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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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老鸦沟不过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小村的人口总共只有一百多人。村子不大,四面环山,二十几户人家卧在其中,饮风尝露。房屋很少有楼房建筑,青砖瓦屋前后院,青苔石块的篱笆,用麦草抑或是谷草盖顶的爬满藤蔓的猪圈,老式的蹲坑茅房,竹子编的鸡舍栏。
  村庄被一条羊肠子样的土路劈成两半,从这条土路上又旁生出许多小径来。每一条路都伸向远方,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
  这些连接村庄的羊肠小路大都是村里人用双脚踩出来的,看起来很随意地宽宽窄窄,随地势高低起伏,不如城里的马路平整规则。小路经过千人踩、万人踏,路面变得瓷实光滑,在太阳底下泛着亮光。走在路上不但会经常碰到人,你还有可能邂逅一头牛、一群鸡、一只鸭子、一匹吃草的马,甚至是一堆牲畜的粪便。小路和庄稼地之间没有明显的界线,没有壕沟,不植树木,只有萋萋野草。沿着这条路往南,有一条弯弯的小河,缎带般地环绕着村庄,河水清澈透明,柔和舒展,河的对岸,是一层一层的梯田。梯田一层一层曲曲弯弯,在阳光下远远望去,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明珠镶嵌在田野间。小村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各种各样的树,不过果树居多,特别是屋后,好像约定好了一样,全是竹林。每天天刚亮,鸟儿一齐高歌,各种音调煞是好听,像每天都在弹奏一曲田野交响乐。
  村东,那棵古老的紫薇树根部,有一个紫薇树自身生长出来的洞,站在外面看洞深约有一尺五左右,洞口直径也是一尺有余,人的头可以伸进树洞。头伸进树洞往上一看,树洞深不见底,凉悠悠,阴森森,黑黢黢,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紫薇树洞里的那一汪清泉就像来自树的身上,昼夜流淌,传奇神秘,生生不息。关于这一眼泉的传说,老少婦孺皆知,常被人们津津乐道于茶余饭后。因这传奇,前来喝水、挑水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有本村的,也有慕名而来的外村人,人的喧闹声、扁担水桶声,清脆悦耳,好不热闹。但奇怪的是,用这里的泉水却点不了豆花,所以不管谁家想吃豆花,都要下到一公里左右的小河里去背水,白天河水不干净,因此背水的工作必须是深夜或者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完成。
  村民个个淳朴可亲,没有城里人的虚伪狡猾。白天,大人们都在山间或田里劳作,而小孩子则成群结队,四处乱跑,但无论走到哪一家,只要碰到他们家在吃饭,都会习惯性地盛上一碗端给孩子。吃饭时,淳朴的村民也没有那么讲究,端着个饭碗东家走走,西家串串,有时相互交换碗中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吃着,那表情,别提有多幸福了!小小的村庄,大家亲如一家没有彼此之分。只要谁家里来了客人,就相当于全村人的客人,今天是村东头王老五家请吃汤圆,明天又是村西头张三哥家请吃自己磨的豆花。就巴掌这么大个地方,来来回回经过那块地,那几间房子,低头抬头看见的都是那一群人。所有人活下去的理由也就芝麻那么大小,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大事。他们会因为一只鸡啄食了邻居家的猪食而和邻居反目成仇,也会因为犁田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地籍而大打出手,你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计较吧,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家里分析国家形势?讨论美国奥巴马应不应该当总统?思考全球金融风暴如何应对?这些天下大事有哪一件比别人家的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
  日子如同屋檐下滴水,不紧不慢地在打发着光阴,总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一不留神,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第二章
  平大奶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做任何事情从不拖泥带水,给人总的感觉是干净、利索,属于那种有文化的比较漂亮的妇女。
  平大奶的娘家是一个大地主家庭,平大奶小时候专门有一个贴身丫鬟伺候,还请了私塾老师到家里教她识字、学文化。平大奶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姿色,又知书识礼,就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一个当地小学校长,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出嫁那天,迎亲的队伍和送亲的队伍再加上娘家人陪嫁的嫁妆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绵延一公里还多。谁知做新娘还不到一年就解放了,男人被政府枪毙了,财产全部被没收得干干净净,娘家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没有人被枪毙,但是每次开批斗大会,都要被捆上绳子挨斗,自己是女流之辈虽然没有人批斗她,但她知道此时自己比任何人都低一等,并且自己在婆家又没有生养,所以就悄悄地逃了出来。那个年代,条件恶劣,交通不便,她又从小没有吃过苦,又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流之辈,因此,她害怕碰到危险,自己还不到二十岁,不想死。
  男人被枪毙,家产被没收,娘家也回不去,想走又不敢一个人走得太远,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有屋檐可以让她长期躲雨,每顿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记不清是一个什么季节,平大奶在一个要好的姐妹的陪伴下带着随身的衣物,走了几个小时泥泞山路来到了这个叫老鸦沟的村落。村里有个男人叫周世平,地主家庭,成分高,他排行老大,下面有四个妹妹,这种条件自然是不好娶媳妇的,平大奶就嫁给了这个比她大了六岁的男人,“平大奶”的名字便叫开了。
  在村里人异样的目光里,她总算有了一方栖身之地。土墙房炮楼似地耸立着,阴暗潮湿,没有窗户,低矮的门平大奶要弯腰才能钻进。由于周世平的父母去世得早,还要照顾四个妹妹结婚成家,单身的他也是磨骨头,养肠子。就连结婚用的被子都是从妹妹那里借来的,还有一床连棉絮都没包住的旧被面。全部的家当就只有一张床,一盏自制的菜油灯,一眼灶,几件换洗的衣服,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乡下的生活清苦然而单纯。老鸦沟的村民们到底淳厚,分了几分薄田给了平大奶,于是她和男人相依为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始了真正的农人生活。她也学会了插秧、种地、砍柴、割草等等所有的农活。那是一段充满辛劳却又无拘无束的日子。
  当然,屈辱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嫁人而结束。村里时常会召开批判地富反坏右的批斗大会,他们会经常被集中到乡村小学的操场上接受批判。平大奶的成分依然是地主,开会的时候主持大会的人站在讲台上,贫下中农们坐在操场上,而她和其他坏分子只能坐在学校的厕所旁边,开会的时候他们不能抬起头来看讲台上讲话的人和操场里的贫下中农们,他们得低头认罪。大会散了,他们还要出义务工打扫操场和厕所。有一次,一个不懂事的小学生冲着她喊道:“地主婆──地主婆——!”然后哈哈大笑,其他几个学生见状也跟着嘻嘻哈哈,喊得更响。那刺耳笑声里分明透露出来对她的挑衅,平大奶抱着打扫卫生的扫帚眼泪吧嗒吧嗒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   平大奶学会了隐忍。她从来不跟别人吵架,也不愿宣泄真情实感,她的隐忍,就是隐藏着自己的苦痛、个人的想法,去维持迁就别人。
  一年后,她生了儿子周槐林。
  周槐林长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只是话不太多,本本分分,在村里一点也不讨人嫌,不讲吃、不讲穿、不说话、不惹祸,每天陪着爹娘风里来,雨里去,上山,下田。这一晃呀,周槐林三四十岁了,依然没老婆。
  平大奶想要一个孙子的心情越发急切了。可是,好好的人家凭什么把自己的孩子给他们。
  有一年冬天,平大奶姐姐家大女儿的男人得病死了,男人的离开对平大奶年轻的外甥女当时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曾经和美殷实的家散了,曾经门庭若市的家冷清了,留给外甥女儿的是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五个还年幼的孩子。最大的女儿十一岁,最小的儿子只有一岁。在当时那个粮食紧张的年代里,以后怎样能够让他们五个孩子活下来是摆在外甥女儿眼前最实际的问题。在外甥女儿悲伤的泪眼里,平大奶看到了她的无助和无奈。为了帮助外甥女儿,也为了自己多年的愿望,因此,平大奶和她的姐姐合计把她外甥女儿的四个儿子过继一个给周槐林。姐妹俩已经把这事和外甥女儿商定了。因为九岁大的那个儿子和六岁大的那个儿子外甥女儿实在舍不得,一岁的还在吃奶,怕他们带不了,就决定把三岁大的那个儿子秋宝过继给周槐林。
  他们家里来了好多的人,有的是他们请来作证的,有的是看热闹的。秋宝正在灶房帮妈妈剥蒜。他的外婆低着头问他:“宝儿,你也晓得你妈妈实在没得办法养活你们,外婆给你找个好人家好不好?你看,就是槐林舅舅家,做槐林舅舅的儿子吧,他会供你读书,以后还会给你讨媳妇呢。”秋宝一言不发,他看了妈妈一眼,他分明看到了眼泪从妈妈眼中滚落了下来,那不断线的泪珠跌落在妈妈正在洗菜的菜盆里,那一刻秋宝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妈妈不要他了,槐林舅舅要把他带走,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起身飞快地跑到妈妈的面前,跪在妈妈脚下抱着妈妈的腿号啕大哭:“妈,我哪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生气了,妈,你别把我送给槐林舅舅,妈……”妈妈也哽咽得泣不成声。她赶紧蹲了下来,流着泪说:“幺儿,你不要哭嘛,你跟着妈有啥子好,你看你成天吃不饱。槐林舅舅家人少,去了他们家你就可以每天吃饱饭了。”
  “我不,妈,以后我再也不喊饿了,我听话,我一定听妈妈的话,我每天都不吃饭……”他声嘶力竭抱着妈妈的腿喊:“妈妈!我不走!妈妈!我不走!妈妈……”
  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说得出一句话,所有人都在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平大奶的外甥女儿抬起头来,眼里还含着眼泪,满脸愧疚地看着平大奶,说道:“小姨,实在对不起!”然后,抱着儿子跑出了灶房。
  到此,平大奶想拥有一个孙子的梦也做完了。
  平大奶死了。
  平大奶临死的时候怎么也不肯闭上她的双眼,看到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娘死不瞑目,平大奶的儿子周槐林一个大男人竟然跪在娘的床前,一边用头猛撞床缘一边疯狂地失声痛哭。周槐林哭得晕了过去,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邻居们七手八脚,掐人中的掐人中,浇冷水的浇冷水。等他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西屋的床上。床边是陪着他的邻居们,大家都默默地、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平大奶的男人周世平怎么给女人合眼她都不肯闭上,直到下葬時眼睛都是大大睁着的。
  在她弥留之际,儿子周槐林和男人周世平一直守在她的身旁,他们坐在炕头,静静地守着平大奶,只要看见平大奶想翻身就赶忙扶着她、轻轻地帮她翻身。有时感觉到平大奶抽动着嘴唇想说话,他们急忙凑近,耳朵贴近她的嘴边,极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她想嘱咐他们什么,但是,什么也听不清,他们知道平大奶一定放不下他们。在周槐林的内心深处一直隐约觉得娘想和自己说点什么,可娘始终没有一句话,并且连看都很少看他一眼,娘的眼睛始终紧闭着。娘也知道儿子就坐在她的身边,那一刻她还能说话,她应该同儿子说句话呀,但她就是没同儿子说上哪怕一个字!唉!
