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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救
张文捷患了肺癌,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虽然经过了几次化疗,但是效果不明显。
他准备死马当作活马医,试一下时光机——时光机从没有进行过人体试验,据说是因为一些伦理问题还没有解决。
但对无生命物体和一些动物的实验,基本上确认了其功能的完备性。
他轻手轻脚地钻进柜子里,躺好,慢慢盖上褐色的顶盖,他感觉像是躺在棺材里。
传输只能向着未来单向进行。理论上已经证明,去往过去的时间旅行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在,系统已经开始运转,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两千年后,应该已经可以治愈癌症了吧。他想,时间足够了,说不定那时候人类已经实现永生了。
柜子旁边的屏幕上,“2000”的字样开始闪烁了起来。然后,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一切又归于宁静。
风呼呼地吹,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张文捷犹豫着睁开了双眼。
身下是柔软的泥土,赤红色,有点黏湿。野草丛生,几朵黄色的小花正在风中摇曳。在视野的前方,一座石桥横跨在一条近乎干涸的小河上。露出的河床上,一道道裂纹像敞开的大嘴,呵呵地笑着。
张文捷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眯着眼打量这一切。
似乎有哪里不对?直觉告诉他。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望向四周。
不远处,有一个牛奶盒,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印着生产日期:2013.12.15。
眼前一黑,他差点晕了过去。 43年前,竟然回到了43年前!为什么?机器出问题了吗?
他茫然地走着。四周的环境逐渐唤醒了他的记忆。
早该想到了:那个小河边,自己小时候不是经常去那里钓虾吗?小河就在学校的后门,门口一棵黄葛树粗壮茂密。
虬曲的枝干上,长着一个个褐色的树瘤,鼓鼓的,硬硬的,有种微妙的奇异感。
一只蚂蚁在树干上缓缓爬过。
他盯着这只蚂蚁,看它探头探脑地行进——它竟是倒着爬的!
時间的流向翻转了!张文捷终于醒悟到这一点。
他狠狠地踢了路旁的灌木丛一脚,喘着粗气,像一头绝望的狼。他在小镇的边上,远远地望着那个具有民国风情的老旧钟楼,看着指针一点点地逆向而行,茫然不知所措。
几个村民倒退着经过他身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连忙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面露苦笑。
他突然反应过来:在别人的角度看来,自己也是在倒退着走路。
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列与自己运行方向相反的火车,从身旁呼啸而过。自己成了这世上的异物。
“咕……”胃壁收缩,挤压着其中的流质和气泡。他饿了。
他本能地抬起脚,向着镇里走去。前面有一个杂货铺,不管怎样,得去找点吃的。偶尔看到有人经过,他就立刻停下脚步,站在一旁。
渐渐地,他终于从这交错的时间缝隙中,发现了某种令他感到些许安慰的事情:那些惊讶地看着他的目光,在他停下脚步后,很快就消失了,像是从来没看到他似的。
这正是时间流向导致的,他很快明白过来。人们之所以很快就忽视了他的异常行为,是因为在他的时间观中,别人的时间流是逆向的。不管他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人们看到之后,都会很快忘记。
人永远不会记得未来发生的事情。
逆向的时间就像一个万能的复原工具。
他蹲下,折断一根野草,然后看着它慢慢地直立起来,断开的叶片和根茎准确地凑到一起,伤口蠕动着,渗出的淡绿色汁液重新流回到细胞中——仿佛挑衅一般,一棵完好无损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地摇曳着。
他再次折断这根草茎,并且把它紧紧握在手里。 一分钟后,他松开手,断草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次,它没有能够再次复活。
他赢了。在与时间流的拔河中,他改变了历史——虽然只是一棵小草。
他大步地向前走着,再也不是刚才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了。既然很快就会被人们忘却,那么他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走到杂货店里,从货架上拿出一块面包,然后,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他像一个隐形人。
放手之后,这个面包会不会自动飞回货架上去呢?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这样想着。这时,一声声悠远的钟声传来。那是小镇的钟楼在报时。他停下脚步,静静数着鸣声的个数。
二、陌生的世界
中午12点。
抬头看天,没有见到太阳。奇怪的是天上也没有密集的云层——事实上,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干净得有点过分。突然,他想到一种可能性,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冒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情绪。
太阳光也逆时间倒流了!
