
  但错乱的时间感终于稳定下来,我发现自己不但好好地活着,而且一天天恢复了久违的健康。一种聪明的“智能细胞”在我身上将癌变细胞一个个收拾干净,强大的人造血液将过人的生命活力输送到身体的每块组织,一周以后我就可以出院,又过了一个月以后,我一点病痛也没有了,健壮得像头牛。
  出院后,我搬到了方薇那里——还能去哪呢?最初那几周,我们仿佛回到了刚刚在一起的日子,通宵达旦地欢爱,贪婪地索取着时光曾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欢乐。方薇已经年过五旬,但生物科技的发展让她的容颜和生理没有太大的衰退,而我只有三十出头,几乎还算是个年轻人。除去远走的儿子,整件事几乎只是一个半年的噩梦。如今我仍然年轻,健康,前途无量。
  但当激情褪去后,我发现这一切只是幻觉。
  我和方薇的第二次蜜月期很快就宣告结束。不是生理差距的问题,二十年的人生阅历已经打造出了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方薇,拥有我无法插手的社交圈和个人生活。我曾是她无法舍弃的过去,这是一直以来维系着我们的纽带,当我和她回到同一条时间线后,我们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
  经济上也出了问题。多次经济变幻后,我剩下的积蓄充其量只是普通人的水平。当然,方薇有钱,但那是她自己赚的,我不能吃软饭。方薇替我在公司里找了一个技术职位。我最初还摩拳擦掌,打算重新拾起业务,但很快发现当年的知识早已落伍,在这个时代,研发工作大部分交给了人工智能。而我这个博士不但读不懂研发报告,甚至连电脑都不会使用——现在的电脑键盘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排列。
  我和同事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大都是精英,我的工作能力自然不会博得他们的好感,他们虽然因为我和老板的关系不会明说,但蔑视写在眼睛里。他们的聊天中经常出现我听不懂的词汇和根本不知道笑点在哪里的笑话,我虚心请教过几次,他们一边解释一边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就像看着一个从清朝穿越来的怪人。后来,我也不再问了。   甚至上个街都不自在,智能网络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了解就寸步难行。有一次,我在一家餐厅外面转了半天都没找到门,还是一个路人告诉我,这里的墙就是门,只要你走过去,它就会自动分开。还有一次,我只是想去两三个街区开外的市场,但迷了路,莫名其妙地走进了一列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地铁,进了车厢后,我忽然被自动跳出来的安全带反扣在座位上,几分钟后,列车从一个发射井里以疯狂的加速度射入太空,等它到达一万多公里外的太空城,我已经吐得满地都是……
  不过也不能说全无好事。就在那次误打误撞的太空之旅中,我认识了一个女作家。她对我有点兴趣,几天后约我出来采访,说她想写一本关于冬眠生活的书。我们去了一家酒吧,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自己的经历,不知不觉越说越多,越说越醉。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一丝不挂地睡在我身边,而方薇正在外面吃早餐。
  方薇好像不在意这事,这更令我无法接受。我搬出了她的家,女作家又找了我几次,但我没再理会她。后来我也懒得去上班了,向政府申请了低保福利,分到了一间斗室,每天抽着烟,喝着酒,在那里看二十年前的影视节目解闷。
  “你應该去心理矫正中心接受治疗,”几个月后,方薇找到我,对我说,“冬眠者不适应社会变迁是常见的问题,他们会有办法的。”
  “我没病,”我叼着一根香烟说,“去什么矫正中心?我就是不想去上班而已。”
  方薇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勉强抑制着怒火:“那你回学校去再学习两年吧,至少掌握一些实用的生活技能。”
  我讨厌她替我做决定的样子:“方薇,咱们已经没关系了。这是我的人生,不需要你安排。”
  “是你的人生,可你过成了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等过几年轩轩回来,看到爸爸回来了就是这副模样,会怎么看你?”
  “你就很讨他喜欢么?”我冷笑一声,“他为什么宁愿去土星也不愿意呆在你身边?你心里没点数?是谁把孩子教成了仇人一样?”
  “你混蛋!这些年该教育孩子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至少没像你一样到处去鬼混!”