  平大奶死的时候六十六岁,无论她如何与死神抗争,即使眼不能寐,即使她一点也不想死,最终还是离开了。
  第三章
  自娘走后,周槐林一直不习惯。对娘的思念与日俱增,抬头看天,白云里有娘的影子;躺在床上,被窝里有娘的体温,好像娘刚刚起床;玉米地里,风吹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就像娘还在跟他一起锄草。
  父亲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时间在递减,改变却在增加。以前父亲可精神了,每天天还不亮就要起床,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要去割一大背篼牛草或者猪草,然后才开始扫院坝。现在却整日咳嗽,下床都困难。原来,人是经不起岁月蹉跎的。
  早上,伴随着父亲的咳嗽,周槐林大汗淋漓地醒来。“他妈的鬼天气,要热死人呢!”周槐林窸窸窣窣地摸着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穿好衣服后,走到灶房一只手拎着一保温瓶水,另一只手拿一个空碗,来到父亲睡觉的床面前,将保温瓶里的水倒了半碗递给了父亲。“爹,你的水。” “嗯。”父亲面无表情地接过,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希望能赶紧润一润痒得发紧的喉咙,还想从这水中寻找到一丝清凉,却隐隐觉得热水中有一股奇怪的夏天的味道,最后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声:“唉!”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爹,今天我上街去给您买药。”李槐林心疼地看着父亲说。
  “买啥子呀,肥料钱都不够,还要买一包尿素、一包普钙才够今年用。”
  周槐林没有接过父亲的话茬。他回到灶房赶紧把火点燃,往锅里掺了半锅水,然后来到了院子里。
  天还没大亮。院子虽然很破旧,却依然被打理得真是一派好景色。窗前的玫瑰花儿都已经大朵大朵地盛开了,在早上微曛的晨曦下,娇艳欲滴的花瓣犹如年轻女人美丽的唇,热情洋溢地沐浴在空气中,浓烈而芬芳。院子里还长满了野草、玉米、南瓜、茄子、辣椒、小葱……欣欣向荣的一直蔓延到院外。周槐林的到来惊动了草丛里觅食的小鸟,它们扑扇着翅膀从地面飞起,画着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慢慢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眼前的美景,周槐林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在他的眼里,这个院子从他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都没有变。他摘了一个又大又水嫩的南瓜切成片放到已经烧开水的锅里,趁着夜色给父亲煮起稀饭来了。
  灶膛里,噼里啪啦,火星乱窜。红色,像发了疯似的到处弥漫。他端了一撮箕洋芋过来,趁柴火烧旺旺地堆起一堆火的时候,把洋芋丢进灶膛。然后,继续在上面烧火。柴火燃烧起的麦梗迅速地变红,熄灭,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痛苦地在黑暗中挣扎。轻轻地,他把带叶子杂树树枝塞进去,吹几口,火便又一次“轰”地燃烧起来,毫不留情,直到全部吞食完树枝的生命为止。火如饥似渴地舔着锅壁,熏陶着周边的一切。周槐林坐在灶前,一会儿往里添麦草,一会儿又往里续杂树枝,思绪随着熊熊的火苗飘得很远,很远……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们家的房子矗立在山谷凹陷的平地上。门前是平坦敞亮的空地,后面有茂密的竹林,夏日蝉声阵阵。空地前面曾经有一大片柏香树林,四周就是延绵数里的层层梯田。听说很多年前,有一个风水道士从此处走过,不觉驻足,十分惊讶此宅的好风水。于是对旁人说道:“此宅孙子辈必出一位能人,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一时引为佳话,谣传甚广。
  这件事情的真假,他无从考证。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已经三四十岁,连女人都娶不上,哪里来的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能人。不过解放前,家还在爷爷手里掌管的时候,家境确实很好。从爷爷的爷爷起,就世代经商。家业做得很大,有良田数十亩。那时候最早的房子在后面不远的山丘凹地上,规模盛极一时,等级森严。解放后,他们家就被划分成为大地主,家产全部被没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家族开始没落和衰败,到现在只剩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股浓浓的烤洋芋的焦香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用树枝扒拉出一个来,捏一捏感觉软乎乎热腾腾的,就知道已经烤熟了,于是灭掉火,吃洋芋。刚烤出的洋芋太烫手,但满嘴的馋水等不得稍稍凉一会,于是就一边不断“呼呼”吹着气,一边两手不停来回倒腾着,龇牙咧嘴剥点皮,咬一口,再剥一点皮,再张嘴咬一口,把满嘴的牙烫得生痛。烤洋芋外焦内绵,吃起来沙软暄腾,焦香味美,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吃得不光两只手黑乎乎,连脸上鼻子上也全是一片片一道道的黑,就像老戏里的黑李逵。他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在盆里,先把手洗干净,再舀两瓢水洗脸。吃完土豆,洗干净了脸,对着镜子一阵傻笑。
  给父亲煮的稀饭煮好了,周槐林尝都舍不得尝一口。家里山地多,田少,凡是能换成钱的东西,他们自己都不吃,而是背到街上卖成钱,再买成生活必需品回家,所以吃米饭和米煮稀饭只能是逢年过节或者有很尊贵的客人来才吃得上。今天是水田镇上的赶街天,他们村子有一个人在水田中学煮饭,答应过要买他家的洋芋。所以,他今天也是要卖了洋芋才能给父亲买药,如果钱还有剩余就还要买肥料,其他东西就一样都不敢买。
  他到院子里摘了几个新鲜的辣椒放在还有火的灶膛里,噼噼啪啪,一会儿就烧好了,烧好的辣椒用手撕碎放在碗里,再加上一些盐菜和豆豉,再加一点盐就做好了父亲的下饭菜。
  东方开始破晓,在鸟儿欢快的鸣唱中,万物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静谧的大地上,晨风轻拂,晨雾氤氲,青翠欲滴的花草上密布着晶莹剔透的小露珠,清新的空气凉爽宜人。在东方天际,先是露出鱼肚白,慢慢呈现出一抹红晕,转而鲜红,继而火红,那丝丝缕缕的霞光,放射着万丈光芒,如花团锦簇,似烈焰燃烧,五彩云锦,漫溢天空。
  新的一天开始了。
  收拾好洋芋,天已经大亮了。父亲开始吃稀饭,叫周槐林一起吃,他推说已经吃过了。他背上满满一大背篼洋芋,上面再搭上一麻布口袋,出发了。
  从老鸦沟到水田街上基本上是爬坡,要走10多公里的山路才走到公路上,公路上每天都有班车经过,车费要两元钱。因为是乡政府所在地,所以什么机构都集中在水田,他們办什么事情都要上水田才能办得到。周槐林从来没有坐过班车,两元钱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很大一笔开支。
  今天,他照例背着100多斤洋芋顶着炎炎烈日,用双腿丈量着10多公里的山路。太阳照在身上火辣辣的,上街的人们穿着薄薄而且漂亮的衣服,有的戴着太阳帽、有的打着遮阳伞,躲避着太阳的直射。可植物没有了人们的顾虑和怕情,它们喜欢阳光,一生都在与同伴争夺阳光。如路边的杉木、柳树、柏香、栗树等树上的树叶,种植的南瓜、丝瓜爬出一条昂扬向上的秧子长满的叶子,田地的玉米、小麦、豆子,它们都裸着刚刚被露水浸透过的身子,像刚洗浴的人们,瓦亮瓦亮地接受太阳的直射。阳光很耀眼。为了防止背篼磨破肩膀,他必须在穿好的衣服外面再罩上一件厚厚的并且补过补丁的外衣。天气炎热,一活动就出汗,他在路边随便摘了一根小木棍刮脸上和身上一直往外冒的汗水。每刮一下,汗水便小溪样滴落在公路上,瞬间就蒸发掉。夏天的上午,太阳一出来就炎热无比。大片大片的阳光倾泻在灰白的路上,人流、车流不息,让路显得像是一条长河,两岸的行人漠然地走着彼此的路。盛夏的炎热,犹如一个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全然脱落。周槐林走一段路,歇一会儿,走一段路,又歇一会儿。走走停停,10多公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水田。