在他的时间观下,太阳光应该正在从地球上,从黑暗的太阳系外层空间中,向着太阳汇聚而去。站在地球上,他的眼睛无法接收到直接从太阳上发射而来的光线——自然就看不见太阳了。
不仅是太阳,在这逆时间流的世界中,蜡烛、电灯、篝火,所有光源发出的光,他全都看不见。
他突然觉得一阵恐惧,一种超脱于生死的恐惧。 狠狠咬下一口面包,咀嚼几下,囫囵着吞了下去。肚子里传来的饱胀感,让他稍微安下心来。
这下你回不到货架上去了吧,他暗暗想。
还好,漫反射的光线仍然看得见。他微微一笑。
当然,光路的方向变了:在正常的世界,光线照射到物体上,然后向四面八方散开,进入人们的眼睛;而在他的世界里,从四面八方的光线汇聚到物体上,然后反射回光线的来源处——在这条路径上,光线进入了他的眼睛。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起头来,顺着黄泥小路,望向田野的尽头——那里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个陌生的世界。
后悔了吗?他问自己。不后悔,只是有点不甘心。 事情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控制。自己去的应该是两千年后啊! 风似乎变小了一点。
等张文捷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流速的变化已经很明显了。
刚开始的时候,周围人的动作在他看来,有如快转倒带的胶片。但是现在,这些动作已经变得越来越慢,渐渐地接近了正常的节奏。可是,自己的动作却变得愈加缓慢与沉重。
身上像是绑了几十斤的沙袋,做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开始变得艰难起来,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这样下去,不用多久,自己就会完全动弹不得了吧。
自己的时间流在变慢。他突然醒悟到这一点。
时间流的变慢,导致他身体反应也变得迟缓:胃肠的蠕动,体液的流动,各种离子在细胞膜间的穿梭,全都慢了。
也许是因为大脑神经元传递速度减慢的程度不如其他生理反应那么明显,于是,他的行动能力逐渐和思维速度脱节了,就像一个最先进的光脑,安装在一个老旧的铁壳机器人里。
将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他明白了一切——从时间旅行的一开始,自己就犯了一个大错。
可是,这样的错误,事先又有谁能想得到呢?他觉得自己对时间的图景已经完全崩塌了。
现在,还有什么挽回的机会吗?
他拖着沉重的躯壳艰难地前行,尽量避免碰到其他东西。自己的时间流变慢的原因,应该就是与此间物体的互动造成的吧。
拔一株小草,强行改变其历史轨迹;带走一块面包,吃到自己的肚子里;呼吸流动的空气,让氧气与血管中的血红蛋白结合——越来越多的逆流物融入到自己的时间流之中。这就像两列并排着相对滑行的列车,从一辆车上不断地扔东西到另一辆车上,结果就是,后者的速度会逐渐地降低。
动量守恒,就是这么简单。
天色渐暗。一整个白天过去,黎明就要来临了。
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仿佛在泥淖里挣扎。他的脑中闪过自己最后的结局:在自己的时间流停止了之后,身体将完全动弹不得,意识会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因为时间是运动的量度,时间的停止,也就是运动的终结。就像照片,一切停止在快门闪过的那一刻。
而与此同时,他与外界的互动也将大幅减小。
他不再呼吸外界的空气,不再进食,不再行走。这使得外面世界对他的时间流交换也大大地减弱。如同一个沉在小溪底部的鹅卵石,水流潺潺而过,他却只能陷在泥沙和水草之中, 化身为一块石雕。
打了个冷战,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儿时老家的后门处。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时间逆流到了清晨,现在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还在做着这一晚最后的美梦吧。
这时候,在晨光照耀下,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从狭窄的街道一端倒退着走了过来。
他穿着棕色的长袖巴萨球服,抱着几本书,低头沉思着什么。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男孩似乎有些惊讶,睁大眼睛反复看了他几眼。一股温热的液体突然从他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三、过去的他
他情不自禁地冲了上去,伸开手,抱向男孩。一股眩晕感突然出现,眼前一黑,全世界陷入了虚无之中。
只有手心的温热还在。
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不过奇妙的是,意识却像得到了自由一般,在躯壳中肆意地流动着。什么也感觉不到,整个宇宙消失了。不冷,反而有一种沐浴在阳光下的暖意,意识开始变得懒洋洋的。