  我们相互攻击,谩骂,撕咬,明知道不可能吵出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要伤害对方,自己也遍体鳞伤。最后方薇夺门而出,我也坐倒在地上,对着一堆酒瓶和烟头发愣。
  这就是我要的结局吗?我想,为了穿越时光陪伴家人,我间接害死了母亲,让儿子离家出走,和妻子也反目成仇,多么反讽!我早该在2025年按部就班地死去,在亲人朋友的环绕和爱戴中闭上眼睛,那样的人生才是完美的,至少会有一场完美的葬礼……
  我想得出神,但骤然间,身体里一阵熟悉的感觉把我带回到2025年。下一刻,我发现自己又躺在地上,疼得抽搐。
  这不可能,癌症已经治好了啊!我勉强爬起来,想开启家庭智能网络呼救,因为不会使用这种最新版本的家庭网络,我平常一直关着它,一时竟不知怎么打开。胡乱在墙壁上按了几下后,就再次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地痉挛着。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刺痛,这些疼痛点还以自己为中心,向全身各处放射,叠加起来的痛感此起彼伏,无穷无尽,癌症发作时都没那么疼过。我呻吟着,叫喊着,诅咒自己和世上的一切,但很快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的包放在——”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方薇的脚出现在面前,我勉力向她伸出手,从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方薇发现了我,俯下身,惊惶地问:“林宇,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我却终于昏了过去。
  等我恢复了一点意识,发现自己回到了冬眠中心那间熟悉的房间里,金医生和其他工作人员围在我身边。
  “林先生,非常非常抱歉,”金医生表情凝重地说,“我们发现新疗法有一些隐秘的缺陷,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智能细胞清除掉了癌细胞后,还是在您身上不断地复制,无差别地杀戮着您的身体细胞,速度非常快,目前您的身体情况十分危急。”
  这么说,我等于用一种癌症换了另一种癌症。我想骂他,但说不出口,身上还是疼得厉害。
  “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无力解决,只有留待将来,因为这次将您唤醒是我们中心的责任,我们将会负责您以后的冬眠费用,没有限期。您将再次进入冬眠,但因为情况危急,无法每年醒来,只有到确定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之后,您才会再次被唤醒。”
  我将再次睡去,不知何时醒来,也许是五十年后,也许是一百年,这么说来,我和这个世界或许是永别了。我抬起眼皮,习惯性地寻找着方薇,发现她站在房间的另一角,关切地望着我,宛如每一次进入冬眠时的样子。
  “方……”我想叫她,但几乎没有开口的力气,只吐出了一个微弱的音节,方薇却听到了,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
  “对……不……不……”我想说“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完。
  方薇摇了摇头:“放心,我会等你醒来,就像以前那样。”
  我感到两行泪水从眼角沿着脸颊淌下,我错过了和方薇重新开始的机会,永远错过了。
  “不能再耽搁了,”我听到金医生说,“他的情况每一秒钟都在恶化,必须马上冬眠。”
  黑暗再次笼罩了下来,我沉入到没有时间的深渊里,但方薇的手仿佛一直在握着我的,一直,没有分开。
  2075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穿越时间,回到了2025年的春天。我没有生病,和方薇相爱如初,妈妈也仍然健在。轩轩变回了婴儿车中的宝宝,我们一起推着他,欢声笑语,在有葡萄架和喷泉的美丽庭院中散步。
  然后我睁开眼睛,宛如某天早上酣睡后的自然苏醒,神智清晰,精神饱满,发现自己真的回到了自家的老房间里,眼前是装饰着古典壁画的天花板,华美的水晶吊灯从顶上垂下来,在早晨的阳光中闪着迷人的光彩。
  我渐渐完全清醒过来,自嘲地一笑:这不过是虚拟实境的效果。我把目光投到床边。又看到了年轻时的方薇,她抱着婴儿时的轩轩,看起来只有半岁左右,显然,他们也是虚拟实境中的幻象。   但方薇脸上绽放出笑容:“你醒了?”
  我又擦了擦眼睛,看清了她的面容,的确完全是记忆中三十岁时的模样,和后来几次见到的全然不同。只是目光中有和容貌不相符的沧桑感。
  “现在是2075年,”方薇为我解惑,“也就是最初五十年计划中你醒来的那一年。你身上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根治,现在的你比任何时候都要健康。”
  “等等,你是谁?是一个程序吗?”
  “连你老婆都不认识了?”方薇笑了笑,“也难怪,八十岁的老太婆了。”
  “可你看上去比昨……比2048年还年轻啊!”
  “我做了器官再造的手术,更换了大部分身体部件,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冬眠人才能青春永驻。”
  “这么说你是真的?不是虚拟实境中的幻象?”我四下环顾起来。
  “当然是真的,”方薇微笑着说,“不过,只是一个人格体。”
  “什么体?”