  烈阳炙烤着大地,连风都是热的,人的思绪随着热风一起飘扬。喧嚣的街道,人流熙熙攘攘,挤在人群中,周槐林显得特别渺小,特别无助。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一阵扑鼻的烧烤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这边,摆满一桌桌香喷喷的小吃;那边,又有许多外地摊贩摆着地摊高声叫卖……又是街道又兼公路的街道两边都是商店,商品琳琅满目,店铺的装点各具特色,间间都被主人装扮得花枝招展,引人注目。橱窗里摆满了诱人的食物,服装店的玻璃柜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让人看了眼花缭乱。他特别羡慕那些住在商店里的居民们,羡慕他们惬意而又富足的生活,虽然并非如此。
  周槐林闷闷地跟着人流机械地前进着,突然被一阵悠扬的口琴声惊醒。循声寻去,只见街头那棵老白果树下,摆地摊卖书的老人悠闲地吹着口琴,膝下一只头号的罐头瓶,泡满浓茶。琴声伴随茶香飘逸,给炙热的正午带来一份清凉。他听不懂是吹什么曲子,也不清楚究竟吹得好不好。虽然老人双手布满老茧,额头写满沧桑,但在周槐林的心目中却觉得老人儒雅至极,宁静而又淡泊。他深深感谢老人悠扬的琴声给他、给匆匆走过的路人带来了一份盛夏的清凉。   周槐林在“迷宫”一样的新街区上穿来绕去,却一时找不到去中学的出路口。啊!这本来不远的路,竟然被他走远了!从小就特别怕赶街的他,迷路啦!问了旁边的人,那个热心的人把他领到了不是走街上的另外一条路,路人告诉他:“顺着往前走,几分钟就到。”
  从中学卖完洋芋出来已经接近中午,他沿着灰白色的街道走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让街道显得有些拥挤。七月的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薄薄的衣服阻挡不了热浪的侵袭。在这苍白的道路上行走,让他的体温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早上吃的洋芋早就消化完了,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直叫。由于先前背洋芋的时候出汗太多,所以,嗓子也干得直冒烟,实在是让人有些受不了。在街上买东西填饱肚子,这样的好事周槐林想都不敢想,他不敢乱花一分钱。不过他想,他可以到街头的凉水井那里美美地喝上一顿凉水,既解渴,又可以洗洗身上。然后再回街上先给父亲买药,再看剩下多少钱,再买肥料。想好了,他就向街头凉水井那儿走去。
  周槐林就这样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着,却不承想自己被一条小哈巴狗盯上了,“汪,汪,汪……”小哈巴狗冲着周槐林大叫。怎么都甩不掉,周槐林跑,小哈巴狗就追,周槐林停下来,它也停下来。简直让人生气,其实他并不害怕这只小小的哈巴狗,随便给它一下,它都肯定吃不消,周槐林只是怕打了狗,这狗的主人会来讹上他。也是奇怪,街上那么多人它都不追,不咬,偏偏对周槐林穷追不舍。哈巴狗的主人不在,它竟然也如此胆大包天。这狗仗了人势还真是什么都不怕,无法无天,那架势就像对待一个恨之入骨的敌人,它敢冲上来咬得周槐林血肉模糊。周槐林默默地忍受着这条狗对他的极端无理。
  它一直不依不饶,一路追着他、声嘶力竭地吓唬着周槐林来到了吃凉水的地方,见他坐下来了,又对着他叫了一会儿,才悻悻跑了。
  有人势可仗的狗,周槐林实在是不敢得罪。但今天这条狗太嚣张了,竟然一直对他紧追不舍,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唉!人啊,狗啊!
  细想起来这狗还真有意思,它在茫茫人海中竟然能识别出人群中哪些是属于弱势群体,哪些人是属于比较强势的,看到弱势的就发狂,看到强势的就害怕,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看到老人小孩还有那些穿得不好的人它总是冲人家乱叫一通,有时候还跃跃欲试要去追人家,咬人家,但是看到身强力壮、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可就不一样了,先是耷拉尾巴(狗耷拉尾巴是害怕的表现),然后东看看西瞧瞧,趁人家没注意它,撒腿冲家的方向拼命跑。它们不但欺软怕硬,同时还狗仗人势。
  水田街上的水井随处可见,深的,浅的,崖边,田角,大大小小不拘一格,但真正清冽、凉透心肺的当数街头这一眼凉水。
  叫凉水井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出水的洞。一年四季水源不断,水质清澈、透明,冬暖夏凉。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涨水还是干旱,那流出来的水都不会变化。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一根很长的木槽把水从洞里接出来,水流比大人的手还要粗。叫凉水井的地方并没有挖水井,只在水流下来的地方挖了一个比水桶还高的坑,有三四米宽,还在水流下来的地方铺了一块两米见方的青石板,青石板被水磨合得已经很光滑,不管做什么都非常方便。
  凉水旁边,常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住水井附近的邻里们几乎天天都要在这儿见面。男人挑水,女人洗衣,家长里短,海北天南,这里始终洋溢着欢声笑语,聊聊家长里短,也是个乐子。有时,街上的大妈、大婶,也就坐在井臺一边用搓板洗衣服,边洗边聊,也很自得;有时男人们在井台边,冲个冷水澡,就洗去了一天的疲惫。冬天这里流出来的水是热乎乎的,用井水直接洗脸,温热滑腻。腊月里,用井水洗衣裳,洗菜,一点也不会感到手凉。
  周槐林蹲在青石板上,湿润的周边一阵凉意袭来,闷霍霍的头脑顿时变得格外清新,心情突然轻松开朗,十分舒服。
  他洗干净手顺手捧起一大捧凉水咕嘟咕嘟灌下,甜丝丝的一口清凉,把他干燥的嘴唇滋润,凉水继续往下走,把他焦渴的心灵全部渗透。此刻,周槐林在享受着天下第一的一种无比清爽、恬静的快乐。
  喝饱了水,周槐林脱掉上衣,把身子伸进不断流淌的水流里。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在冷水的刺激下,身体的温度向凉水的温度靠近。一个滚烫的身躯很快便冷却下来。每一寸肌肤都渗透着凉意,清洗爽透的肌肤让人的心灵也纯洁起来。在这样的滋润里,从头到背,让水,轻灵清凉的水,漫过肩膀,顺着上身的每一处肌肤舒畅地流淌。水柱刺激脊梁的感觉让人惬意,他似乎感觉到有一束清凉正在注入身体,他体会到了一种能量加入的快感。
  炎夏午后,周槐林慵懒得昏昏欲睡,四周很安静,连爱闹的虫儿鸟儿都打瞌睡了,四周是疲倦的。
  他坐在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一个小竹凳上,开始观看起周边的环境来。空中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风,头顶上一轮烈日,所有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站在那里。
  白花花的太阳炙烤着,整个大地就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远处,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吐出长长的红舌头,牛的鼻孔也张得特别大。水井坎上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苞谷地,苞谷地里的土块被晒得滚烫滚烫的,几只黑褐色的大肚蟋蟀,安着弹簧似的蹦来蹦去。
  这时,知了好像刚刚睡醒,“知了知了”地叫了起来……
  突然,周槐林被一阵奇怪的叫声惊醒,那声音好像猫叫,但仔细听又不像。隐隐约约,声音就来自水井坎上苞谷地里。他循着声音寻找,锋利的苞谷叶刺在他的脖子上、脸上,像刀割似的,刚刚干了的汗水又湿透了全身。在苞谷地的草丛里,他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用一床红颜色的大花童毯包裹着的婴儿,小家伙皮肤灰红,满脸皱纹,瘪着嘴在哭。他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把孩子抱了起来。他冲着怀里的婴儿笑了笑,没想到那婴儿忽然牵动着嘴角,一下咧开,呵,那样子分明也在对着他笑,他的鼻子酸起来。他不知道,原来,小小婴儿的笑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只因为,这小小婴儿,因着那笑,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美好起来。
  孩子似乎和他真的很有缘,在他怀中居然不哭了,很快就安然睡着了。他不想解开看怀里的婴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都会当宝贝。   周槐林欣喜若狂。他如同梦游一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往家急赶,什么都顾不了,什么都不买了。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亲孩子那毛茸茸、红通通的小脸蛋儿。他多么希望让父亲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快点知道:他有孩子了!
