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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些古旧的瓮,摆在院中或墙脚;也有的放在客厅、书房里。
有时候买了花,或在院中剪下了竹篁野草什么的,便一大把插在瓮里。
大口瓮适合插一丛一丛的雏菊、茉莉,有丰厚浓密的叶子托着,花不敞开,显得烂漫一片。
小口瓮适合插有细长枝茎的百合、萱草或晚香玉,瓮口约束着枝干,上面的茎叶与花向四处纵态伸开,可以看出线条的错落扶疏。
不插花的瓮也好看,敦厚的瓮身,质朴的胎釉,张着一个无声的口,好像有许多询问与期待。
有时把瓮放在檐脚,积贮了雨水,造形和声音都似音乐;山上夜里风大,四野阒寂,风竟在瓮口回旋,使我想起古代一种叫做“埙”的乐器。
把瓮倒转过来,还可以充当放花钵的台座,也像敦厚稳重的瓮胜任的工作。
台湾早期的居民有用瓮做墙、做围栏的,我在鹿港看过几处:把一排瓮嵌在土墙里,或间隔成柱栏,形成特殊的造形,有拙朴的趣味。
礼记中有“蓬户瓮牖”的记录,以破瓮嵌在墙中充当窗牖,在中国民间大约是有久远历史的了。
小时候几乎家家都有一个瓮,放在后门口墙脚跟下,用来贮放废弃的食物,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馊水罐。邻近养猪的人家,傍晚饭后,便一家一家搜罗。把一瓮一瓮的馊水倒进大缸里,用板车载着拉走。
记得母亲腌菜、制豆腐乳、酿酒,也都是用这一类土瓮,只是因为不同的作用,有时叫它们坛子,有时叫它们瓦罐罢了。
这一类现在统称为“瓮”的坛子、瓦罐、土缸,原来是民间极普通常用的器物。因为普通常用,不能太昂贵,也不刻意雕凿装饰,它们用泥土粗粗抟成坯,草草上一层釉,在柴窑里低温烧了,便算了事。
大多数的瓮,在抟土成形时,还留有手掌抚拍的痕迹,又或许用竹篾、草席衬垫过,留有不经意的编织物印压的图纹;而那草草刷过的釉液,未经修饰,自然的流痕也一一凝定在器表上了。
我到水里看过民间尚保留的一些制土瓮大缸的窑厂,那些师傅一面和来客谈笑,一面抟一团土,重重摔在辘轮上,借助辘轮的旋转,匠人的手在泥团中压出了凹痕,凹痕慢慢加深扩大,四壁的泥变薄,向上升起。随着辘轮的旋转,随着匠人手在泥土上的抚揉提携,那圆胖的瓮身像佛一样成形了,从底部微微升起、鼓大、收口。每一个瓮都像一尊佛,被敬重地从辘盘上取下,一行一行,放在檐下阴凉的地方坐着。
大部分的瓮,因为不刻意修饰,留有揉制时的裂纹,釉料也因为火度不高,容易磨蚀,露出粗拙的胎土来;甚至有些瓮身并不机械性的准确,它们似乎歪斜着,犹留有人的姿态与表情。
我有许多喜愛土瓮的朋友,他们站在一尊安静的瓮前,也歪斜着头,露出微笑欣赏的表情,好像那瓮自在舒适,他们也便心中喜悦了。
其实,陶瓮在技术与材质上是远比不上精制的瓷器的。
瓷器中的精品如宋代的汝窑、定窑或龙泉,把土的质地,经由研制、高温、华美的釉的莹润,提炼出如玉般的精华;胎薄而细,坚硬如石,釉彩斑斓,敲起来有铿锵如金属的声音。
瓷器追求着玉的贵重与精致,而陶瓮却守着它“土器”的本分。土瓮像歌咏队中的低音手,持续着沉稳厚实如大地的声音;宋瓷则是借着这沉稳厚实往上翻腾激越的高音,它要脱尽土气,享有玉的尊荣。
几千年来,从半坡、马家窑、庙底沟到台湾的乡间,土瓮仍是土瓮,它们毫不掩饰土的本质,它们厚重、温暖、粗拙,它们自有华丽的瓷器不可凌夺的自在与大方。
随着台湾城镇形态的改变,原来家家户户都有的瓮忽然不见了。
瓮悄悄地从各个角落消失,被忙着搬迁改建的人家遗弃,被兴奋于现代化的人们遗忘;有的被打碎了,和砂石建材混合,做了新厦衬垫的地基。
瓮已成了历史的遗址,被深埋在地下,被人们淡忘了。
当巨大的现代建筑接二连三完成之后,在繁华的都市,人们忽然又想念起以前土厝边那些笨拙安静的瓮来了。
瓮——以前用来装馊水、腌菜、制酱的土瓦罐,在都市劫余之后,被人们珍惜了,有的竟被标了高价,供在橱柜中出售。乡下人偶然走过,认出那是装馊水剩菜的瓮,便掩口笑了,也许他们要嘲笑都市人的傻吧。他们自然不了解,都市人要借一只土瓮找回许多轻易丢失的东西啊!
无论如何,瓮却的确是最好的花器,大部分的花瓶太过刻意做作,难得像土瓮这样简单朴拙,从来不抢花的主题。
古人说不自美才是真正的美,也许说的便是土瓮这样的器物吧。
当花萎谢遗弃之后,瓮回复了它自己,它静静地在几案上,不打扰房中的一切,仿佛一个可以倾听心事的朋友,可以依靠,也可以包容。
我的瓮,几只是捡来的,几只是朋友的赠品。
(选自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尔雅散文选第二集》)