  “十年前,意识上传的技术成为现实。大部分人选择了意识上传,进入数字世界,我也面临这个选择,但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要等你醒来。所以我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格体,一个上传,一个留下来……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留下来的,当然是比较爱你的那一半。”
  我不知怎么接受这一切,这已经超出了我最极端的想象,她究竟是方薇,抑或不是方薇?
  “對了,这是我们的老房子,我买下来了,也不要多少钱,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房子了。”
  “那这孩子……”我把目光投向她怀中,那孩子看上去和轩轩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影像,他又是谁?
  方薇的笑容隐去不见,微微摇头,对我说:“有件事得告诉你,轩轩他……已经走了。”
  走了?那是什么意思?去了别的什么星球,还是也意识上传——
  蓦然间,我领悟了她的意思,呼吸变得困难。
  “他……怎么……难道也和我一样……”
  方薇微微摇头:“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就是你上次冬眠后不久。他们的飞船在穿越土星环的时候遇险,发动机受损,轩轩执行修补任务,土星环中的一颗陨石穿透了他的太空服,他没有来得及回到舱内,就停止了呼吸,但他拯救了飞船上的三百八十五个人。”方薇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几分骄傲,对她来讲这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我没有悲痛欲绝,也没有歇斯底里,实际上我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件事。成年的儿子我只见过一次,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就音信全无,如今又过了二十多年,妻子——还是妻子的一半——告诉我,他早已死了。
  死去的是那个对我咆哮的裸体青年,还是那个对我甜甜笑着的小家伙,又或者是那个襁褓中啼哭的婴儿?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五十年中的事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它们的意义。
  “那……那这个孩子是……”
  方薇却没有正面回答:“轩轩去世后,我收到了两封电子邮件。”
  “两封……电子邮件?”
  “2048年,他去世前夕写的,一封给你,一封给我。给你的那封信,二十多年来我都没有打开过。我想应该尊重轩轩的遗愿,你应该是第一个读到它的人。”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那邮件在哪里?”
  方薇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大概是在现实增强界面中调出邮件,我以为会出现一些悬浮的文字之类,但下一个刹那,我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悬浮在自己面前,忧伤地望着我。
  “轩轩?”我颤抖着问,伸出手,手掌摸了个空,只从他半透明的身上划过,带起一圈圈波纹,宛如魂灵。
  他点点头,好像听到了我的呼唤:“爸,我是轩轩。”
  他的身体慢慢旋转着,如同在无重力的环境中,我明白过来,这一定是他在飞船上最后录制的视频。
  他望向我,目光变得成熟了很多,说:
  当您看到这样的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世界,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说来我人生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去冬眠中心看您,妈妈让我叫您“爸爸”,然后您跟我一起玩或者讲故事。那是四岁或者五岁的时候。更早的那几年,听妈妈说我也是每年和您共度一天,但很遗憾,我不记得了。不过想必您还记得很清楚吧。对您来说,那也不过是不久前的事。
  我想到那一个又一个叫或者拒绝叫“爸爸”的孩子套娃,一切还宛如昨日,不自主地点头,眼眶开始湿润。
  我每年都会跟妈妈去看您,也曾有过美好的回忆。但后来,我越来越不喜欢去了。我跟您说的东西,您都不知道,新的玩具,您也不会玩,玩不到一起去。您也不能像我那些同学的爸爸那样,送给他们漂亮的飞车,还经常不是呕吐就是晕倒,每年去看您有什么意思呢?要不是每次妈妈好说歹说,许诺给我这个那个,我才不去呢。
  我不爱您,甚至曾经恨您。妈妈骗我说您是美国队长,是太空猴王,有一天会从沉睡中醒来,拯救世界。我一度信以为真,还把这个拿去四处吹牛,结果同学们知道真相后,纷纷讥笑我,说我有个睡美人爸爸。最后我明白了,您就是个奄奄一息的绝症患者,还花了家里一大笔钱。我知道这不是您的错,可对您的厌恶却与日俱增。
  我也讨厌妈妈,她要么压根不管我,要么就是疾言厉色地训斥,烦透了。她有钱,但她名声也不好,有人说她为了做生意,跟很多人睡过觉……整个家里,我感受不到温暖,所以一有机会,我就想离开这个家,那次和您的冲突后不久,我就去了太空城。