  怀里的婴儿小手动了几下,又睡着了。他看着熟睡的孩子,幸福地计划着如何带好小婴儿的事情。以后这孩子就该是他们家中最重要的成员了。
  第四章
  周槐林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整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一路上穿过了好几个村庄和许多田野,一丝风也没有,满脸满身的汗。走到途中才惊觉自己脱下来放在吃凉水那里的外衣忘了拿。“算了,不拿了,不能耽误时间。”他自己在心里说。虽然还是有些舍不得,那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只有出门才穿的。见了熟人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就急急赶路。
  等他远远看到自家房子,更远远看到父亲就在老屋门槛上枯坐着在打瞌睡。也不知这一坐究竟坐了几个小时,父亲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岁月的雕塑。时间在他面前放慢脚步,肃静地蹑足而行。如同那风中翕合的院门,没人能看见他翕合的眼睛里,走出走进着什么。
  周槐林有些热泪盈眶了,他怕吵醒父亲,蹑手蹑脚走进了院子。
  阳光大朵大朵地趴在院子半掩的门缝上,向院子里探视着。院落安静,青石板地上的青苔若隐若现,看不见家禽,甚至它们的痕迹。风不会停留,总会翻过低矮的围墙走进院子里,调皮地卷起满地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时,靠着院门枯坐的父亲微微睁开眼,粗粗地看了周槐林一眼,然后又合上眼皮,沉浸在自己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把背篼一放下,周槐林忍不住兴奋地喊上了:“爹,我捡了个娃儿!”
  “你说啥子啊?快让我看!”父亲一听,吓了一大跳,跌跌撞撞地喊叫着跑了过来。
  “哪里来的?”父亲接着问。
  他向父亲说:“捡的!在水田,凉水井边捡的!”
  父亲一边拱手作揖,一边说:“好得很!好得很!菩萨老爷,观世音菩萨,你们终于显灵了!”
  周槐林把婴儿放在床上,婴儿抽搐着脸开始哭了。“娃儿饿了!”周槐林激动地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说:“快解开看看,看是个男娃儿还是女娃儿。”还没来得及解开看看是男是女,他们家就被闻讯赶来的亲戚和邻居包围了,不到十分钟,整个小院就被挤得满满的。
  王幺婶的幺儿媳妇小琴,生了孩子刚刚满五个月。她把怀里的儿子塞给了自己的婆婆,然后一把接过周槐林手里的婴儿,掀开自己的衣服,二话不说,就开始给婴儿喂奶。
  孩子真的是饿极了,持续吮吸二十多分钟才松口。新生婴儿刚出生的时候一般是很嗜睡的,这孩子也不例外,肚子吃饱了就安稳地睡着了,浑然不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妇女们纷纷前来帮忙。其他的人全部睁大眼睛紧盯着小琴手中的婴儿,他们迫切想知道婴儿到底是男是女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周槐林和他的父亲。妇女们走上前来,熟练地帮着小琴打开了红颜色的大花童毯包裹着的婴儿……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一下子围拢过来。一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声洪亮的女婴出现在大伙面前。小孩儿的两腿上下蹬着,握紧小拳头,张着小嘴哇哇大哭。包裹孩子的童毯里没有众人期待的生辰八字,也没有孩子的父母给孩子的奶粉钱。不过,孩子出生的时间应该还没有几天,因为她肚脐眼上的脐带都还没有脱落,脐带的地方用纱布和棉花包裹着。孩子的屁股下有一大摊墨绿色的胎屎,胎屎又臭又黏,成群结队的苍蝇围着那团屎飞来飞去,嗡嗡乱窜。这时,有一个人跑到院门外对着整个村子“嗷——嗷——嗷——”一阵高声呼唤,声音刚落,就有几条狗争先恐后地冲进院子。妇女们用手一指有屎的地方:“嗷,狗儿,这里。”几条狗便围着有屎的地方,转眼间那一大摊墨绿色的又臭又黏的胎屎,就被抢得干干净净。屎片上的屎吃完了,就争着用舌头舔小孩屁股上的,一会儿就舔得干干凈净,比用卫生纸揩得还干净,比用卫生纸揩得还柔软。
  卫生打扫干净了,小琴跑回自己的家抱了一大抱婴儿用的东西给他们送过来了。屎片、尿片、衣服什么都有。还把自己儿子吃的奶粉和奶瓶都一起收过来给周槐林喂孩子。因为很有同情心的小琴非常同情周槐林四十四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却终于有了一个女儿。
  突然就捡到了一个女儿,其实这让村里的所有人都为周槐林高兴,但是每个人的心里却又是酸酸的。
  小琴给孩子换上了自己拿过来的衣服和尿片,这小小的婴儿又香甜地继续她的睡眠,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梦中,不知是怎样甜美的光景。又是谁,这么幸运,进入小小的她的梦?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
  看着熟睡的婴儿,众人一眼就都看明白了,刚出生就被狠心的父母送了出来,并且还是个很健康的女婴,只不过是家中因为想生男孩而将她抛弃了,也有可能是私生子。总之像这种将新生儿一出生就抱到街上或者路上丢弃的情况,城市和农村里都是很多见的。众人一边纷纷道喜周槐林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得偿所愿,得一女儿,一边议论声、骂声、谴责声连成一片,都说婴儿的父母禽兽不如。
  在众人的提议下,既然孩子的父母狠心地没有给她留生辰八字,那么,什么时候捡到就算什么时候出生吧。
  因此,农历七月十六日中午12点就成了这个婴儿的出生日期。
  确定了生辰八字,社长和一个已经多年没有教书的民校老师就合计着给婴儿起名。
  把婴儿捡回家的周槐林姓周,婴儿自然也就姓周,因为是在夏天,老天爷发慈悲让四十四岁的周槐林碰上自己命中注定的女儿,所以社长和民校老师就合计着给周槐林的女儿起名周夏慈。
  凑完了热闹,乡亲们纷纷各自跑回家,有的拿米、有的拿蕨根粉、有的拿洋芋粉、有的拿鸡蛋,甚至有的就直接抱来一只鸡。总之家里什么东西最适合婴儿吃就拿什么。小琴还当着所有乡亲们的面承诺,最近这几天她就负责教会周槐林蒸米糊喂孩子,给孩子洗澡,给孩子换尿片,并且还答应周槐林,每天至少给他的女儿喂一次自己的奶。
  夕阳西下,晚霞映照,明艳璀璨。当空中霞光渐渐淡去,夜幕缓缓笼罩,闷热的空气随之消散,阵阵清风送来片片清凉,休闲纳凉的人们,尽享凉爽惬意。此时,深幽静寂的夜空,像深蓝无垠的海洋,广阔而又神秘。空中繁星璀璨,明月高悬,素辉倾泻。大地上的田野、村庄、树木,都披上了朦胧的薄纱,一切静谧又浪漫,安详而美丽。   短短的一天被圆圆的月亮画上了句号。村庄,缕缕炊烟升起,袅袅的,那是村庄的旗帜,是村庄的呼吸。
  周夏慈的名字是社长和民校老师给孩子起好的,但是因为爷爷和爸爸特别疼爱她,在他们的心目中比天上的星星还宝贝,所以周槐林和父亲平时在家里,就叫孩子“星星”。所以“星星”就是周夏慈的小名,稍大一点的时候她的爷爷和爸爸经常亲昵地叫她“星儿”,她爸爸有时戏逗地叫她“星娃子”。总之,对女儿的那份深情和爱意早已融入到这一串平凡而简单的称呼中,可怜天下父亲心!
