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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结婚这么多年,始终没有请你吃一顿好饭。”失踪5年的打工仔麻包雄回到然香饭店,带着当初被自己狠心贩卖的儿子的照片,向妻子阿娥忏悔。
“是吗?我也很想请你吃‘藤条炆猪肉’啊!”未见儿子归来,阿娥悲痛、懊恼又略带娇嗔地背过身去。此时,腊味煲仔饭的鲜香味已四散开来,街坊趁势给麻包雄使了个眼色:“还不赶快端菜上桌?”十来人有说有笑,围坐在圆桌前,等待电饭煲掀盖的那一刻。
香港舞台剧《有饭自然香》,在邻里的欢笑中落幕了。这个场景,导演陈敢权修改了很多次,就连在香港演出和此次内地巡演,结局也有所不同,“写了好几个版本,其中有一个是麻包雄带着儿子回家团圆,想了想还是放弃,儿子卖了就找不到了,这才是残酷的真实。”
陈敢权眼中的生活是“有笑有泪”的,他也把这4个字作为五十多年来做戏剧的追求。这个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的怀旧故事,也是一份他的童年回忆。而对大多数香港人来说,为吃一口饭奋斗,以及邻里打开房门生活、有好菜热汤共享的温暖,却是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浓浓的人情味
《有饭自然香》讲述的是内地人阿标历尽艰辛偷渡到香港后,为了充饥在然香饭店偷饭吃,被老板抓住,店里伙计叹他可怜,给了他一碗叉烧饭。为了回报这一口饭,阿标发奋图强,因缘际会下当上电器师傅,并被委任推销手提收音机及几经改良的新产品—电饭煲。
浓浓的人情味,让这出剧在香港收获了许多好评。“去年首演16场,今年加演18场,上座率95%”,陈敢权说,有剧评人建议把它作为香港话剧团的保留剧目,常排常演。
两年前,陈敢权无意间翻看了一本书—《由乐声牌电饭煲而起:蒙民伟和信兴集团走过的道路》,被香港“电器大王”蒙民伟的故事打动,想把它做成舞台剧。在他看来,这本书说的不单是一个人的奋斗,更是整个上世纪60年代香港社会的缩影:“一个电饭煲也卖不出去,为什么呢?后来在电饭煲上加了玻璃盖,可以看饭熟了没有。这是香港人的发明。因为有了电饭煲,妇女可以安心地出门,突然间多了一半人出外工作,轻工业发达起来,那是香港经济起飞的年代。”
可是要怎样写这个剧本,让陈敢权犯起了难,“我不是要做电饭煲的广告啊。”想来想去,还是虚构那“一口饭”的故事。为了弱化“广告”效果,在编剧、修改的过程中,他还把蒙老板的戏份删了又删。
“饭”,成了整出戏里最浓墨重彩的东西。阿标偷饭不成,店里伙计趁老板不注意,在邻居的掩护下,盛了一碗叉烧饭给他;伙计小光和松好结婚,然香饭店里里外外回响着众人的欢呼声—“开饭啦”;麻包雄为偿还巨额赌债,将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卖到大户人家,阿娥原想赎回,却看到儿子在别人怀里喝着热粥咧嘴笑,于是黯然地缩了回去……
为什么让戏中人不停地吃饭?陈敢权觉得,“饭是工作、生存的象征物,吃饭也是那个年代感情的维系品,人们工作完回家,放下一天的辛劳,一家大小一块吃一顿饭,这种团圆的喜乐,对中国人来讲很重要。”
让这口饭如何变得“暖”,是陈敢权最在意的。“有饭自然香”出自俗语“有麝自然香,何须迎风立”,做得好总会成功,这是戏中主角品质的投射。故事发生在然香饭店,这里的每个人都从内地偷渡来港,故事从阿标偷饭、邻居给饭开始,没落的大户小姐秀姑一句“我也是从内地偷渡来的”,勾起了所有人的酸楚回忆。阿标卖不出电饭煲时,大家帮他出主意;麻包雄卖了儿子后,大家又纷纷凑赎金。每一次吃饭,都是化不开的温馨。
“但现在呢?生活在高楼大厦,邻居是谁都不知道,回家吃饭,还要预约时间。香港人对‘内地客’,也不再那么包容。”陈敢权感慨。
香港横切面
看过上世纪60年代粤语长片的人,或许更能体会戏里的幽默—然叔把钱藏在天井一角的砖头下面,每天下班后拿出来数,就是彼时经典的桥段。剧中丰富的俗语也是60年代才讲的话,如今听来只觉怀旧又新鲜。
16个角色的生活,组成了60年代香港社会的横切面。“阿标和麻包雄都是男主角,代表了当时社会上最常见的两种人。两个年轻人都一无所有,都想赚钱,但一个通过自己的奋斗找到工作、认识女朋友、取得成就;另一个却总想走捷径,赌钱、卖儿子、爱吹牛。实际生活中,后者还更多。”陈敢权说,剧里的人物能概括那个年代平凡的大多数:然叔有钱但非常吝啬,一碗饭都舍不得给别人;秀姑是没落的大家闺秀,偷渡来香港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事都不敢做;还有媒婆、无所事事的少年等,生活中都很容易碰到。
麻包雄卖儿子的一幕上演后,有人流泪,也有人说“太煽情”,但阿娥看望孩子后并没有把它要回来,却没那么悲伤。这是陈敢权想要表达的情感转变,“60年代生命不重要,买卖孩子太常见了,生存才高于一切。”
社会裹挟着小人物往前走,同时这些平凡人造就了香港的时代变迁。在陈敢权看来,电饭煲以及那一口饭的故事,映照了老一辈香港人的集体情怀—虽然物质贫乏,但愿意为家庭、为自己苦干争得“一口饭”,围桌共饭还感欣慰和充实,同时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关系简单。
所以,香港为什么能从一穷二白的年代发展到今天的模样,得到什么又遗忘了什么?陈敢权试图给忙碌的香港抛出问号。
陈敢权的儿女和太太都在美国生活,他平时白天在剧场工作,晚上写剧本,第二天从头再来,没有周末。陈敢权说自己是很典型的香港人,忙。最近两三年,他不知不觉就写了《顶头锤》、《18楼C座》等好几场怀旧的戏,故事时间在上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并不是想沉醉在旧时代,但确实有很多值得怀缅的东西,今天却被大家遗忘。”
上世纪60年代尾,陈敢权只是个上幼儿园的“野小孩”,满街乱跑,那份童年记忆甜蜜而伤感,“小时候家在尖沙咀北京道,就是戏里的天井,一楼有个小饭店,我住二楼。那时的孩子没有玩具,吃完饭就到处跑。”
《有饭自然香》里的人物大多是真实的,陈敢权和他们一起生活过,“过时过节会喊邻居来家里聚餐,平常大家做了红豆汤、白果汤什么的,也会端来给我。”现在,戏里的秀姑已经八十多岁了,都到了走不动来看舞台剧的年龄,更多人则是搬家后就断了音讯。
香港首演排练时,陈敢权当众落泪。许多人不知道,戏里有他曾经的生活。女儿和太太回来看过首演也都哭了,借此,陈敢权乐呵呵地要求她们多回家吃几次饭。
他淡淡地说,那个戏中下班独自吃饭的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