这时候,他碰到了另一股意识,是那个男孩。
“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孩很惊慌,这种情绪从意识的颤动中清晰地传达出来。他用舒缓的情绪包裹着男孩,直到后者慢慢平静下来。
“你是谁?”男孩的意识再次颤动。
“我就是你。”他用意识回应道。
“我不明白。”
“我是43年后的你。想想海因莱因的《入夏之门》,你初一的时候看过的。”
“时间旅行!”男孩愣了片刻,然后兴奋地说,“你是未来的我!想不到在这么近的未来就有时光机了!哦,对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来自未来的人呢?”
“因为旅行是单向的,只能向前。”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一个意外。”他环绕着男孩的意识打转,斟酌着语言,“我的目的地其实是两千年后。”
“时光機出差错了吗?”
“不是机器的问题。”他想了想,“就像扔一个小球,用某个力可以把它扔到20米之外,但是,半途中如果有一堵墙,那么这个小球就会被弹回来——甚至弹落到你的身后。”
“我还是不太明白。”
“唉,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有一个时间壁垒,就像空间上的墙一样,它在时间的维度上给我们这个世界限制了一个尺度。如果我的猜测成立的话,这个壁垒就在公元3034年。我从2056年出发,设定为2000年后,结果被弹回到2013年了。”
在男孩面前,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己在这一天里的遭遇。逆向的时间流、万能的复原机制、改变的历史以及逐渐变慢的流速。
“我想,最接近这种状态的物理存在大概是波。我是一列从壁垒上反射回来的波,与你们的波速方向刚好相反,于是在我的视角看来,你们的时间流是逆向的,而且是正常流速的二倍。对了,你学过波的传播了吧?”
“刚学过。”
“哦,是啊,那个光头物理老师教的啊。”
“嗯,光头陈。”男孩似乎想笑,他的意识愉快地颤动着。
“对了,是驻波啊!”男孩突然冒了一句。
“什么驻波?”
“现在的状况啊!两列相反方向传播的、同频率的波,碰到一起的时候,不就会形成一列静止不动的波形吗?”
“啊……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时间流变成了静止的驻波状态?”张文捷细细一想,赞同道,“不错,很有可能。如果说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时间频率,那我们应该具有相同的频率,这也是形成驻波的重要条件:两列波必须是相干波。形成驻波的同时,我们的时间流停止了,所以现在一切外部信息都无法传递到我们这个系统里,看上去,就像世界万物瞬间消失了一样。”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男孩变得有些忧虑,“会一直这样吗?”
张文捷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他裹挟着男孩的意识,小心地安抚着他。这时,一股裂痕开始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出现。
“看到了吗?”他指着裂痕对男孩说,“这个驻波并不稳定。原因是我的时间流速与你不同。在与你接触之前,我的流速已经因为损耗而降低了很多。这导致我们两列波干涉形成的是一个衰减的驻波。”
这时候,裂纹开始扩大,他感到自己和男孩的意识之间出现了一丝微弱的阻隔。
“时间不多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听着,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务必完成。几十年后,当时光机制造出来以后,你要传送一台机器到我们现在的时间点来。像我一样,你只需要设定目的地是两千年以后就可以了。壁垒会把它弹射到这里。”
“我明白了……你是要利用那台时光机再次弹射回来……”男孩的话断断续续的。
“不错,我不能在这个地方等死。”他激动地说。这时候,裂纹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时空,两人的意识渐渐分开了。
火车要开了。他仿佛身处火车站的站台,听到了一声清脆悠长的汽笛声。
“记住,永远别抽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尽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车轮转起来,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
男孩倒退着回到了小院,眼神重新恢复了平静。他知道,这时候的男孩对刚才那段经历的记忆已经完全消失了。
但是,在真正的时间流中,男孩会带着这个记忆往学校走去。也许一整天他都会心不在焉的,在课堂上发愣。刚才的事情是真的吗?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科幻小说看多了,出现的幻觉?