  转眼之间,星星已长到两岁了,活泼可爱。爷爷治了几年的老咳病早已不治自愈。星星的爸爸又当爹又当娘,却其乐融融,一点也不觉得累。父爱同样是无私而伟大的。
  这孩子一点也不消停,给她洗澡的时候,她总是心急如焚地催爸爸或者爷爷赶紧帮她把衣服脱开,动作稍微迟缓一点,她就完全有可能穿着衣服,蹲在水盆里自己高兴地玩水,把水从盆里浇出来,溅得满地都是。给她抹上肥皂水,有时候不小心进了一点到她的眼睛里,她就哇哇大哭。只要衣服一脱开,她的全身就像莲藕一般一节一节的,粉嫩的皮肤柔柔软软的,而指甲里总是黑黑的满是泥土,每次洗好了想用毛巾给她抹干,她却一点也不乐意,好像是在抗议:“我还没有在水里玩够。”
  每次感冒或者吃多了肚子痛,给她喂小儿安的时候,那简直就是要她的命,死活都不肯喝,每次都是她的爸爸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下去。打针时要爷爷和爸爸两个人一个人抱住她,还要一个人按住脚,针才打得进去。
  星星第一次走出村庄是在六岁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轻快的脚步。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其实当时自己并没有真正地走出村庄。
  第一次走出村庄是因为到大队上的龙洞小学读书。当时,她并不懂得读书是做什么,她认为就是一种新的玩耍,就跟藏貓猫一样好玩。在父亲和爷爷的交涉下,她跟着村子里比她大的孩子们,实际上,他们全部都是受了爷爷和爸爸的嘱托,负责照顾她的。到了学校,她第一次看见了明亮的大教室。其实也并不大,只能容下二十来个人,但教室比起她家的房子来确实大多了。其实也并不亮,只是窗户比她家多,比她家大。她新奇地打量着教室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却又给她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老师拿着根黄色的、很长的尺子指着写在用木头做的黑板上像小蝌蚪一样的东西,老师说是字,就教他们认字、写字。如果有谁不听老师的话或者在下面讲小话,老师就会让他(或她)自己把手掌伸出来给老师打手心。
  “哎,我叫周夏慈,你呢?你叫啥子名字?”在学校里,第一次接触陌生人,她一点也不怯生,主动跟人打招呼。
  村庄里的夏天抖落了春的脂粉气,撕掉裙裾,把成熟的色彩一点一点揉进虫鸣里。池塘上的风绿油油的。荷花上,逗留一串蜻蜓的惊叹。蝴蝶像两片肺叶,呼吸着绿色的清新。
  倒垂的柳丝,总是捋不直午后稠稠的雨声。檐角,打着点滴。花,以诗的节拍落入水中。青蛙坐在荷叶上,唱着小情歌,像老唱片在打滑。新蝉娇羞地躲在榕树背后,不做声。
  夏日里,放学的时候,他们无心欣赏这村庄的美景。他们约上几个村子里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顺着河边的羊肠小径,一路上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地走到村子里的小河边,周边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偶尔一两声鸟鸣。
  站在河堤上,下游的河段有点枯竭消瘦,由于夏季暴雨冲刷,河床深浅不一,最深处有两米,最浅处仅有一脚深,可以车马通行。小河虽然宽约五米,但是河水只有一米宽,其他的面积是洪水开拓的功绩,算不得河水头上。在河的尽头,是一个呈椭圆形,面积五亩大小的水潭,水潭之外,便是河水浇灌的农田。水潭深不足两米,到了仲夏,是孩子们打水仗、游泳扎猛子的理想场所。
  小河的情怀,是自然纯朴的凉爽世界,即使在这骄阳似火的午后,从枝叶间偷窥小河的烈日,也变得温柔起来。只要你走进它,小河便会用它扑面而来的凉爽迎接你。
  这个河坝,夏天发大水的时候,上游的水急速奔流到此,就轰隆隆的义无反顾往下跳,很有气势的一条瀑布,每次远远听到轰然的水声,总会加紧脚步跑过来。小男孩们脱得滑溜溜的,喊叫着顺着瀑布跳进下面的深潭里,兴奋地在水里沉浮。女孩子就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横涉水坝。水深经常都会没了她们的膝盖,整条河的冲击力是很强的,河坝有青苔,很滑,她们又不会游泳,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被瀑布冲到河底去,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那么不怕死。大人们不管是看到男孩还是女孩在河里玩,照例是会责骂的。有一次夏慈和一群孩子走到河坝中间,一个村子里的邻居看到了,就着急地喊他们赶快回家。他们听见了,怕回家挨打,就慌里慌张往河对岸跑。那位邻居被吓坏了,急急忙忙跑回村里叫来了他们各自的大人。大人们一只手拿着棍子,一只手揪着他们的耳朵,抓回家分别挨了打,罚了跪。罚得最重的还不让吃饭。因为爷爷和爸爸舍不得,夏慈是同伴中被罚得最轻的,只是挨了打。
  任凭大人们怎么打、怎么罚,他们通常第二天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玩兴照旧。她的这些小伙伴中,只要有一个先从家里偷跑出来,常常会在一只手里捏着一把被手里的汗水浸透了的湿漉漉的冰糖,只消一颗冰糖就叫他们放松了警惕,忘记了父母再三关照的话,又兴高采烈地跟着来叫他们的同伴一起又不知道野到哪一山去了。不过他们的玩法又换了花样。他们把大人不穿的长筒丝袜,有时候也会直接拿没有穿坏的来撕开,张在一个铁丝围成的圈上,再固定在长长的竹竿上,然后和小朋友们一起,去小镇那头的小树林里去抓“知了”。运气好的话,一个下午通常会抓好多,留下几个中意的,折了翅膀放在瓶子任它叫,其余的就着烧火活烤。一般都等不及,还没有烤透、烤熟,那浓郁的香味就扑鼻而来,他们就忍不住抢了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客气,都捡最大个的先抢,谁也不让着谁。这种没加任何调料佐料的“知了肉”,真的是原汁原味,每每让他们吃了还想吃,最后还是意犹未尽,但也只能用黑了的小手,抹抹嘴,相互对望一下,接着就成了第二天下午,或者是第三天、第四天的继续的约定。   孩提的时候,什么都能引起她的兴趣,空气是甜腻腻的,风是清呼呼的,世界是一个万花筒,一切都有兴趣。
  炊烟升起,暮色中依稀望见炊烟若隐若现的影子,嗅到了浓浓的煮饭、炒菜的香味。這些在村庄里四处奔跑的小顽童们,直到村庄里传来了悠长的呼喊声:回家喽,吃饭喽!这些小顽童们才恋恋不舍地四散开来,各自回家,像散落在村庄里的珍珠。
  与爷爷、爸爸一起围坐在灶台边,灶炉里的火已被熄灭,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在寒冷的冬季,这将是一种温暖。盛上一大碗苞谷饭,端上一碗大白菜,夏慈一样吃得很香。
  在他们家的小院里,喂有一头猪、两头牛。在不上学的时候,爷爷和爸爸就会安排她去下地放牛、割猪草,这是夏慈最喜欢的事情了。她一直向往自由,不喜欢在一片地里做同一件重复的事情,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满山里跑。不同的庄稼就成了他们眼中的风景,他们总会把每天重复的、在大人眼里极其枯燥的事情,别出心裁地玩出新花样。
  每天,吃过早饭,他们就会吆五喝六,背上背篼赶上牛儿,浩浩荡荡向他们的目的地出发了,他们经常到的地方是一个叫“三锅庄”的地方,大人们叫它“三锅庄”,是因为这里有三座呈三角形排列的大山,也不知道这些老祖宗是怎么想出来的,名字起得特别形象,三座山真的看起来像三个立在地上放锅的巨大的锅庄。每座山的那个坡都不是特别的高,也不是特别的陡,每一座山的上面都很开阔,天高云淡,一马平川。
  上得山来,他们是不会急于完成大人交代的事情的。把背篼一放,在牛儿屁股上一拍,牛儿就会自个寻食去了,他们就开始疯上了,大多时候他们就玩老鹰叼小鸡、战营、斗鸡、踢毽子、跳花格、抓石子等等。老鹰叼小鸡就是鸡妈妈护着一群小鸡挑逗老鹰;战营就是双方人马相当,各自为营,分兵出击,追上谁就在那人身上拍一下,那人就算死亡淘汰了,直至占领对方的整个阵地为赢;斗鸡,有单斗、群斗两种,各自用双手或单手把自己的左脚或右脚抱上腰部,单腿跳跃前进攻击对方,直至把对方撞落在地或对方手离脚着地为赢,那是很耗体力讲谋略的一门游戏,体力小身子薄的人是很容易受伤的,手上腿上时时摔得鲜血长流是常有的事,即使有人被撞哭了摔疼了,擦干眼泪又会参与进来的。