  最后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是多么刻薄地嘲讽您啊,最近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可笑,但已经太晚了。也许现在,就是我的报应到了。
  “不,”我忍不住说,“是爸爸没有尽到责任,你说的都对,爸爸答应过会去幼儿园接你,但从来没去过……”
  轩轩当然没有听到我的话,他继续说下去:
  在太空城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感情很快升温,虽然根本没有条件,我们还是偷偷在一起了,结果她意外有了我的孩子。为此我们承担了太大的压力,最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可因为太空城没有条件,她因为产后大出血而去世了。   孩子当然只有靠我了。我给她取名叫林多,意思是多出来的孩子,小名多多。经济压力就让我喘不过气,我还要工作,也没有时间照顾她。当然,我想过回地球找妈妈帮忙解决,但总觉得太丢人了,我这才明白当一个好父亲不是那么容易。勉强养了多多半年后,我决定让她进入冬眠,后来我参加了土星任务,其实也是为了钱。我想,十年后等我回来会有很多钱,到时候就唤醒女儿,和她一起过好日子。可现在想来,也不过是把责任推到未来罢了。
  后来很多年中,我没有太想念多多,但此刻,她的面容却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特别是她甜笑的样子,让我魂牵梦萦。我真想看到她长大以后有多漂亮,但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飞船在穿过土星环时受到撞击,发动机上的关键部件破损,我要去舱外修理,那里到处都是小石头和冰块,非常危险。我曾幻想自己是盖世英雄,但事到临头,却发现根本不是。已经死了两个宇航员,我不想为救别人去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到地球,和多多在一起。
  但总需要有一个人去执行这个任务,要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而算来算去,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多多也许再也见不到我,我对她的爱与愧疚,她也许永远不会明白。
  此时,此刻,在离家乡十几亿公里之外,我明白了您的心境。每一代人理解不了父母,直到自己也身为父母的那一天。有的人可以弥补,有的人却没有了机会。我总算有幸成为一个父亲,也像其他父亲一样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但也许做不到了。
  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飞船的电脑系统判断可能性高达56.7%——我有一个请求,虽然我相信,不用说你们也会去做,但作为一个不孝的儿子,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还是想要正式地请求您和妈妈在未来的恰当时机唤醒多多,抚养她长大。她就沉睡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第三冬眠中心,冬眠舱号码是GX5763。
  当然,我更希望您不会看到这封信。那样的话,几年后我会抱着多多回来,和您相聚,向您认错,希望能和已经痊愈了的您共享三代人的天伦之乐。
  但愿有那么一天……
  轩轩说到最后,我的视线已在泪水中模糊一片。他也哭了,对我深深鞠了一躬,年轻的身影在一团朦胧中消失。我无法抑制地痛哭出声,不光是为了轩轩,也是为了多多,为了方薇,为了我自己,为了母亲,为了早逝的父亲。
  泪水也从方薇的眼角滚落,她擦了擦眼泪说:“我知道,你一定很想亲自把这个孩子养大。我又等了二十多年……留下了一个自己不去意识上传,就是等着有一天你会醒来,我们能弥补一切,像五十年前那样,一起把多多养大成人。”
  多多被我们的声音吵醒,还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撇嘴也哭了起来。方薇泣不成声,我也颤抖着,拥住了妻子和小孙女。我们尽情地哭泣着,又尽情地欢笑着。
  多少岁月流去无踪,但终会归来,终会归来——
  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自问自答
  为什么想写这样一个故事?
  冬眠者在遥远未来醒来的故事已经太多,但一般都着重写他在未来的冒险,同自己时代和亲人的关系往往是被忽略的,所以想反其道而行之。
  你觉得主人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如果是你,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吗?
  从结尾看还是幸运的,因为病治好了,家也还在。但如果在主观体验几十天后仍然不能免于死亡,其实是一种更大的痛苦。不过如果是我,即便明了一切,可能还是会这么选,要陪伴家人,不能抛下他们,大概是一种比理性更高的本能。
  你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现实意义吗?