不过那位大叔长得好像爸爸啊!他想,也许真的是未来的自己。看他用那么严肃的态度说的话,还是认真对待吧。他翻开笔记本,一笔一画地记下了这件事。
这下应该不会忘了吧,他小声嘀咕着。
下午放学的时候,在学校后门的黄葛树下,他再次看到了未来的自己。那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蹲在树下,盯着树干上的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男孩悄悄地从他身边经过,瞟了一眼他在看的东西:那是一只正沿着树干往上爬的蚂蚁。
“拜托了,千万别忘了啊!”他又想起了那个男人颤动着意识喊出的话。
咱俩谁跟谁啊!别这么客气。他心里无声地回答道。
四、重新归来
黎明的微光渐渐消失,黑暗开始笼罩大地。
他无助地等待着,身体越来越沉重,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尊雕像的时候,一个白色的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流线型的外表,精致的做工,一个熟悉的标志烙印在它的外盖上。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当手触摸到它时,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身体开始重新变得灵活起来。
打开盖子,箱底躺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盒子,下面压着一张白纸。
纸上的字迹很熟悉,他知道是谁写的。
按照你的要求,东西都送过来了。太久了,希望我没有记错时间。
我去3034年了。我想亲自到时间的尽头看看,看看那壁垒到底是什么。盒子里是这一年生产的肺癌胶囊,吃一颗就行了。
世界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想象,文字也变化了很多。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适应了这时的生活。
每个人都知道壁垒,事实上,在小学课本里就可以找到对它的描述。 它不是一个自然的存在。某种外来的力量构造了它,试图束缚住人类发展的脚步。
在我们的时空中,这样的时间壁垒不止一个。上一个壁垒在6500万年前,很多那时候的生物因为没有能够跨过这个时间上的坎,而在之后的时间里消失了——比如恐龙。
明天就是碰撞壁垒的日子了。人类已经建造出了一些我完全搞不懂的儀器,据说有很大的机会打破壁垒的束缚。
所有人都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混乱局面出现。
一切都看明天放手一搏了,我很想知道壁垒之后的时间会出现什么。
拿到机器后,目标设定为6500万年以后吧。你就可以靠着那时候的壁垒再反弹回正常的时间流中了。祝你好运。
顺便说一句,我一生从不抽烟,现在,肺仍然很健康。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一口吞下了一个胶囊,长吸一口气,躺进了箱子里。
没办法精确地设定目标,因为不知道上个壁垒的准确坐标。他试着输入了一亿三千万年,犹豫着又减去了几百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确定按钮。
再次醒来的时候,仍然在一片河滩上。他扒开泥土,找到一只蚂蚁,看着它慢慢地爬了一段路。然后,他长出了一口气。
一辆轿子突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一个穿着粗布白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好奇地跟着他蹲在地上,看着泥土中的蚂蚁,问道:“大师在看什么呢?”
“蚂蚁。”张文捷头也不抬地答道。
年轻人颇觉有趣地笑了起来:“晚生沈括,沈存中,不知大师法号?”
他略微有些惊讶地看了沈括一眼,站起来,摸了摸因为放疗而掉光了头发的脑袋,若有所思。
宋朝啊,他轻声嘀咕道。
没有塑料垃圾,没有废弃的酒瓶,河滩上很干净。凉风吹来,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
在这里做个和尚也不错。他嘴角向上翘起,看着沈括,笑了。
“贫僧文捷。”他认真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