  疯得差不多了,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一大半,此时,他们就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开始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务。那时候土地还没有下放到户,地上种植的东西原本就不丰富,再加上每天都会有几拨人在这同一片地上无休止地掠夺,大部分地方都被割得干干净净,所以,打猪草对这些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是最艰巨的一项任务了。小小的背篼在他们幼时的眼里却显得是那么大那么沉,他们寻遍田垄沟渠、山梁水池也很难填满小小的背篼。那时他们就会在自家或别人家的自留地里顺手牵羊割上几把红苕藤,或者油菜、南瓜叶什么的。如果天快黑了,背篼都还割不满,他们就会找来几根柴棍在背篼的中部撑上,下面空空的外面是看不见的,在红苕藤的上面放上先前割的野猪草,看上去就是满满的一背篼了。
  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必须赶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赶回家,因为,大人怕他们在山上碰到野物,都会吩咐孩子早点回家。并且打猪草的孩子们也怕碰到大人在家,他们要赶在大人还没有回家之前,早早就把他们割的猪草背回家,回家以后立马倒掉,和着家里以前割的猪草,赶紧混在一起,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
  喝着老井里的水,咽着红苕稀饭,赤脚踩过缺吃少穿的幼年和童年,夏慈却并不缺营养。她在小村的花园里尽情地吸取造物主给她的养分。在老鸦沟村所有的小女孩中,她是长得最可爱的那一个。连上帝在造物的时候,也忍不住要多爱怜她一点儿。她的皮肤像最纯洁的雪花一样白,头发像最深的夜色一样黑,眼睛比夜空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亮一丁点儿,她小小的嘴唇,就像是挑选了第一朵玫瑰花初放时的颜色,红得让人忍不住想亲她一下。
  在弯弯的月牙儿下,爸爸哼着一支老掉牙的童谣,荡开孩子甜甜的笑靥,驶向梦的港湾。
  她,在爱的沐浴中长大!爸爸,在孩子的笑声中陶醉!
  第五章
  童年的岁月在快乐和忧愁里流逝了,就如甘甜的清泉,捉不住,却让人留恋。站在小河的渡桥,细细观赏它的姿态,分享五彩斑斓的美。天空永远是青蓝的,花儿散发粉粉的馨香,白色的花瓣捉着我们的衣襟,蜻蜓总是意外地来到我们身边,无止境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累了,躺在翠绿的草地上,闻着草土的混合气息,抹一抹汗水,和玩伴相视而笑。
  童年就像一本书,每一页都记录着小时候的喜怒哀乐;童年又像是一杯茶,喝完后,嘴里还流露着甘甜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童年还是一幅画,画里有五彩的生活。一只昆虫,一个玩具,一次冒险,一场争执。微不足道却饱含着我们的快乐、梦想和追求。童年是纯真、难忘的岁月。小时候画在手上的表指针没有动,却带走了我们最好的时光,美丽的时光啊,多么的让人留恋啊。
  对于幸福,上天总是吝啬。
  夏慈十三岁那年,爷爷去世了。
  听见这个消息时,夏慈有些恍惚,想到了几天前去水田卫生院看爷爷。因为夏慈不容易上一次街,所以爸爸就给了她一元钱。护士正要给爷爷输液,只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让爷爷伸出他的左手,然后拿出橡皮条扎紧爷爷的手腕,接着,她用棉花球在爷爷的手背上擦了擦,护士小姐举起输液器,那银光闪闪的针头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了爷爷的手背,那橡皮做的针管里立马就有了半管爷爷的血,女护士把输液管上的开关打开,开始输液,爷爷的血才顺着管子返回了爷爷的身体。
  天快黑时,爸爸让邻居王幺奶把夏慈领回王幺奶家,他自己留下来照顾爷爷。夏慈说:“爷爷,快点好,回家去我买好吃的给你吃,我有钱!”说着还把手里爸爸给她的一元钱向爷爷晃了晃,爷爷眼角浑浊,看着纸币,似乎对夏慈说的不太感兴趣。爷爷被白色的被子裹着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夏慈个子矮,看不到爷爷什么表情。没承想,这竟然成了生离死别。
  爷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爷爷的脸颊深深地陷下去,夏慈望着疼爱她的爷爷,可是爷爷始终闭着眼睛不看夏慈一眼,她不知道什么是安详,但她觉得那身体,有着熟悉的感情,熟悉到夏慈一点也不悲伤,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   阴阳先生陪着蹒跚的爸爸在山上找了几个小时,终于找了一个比较适合土葬爷爷的地方。爸爸认为那块地不如意的地方,就是雨水积得多了点。于是爸爸就用青石板把爷爷的坟墓的地基全部填平,还给爷爷立了一塊方碑,这样处理过后,埋葬爷爷的地方也就不再潮湿了。
  从那以后,爸爸明显老了……
  是的,爸爸老了,满是岁月的沧桑!
  爷爷走了,夏慈很不习惯,夏慈从小就和爷爷睡在一起,爷爷非常心疼她这个小孙女,每天睡觉之前都要夏慈说很多话,她也喜欢给爷爷抠背、捶腿、打洗脚水,听爷爷唠叨。之前她一直认为爷爷是和她最亲近的人。爷爷经常和她讲很多话,讲从前他是怎样怎样的,还讲以后你要怎样怎样。尽管她听不明白,但她却打心眼里喜欢听爷爷漫无边际的唠叨。
  爷爷还喜欢跟夏慈掰手腕,还会咿咿呀呀地唱一些老掉牙的山歌给夏慈听,惹得夏慈哈哈大笑。每次夏慈耍脾气的时候,爷爷总是喊:“星娃子哟。”爷爷不识字,看见夏慈写字的时候,他会用一个打烂的,但是圆圆的碗底还没有被打坏的粗碗碗底帮夏慈磨好墨。经常爷孙俩都会弄得一手墨汁,爷爷却乐呵呵的。爷爷还喜欢在墙壁上量夏慈的身高,她的成长,就是墙壁上一道道用煤灰画的画痕。如今,屋子暗暗的,斜阳低低地照到爷爷睡的床上,仿佛看见爷爷还坐在床上,依旧手打着拍子哼山歌。
  在夏慈有限的经历和记忆中,爷爷有两大爱好:一是抽烟,二是放牛。
  每天爷爷只要从外面一回家,什么都不做,就叫夏慈给他搬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爷爷就坐在那椅子上,卷起一支旱烟(夏慈从来没有见过爷爷抽卷烟厂卷的那种香烟),从容悠然地抽着,抽完烟之后才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由于爷爷年纪大了,所以,爸爸交给爷爷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牛。他们家有一头耕牛,爷爷就承担了这项重任,因为夏慈还不能挡力,爸爸有更重要的农活要干,根本没有时间放牛。爷爷要上山放牛之前一定要先卷上一支烟,美美地抽够了。即使在大忙季节,爷爷清晨起床后,也要坐在院子里抽完一支烟,然后才去把牛牵到山坡上、小溪边。当牛啃着青青的嫩草时,爷爷又从袋里摸出一支旱烟,悠然地点燃,坐在草坪上,慢慢地抽着。牛吃饱了也坐在了草坪上。他们一生也就只做着同一件事——劳动。这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和牛的一辈子。此时此刻人和牛都坐在草坪上打瞌睡,或许他们在想他们一生中共割过几茬麦子和犁过几块地。但是现在他们都老了,腿走不动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你老了,不劳动了庄稼照样还是有人种有人收,地还是有牛犁。只是现在人和牛都老了,都没年轻时那么威风了。曾经的倔强在岁月里变得服帖,他们承认了命运。
  只要爷爷一出去放牛,夏慈便站在院门前欣赏这幅很美很美的图画,放眼望去:两座小山之间有一片开阔、碧绿的田野,田野中间有一条弯弯的小溪,溪边杨柳依依,芳草萋萋,一头牛恬然自若地吻着那青青的小草,一位老汉坐在草坪上,衔着一支烟。这位老汉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打瞌睡。
  爷爷,夏慈曾无数次地在想,假如爷爷还在,假如爷爷还在!那她就可以不用看着别的小孩子与爷爷玩闹,而她却只能牵着爸爸的手;假如爷爷还在,当自己犯错误时爸爸打她,爷爷就会偏袒她,和爸爸理论;爷爷,假如你还在,夏慈知道,这世界上就会多一个人爱她。从前,爷爷对她的所有的爱如今都没有了,只有爸爸孤零零的一个人爱她。
  爷爷,此刻,星星布满夜空,墨蓝渲染了皎洁的月,你在天堂快乐吗?爷爷!