  时代的变化越来越快,每个人都在进行一场加速的时间旅行。我们都会在和出生时完全不同的世界上老去,在其中守护某种不变的意义非常艰难。所以我们或多或少也面临和主人公一样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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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市军垦农场受玉麟西瓜大棚全程覆盖高产高效栽培的启发,于2010年初开始进行桂蔬一号黑皮冬瓜大棚全程覆盖爬地栽培试验,当年就取得了亩产12000千克的好收成,亩产量是一般露地爬地栽培的两倍;后来每年都扩大了大棚全程覆盖爬地栽培的规模,亩产一般在12000~14000千克,高产的达15000千克,并成为黄石市农业增效、农民增收的新亮点。下面将长江流域桂蔬一号黑皮冬瓜大棚全程覆盖栽培技术进行介绍。 
说起中国古典小说与梦的关系,前人的两段议论值得今时温习。清代《红楼梦》三大评点家之一护花主人王希廉有一处总评说: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在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石头记》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  王氏下文列举甄士隐、甄宝玉
女孩望著这非同一般的造物,喃喃自语:彩虹。蓝海星的地表被砂土覆盖,三分之二的海洋蒸发殆尽,下雨的日子都不多见了,更不用说彩虹。她的女伴有些得意:我本想为你收拢一盒晨曦或晚霞,尽管那也是地底难得一见的珍景,却还是太过平常,所以我在两百多个夏日里时刻留心,终于为你采集到,由横贯大半个天空压缩成这么小的一束。  晶匣开启的瞬间,一把薄而锋利的七色弧形光片溢出来,划了一道弯,镰刀般削开了黏稠的黑暗,几乎照
一  桌子和桌子之间,最多能挤过一个收腹吸气的侧着身的瘦子。瘦子就算过去,飞起来的衣角也可能被木桌角毛糙的边缘勾出丝,这一勾会毁掉一个旅行者所有的好心情。姚烨不是瘦子,她只能在心里比划一下,没动。  即便瘦成像钱素梅那样,也过不去。如果她还活着。  已经有半年,这名字没有出现在姚烨眼角的余光里,没有打着哆嗦悬在她视野的盲区边缘。然而它到底还是跳了出来,在另一种情境,甚至,另一个国家。  蓝白门面的
仿佛两条腿有千斤重,让她站不起身。即便她看着他在那里收拾东西准备离职,这也许是她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时刻。  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坐着几十个人。人员流动非常频繁,彼此之间没有说过话,算不上什么。  她根本也没有在意半年前他的到来。他并不特别,就像很多个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进来的新人一样。她所在的部门也不需要与他打任何交道。  有一个夜晚,当他闯进她梦里之后,她不得不注意起这个人来。他们在梦里一起逛海洋
终于,我走完了我的一生,我的灵魂脱离了身体,我从未感觉如此轻松。  我走在一条开满黄色小花的坡上,我闻到浓郁的青草的味道,我的感官从未这样灵敏。天边紫色的云是晚霞吗?我朝着有光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这时路中间出现了一只猫。  好可爱,居然不怕人哦……欸?欸?居然站了起来!?猫居然站了起来?!和我一样高!是我缩小了吗?  “啊,你终于来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50年了!”  欸!?猫居然张口说话了,什
1980年代,纽约上东区,有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在杂货店里买啤酒,准备随后去参加朋友的派对。一个警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废话,直接要求他把双手放在背后,再把这茫然的男孩带到警车旁,拷上了手铐,理由是:几个街区外有位白人女士被抢劫了,而这个男孩是警察发现的第一个黑人少年。幸好白人女士摇摇头:不是他。男孩这才被警察放走。事实上,男孩并不是很惊讶,因为父亲早就告诫过:我们一出门就是显眼的目标。在那个年代,
我在寻找收集故事的方法,打碎恶魔的躯壳占有它的所有就是最好的方式。用力穿透它的内心,毫不留情地撕裂所有有温度的纽带,统统化为己有,用新的、自己的故事蛊惑那些犹豫不定的小鬼,给它们新的糖果和美味,给予自己新的外衣,重新组织恶魔的语言,占据它们的意识与梦想,我想享受当恶魔的那种喜悦,享受它所带来的那种近在咫尺的舒适与毫无快感的平常。  所有的小鬼都在野心勃勃、充满自信地暴露出自己引以为荣却又不值一提的
普通玉米含油率一般在3%左右,主要用作粮食与饲料;含油率8%~12%的玉米,主要用来制取淀粉,分离出的副产品——胚芽用于榨油,即玉米胚芽油;当玉米含油率达到20%~30%时,称为中含油油用玉米,它的籽粒可以直接榨油,若大面积种植、加工,可以大幅降低我国食用油脂的对外依存度。广西农作物品种审定委员会审定(桂审玉2011017号)的我国首个油用玉米品种——华健1号,含油量高达23.3%。下面将该品种的
经历了近300年的分裂割据,到了公元6世纪末,中国社会再次进入一个统一兴盛的时代。在隋末战乱中夺取政权的李唐王朝,从太宗、高宗、武则天一直持续着保持国力的增长,到玄宗开元时期达到了鼎盛,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中亚的主人”(《草原帝国》,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正如英国学者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所言:“唐代中国是一个极度世界主义的社会”(《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三联书店1985年版),“极度世界主义”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