  虽然夏慈知道爷爷已经不在了,可是夏慈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这种思念,一直都在,爷爷的味道,从不曾离开。
  夏慈就这样安静了很久很久,好几天不爱说话,不想吃饭,也不想出门,整个人变得懒懒的。
  夏慈就这样病了。
  此时的夏天,还不浓,浅浅淡淡的,阳光温馨如故。虽然还是早上,但从天空里直直地倾泻下来的阳光,穿过石榴树叶缝隙,抖落下许多斑驳的影,一孔一孔的,让风吹动着,跳越过夏慈房间的窗户,指指点点在夏慈懒洋洋的脸上,让她刚刚醒来的睡眼似乎又惺忪起来。
  她吃力地挪过房间里的一张躺椅,眯着眼睛,朝着浅浅的早晨的太阳躺上去,和煦的阳光和新鲜的微风,在她身体上,体温里,缓缓地推动,轻轻地揉搓,让她的思想在这个浅浅的夏天的早晨中飞翔起来。
  自己和爷爷住的东窗前那一株石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栽的。那株石榴已经赶着趟儿慢慢绽开了红蕾,一星星一点点,像一颗颗鲜红的宝石镶嵌在翠绿的绿叶丛中,格外耀眼夺目。这株石榴是当地少见的那种双瓣花品种,花色艳丽,层层叠叠,等到那花朵儿全部开放的时候,满树云霞,一片火红。石榴树的花期很长,一茬接着一茬儿直开过整个夏天,给这座僻静的旧宅院增添了不少的生机。
  夏慈想起了,每到夏夜之时,这院子便成为他们晚间纳凉的唯一的去处。铺一张草席在院子里,躺在上边数星星,听爷爷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这故事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但夏慈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听。乡村的夏夜,总是那样安详而宁静。在这院子里,不知道听大人们讲过多少个美丽的传说,留下孩子们多少个童年的梦……
  “唧唧唧!”“喳喳喳!”
  “唧唧唧!”“喳喳喳!”
  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惊醒了夏慈,循声望去,两只体形较大的燕子站在墙上和两只站在石榴树上的体形较小的麻雀正在吵架。“唧唧唧!”“喳喳喳!”越吵越激烈,越吵越冲动。最后其中有一只燕子和其中一只麻雀竟打了起来。有好几次燕子离小麻雀已经很近很近,并且开始用喙啄小麻雀。小麻雀则惊恐地鸣叫着,羽毛凌乱。被啄下的羽毛在空中乱飞。不知是由于慌不择路,还是求生心切,小麻雀突然向夏慈飞来。燕子退却了,飞走了,小麻雀则死里逃生,羽毛凌乱地在院子里的地上大模大样地来回走动,夏慈看见剩下的两只麻雀在一起一会儿亲亲嘴,一会儿又互相给对方梳梳羽毛。
  夏慈从躺椅上站起来,蹲下身子去,故意盯着它们看,它们竟然侧着身子,歪着小脑袋,灵活顽皮地看着夏慈,嘴里还发出欢快的、唧唧喳喳的叫声,好像是在跟夏慈说:“谢谢你!”夏慈看见它们蹦蹦跳跳地待在自己的面前,唧唧喳喳地冲她叫,像是看见熟人打招呼一般,惊喜不已,她刚想靠近抚摸它,它们又嗖一下飞走了,夏慈若有所悟,去屋里抓了一把谷子,撒在院子里。   两只麻雀高兴地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开始接近谷子。这时,顽皮的夏慈一个石子丢了过去。两只惊弓之鸟惊慌飞走,乱作一团。待各自飞了四五米,又一下子齐刷刷地飞出了院子。
  本以为被惊吓过的麻雀再也不会回来了。谁知出乎夏慈的意料,他们竟然又飞回来了。有一只的嘴里还叼着两只小虫子,嘴里没有叼虫子的那只麻雀继续飞回有谷子的地方,而另一只嘴里还叼着两只小虫子的麻雀却径直飞到了房梁上的燕子窝上。夏慈看见燕子窝口有五个脑袋往外伸长的雏鸟,头比身子还大,拼命地张着那镶着两条嫩黄色边的大嘴,嘴比头还要大,等着麻雀叼着虫子来喂它们。
  夏慈奇怪了,这麻雀是不是刚刚被燕子打昏了头,误把燕子窝错当成了自己的家。再一看,在地上吃谷子的那一只麻雀胆子似乎也稍大了些,跳来跳去的也有了节奏。黑灰色的小脑袋似乎是在寻觅什么,快速地左右摆几下之后,向前跳几步,在用嘴巴快速地点点地,然后倏地一下,也飞上屋梁,然后将紧紧含在嘴里的谷子放进了一只雏鸟的嘴里。后来,两只麻雀就都没有再飞下来了,而是站在燕子窝的洞口,慈爱地看着五个小家伙。
  夏慈突然想起了刚刚燕子和麻雀的争端,原来是麻雀占了燕子的家。
  燕子要壘一个窝真的很不容易。燕子的巢穴,是所有鸟类动物中最漂亮、最结实的。一根根细草,被一点点泥巴糊得结实牢固,巢穴半圆形。直到冬天来了燕子才恋恋不舍,到南方越冬。
  从夏慈记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们家的老屋已很有些破败。房上的屋梁因为是很长久地被烟熏火燎,所以透着漆黑的光泽。两扇旧式的门窗,油漆早已剥落净尽,土坯垒起的墙壁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痕。正厅的屋梁上有一个燕子窝,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那一双燕子就会从南方飞过来,飞进飞出忙个不停地衔泥垒窝。一天一天,往返穿梭于麦田的沟渠,河流的岸边,衔起一口口细细黏黏的泥土,飞到她家正厅的屋梁上,将含在嘴里的泥土用口中的唾液浸透,然后将它轻轻吐出,用嘴使劲儿把泥土粘在墙上,就像建筑工人砌砖一样,一趟趟,一口口,日复一日,经过数十个昼夜的辛苦劳动,小燕子终于用血和汗水,建成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半圆形爱巢。这爱巢是血和汗水筑成的,是用智慧和勤劳换来的。
  那燕子窝原本是一直存在着的,大概它们是嫌那原来的窝有些破旧了,所以要衔来新泥加以补修吧。难怪杜甫在诗里说“燕子衔泥两度新”呢。夏慈不知道这燕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只听大人们说是从南方飞过来的,秋天来了,便要飞回南方去。燕子是记家的,是谁家的燕子就还会飞到谁家去。
  也不知道这一对燕子夫妇已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养育了多少后代,哪知道它们费尽千辛万苦,不远万里从遥远的北方飞回到它们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却被麻雀抢占去了,并且还在燕子的家里养育了它们自己的后代。燕子夫妇的心该有多痛,怪不得会打起来。
  以前爷爷说过,燕子是吉祥的象征,谁家没有个燕窝,就说这家人气不旺,谁家有一窝燕子,第二年燕子不来了,就会怀疑有什么不好的兆头。燕子爱干净,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天空中飞翔,扑食飞蛾小虫。燕子扑食的飞蛾大都是害庄稼的害虫,因而受到人们的喜爱和欢迎。
  据说杜鹃鸟也不会自己孵化幼鸟,杜鹃的雌鸟在受精后,等到要下蛋了,它就找到一个已经有鸟蛋的巢,弄掉里面一只蛋,然后生一只蛋放进去。由于杜鹃的蛋孵化期较短,所以别的小鸟还是蛋,小杜鹃鸟就已经孵化出来了。
  杜鹃幼鸟生长快,出壳后,它还要将窝里还没有变成小鸟的鸟蛋一只只推出窝外,窝里面最后只剩下它自己一只鸟。杜鹃鸟非但不会孵小鸟,做窝的本领同样没有。它们只会交配,不会做鸟巢,更不会哺育幼鸟。但是,世世代代的杜鹃能够在弱肉强食的鸟类世界中生存繁殖下来,这种委托孵鸟的本领可谓是一绝。
  麻雀也算是很悲戚的鸟类了,形体萎缩,歌喉也不婉转。叫声不如喜鹊夜莺好听,既不能学鸽子送信,又不能学翠鸟捕鱼,也不能像鹦鹉一样学舌说话,更是没有老鹰的凶横强势。也更不像燕子:“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活泼机灵的小燕子。”大自然多么完美的造物! 可以说在自然界麻雀的存在是没有多大优势的,但在弱肉强食的大自然里还能存活至今,真是该有莫大的庆幸!
  今天这两只小小的麻雀虽然从外表看它小巧玲珑,可它的胆量却不小啊!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原来正是那对麻雀,缩着脖子,翅膀靠着翅膀,尾巴并在一处,它们居然睡着了,夏慈为这种祥和感到十分温馨。初有些不解,一看燕子窝里那五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便明白了,原来它们是怕挤在一起热着孩子,把窝让给了小麻雀们。夏慈的心当时一阵很奇怪地痛了起来。
  从小夏慈就知道,自己是爸爸捡来的孩子。小时候,邻居们就常逗她:“你是你爸从水田街上捡回来的,捡来的时候是用红色的大花童毯包着的……”但是家里爷爷和爸爸却从来没有提及关于她小时候捡来的事,大花童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
  懂点事后夏慈开始变得多愁善感,不爱说,也不爱笑了。爷爷死后这一段时间,她甚至完全地封闭了自己,脑海里也总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想法产生。极少说话,夏慈学会了用沉默掩盖一切,
  有些伤痕,划在手上,愈合后就成了往事。有些伤痕,划在心上,哪怕划得很轻,也会留驻于心。生命中,似乎总有一种承受不住的痛。有些遗憾,注定了要背负一辈子。生命中,总有一些精美的情感瓷器在我们身边跌碎,然而那裂痕却留在了岁暮回首时的刹那……
  今天,这一幕深深触动了夏慈的心弦,她会心一笑,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细细聆听,这个世界如此美好,这里的生活如此多彩,麻雀能为了生存无所畏惧,我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能为了生活勇往直前?
  她昂头看着天空,一切都雨过天晴,她该微笑着融入这座村庄,她该微笑着融入这里的生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奇迹在等待着她。
  爸爸上山锄完玉米地回家了。   “爸爸,星儿想吃南瓜煮稀饭,南瓜煮稀饭可香了,前几天我在隔壁王幺奶家吃过。”这是爷爷死后这几天来夏慈对爸爸说的第一句话。
  爸爸此时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搂着夏慈抚摸着她的小脸说:“爸爸马上想办法,一会儿就给星儿煮南瓜稀饭,好不好?”
  “星儿,我们家的南瓜还没有结,你一个人在家等等我,我出去看看,谁家的结了,我去借一个回来吧。”爸爸边揩眼泪边说。
  “嗯,爸爸,我乖乖地在家里等着你,你快点回来,我想吃了。”
  “嗯,我走了。”爸爸开门出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乌云像一件厚棉被似的,将它团团围住。阳光透过缝隙直射下来,像一把把金色的利剑直入大地,云也借着太阳的光变成了玫瑰色。
  周槐林挨家挨户走了好几家都没有借到南瓜。
  “三哥,你家的南瓜结了没有?”周槐林来到了社长家。他知道这南瓜大部分都还没有结,除非种得特别早,所以没有底气地问。
  “结了啊。你要做啥子?”社长问。
  “哦。三哥,我想跟你借一个南瓜,过几天,我家的结了就还给你。”周槐林很难为情地回答了社长。
  “哎呀!明天我要请村长吃饭,我特意留的。”社长也无可奈何地说道。
  “哦!”周槐林哦了一声没说啥转身走了,可是没走几步路社长又将他叫回来了。
  “哎!你究竟有啥子事嘛?你借南瓜做啥子?”性急的社长急火火地问道。
  “三哥,是这样的,我家的那个丫头自从她爷爷死了以后就病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今天她突然想吃南瓜煮稀饭,我家的南瓜还没有结,我也走了好几家了,他们的也是都还没有结,只有你家才有。”说着说着周槐林眼里就泛着泪花,一串晶莹的露珠在脸庞划过。
  “哎!你早说嘛。”社长没再说啥,跑到地里把准备请客的南瓜摘给了周槐林。
  “拿去吧!快回去煮。”
  周槐林高兴地接过南瓜说道:“三哥,感谢!感谢!过几天我栽的结了我就还给你。”
  “还什么呀,你要还我的话,我就不给你了。快去吧!快去吧!”社长摆摆手说。
  周槐林千恩万谢后,一路小跑就回家了。回家后,他看见夏慈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待着她的南瓜。他也顾不上夏慈了,赶快到灶房把火点燃,烧上水,把南瓜清洗干净,切成片,等水一开,就放在锅里。南瓜煮开后,再把米放进去。他们的米不用淘,是自己田里的谷子,自己用自家的碓自己舂的。
  “星儿,你看南瓜稀饭,爸爸给你煮好了。”周槐林抱过夏慈说。
  周槐林急忙一勺一勺地用嘴吹冷,送到夏慈的小嘴里。不一会儿,锅就见了底。
  说来也奇怪,吃完了几碗稀饭,那场病很快就奇迹般地好了,夏慈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
  第六章
  从前,这是个令人揪心的话题,它以有形的姿态重现在我们记忆的脑海,又像透明的风一般驻扎在无情的流年里,悄悄地把我们的今天变成了昨天,将如今的时光化成了一道泛黄的微光,渐渐地消亡于漫漫风尘里,而我还有多少的来不及,促成了话下想起的泪滴。
  七月,在绿树红花、蝉鸣鸟吟中迎来了一个盛情的仲夏。天空在流云的虚无缥缈中尽情展现神情的变化,仰首凝眸处,云朵沉淀了心事,思绪翻腾,云层重重叠叠,层层积压,天空伸长了敏感的触角,让风打探盛夏的消息。云朵经历了无数次心痛的挣扎,在风的招摇过市下,终于忍不住让天空在这一刻,落下了纠结在心中多日的、心痛的泪花。
  乌云提前带来了夜的黑暗,人们也早早想到避雨的地方,也算是一个暂时的归宿吧!慢慢地人们也在乌云巨大的影响下默默地承认了夜已来临。雨在久违了之后洋洋洒洒地来了,有的人们还在雨中奔跑。站在屋内,隔着窗户看雨中奔跑的人们,心里会觉得宽慰,甚而有些莫名的欣喜。却不是因为看着别人在雨里淋雨而高兴,而是为自己没有被雨淋湿而欣喜。看着窗外远处的雨幕里,事物模糊难辨。但却不会觉得让人透不过气,在大雨淋漓里,畅快的雨水会让人觉得舒心,觉得痛快。那大雨似乎也把人们心里的怨气一并宣泄了。所以雨后人们走在路上感觉很清爽,因为它正符合了人们此时的心境。
  夜雨不停,滴滴雨声,那感觉是那么静。心静自然凉,一丝清凉的慰藉,却唤起了一份家的温馨。
  昏黄的灯光,摇曳的小屋,此刻却无比温馨,无比浪漫。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这简陋的谷草盖的小屋,也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屋外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嘀嗒……嘀嗒……它好像在为屋外风雨歌唱而敲打着节奏,伴着夏慈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不知什么时分,沉睡中的夏慈被惊醒了。惊醒她的也许不是什么声响,仅是一种氛围,一种怪异的氛围。空寂的屋子、压抑的屋顶、幽暗的光线,不同以往的危机四伏。屋内隐约有一股肃杀之气,挥之不去。
  屋里涨水了,漫过了她睡的床。
  她想站起来,跑到外面去,离开这个危险四伏的小屋。
  瞬间,乌云遮住了太陽,天昏地暗,狂风呜呜地叫啸着,猛烈地掀翻她住的小屋。
  狂风夹着大雨无情地撕扯和袭击着她,冰一样的寒冷一阵阵侵占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战栗着闭紧双眼,牢牢地抓死那飘飘摇摇的木床。
  又是一阵狂风,吹翻了飘摇的木床。
  她惊叫着,只身在茫茫无垠的,淹没了她的小屋里挣扎……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夏慈却分明地感觉危险在向她一步一步逼近。她提心吊胆地摸着黑一步步地往外摸,想跑又跑不动,想喊也喊不出,手心里出着汗,她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在心里暗暗叮嘱自己说:“不要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可就在这时,从黑黢黢的屋子里窜出了几个坏人,他们举着刀,一路向她砍杀而来。她拼命地想逃跑,可是自己的脚却仿佛有千斤重,总是不听使唤。她自己非常明白,一切都完了。
  她在梦呓的惊叫声里,被爸爸轻轻地推着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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